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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章池的詩

        2017-11-25 05:00:02楊章池
        中國詩歌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姥爺

        楊章池的詩

        黃昏在北湖游園

        夜吞食僅剩的光亮。

        孩子們的歡叫被密封在一只

        水球里:它承諾不再翻滾

        燈亮起一盞,水面就配套一盞

        大紅招牌和藍(lán)色輪廓線

        波紋聲響各自不同

        垂柳都在入定而一株烏桕

        明顯是生病了。小蟲吊著蛛網(wǎng)把“寒露”

        這個(gè)節(jié)氣打在我臉上

        廣場舞把一首首新歌跳得和她們

        一樣老。賣涼粉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

        仍然是小學(xué)教師,粉筆灰簌簌地落

        疾行者鐵青著臉奔赴一個(gè)重托

        溫和的反抗者踱著步,被生活拖著

        閑談?wù)呱舷麓蛄?,他們用唾?/p>

        制造出一個(gè)我以備替換之需。

        不,這不是淹死小學(xué)同學(xué)的那口堰塘。堤上的卡拉OK從20年前遞過來。

        白菜采摘指南

        現(xiàn)在派出姥姥作示范:

        用佝僂的腰下地巡視一周。

        摸這蔸,拍那蔸,掐下將黃未黃

        一片葉,揪掉將老未老一截梗

        好比向鄰居挑撮鹽,借勺油。

        再把完全干枯的,塞進(jìn)土中做肥。

        竹籃中的七嘴八舌,當(dāng)作耳邊風(fēng):

        “口中青翠,來自不同季的我們!”

        這是40年前的喊叫。

        別告訴我拉家渡村已被大棚吞下

        別說白菜只容整蔸拔取。

        姥姥一直看護(hù)這小塊菜地

        欠過的每片葉,每截梗

        她都用緩慢生長的骨頭來還。

        搖晃

        白衣白褲搖晃著緩慢的太極拳

        “大橋味精”牌伙計(jì)扛著箱子,污漬

        從圍裙搖晃到臉上。

        群貓擠在鐵籠中,每一只都不停地說:

        “要我!要我!”

        中山公園的過山車,摩天輪,在天上搖晃。

        天氣搖晃,如絕望的盲腸。

        我曾抱走的一只貓,讓貓群搖晃。

        清脆的兒子曾相中一只母兔:

        “我要一個(gè)媽媽!”他15年前用聲音

        揮動(dòng)的拳頭,讓我搖晃。

        動(dòng)物氣息在空氣中搖晃,落地即成

        桂花細(xì)小的花瓣。

        這個(gè)角落,蛇入山花鳥市場

        同時(shí)對(duì)搖晃的世界說著

        “對(duì)不起”和“沒關(guān)系”。

        種樹

        柴刀揮舞,清晨從河灘白楊林中

        掰下的這捆樹枝,被姥爺一根根

        削尖:枝上芽點(diǎn)點(diǎn),沾著新鮮露水。

        “記牢,樹枝削好就是樹苗!”

        他吐出唾沫搓散,然后左手握巔,右手

        握根,將一根樹苗送進(jìn)潮濕的大地深處。

        將全部體重壓上去,姥爺左腳和上身

        橫起來與樹干垂直。“哼!”他發(fā)力時(shí)

        從丹田噴出喊叫類似呻吟。顫動(dòng)一次

        樹枝就下降一分。我也把細(xì)苗戳進(jìn)土中

        學(xué)著叫了一聲。嗓中憋出的聲氣惹他發(fā)笑。

        “聞到土腥氣它們就長根了,再澆點(diǎn)水它們就

        抓地了!”太陽上來前姥爺要插完東頭這排。

        我在青石門檻上做的夢,都是沁涼。等到樹成

        蔭,

        蛐蛐在合唱,姥爺須發(fā)皆白,用各種聲調(diào)喊我小

        名。

        兩把糖

        要糖的心從聽到“糖鋪?zhàn)印边@個(gè)

        地名開始,足足發(fā)酵了三里灰撲撲的

        土路。我剛張大嘴巴就看到了這家雜貨鋪

        但姥爺突然消失。

        “謀年!你猜我是哪個(gè)?”

        他粗野的、帶著黃鼠狼氣息的

        聲音,從逐漸清晰的榨菜壇子、農(nóng)藥噴霧器中

        跳出來,打得柜臺(tái)前的麻臉和圍裙,一顫

        他們大笑著抱在一起,相互

        捶打胸膛,捶出一道道光:

        “狗日的,狗日的!”

        這是四十年沒見過面的鐵伙計(jì)

        兩把糖,他塞給我整整兩把花花綠綠的

        水果糖!

        酒糟味中有人摸我的頭

        他推開姥爺遞錢的手,麻臉燦爛

        糖被一顆顆分給路上行人

        認(rèn)識(shí)的,不認(rèn)識(shí)的,不管我愿不愿意。

        姥爺大笑著,像鬼上了身。而甜味懸浮

        在那篷被亮瓦塑形的陽光中,和灰塵跳舞

        走了很長的路,我們回到拉家渡

        和姥姥的怒罵:“兩把糖,都讓你拋灑了!”

        妹妹把我哭成一個(gè)委屈叛徒。姥爺撒謊

        說我們差一點(diǎn)就追上了瘸腿的野兔

        后來他又躲了一次,十八年

        都沒出來。那邊相聚,有更多好東西分享?

        “兩把糖,謀年給的!”今天立夏,我想他了:

        滿街都是他的興奮,麻臉朋友若隱若現(xiàn)

        刷刁子

        “刷”的甩出釣竿,再用寸勁

        掣回。他在疾走中重復(fù)的這組動(dòng)作

        十步之內(nèi)必然扯上一點(diǎn)銀白。

        堰塘映出兩張晃動(dòng)的臉:

        前面是逃學(xué)佬,怕死鬼緊緊尾隨。

        烏云翻滾,燕子和蜻蜓搶食天氣

        比著看誰能帶來一場暴雨

        刁子魚是安撫,又是求饒。

        我們剛剛一起挨站,一起被揪耳朵,卻

        艱難地講著笑話,用自造的外語

        交流,假裝吵得唾沫橫飛。

        而家柱八歲時(shí)的確淹死過,后來又活了。

        誰小時(shí)候沒被灌大過肚子

        他就不是湖區(qū)的孩子。

        是的,牽著危險(xiǎn)的牛眼睛堰

        我們把滿腳泥濘甩到今天。

        逃學(xué)者逃向哪里?是眼前的

        中年農(nóng)民?“揚(yáng)手的姿勢這么熟悉!”

        但黝黑和皺紋,拼不出一個(gè)完整的他。

        刷,他起竿了,一條蹦跳的刁子魚

        像我長時(shí)間冥想后突出逮住的一句詩。

        冒出來

        2016年6月,致沉河、森子、張尹、劉潔岷及荊州諸友

        千年銀杏把新結(jié)的果實(shí)

        丟入我們的冷茶,讓茶梗冒出來

        蜘蛛把絲網(wǎng)吊進(jìn)頭腦讓定湘寺冒出來。

        我們?cè)趲讉€(gè)朝代的市井之聲里等待

        遠(yuǎn)方朋友,冒出來。

        風(fēng)是想出來的,雨是喚出來的

        但它們也是憑空冒出來的

        沉河迷路,黃斌瞌睡

        森子搬來一座平頂山,才鎮(zhèn)住

        冒出來的小龍蝦

        我懷疑我從未去過章華寺

        塔樓上的象群是自己冒出來的。

        默陶繪的朗誦也是,玉茯祥的荷花也是。

        雷湘的傳奇家世在發(fā)酵,直到次日中午

        冒出來。

        張尹從驟停的的士中冒出來

        迅速喝完一杯黑茶。

        鐵舟提著酒和心,等候痛風(fēng)。

        好,人都齊了,讓我們望向東南:

        巨大的關(guān)公,緩緩地,冒出來。

        在秋收農(nóng)場愛一只麻雀

        多少暴力藏于撫摸,像一場

        不倫之愛:掌中這只戰(zhàn)栗,還沒學(xué)會(huì)飛

        在捕撈前撲騰得毫無章法。

        “拍個(gè)照,再來一張!”

        我要我們臉挨臉而你扭頭避開我粗濁的

        人的氣息

        如果你有眉毛,一定是皺著的。

        會(huì)議室從服務(wù)員的哈欠中泛起。

        不錯(cuò),正午過去,睡蓮還在人世

        你仍是主角和道具。但被捧給潔岷時(shí)

        你細(xì)細(xì)的爪卻緊抓我袖口不放

        小女兒,你瞬間的信任讓我一酸:

        這樣輕,幾乎沒有任何重量

        而羅漢堂里一百零八串腳步聲逶迤傳來。

        河那邊

        河那邊有不同的方言。稠密的樹林

        黃昏時(shí)分就黑作一團(tuán)

        像我遠(yuǎn)房的親戚,至今不共往來

        河那邊的天亮得很早,公雞很賤

        它扯起喉嚨,攪亂三千鴨子

        而姥爺?shù)某亏€飄在霞光中

        河那邊的伢子很危險(xiǎn),逃學(xué)者們

        隔河跟我們打仗。他們唱:

        “河那邊的人,肚子疼,腸子掉了不省得……”

        河那邊的哨棚和魚筏都會(huì)趕路

        我四年級(jí)時(shí)一船坐到縣城,成了回不去的新江口

        我有時(shí)指著對(duì)岸講給你聽,也講給自己聽

        河那邊很遠(yuǎn),像過去的三十年那么遠(yuǎn)

        對(duì)岸的少年總在不停吹口哨,用網(wǎng)打魚,用卵石

        擲來高高的拋物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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