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非
學生寄賀卡來,依著舊例,說了些美好的話,我理解他們的一片真心,但是對他們花費精力來表達心意感到沒有必要。我一向認為,中國人逢場作戲地說點恭維話,即使是種客套,也是為圖個吉利,于人于己,都說得過去。不在意別人是否領情,只怕禮數不到,這是一種謹慎的為人,無可厚非。但是也因此就有了令人不堪的繁文縟節(jié),讓人感到活得真累。比如這送賀卡,純粹已經是個形式,況且賀卡上面印的那些祝辭,也免不了一片虛情假意,教師節(jié)那天,剛入學十天的學生送來賀卡,上面寫的竟也是“師恩難忘”。
這樣說會不會傷及孩子?是不是言重了?我想,總得說一說了。我們中國,許多不錯的事最終被弄成陋俗濫俗,往往也在于人們一團和氣的熏染。
我們中國的語言是做文章的語言。從懂事開始,便知紙上寫的,嘴上說的,和心里想的,未必要畫等號。比如,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就是一句讓我這種教師吃不消的套話。舊時說“為父”,意指在感情上要像兒子對待父親那樣恭敬,并非含有經濟上供養(yǎng)的意思。然而,如今做父親的該有多累?接連好幾年,每到秋季都聽到有父親為子女籌學費而活活累死的事??梢姟敖K生為父”未必是什么幸運事,責任大矣哉.也有同行對我說過學生在校如何依賴教師,而上了大學便視教師為路人。魯迅當年侍候學生,替學生拎了鞋上街去補,補好了送回來,學生還嫌他動作慢,我想那學生一定是不見外,把他當親爹爹嗔怪了。我們好多同行之所以會有失落感,可能恰恰在于那種弄錯了關系,始亂終棄。說“亂”,是本當該是師生,結果弄得像父子哥們。而仍舊是漢語的豐富性,“孝子”一詞,既可以理解為偏正結構,也可以理解為動賓結構的.
學生畢業(yè)上了大學,來看我,我常推說沒有時間接待。雖然我還沒有忙到連說二十分鐘話的時間也沒有的程度,但是我實在不愿意多說,我實在太累。我累經常是因為教學工作不順利,教學工作不順利往往是因為學生不肯學、不配合。比如,上課時他明明知道教師在等待參與,他就是不發(fā)言;明知星期一要交作業(yè),他偏要拖個三四天,弄得老師來不及批改……因為他們不愿意出該出的力氣,就逼使我得用盡全部精力。這樣,我的情緒壞了,身體也垮了。老師的身體垮了,學生這時會認為老師還是不錯的,能想起老師的一些好處;與此同時,他又想到,無論如何,今后不要當教師,擇偶時如對方是教師,他(或她)就要猶豫了。
有時我會很悲觀地想:這個世界上的確不可能有多少真正的“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或曰“知我者,二三子”,這意思就是你喜歡的人不會多。也不可能多。你何必要太在意學生的看法呢?就我而言,我認為教書是一件適合我的工作,是一件我喜歡做的事。既是喜歡的事,那么如何做,自然不需要別人指手劃腳,更不會把別人的贊揚或貶低太當回事。
每次聽到學生贊揚教師“無私奉獻”,心里就很難過。難過的不僅僅是教師成了人們心中祭壇的犧牲,也在于發(fā)現青年沒有明白職業(yè)和責任感的關系,不知道關心教師,關心他人。甚至,還有人一天天地變得虛偽,善于利用別人。在中國,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一般不會考慮去讀師范院校,但是這些學生在學習階段卻非常重視各種社會關系。
故而,我們得重新認識師生關系。其實,教師學生之間不存在什么“恩”。說“有恩”,無非是一方過多地付出而所人菲薄,做了一件世上的人不愿意做,乃至于學生的父母都無力做到的事,如救死扶傷之類。國民教育由國家投入,以啟蒙昧,利在民族,教師受雇于國家,服務社會,用當今通俗之說,得由納稅人供養(yǎng),按勞取酬,理順了這層關系,就可以不去談什么“恩”。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必太在意那些贊辭的有或無,真或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