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桑榆
他們不是乞丐,他們是靠自己的一雙手求生的人。只因為他們求生的地點在馬路邊,于是比那些在室內工作的人多了幾重艱難。我之所以說他們是求生而不是謀生,是因為他們所干的營生,太少“謀”的性質,而太多“求”的成份。
他們求生的工具很簡陋,或者說很簡單:或是一輛腳蹬的三輪車、或是一個燒炭用的鐵皮槽,甚至只是一塊塑料布、一條編織袋、一張牛皮紙。那用于賺取利潤的貨物,也許是一堆水果,也許是一包生羊肉串,也許是一堆蔬菜,也許是幾雙絲襪、幾條褲衩……所售貨物的成本多則幾十元,少則十幾元。稍有經驗的人,只要看一眼攤上的貨物,就可以大致估算出他們一天能賺多少錢。收入高的,一日所得,也許可以除養(yǎng)家糊口之外,略有盈余;收入低的,一日所得恐怕只能夠維持活命所需。
然而,就是為了這微薄的收入,他們要比那些在室內工作的人付出數倍的艱辛。酷暑時節(jié),他們要頭頂如火的烈日,在馬路邊眼巴巴地等待顧客的光臨,一張臉因紫外線過度地照射而變得黢黑,汗水和著灰土,在他們的臉上流淌著,留下一道道如蚯蚓爬出的印痕。隆冬到來,他們要迎著如刀的寒風,守候在攤前,三角五角地掙回他們的生存所需。寒冷和炎熱一樣在他們的臉上留下印記,一些姑娘和少婦的臉上、手上生了紫紅色的凍瘡,腫脹的手上綻著一道道皴裂,裂縫被污垢染成黑色。一年四季,只有雨雪將行人逼進家門的日子才是他們的假期,其余時間他們都要從早到晚堅守馬路邊的崗位。
我剛來北京時,住在清華大學東北邊一個名叫“前八家”的村子里。也許是初到異地之故,那里的馬路求生者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賣水果、熟食和烤羊肉串的攤子你挨我擠,叫賣之聲響遏行云。到了下午,賣菜的男女老幼按時在馬路邊列成長蛇陣,他們那席地而設的攤位,是一條編織袋、一塊塑料布或一輛三輪車,上面擺著一堆土豆、大白菜或是西紅柿之類。時已入冬,天氣轉寒,他們并不因此有所懈怠。小雨小雪擋不住他們按時出攤。大雪過后,他們的菜攤就擺在雪地上。他們就這樣度過了整個嚴寒的冬季。后來,有一幅獲得大獎的攝影作品,讓我凝視良久: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坐在一輛平板三輪車上,一個幾歲的孩子用一床舊棉被裹著,坐在他的懷里。平板車的一角有一小堆西紅柿,旁邊放著一桿稱。那堆西紅柿至多不過三斤。背景是藍灰色的,上面斜斜地飄著雪花,可以看出是風雪交加的天氣。那漢子臉龐黑瘦,留著長長的胡茬,在蹙眉張嘴,迎著風雪高聲叫賣。這幅攝影作品的題目叫“溫暖”。整個畫面寒冷而凄涼,天已近晚,但那漢子仍舍不得收攤,他要將那幾個西紅柿全部賣完,好多掙幾角錢。而他的孩子,也只有將那床用來蓋菜的舊棉被裹在身上以抵御嚴寒,和父親堅守在馬路邊。這幅攝影作品可以說是馬路求生者的真實寫照,是這個群體生存狀態(tài)的縮影。
酷暑嚴寒,已不能令馬路求生者畏懼,因為他們在馬路邊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已練就了不畏寒熱的麻木之身。最令他們感到畏懼的是市容管理人員。在北京,這些人叫“城管”。那些獨自在馬路邊擺攤的“散兵游勇”,賣貨時一邊稱貨收錢,一邊還要十分警惕地東張西望,隨之提防著城管的出現(xiàn)。至于在馬路邊列陣的攤主,就更是風聲鶴唳,只要聽誰喊一聲:“城管來了!”就立刻卷起地攤或推著三輪四散奔逃。如果只是“狼來了”的戲言,他們還會從容返回,繼續(xù)營業(yè)。如果城管真的來了,那場面可就慘了。城管人員駕駛的車輛常常是偷襲般驟然而至,令馬路求生者防不勝防。他們雖然仍會條件反射般地逃走,但他們的腳板哪里能跑過車輪,結果除了一兩個人能趁亂僥幸鉆進胡同或躲進附近的小區(qū),大部分人只有束手就擒。那些常遭此劫的人,已經練就了處變不驚的能力,他們木呆呆地站在一旁,任城管們將他們的三輪車、小板車扔上卡車,有的人甚至還能擠出一臉苦笑。有些婦女和姑娘經不住這樣的打擊,她們拉著城管的手,哀哀地求告,請他們高抬貴手,不要拉走自己求生的工具。但她們的哀求并不能使城管們心軟,壯漢們厲聲喝斥著,鐵臂一揮,便將那些弱女子推得踉蹌后退數步,流著淚看著自己的三輪車和水果被城管抬上卡車。有的城管只收車不收貨,將馬路求生者的蘋果、梨子、葡萄往地上一撒,讓他們自己收拾殘局。北京的城管對付馬路求生者的辦法還是寬容的。據說某城市的市容管理部門從工廠訂制了一種街頭垃圾處理機,他們開著這種機器在街上巡邏,遇到馬路求生者,當場將他們的三輪車、攤床等物投入機器,榨成碎片。我不知那是一種怎樣的場面,馬路求生者們在這種機器面前是何種表情,有何種感想。
北京的馬路求生者的家當被收繳之后,需交上二百元以上的罰款,方可取回。但這樣的懲罰并不能使他們就此停止營業(yè),街頭的小攤如同春天的韭菜,割去一茬,又長出一茬。馬路求生者之所以冒著被抄的危險,頑強地堅守在街頭,是因為他們無錢租用門面房,體面而舒服地做生意,他們只有靠十分有限的本錢,在馬路邊擺攤,掙一點活命錢。迄今似乎尚無人統(tǒng)計,全國各地的馬路求生者究竟有多少?
插圖/夏大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