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非

有一回，在蘇州汽車站等車，無聊間走進(jìn)一家商店，三個營業(yè)員大嫂一下子圍上來，嚇人一跳，她們連珠炮式地介紹各種食物，仿佛面前站的這個人就是傳說中百年一遇的老饕或是十年一遇的購物狂。過度的熱情讓我受不了，想抽身退出，但是想到幾個中年婦女推銷商品，也不容易，就站了一下。無意間看到有賣蝦籽鲞魚的，很高興，掏錢買幾盒。大嫂接過一百元鈔票，滑稽劇演出就開始了。

大嫂甲接過鈔票用手用力抖幾下，對發(fā)出的挺刮聲似乎不放心，再次抖弄，我則擔(dān)心她會把紙幣拉扯壞了，說：“你別把錢弄壞了?！贝笊┘渍f：“真錢是弄不壞的?！比缓笏贸鲆粋€小本子，把紙幣夾在紙中間，用一枚硬幣在紙上擦，擦得很用力。我問：“這是什么意思?”她說：“這個比驗鈔機(jī)還靈光，驗鈔機(jī)也有假的?！边@時大嫂乙也過來了，大嫂甲把鈔票給她看，二人琢磨了一會兒，說：“你還有別的錢吧?換一張可以嗎?”我說：“可以?！北銚Q了一張給她們。二人接過后又抖弄一番，接著又夾進(jìn)了小本子，用硬幣擦起來。我覺得很可笑：如果每張鈔票都得這樣擦，那營業(yè)員豈不得累死。擦完了，二人交頭接耳，還是沒把握。時間來不及了，我把身上的鈔票全掏出來，錯成扇形，問她們：“你們看上哪張了?”大嫂甲一伸手把我的錢全拿過去，對著燈，一張張地挑，花了眼。嘆了口氣，說：“錢太新了?！苯又恋谌龔?。擦完，她們比照擦出來的偉人頭像。

一直在旁邊的大嫂丙也加入了，她似乎很有經(jīng)驗地說：“第一張有點問題，唔，第三張也不行，好一點的是第二張?！敝v話的口氣很像審干或是挑選接班人。于是三個人決定要第二張?？墒俏腋居洸蛔∧囊粡埵堑诙垺Ｈ欢齻兙谷荒苡浀?。真難為她們了。

我不知道這三個大嫂為什么對每一張人民幣都要興師動眾地考驗。聽說中國鈔票的損壞率是世界最高的，人們愛錢，但是卻不愛護(hù)鈔票。更糟糕的，是侮辱鈔票的持有人。現(xiàn)在無論走到哪里，都會看到交易方接過你遞去的鈔票，反復(fù)抖弄，對著太陽看，狐疑不決，這種情形，成為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小景，但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會這樣侮辱顧客。

現(xiàn)在輪到我講話了。我對三位大嫂說：“從我把鈔票交給你們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分鐘了。在這十分鐘里，你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是不禮貌的，你們一直在侮辱顧客；你們對鈔票有懷疑，可以請公司去買正規(guī)的驗鈔機(jī)，不能這樣對顧客失禮；今天我一直在克制，但是我想告訴你們，你們敗壞了百年老店的形象，這件事讓我感到不舒服?！?/p>

甲乙丙三位大嫂立刻放出苦臉，悲情傾訴：如果收到假幣將是多么不幸，她們?nèi)绾尾坏靡?，一聲接一聲地嘆息。旁邊一位女顧客忍不住說話了，她說：“我一直在觀察你們，你們的表現(xiàn)也讓我感到不舒服。這位先生說得對，你們的每一句話都在侵犯別人，你們應(yīng)當(dāng)?shù)狼??！?/p>

有什么好道歉的呢?幸虧這不過是審鈔票，要是讓她們?nèi)ジ愦笄逑?，多少無辜的人會死不瞑目啊!

[原載2007年6月7日《杭州日報·西湖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