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抒雁

我第一次坐火車穿過隧道時，已是一名大學(xué)生了。知識和經(jīng)驗都告訴我，這不過是在穿越一個山洞；黑暗和氣悶，都是短暫的，前邊就是光明。果然，火車大吼一聲便又風(fēng)馳電掣般重新奔馳在陽光下；風(fēng)景依舊緊張地從前面向我們涌來，又排山倒海似的向后面退去。

比較起來，我的孩子就很幸運(yùn)了。第一次坐上明亮干凈的火車時，差不多剛學(xué)會說話，走起路來也踉踉蹌蹌的。坐火車的新鮮感，使他無法安靜地坐在位子上，總在過道上來來往往，去看那些陌生的面孔。

突然車進(jìn)隧道，陽光、風(fēng)景頓時從車窗消失，而列車員又未及時地打開車燈。頓時，一片黑暗!

孩子嚇壞了，哭叫著：“燈!燈!”

我想，那時他一定是處在一片恐怖之中，大約他以為一種可怕的、無法抗拒的災(zāi)難已經(jīng)降臨到頭上。他大聲呼叫：“燈!燈!”完全是一種本能的求生愿望。在他短短的生活經(jīng)驗里，也許他知道燈可以給他光明，使他找到擺脫災(zāi)難的方法。

當(dāng)然，這一切對于一個無知的孩子來說，完全是一種幼稚的想法。只一瞬間，火車就以它強(qiáng)大的力量穿越了隧道，光明于是重歸于眼前，幾分鐘前的風(fēng)景、人物依舊。

我望著孩子眼中的驚恐，給他講：“這叫隧道!”接下來，我講有關(guān)隧道的知識以及隧道是安全的，不必害怕。

接著。又是幾個隧道。這回，孩子不哭了，自言自語地念叨著：“隧道!隧道!”

他的穿越短暫黑暗的第一次經(jīng)驗，是在這恐慌中獲得的。

這已是許多年以前的故事了，可是它給我的啟示，卻總難忘記。

兒子慢慢長大了，上學(xué)、入伍、工作。不久之前，又開始交女朋友了?？墒牵３Ｔ谝欢螘r間里會看到他皺著眉頭，一個人發(fā)呆，過一段時間，便又見他笑逐顏開，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似的。我不會去問他那些具體的事情，猜想著大概是與同事間發(fā)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或者戀愛進(jìn)展得不順利。不過，從他的情緒變化中，我可以十分有把握地判斷出他一定是行進(jìn)在“隧道”里，或者已經(jīng)穿越了“隧道”。我在心里默默為他鼓勁兒，相信他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成熟。

我想，把過隧道的故事用來比喻人生，比喻人生所經(jīng)受和遭遇到的困難、不幸或挫折。沒有誰的一生可以一帆風(fēng)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钡恰Ｈ擞譀]有克服不了的困難，沒有戰(zhàn)勝不了的挫折。既沒有一路陽光，又沒有永遠(yuǎn)黑暗，一段又一段的陰影，曲曲折折，起起伏伏，“雨后復(fù)斜陽，關(guān)山陣陣蒼”，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人生。把這一段可以穿越的陰影，稱作“人生隧道”，我看是恰當(dāng)?shù)摹?/p>

既是隧道，那上邊必然是一座山，是一座阻擋你去路的一段困難。隧道，是戰(zhàn)勝那困難的一種方式和技巧?！吧街厮畯?fù)疑無路”，穿越那隧道之后，便“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我年輕時，一段時間里曾和上司下成了“死棋”。那時，我苦惱極了。我沒有看到自己有什么錯處，所以也不想讓步。這種僵持，使自己徒添了不少白發(fā)，且時時萌生犯罪念頭，甚至想以死來了結(jié)這一切矛盾。后來，不知是聽了什么人的話，或看了什么人的書，或悟出了一些什么理兒，便斷然采取了三十六計中最后一計，跳出圈外，另謀生路去也?，F(xiàn)在看來，這種選擇還是明智的。愚公移山，固然是一種壯舉；打個隧道，穿越人生黑暗，到另一片陽光下去，何嘗不是一種瀟灑的超脫!

文學(xué)界的人往往剛烈有余，堅韌不足，所以古往今來，自殺的文人時見于文學(xué)史。我想，不管什么嚴(yán)重的原因，至少在選擇死亡的那一刻，他們是把困難和挫折看得太沉重了。或者，是凝固地看待那一段時間，以為這一片蔽日的烏云再也不會退去，人生已到了絕望的盡頭。許多悲劇的落幕，便由此而生。

你得記住，再長的陰影，對于整個人生來說也是短暫的!你還得記住，再巨大的山峰，也可以開通隧道!穿越一個又一個的人生隧道，就是你戰(zhàn)勝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開鑿與穿越這些隧道，固然會有痛苦、勞累，甚至傷殘，但那每一次都豐富著你的人生!那是你生命中最深刻、最有價值的記憶，也是你人生中最值得自豪和驕傲的壯舉!

人生的道路上，你得忍耐人生隧道中短暫的黑暗，如果你有足夠的智慧和信心，那就意味著隧道里燈火通明!

[原載2007年7月4日《文學(xu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