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　太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場夢。

我看見我的身體，靜靜地躺在床上，我在屋子里走了幾圈，然后坐在床邊，細細地打量床上這個人。

睡夢讓他安靜下來。

一個被我拖累了三十年的好兄弟，他靜靜地躺在床上。時鐘在他的睡夢之外滴答滴答不倦流淌。

三十年，一個不長不短的時間，一個人開始慢慢變老，我甚至能想像出他龍鐘的樣子，歲月不會放過每一個人。我忽然鼻子酸酸的，覺得對不起他。

三十年，我看著他一點點長大，我還記得那些光景，跟一群孩子在一起，和泥巴、彈玻璃球、摔鞭筒、逮鳥捕魚、背著書包上學(xué)，在風(fēng)霜雨雪里穿行，在諸多人生疾苦里長大成人。雖然顰蹙間略帶蒼老，可是在我心里他依然是個孩子——荒唐而迷茫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一個人要不要對自己說抱歉的話?

是我讓他變成這個樣子的，我?guī)麃淼郊娂嬋耸?，讓他沉浸在世俗的快樂中不思蜀?

為了什么，一個人穿行于茫茫人海。

有幾次我喝得不省人事，是他帶我回來，我醒來的時候，看見他躺在床上，身上擦破好幾塊皮。不知道他是怎樣跌跌撞撞自己摸回來的，他為我負(fù)的那些暗傷隱痛我永遠都不會知道。

二十二歲，他的一顆臼齒脫落，我對于甜食的偏好毀了那顆牙齒，因為無所依托，周圍的幾顆牙齒會過早地松動、脫落，他的消化會大受影響，衰老可能過早的到來。

二十五歲，他又少了一塊骨頭，膝蓋里的一塊軟骨不小心摔碎了，在后來幾年的奔走里慢慢磨蝕殆盡。那時候我以為他還年輕，應(yīng)該一往無前地奔跑。

在他激情四射不知疲倦的那幾年里，我讓．他空空地等待著，無所適從。等到氣力衰減，聲色的世界卻一下子真實起來，讓他并不偉岸的身體，去承載那么多的欲望。

看看這張嘴吧，它已經(jīng)不再紅潤，短髭狼藉，我們讓他說了太多的話，那都是一些沒有用的話，討巧的話、虛偽的話、說謊的話，為自己解釋、表白、標(biāo)榜，有時候還要滿世界地喊，生怕別人不注意因而埋沒自己，這些可說可不說的話讓他大傷元氣。三十歲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嗓子使喚乏了，皮肉松懈，在平靜的夜里打起鼾來。

還有那些無度的酒肉、工作和嗜好傷了他的脾胃。

還有他的臉，我在鏡子里看到他，每天都有一些變化，那些變化太微妙，我還察覺不到。得等到很長時間以后，皺紋再深一點，頭發(fā)再稀一點，臉上的肉再下墜一點，這樣我才能發(fā)現(xiàn)它們，讓一張臉深刻而黯淡。

一個人就是這樣慢慢老掉，他身上的這些東西，都會慢慢損壞，等到那個時候，老天就得把他收走了。

我不想等到那個時候再后悔。

我不會再讓他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他不愿意喝酒我就一口不讓他喝，他不喜歡抽煙我就一支也不讓他抽，他不能吃辣的吃涼的我就讓他吃溫和的，他熬不了夜我就讓他每天早點兒休息，我不能勉強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從今天起我得把他當(dāng)成我最親近的兄弟去看待，就像看待其他的好朋友一樣。

我不再讓他吃那些酸甜苦辣的東西，這會讓他的性格少一些尖銳，變得溫情起來，嫉妒、自憐、仇恨都消失，慢慢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局外人，低頭穿過陌生的人群，偶爾坐下來，靜靜地看過往的行人。

為了自己的嗜好去傷害自己的兄弟，終究不是一件仗義的事情。

[選自卞太著《花香的塵世》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