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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雨葫蘆渡

        2007-05-14 15:37:50邵寶健
        故事林 2007年9期
        關鍵詞:艄公葫蘆

        邵寶健

        一、貴客遠道來

        在江南荷城,有不少市民都知道馮秋茵女士是位“下崗再就業(yè)”的明星人物,至于她坎坷的人生遭遇和撲朔迷離的身世,卻鮮為人知。

        2004年初夏的一天,茵茵家政公司總經理馮秋茵,陷入巨大的困惑之中: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高部長親自打電話給她,說是下午2時正,在濱湖賓館有位貴客要見見她。馮秋茵的困惑是有道理的,她七年前下崗之后,辦起了以下崗職工為主要成員的茵茵家政公司,和她打交道的都是居家過日子的老百姓,會有什么人惦記她呢?而且還要勞駕高部長親自給她打電話?

        好在謎底很快就揭曉了:在濱湖賓館的會客廳,一位風度翩翩的年近半百的男子健步走上前,在端詳片刻之后,這位男子緊握馮秋茵的手,急切地說:“您、您就是馮秋茵女士?我終于找到您了——姐,秋茵姐,這下,父親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馮秋茵望著這位面善的陌生男子,說:“您、您是……”

        高部長笑聲朗朗地拉著馮秋茵的手,高興地說:“馮秋茵同志,這位就是你的弟弟馮思邦。你的養(yǎng)父馮之為先生臨終前,盼你們姐弟倆能早日見面。至于你父親要在大陸尋找女兒的事,說來話長喲。這下好了,你們姐弟倆可以好好敘敘了?!?/p>

        這位名叫馮思邦的男子,是馮秋茵養(yǎng)父馮之為的親生兒子——臺灣高雄市某軟件公司的董事長。他這次來荷城,除了要搞一項大投資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使命,那就是完成父親臨終的囑托,把一筆數(shù)額巨大的遺產交給馮秋茵及其母親,以減輕老父親長年來的心靈愧疚。原來,他隨國軍倉皇逃離大陸去了臺灣,不久就離開軍界成為商人。馮之為在臺灣另立家庭,但他沒有中斷過對發(fā)妻的思念,秋茵抱養(yǎng)在他身邊的時間雖說不長,但他對她寵愛有加。馮秋茵這個名字,就是他給養(yǎng)女取的。

        會客廳里只有馮秋茵和馮思邦姐弟倆。馮思邦從拎包里拿出一只系有鈴鐺的銀鐲,遞給馮秋茵,說:“姐,這只小銀鐲,我小時候也戴過。父親說,這是姐小時候戴的,那年他離開大陸時帶走了它,父親讓我還你留個紀念?!?/p>

        馮秋茵接過那只小銀鐲,輕輕地撫摸著,多年謎團解開了,原來另一只小銀鐲在海峽那邊。她的眼圈紅了,輕輕地搖響小鈴鐺,問:“思邦弟,父親是何時去世的?”馮秋茵的腦海里無法完整拼出養(yǎng)父的形象,疑惑映滿了她那雙歷盡滄桑而又不失清亮的眼眸。

        “父親是在五年前病故的。他在病中一直念叨您和大媽的名字,交待我一定要找到你們。多虧荷城‘臺辦的領導多方尋找和查證……”馮思邦說著,他的眼眶也濕潤了。

        “我媽,她、她早就不在人世了……”馮秋茵哽咽道。

        馮思邦點燃一支煙,猛吸一口,語氣沉重地問:“姐,這些年,您還好吧?”

        馮秋茵捧起茶杯,眼噙熱淚:“我呀,我的命硬,我是死過一回的人……”

        二、了結今生愁

        1973年初秋里的一天,馮秋茵決定去死!怎么個死法?她沒有太多的考慮,她只求悄悄地不留痕跡地死去。她不想活了,雖然她還只活了25個年頭。她乘上汽車,向曾經那么愛戀的故鄉(xiāng)荷城告別,她在與鄰省交界的偏僻鄉(xiāng)野下了車。這時,天下起雨來,她踉踉蹌蹌地來到黑溪江岸邊,只見對岸是云霧籠罩的雙峰山,腳下是貧瘠的黃土地,望不見房舍,聽不見人音,這個被世間遺忘的冷僻角落,實在是了結今生的好地方。突然,她感覺到肚子里那個東西在蠕動,她走了幾步,又留戀地回頭張望,一陣冰涼的怨恨在心里掠過。

        她悲愴地嚎叫一聲,向江中撲去。在水中浮沉迷糊時,她被一雙粗糙而堅實的手托住了。她被拖上一條渡船,少頃渡船抵達岸邊。馮秋茵被撐船老者馱到一間茅屋里。馬燈點亮了,蒼黃的柔光彌漫屋內。老者摘下水淋淋的斗笠,把蓑衣一拋,他在一個鐵盤里點起一團火,望了望神態(tài)麻木的姑娘,兩條稀疏的眉毛一抬,聲若銅鐘:“怎么,不想活了?”秋茵不說話,怔怔地望著鐵盤里愈來愈旺的柴火。

        “為什么要走這條路?”老者那深邃的眼睛盯住她。

        她垂下眼簾,以問代答:“你是什么人?”聲音凄婉而惶恐。

        老者緩緩地說:“我?葫蘆渡的艄公?!彼а勖槊樗?,不語。他從木桌上提起一只大葫蘆,揭蓋,倒出一碗乳白色的米酒,遞在她手里:“劈柴劈小頭,問路問老頭,先喝了這碗酒,驅寒暖心頭?!?/p>

        秋茵仰起臉,潸然淚下:“大伯,您干嗎救我,我不想活!”

        老艄公用小鐵棒撥了一下火:“姑娘,看得出,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怎么年紀輕輕的就想到死?嘿,我——”他驀地站起來,兩臂高舉,“我是個半截子入土的人,我還沒想到死哩?!鼻镆饛乃咴谘劢堑臏I花里,找到了諒解、同情,她迷惘了。她順從地捧起藍邊碗,喝下了暖心酒,向這位陌生而慈善的老艄公傾倒出自己的心事……

        馮秋茵出生在黑溪江西岸,她和在荷城小學教書的媽媽相依為命。雖然媽媽百般疼愛她,但是無法補償她沒有爸爸的缺憾。她不時地向媽媽追問爸爸的蹤跡,媽媽總是用各種托詞來搪塞。小學快畢業(yè)時,秋茵把一封信交給媽媽說:“媽,幫我把信寄給爸爸?!眿寢尶赐昱畠核寄畎职值男?,含著淚說:“茵兒,媽得向你說實話。你爸是個國民黨將軍,在你很小的時候,隨蔣介石的部隊去了臺灣……”秋茵抱緊媽媽,尖聲喊道:“媽媽,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媽媽不再說話,只知道啜泣。之后,秋茵常會想起海峽那邊的爸爸,揣摩爸爸的模樣,甚至在夢里還見到爸爸在讀她的信的情景。

        讀高二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她爸爸的反動歷史,一夜之間成了校園里的頭等新聞。她成了反革命的狗崽子,沒有資格參加紅衛(wèi)兵。后來她上山下鄉(xiāng)當了知青,幾次被推薦進工廠,皆因爸爸是歷史反革命的緣故,被除了名。直到五年后有了個“獨生子女可以上調”的政策,她回城不久,她把媽媽從“牛棚”接回家里。那天晚上,患有嚴重冠心病的媽媽從箱子底拿出一只系鈴鐺的小銀鐲和一張發(fā)黃的照片,說:“女兒呀,你小時候本來有一對系鈴鐺的小銀鐲,另一只在……”媽媽來不及把心里要說的話說完,就停止了呼吸。料理完媽媽的后事,她補員進了荷城的7086廠當工人。

        在7086廠里,女車工馮秋茵品貌出眾,工作出色,得到大家的稱贊。不料廠里那個靠造反起家的“火箭書記”,看中了她的美色,百般地追求她。在一個春夜,他闖入她的臥室,強行奪走了她的貞操,接著他要她嫁給他,并聲稱:他即將升官,能給她幸福。沒有婚約,沒有愛情,她卻失身了。她擦干淚水,又去上班了。她把所發(fā)生的一切都默默地壓在心里,臉上不再有笑容,神情似癡似傻。秋茵憔悴的臉色引起同事們追問。她真想說出那個羞辱,但一想起自己是臺屬,還有一個在歷史上有罪惡的父親,她的反抗欲望頓成死灰。

        她在嘔吐幾次后,明白自己有孕了。她認為應該把此事告訴那位奪走她貞操的男人,誰知這時那個“火箭書記”已另有新歡。當他得知她的情況后,竟血口噴人:“怎么,你要我負責?笑話!我是黨的干部,你是反革命的狗崽子,你想以此來誣陷我嗎?做夢!”

        秋茵清醒了,她受騙了!她霍地站起身,“啪”的一聲,用盡力氣給了他一巴掌。她知道一切都已經遲了!她回到自己的家——一間不足10平米大的單身宿舍,翻箱倒柜,她找到了母親留下的那只系有鈴鐺的銀鐲和一張用油紙包裹的發(fā)黃的照片。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帶上這兩件東西,但她清楚的是,她得找個清靜地方了結自己的生命。

        外面下起雨來,她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外,來到了葫蘆渡口……

        三、江岸茅寮家

        馮秋茵在茅寮里昏睡了兩天兩夜,終于醒了過來。她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她的身子分離出一個小骨肉,一個死嬰。這一切都是老艄公打理的。她細細地回想著自己怎么會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當她聽見一陣老人的咳嗽聲后,猛地醒悟過來,不由得渾身一震。

        “姑娘,你昏睡了整整兩天了,真懸心哪。”老艄公走到她床前,溫和地說。

        “是嗎?我……”她非常抱歉地說,“真是打擾您了……”

        她喝了一大碗米湯,胸口感到熱乎乎的。她恬然地打量著身邊這位老者,那額紋的波動和胡須的顫抖,都使她感到異常的親切。

        老艄公說:“你要安心養(yǎng)好身子,等你心里不再難受的時候,我再托人送你回家?!?/p>

        秋茵聞言愣了愣,隨后啜泣起來:“我沒有家,孤身一人。好心的大伯,您就收留我吧,我給您燒飯、洗衣……”

        老艄公的眼眶濕潤了,勸慰道:“姑娘,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p>

        就這樣,馮秋茵在這茅寮里住了下來。這是鄰省葫蘆渡,和荷城相距一百多公里,前隔黑溪江,后障雙峰山,消息閉塞得很。

        葫蘆渡屬葫蘆村所轄,村上人丁不旺,僅二十多戶人家,且都是散居。村民謀生中,有漁,有獵,也有闖蕩江湖的手藝人,多數(shù)人是種葫蘆、賣葫蘆。嫩的葫蘆當菜當飯,老的葫蘆制成瓢、碗、酒葫蘆什么的,隔三岔五送到對岸賣,賺外省人的錢。葫蘆渡的渡工由葫蘆村集體供養(yǎng),村民常常把柴米油鹽醬,乃至燈盞的油,不分資助者姓氏男女,一律放在候渡處。至于外鄉(xiāng)渡客,當然是給錢。錢也不定多少,給一分、兩分不計較,給五毛、一塊的也照收不誤。只要葫蘆村里的炊煙不斷,就餓不死渡工。這種古風一直沿襲到現(xiàn)在。盡管“文化大革命”把外面的世界弄得天昏地暗,葫蘆村仍是不受什么干擾的世外桃源。

        這天晚上,老艄公見馮秋茵心情不錯,就和她聊起家常:“上次我聽你說,你是臺屬,你父親在臺灣,他是干什么的?”

        秋茵喃喃地說:“我爸是個舊軍人,我沒一點印象,不知道他現(xiàn)在還在不在人世?!?/p>

        老艄公問:“你爸叫什么名字?”

        秋茵說:“他名叫馮之為?!?/p>

        “馮之為,國民黨第三軍19師師長?!崩萧构摽诙?。

        “大伯,您認識他?”秋茵好奇地問。

        “這就難說了。年少時,我有個同學的名字也叫馮之為,幾十年沒聯(lián)系了,我想該不會這么巧吧?!崩萧构珦u搖頭,吁了一口氣,說:“從大陸去臺灣的舊軍人很多,肯定有不少同名同姓的,再說,他們的生死存亡也就更難知情了……”

        馮秋茵凝視老艄公:“大伯,作為師長的馮之為,該不會重名重姓吧?”

        老艄公略為遲疑:“說不清了。你受他牽連受了不少苦,希望他能活著和你相見,那時候我會認出他的——你我一樣的心中希望!”

        馮秋茵沉默不語,心里卻泛起漣漪,她覺得這位慈眉善目的老艄公有點特別,似乎他的內心藏著什么秘密。

        又一個長夜結束,天露晨曦,艄公把渡船撐出柳叢。

        馮秋茵起床了。她梳洗完畢,就從內衣兜里摸出一只系鈴鐺的小銀鐲和一張發(fā)黃的照片撫摸著,看了這件又看那件。對于她來講,在孤獨與寂寞中回味苦澀和咀嚼辛酸也算是一種精神依托。

        突然,她的身后響起了紛沓的步履聲,還夾雜著一種粗重的喘息。幾個山民用竹榻抬著一位牛高馬大的小后生,這個小后生名叫茅小根,他的表兄魏大魯在省城當火葬工。此刻他“啊吭呵咿”地不停呻吟著。他們來到渡口要過江去醫(yī)院。

        這當兒,老艄公把船搖了過來?!俺隽耸裁词拢俊彼牙|繩往樁上一甩,高聲問道。

        “手臂骨斷了?!庇腥舜鸬?。

        “我看看?!崩萧构舻靥习?,朝小后生走去。只見他這么一下、那么一下地摸索片刻,斷言:“骨頭沒斷,是脫臼扭筋。小兄弟,別擔心?!彪S后吩咐秋茵:“你去搬只竹凳來。”

        “好嘞!”秋茵極快地跑進茅寮,又極快地走出來,手里提了只小竹凳,臉上笑意蕩漾。

        茅小根坐在竹榻上,疼痛使他年輕的臉變了形。老艄公和茅小根相對而坐,把對方的傷臂平放在自己的膝上,兩手輕輕地來回撫摸,驀地,他非常利索地來回一拉、一推,只聽“噗”的一聲,手臂骨就復位了。真是奇跡!不一會兒茅小根的傷臂可以舉過頭頂,并且疼痛也減輕了許多。那幫村民對老艄公有這一手,很是佩服,千恩萬謝地抬著空竹榻走了。

        馮秋茵和老艄公回到茅寮里,她瞄了瞄他,忍不住地問:“大伯,您似乎精通醫(yī)道,您以前當過醫(yī)生?”

        “醫(yī)生?不,我是鬼!”他的胡須在抖動,深凹的眼眶里溢出怒色。

        她輕輕地笑出聲:“您說笑話了。鬼,天下哪有鬼?要是鬼有這么好的心腸,我寧愿和鬼一起過日子?!?/p>

        老艄公摁滅煙蒂,語重心長地表白:“我不騙你,我是鬼!我說給你聽?!?/p>

        四、親情兩茫茫

        老艄公的大名叫陳炊生,原是骨傷科醫(yī)生。1967年春,“文化大革命”武斗開始升級了,他被單位的造反派“揪”了出來,被戴上了一頂“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造反派在檔案里發(fā)現(xiàn)他有個中學好友在臺灣當官,抄家時又抄出幾封他發(fā)往臺灣被退回的尋找女兒的信,就給他又戴了一頂“反革命特務”的帽子。有一次他遭造反派毆打,口噴鮮血,昏厥過去了。醫(yī)院說他沒法治了,造反總部就把他送到市郊火葬場火化了了事。誰知,陳炊生在火化前的一瞬間蘇醒過來。當班的火葬工魏大魯發(fā)現(xiàn)后,用旁邊武斗死去的無名尸體替代了他入爐火化。為人正直的魏大魯很快弄清了“死人”的身份,秘密把他送上船,運回葫蘆村老家,由父親代為照料,并對外聲稱陳炊生是父親早年認養(yǎng)的兒子。陳炊生身體康復后,正巧渡口的艄公被上海的親戚接去養(yǎng)老,孤身一人的他便留在葫蘆渡當船工,搖櫓點篙,同時無償為村民行醫(yī)看病,葫蘆村老少都喜歡他。

        就這樣,陳炊生在省城消失了,他所在的單位已在他的名字上加了個黑框,他成了鬼。

        話說到這里,陳炊生不無揶揄地道:“嘿嘿,做鬼也好嘛?!?/p>

        秋茵臉上的笑意消失了,她急切地問:“陳伯伯,難道您沒有家眷?您的親友們都不知道您的近況?”

        陳炊生慘然地搖搖頭,一聲長嘆:“我有過家庭,有過好友,可這都是很遙遠的事嘍……”

        陳炊生的父親是葫蘆村的鄉(xiāng)間郎中。陳炊生在縣中學堂讀書時,與同桌馮之為關系處得不錯。馮之為出身書香門第,卻有俠義風骨。一次,體弱的陳炊生遭同校幾個土豪子弟圍打,馮之為聞悉后,依仗自己從小練就的拳術,把小霸王們打得一個個趴下,伏首稱臣。此后,兩人的友誼就更深了。

        臨近畢業(yè)的一天,陳炊生和馮之為在縣城河邊茶館喝茶,暢談各自的未來,茶越喝越淡,書生意氣卻越談越濃。陳炊生說:“我爸是郎中,我還是搞我爸的行當吧。窮人度日不易,看不起病,我可以盡自己的力量,減輕他們的疾苦。”

        馮之為說:“我嘛,我想從軍。當今官家富豪橫行霸道,窮人只有受氣的分。對付壞蛋們,軟的不行,只能來硬的……”

        誰知沒過幾天,馮之為的左腿生了個癰疽,且很快惡化,縣里的大小診所對這種罕見的毒瘡毫無辦法。陳炊生就把馮之為帶到鄉(xiāng)下,叫父親無論如何要治好他的病。陳父冒險上危崖采集草藥,用祖?zhèn)髅胤绞┲?,終于藥到病情漸解。陳炊生晝夜守在同學身邊,喂藥湯,端尿壺,情同兄弟。馮之為病愈后投考軍校成了職業(yè)軍人,而陳炊生留在鄉(xiāng)里跟著父親行醫(yī)。隨著時局動蕩,兵荒馬亂,兩位好友慢慢斷了聯(lián)系。

        后來雙峰山上有了共產黨的地下活動,黑溪江岸出現(xiàn)了游擊隊的足跡,陳炊生參加了革命,從戰(zhàn)士、衛(wèi)生員一直到身任解放軍野戰(zhàn)醫(yī)院的骨干。26歲時,他和同部隊的護士長俞寒梅結為夫妻,有了個可愛的女兒。女兒周歲大的時候,愛妻在戰(zhàn)場犧牲了,女兒隨之失蹤,不知死活,他也就淡了重建家庭的念頭,一直單身。那年,他隱約了解到好友馮之為已成了國軍的高級將領,只是無法見上面,也不清楚好友確切的行蹤。解放后,他轉業(yè)到地方工作,在省城一家中醫(yī)研究院任骨傷科主任,專事救死扶傷。在研究醫(yī)術之余,陳炊生四處尋覓女兒的下落……

        五、銀鐲各一方

        天氣漸漸轉涼了。

        那天,正當秋茵在咀嚼辛酸、追溯童年的時候,陳炊生為一點小事從渡口踅回茅寮,偶然撞見了她手里的東西。陳炊生的眼睛一亮,不由得把秋茵手里的東西拿過來端詳起來。這是一只精巧的周歲小孩戴的銀鐲子,上頭系著一只小銀鈴鐺。他拿起手鐲使勁搖動,發(fā)出一串悅耳的叮鈴聲。他又審視著那張發(fā)黃的照片——一位年輕女子懷抱著一個幼兒,這幼兒的一雙手腕上各戴有一只銀鐲。鈴鐺聲聲,牽引出他心頭的狂風暴雨。他滿臉的胡須抖動起來,急切地問:“秋茵姑娘,這些東西是你的?”

        她點頭答道:“是的,陳伯伯。”

        “另一只小銀鐲呢?你應該有兩只呀!”他盯著她眼睛問。

        “我不清楚……您怎么知道我有兩只小銀鐲?”她感到震驚。

        “我、我隨便問問,一般說來幼兒的手鐲是成雙的?!崩萧构f罷便走出寮門,他聽見江岸有人在召喚擺渡。

        這些天,陳炊生變得有些憂郁,平時很少說話。這天清晨,他送一位渡客抵達對岸后即返回茅寮,他不停地咳嗽。

        “陳伯伯,你病了?”秋茵關切地問。

        老艄公搖搖頭:“我這么大年紀了,咳嗽是平常的老毛病,沒啥!”

        當秋茵發(fā)現(xiàn)他的干咳好幾天都停不下來,終于忍不住要陪他出門求醫(yī)。陳炊生顫巍巍地擋住她:“你什么地方都別去!”

        秋茵懇求他:“您的病不能拖,要不我去請醫(yī)生?!?/p>

        他淡笑著說:“秋茵,我的身體沒事的,我本人就是醫(yī)生嘛?!?/p>

        秋茵聽他這么解釋,也就暫且放下心。只是到了半夜里,她被一陣痛苦的長嘆短吁攪醒了。她驚訝極了,趿著鞋,撐著燈,走到老艄公的床前。只見艄公閉著眼睛,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淚水順著枯松皮般的腮邊流淌,連胡須上都沾滿了。

        陳炊生此時并沒有睡去,他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那天,當他看到那只系有鈴鐺的銀手鐲和那張發(fā)黃的照片,他的心為之震撼,他想起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馮秋茵忍不住問:“陳伯伯,您為何傷心???”

        陳炊生披衣坐起,說:“秋茵啊,我告訴你呀,我有過一個閨女,要是她還活著的話,也該像你這么大嘍……”

        1948年春季,陳炊生所在的那個野戰(zhàn)醫(yī)院——就在此地雙峰山下——被國民黨第三軍19師包圍了。陳炊生帶領警衛(wèi)排戰(zhàn)士護送傷員突圍,護士長俞寒梅,就是秋茵的生母,奉命留守掩護。戰(zhàn)斗激烈極了,敵軍傷亡很重,醫(yī)院駐地也變成廢墟,到處是炭樹、斷垣、彈坑。等到主力部隊趕到,留守的戰(zhàn)士們已全部陣亡。陳炊生找到了已經犧牲的愛妻俞寒梅,卻找尋不到親愛的女兒。聽鄉(xiāng)親們說,那時,幾個國民黨士兵曾從火堆里救出一個小孩,后被一個軍官抱走了。陳炊生只知道接火的部隊是19師,師長是自己的同學馮之為。當年敵我生死惡斗,他怎敢出面尋找馮之為追討自己的女兒呢?一直到解放后,陳炊生還是四處查詢,但一直沒有結果。

        原來,那天山腳下的火還在燃燒,岔路那頭駛來一輛吉普,一個軍官從車里跳下來,在士兵的護衛(wèi)下來到渡口,他就是師長馮之為。他蹙著眉問副官:“那邊起火的房舍好像有嬰兒哭聲,怎么回事?”

        副官回答:“師座,您的聽覺真好,那邊原本是共軍的戰(zhàn)地醫(yī)院。聽這哭聲,好像是個嬰兒?!?/p>

        馮之為叱責道:“還愣著干嗎?快去救人!”

        幾個士兵就沖進冒著煙火的房舍里,不一會兒,從里面抱出一個嬰兒?!皥蟾骈L官,那里的人都沒命了,只剩下這個小東西了?!睉驯雰旱氖勘f。

        馮之為抱過嬰兒,瞄了瞄說:“噢,還是個女孩?!?/p>

        副官說:“這小東西八成是共黨的崽子,弄死算了?!?/p>

        馮之為冷冷地盯了副官一眼,嗔道:“還是個嬰兒呀,她是無辜的。”這個副官無法揣摩上司的心思,不知所措。話說回頭,馮之為少年時抱著救國的理想投筆從戎,雖說他身經百戰(zhàn),一路晉升,卻看不到世道清明、百姓福祉?;楹?,妻子又遲遲沒有身孕,不免常生嗟嘆。也許是人到中年,求子心切,他一見到這個女嬰就心生愛憐。他決定把女嬰帶回營地,交給妻子收養(yǎng),妻子自然十分高興。他給這個女嬰取名為馮秋茵,一有空閑就和她逗樂,對她百般寵愛,視為己出。由于戰(zhàn)事連連,行伍之中多有不測,有一天,馮之為摘下女兒手腕上的一只系有鈴鐺的小手鐲,藏在胸袋里……

        第二年夏季,國民黨軍在南線戰(zhàn)役吃了敗仗,潰退途中,他接到上峰的命令,立即率殘部撤離大陸到了臺灣島,他還不及和妻女話別,便從此斷了回鄉(xiāng)路。赴臺不久他脫離軍界從商,馮之為開始打探留在大陸的妻女消息,風聞發(fā)妻在小學教書,女兒秋茵仍在她身邊,別的就不清楚了。他也曾設法和同學好友陳炊生聯(lián)系,每每無果而終。他只能在夢里和海峽那邊的妻女、舊友相聚。有一年,他轉道香港試著向發(fā)妻和舊友郵寄春節(jié)賀卡,皆因原址不詳被一一退了回來。這個無奈于政治原因而離鄉(xiāng)背井的男子,一年年讓鄉(xiāng)思愁白了頭。他一直到死,都不知道女兒是誰人的親骨肉……

        六、相認成永訣

        第二天黃昏,陳炊生被村上的莊戶人請去診病,臨走時,他對在渡口洗衣服的秋茵說:“我恐怕不能馬上回來,你先吃晚飯吧,不要等我。”秋茵用濕手撩起垂在眼瞼上的一綹頭發(fā),仰起臉說:“您要早點回來呀?!?/p>

        她洗罷衣服,發(fā)現(xiàn)石階上有一只小魚簍,里面是十來條巴掌大的鮮鯽魚,這是村里漁夫送給老艄公的。她順手把魚簍拎了回來,心想:這真是太好了,清燉鯽魚加草藥能治陳伯伯的干咳。回寮后,她晾好衣服,準備動手殺魚,卻找不到菜刀。角角落落找了一遍,也沒發(fā)現(xiàn),她在拉開抽屜時,發(fā)現(xiàn)在一張木桌的抽屜里,一本舊藍封面的日記本映入她的眼簾。她翻閱起來,有這樣的文字讓她愣住了——

        感謝上蒼,您把我的親生女兒送還給我!她和死去的俞寒梅是那么相像!那只系有鈴鐺的小銀鐲,就是俞寒梅為女兒定制的,女兒當時剛巧一周歲。小銀鐲應是一對呀,另一只小銀鐲的去向呢?現(xiàn)在,女兒就在我身邊,而我卻是一個被注銷了戶籍的活鬼,我認還是不認她?……

        馮秋茵讀到這里,呼吸粗重,胸部起伏,再也抑止不住內心的凄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難道是真的?陳伯伯,這個自認是鬼的老艄公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親?這、這太讓人不可思議了。過了好久,她擦干了臉上的淚水,打開草寮的門。夜晚靜極了,只有近處的江濤聲轟然作響。她依門眺望遠方,心想:陳伯伯——爸爸怎么還不回來?“爸爸,早點回來吧,您的女兒正等著和您相認呢。”她在心里默默地叨念著,一遍又一遍。

        可是,飯菜和葫蘆里的酒都已經涼了,連灶膛里的柴灰也沒有了火星,馮秋茵直等到夜半時分,不遠處終于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她感到有點不對勁,趕忙剔亮油燈,又匆匆打開草寮的門向外張望。

        十多支火把朝茅寮挪近?!翱禳c、快點!”“輕點、輕點!”人群里不時發(fā)出小心輕放的叮囑聲。只見兩個剽悍的山民抬著一副沉甸甸的擔架,上面躺著的是陳炊生。

        秋茵急步趨前,不安地問:“出了什么事?”

        上次手臂脫過臼的茅小根平舉火把,悲痛地說:“陳伯伯昏迷前多次呼、呼喚過你的名字……”說話間,擔架抬進茅寮。秋茵撲在竹架上,哭喊:“爸爸!爸爸!您醒醒,您醒醒……”

        陳炊生雙目緊閉,沒有應聲。他的雙頰深陷,嘴角凝著紫黑色的血痕。他在村東頭給村民治病時,因缺少幾種草藥,就主動上山采集,不慎踩空落崖……等到被村民發(fā)現(xiàn)時,他已奄奄一息了。

        “爸爸,您看看我吧,看看您的女兒吧。您應一聲吧,爸爸,您無論如何也得應我一聲呀……”秋茵拼命地搖晃陳炊生業(yè)已變得有點僵硬的身子,用臉頰去撫擦他胡須上的血塊,圍在旁邊的村民都禁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陳炊生的墓就建在雙峰山上。下葬陳炊生的那天傍晚,披麻戴孝的馮秋茵突然失蹤了。村民們擔心她出意外,四處尋找她。茅小根和同伴聽說有人看見馮秋茵撐著渡船,朝江心搖去,他們結伴往岸邊追喊過去。

        這時的馮秋茵,萬念俱灰,想想自己凄慘的身世,眼看就可相認的親生父親,卻成永訣;海峽那邊的養(yǎng)父又生死不明,無法尋訪,這樣的塵世實在不足以讓她留戀,她萌生了遁入空門度過余生的想法。她依稀聽到岸邊的呼喚聲,但她不想回頭,渡船繼續(xù)向對岸搖去。

        茅小根和同伴喊不回馮秋茵,便和幾個會水性的小伙子跳入江里,朝對岸游去。在村民們的誠心勸解下,馮秋茵又重回葫蘆渡。

        七、重返葫蘆渡

        會客廳里安靜極了,馮秋茵講述著自己悲慘而又傳奇的往事,淚花閃爍。她默坐著,酷似一尊雕像。

        “姐,秋茵姐,是鄉(xiāng)親們挽留了您,使您又重新回到葫蘆渡!”馮思邦插著話,他為馮秋茵的悲涼遭遇唏噓,同時也為鄉(xiāng)親們的善良和仗義而感動不已。

        “是的,多好的鄉(xiāng)親啊,他們?yōu)槲曳蘖嗣╁?,教我種葫蘆、做葫蘆工藝品……”馮秋茵心馳神往地說。那年她在鄉(xiāng)親們的勸慰和關愛下,恢復了生活的信念。不久改革開放,春回大地,她又回到荷城7086廠上班。她一直沒有成家,內心深處,仍珍藏著兩個父親的影子。想不到,海峽那邊的養(yǎng)父沒有忘記她,臨終前還托弟弟來尋親。她想到這里,禁不住淚流滿面。

        “剛才聽姐講,您的生父就是葫蘆渡的那位老艄公,他和父親中學時代的一位同學好友很相似,名字也叫陳炊生?!瘪T思邦心里一激靈,連忙在拎包里掏出一張老照片,說,“您看看,這是父親留下來的,我猜是他倆在縣中學堂讀書時的合影?!?/p>

        馮秋茵接過老照片細細端詳,馮思邦指著照片上兩位少年郎,介紹道:“右側那位是父親馮之為,左側的那位應該是姐的生父陳炊生先生了?!?/p>

        “兩位父親原來是同窗好友,生父曾和我講過他倆情深義重的故事……”馮秋茵啜泣著說。

        “真想不到,姐的生父竟是父親的舊友?!瘪T思邦說,“我還要在荷城留幾天,我想去葫蘆渡,看看陳伯父的墓地?!?/p>

        馮秋茵擦著淚說:“思邦弟,我正準備過幾天去雙峰山掃墓,咱倆一起去吧?!?/p>

        馮思邦高興地說:“好,好,我來安排行程?!?/p>

        數(shù)天后,馮秋茵和馮思邦姐弟倆重返葫蘆渡。這天,姐弟倆在退休還鄉(xiāng)的魏大魯和村支書茅小根的陪同下,同登雙峰山。陳炊生墓地的四周鮮花簇擁,松柏蒼翠,姐弟倆在歷經風雨的墓碑下,點燃了三炷香,青煙縷縷飄上藍天。

        “爸……女兒看您來了?!瘪T秋茵撲在墓碑上慟哭起來。

        馮思邦在墓前磕了三個響頭,他在心里默默地禱祝說:“陳伯父,請允許侄兒代表家父,向您致意,愿您好好安息吧!”

        (責編:文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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