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松林
這個間諜運用了他神奇的心理能力,能透視到敵人的最隱秘地帶。
保爾上中學時,就對一切與戰(zhàn)爭有關的事物著迷。比如槍支,比如坦克,還有飛機,甚至畫在歷史書上的地圖,他只要看上一遍,放下書后,就能準確無誤地說出哪里是平原,哪里是海洋。
“你不永遠呆在部隊里,簡直是浪費?!北栕x大一時,剛剛與母親離異的父親對他說道。就這樣,保爾穿上了軍裝,這一穿就是七年。七年里發(fā)生了很多事,保爾結了婚,有了兩個孩子。他們一家住在軍屬區(qū)一幢七層樓房里。然而,保爾在軍中的職位并不高,他那可憐的薪水根本供不了一家的生活費用。無盡的賬單,還有那老爺爺走路似的車,都讓保爾感到羞恥。他這才明白,為什么父親一定要讓他去部隊,永遠也別回來了。父親是要解脫他作為父親的責任。
1985年的冬天,保爾再一次為生計所迫。他無奈地看著已經到了交費日期的賬單,一頁一頁的,水費呀,電費呀,保險呀,都得要錢。妻子喬安娜冷冷地坐在那里看著他,一言不發(fā)。保爾羞得直想自殺。他將頭轉向了對門。住在同一樓層上,漢斯有錢,洛克有錢,他們和自己一樣,也是普通軍官,為什么他們家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而自己家卻囊中羞澀如此。他決定問個明白。
好不容易看到漢斯下班,保爾小心翼翼地敲開了門。漢斯開門后,愣愣地看著保爾,不知他想做什么?!澳憧渴裁磥眇B(yǎng)家糊口的?”保爾這話一出口,白白的臉就成了一塊紅布?!拔沂情g諜。”漢期也很爽快?!皰甑枚鄦幔俊北柎蚱粕板亞柕降琢?。
漢斯輕輕地拍了拍保爾的肩膀:“別問了,兄弟。是不是有什么難處?我可以幫助你?!北枔u了搖頭:“不,謝謝。我只想知道你的收入是不是夠家里用。”
漢斯吃驚地看著保爾,好半天才點了點頭道:“是的。不過,你不要再問了,如果我告訴了你實情,你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和我一樣成為間諜,要么就是死?!北柕难矍盎芜^妻子冷漠的眼神,兩個正在讀小學的孩子可憐巴巴地等待著他拿薪水買衣服的神情,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你說吧,我愿意?!?/p>
聽到保爾這樣回答,漢斯這才把他從事的工作說了一遍。原來他是隸屬于國防部和中情局兩個部門的特殊間諜。說特殊,是因為他用不著去國外從事秘密的間諜活動,也不用成天面對著一系列的情報一一分析假想敵的情況。保爾得知漢斯每天上班,僅僅是在一間密不透風的屋子里干坐著,到月底就可以拿到幾千美元的薪水時,不由張大了嘴巴,“那可是太輕松了。”
“輕松?”漢斯搖搖頭,“不。這是一個機構,名為心理與假想局。你若是要進去,就得接受考核,當然,進去后,還有一段時間苦不堪言的洗腦程序。但現(xiàn)在你要反悔,已來不及了?!?/p>
保爾聽著,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漢斯,漢斯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輕嘆了口氣道:“你不明白。干我們這一行,要想出成績,可真是遙遙無期。而且這個機構一直沒有讓國會知道,否則,會被那些科學家罵死的。心理預知,說出來有幾個人相信?!”保爾按照漢斯的要求,寫了一份報告,讓漢斯轉交,懷著一顆忐忑的心情回家了。
保爾也是現(xiàn)役軍官,他聽說過中情局是如何處理那些掌握了國家機密的人的。如果這次他申請被拒絕,等待他的,極有可能是牢獄之災。結果可能更糟,因為這個機構不為人所知,天知道是怎么運轉的。要是那樣的話,自己這顆還算年輕的頭顱就會無緣無故地消失了。
就這樣提心吊膽地過了兩周,兩位全副武裝的軍官走進了保爾工作的營區(qū)。為首的那位,足足比保爾高了一個頭,他拿出份報告,陰沉著臉問保爾:“這是你寫的?”保爾也不知是福是禍,傻傻地點了點頭。
“是這樣的,你馬上停下手中所有的活兒,跟我們走?!闭f著,那個高個子軍官轉過身,向門口走去。另一個矮個軍官則對保爾做了個請的手勢,保爾乖乖地站起身來,尾隨著他們出去了。
等到了目的地,保爾這才發(fā)現(xiàn),他來的地方不過距離自己家一英里之遙。那是幢不知名的建筑,他無數(shù)次經過了這里,卻一直不知道這里面的名堂,而且,也從沒有人談起過這里。走入旋轉門,電梯卻引領著他們向地下而去。借著電梯里微弱的燈光,保爾也不知道下降了多久,電梯才終于停止了。
仍是高個軍官帶路,另一名軍官則始終伴隨著保爾左右。前面,是仄仄的甬道,剛夠倆人并肩行走。到了這時,保爾才算明白了,走在自己身側的軍官,一定是控制自己的人。一旦他發(fā)覺有什么不對勁,他一直揣在褲兜里的手定會拿出把槍來,毫不猶豫地對準自己。保爾額上的汗頓時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半個小時后,他們來到一個類似于工廠車間的地方,里面一個巨大無比的機器正在轟轟隆隆地運轉著,發(fā)出刺耳的轟鳴聲。高個軍官站住腳,盯著保爾問道:“聽聽,聽聽除了機器聲,還有其他什么聲音?”保爾側耳聽了半天,除了這機器的轟鳴聲,他一無所獲。完了,保爾沮喪地抬起頭來,正要說出他什么也沒有聽到時,忽然,一聲嬰兒的啼聲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在這隆隆的機器聲中,那聲嬰啼極難分辨。保爾興奮地叫了起來:“我知道,我聽出來了?!?/p>
那個高個軍官揮手示意他停了下來:“別直接說。要描述這個聲音,是什么樣?多少分貝?給你帶來的感受是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呢?保爾愣了一下,乖乖地說了起來:“應該在40分貝左右。還有,聲音很尖細,還有些凄慘,對了,后繼音不足,要是人的話,說明他的肺活量不大。”兩名軍官對視了一眼,都微微地笑了,不約而同地向保爾伸出手來:“恭喜你,通過了我們的測試。從今以后,我們就是同事了。”說著,那矮個軍官果然從褲兜里掏出把槍來,不過他是插入腰間的槍套里。好險!保爾拭了拭額上的冷汗。
接下來的日子里,保爾開始接受培訓。這種培訓的方式幾近于野蠻。隨著培訓的不斷深入,以及同伴們偶爾悄聲說出來的怨言,保爾這才明白自己真的來錯了地方。一個人可以沒有太多的錢,但是沒有自由,沒有榮譽,甚至不能見光,那就是很恐怖的事情了。
心理與假想局,壓根兒不同于普通意義上的間諜機構。間諜,可以說每個國家都有。他們一般分成三類:一是待在國內的間諜,他們根據(jù)收到的信息進行分析,得出結論后給國家的決策部門提供意見。這一類人通常是呆在自己國家寬敞通風的辦公室里,閑暇的時候還可以泡上杯咖啡。另一類則是被派往敵國或者友國的間諜,他們負責搜集情報,然后通過各種方式發(fā)給國內。這類人所冒的風險雖大,國家給他們的待遇也高。只要干上兩年,下半生基本可以說是衣食無憂了。第三類就是保爾現(xiàn)在所從事的崗位。他們雖被稱為心理間諜,可為了保密,這個心理與假想局與國內一流大學的心理研究所合作卻很少。
在保爾來之前,這個局已通過意識與假想,為中情局做出了特殊的貢獻。比如,早在二戰(zhàn)時期,就有位叫尼斯的間諜預見到了太平洋戰(zhàn)爭。尼斯是位詩人,詩人通常很感性化,當一名心理間諜,像尼斯這樣的人可謂是再妙不過了。中情局獲悉尼斯的預見后,根本沒當一回事,甚至向國防部做個簡單的通報也沒有。等到日本人在太平洋向美軍投擲了第一枚炮彈之后,中情局這才意識到他們錯過了一個極好的防守機會。當時的國防部長聽到這個消息后,氣得差點噴血。這才有后來國防部兼管心理與假想局的局面。
培訓是殘酷的,用漢斯的話來說就是洗腦。那是一系列程序。第一是信號分析,根據(jù)各個國家的元首公開發(fā)表的談話,來推斷他內心中的邏輯程序,以證實他是真心話,還是政治謊言;第二是個人智力培養(yǎng),這里竟用上了大學數(shù)學。在長達三個月的時間里,保爾一直呆在一間密不透風的房間里,做著大學時代的微積分作業(yè);第三是假想。將各個國家在地圖上的位置背得滾瓜爛熟,那些戰(zhàn)略要地更是如此。全球化戰(zhàn)略在這里,就可以窺見一斑。教官是位對戰(zhàn)爭十分狂熱的中年婦女。她叫奎琳,長相曼妙,身段迷人,她進入心理與假想局之前的身份是費城大學心理研究室主任。
現(xiàn)在,保爾是奎琳唯一的學生。她把對保爾的培訓稱為“記憶移植”。不要直接去命名某事物,要嘗試著分析它,描述它,最后將這個事物與其他事物進行對比。“比如,我是一個女人。你見到了,首先在腦子里想一下,面前的這個事物,高度有1米7,有兩個圓洞似的窟窿,可以看見其他事物。還有,如果我長得好看,你也不要按照我們日常的方式敘述,而是說,這個事物的大小、體積,要運用解剖學的觀點。我發(fā)出一聲尖叫,你要從醫(yī)學和物理的角度,分析這聲尖叫的頻率?!闭f著,奎琳發(fā)出一聲極甜美的叫聲。這種聲音,讓正值壯年的保爾浮想聯(lián)翩,他的臉頓時紅到了脖子根。然而,奎琳立即訓斥他:“你看看你?,F(xiàn)在也不要把自己當人。你的男性荷爾蒙是要在回家休息,運用于與妻子做愛的過程中,而不是工作和學習當中?!?/p>
更令保爾尷尬的是,奎琳有一次當著他的面脫去了全身的衣服,赤身裸體地叫他用素描的方式,說出她的身體構造。
保爾身體里的血一下子涌了上來,他已有四個多月沒有回家了。保爾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沒想到的是,奎琳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把黑洞洞的槍:“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記住,你是間諜,一般的間諜都得接受美色的誘惑,更何況你是特殊的間諜。要永遠保持清醒的大腦?!?/p>
六個月的培訓終于結束了。此時的保爾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作為一個常人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似乎都已不再存在了。無論見到什么,聽到什么,他首先慢騰騰地觀察一番,思考一番,接著閉上眼睛,冷靜地開始描述??諏λ臓顟B(tài)非常滿意,在給心理與假想局的推薦報告上,她把保爾稱為她最好的學生?!皾h斯就不行,他不冷靜。因為他引薦了你,已經被局里秘密處決了。他給你騰出了位置?!北柭犕赀@話,絲毫沒有半點震動,他面無表情地揣測著奎琳的心理,最后得出結論,眼前的這個女人,絕對是患了嚴重的更年期綜合癥。
保爾開始進入工作狀態(tài)。他的辦公室分內外兩間,里間只有一扇門通往外面,沒有窗戶,沒有燈,空蕩蕩的,僅放了一張床。外間,墻壁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地圖。辦公桌上,放著一部碩大無比的電腦和一部加密電視,電話放在電腦的旁邊。白天時間,保爾的任務是看電視,和局里給他配送的各種情報資料,并隨時進行數(shù)據(jù)分析。夜晚,他則躺在里間的小床上,默默地想著白天全世界發(fā)生的一切。當然,他偶爾會想到妻子喬安娜和自己的孩子。這種時候,他們的面孔會突然劃過他的腦際。保爾心中一陣刺痛,隨后搖搖頭:“別想了,不能想。否則,昨天的漢斯就是明天的我?!边@也是他拒絕回家看上一眼的原因,他見過妻兒們的生活錄像。只要他們過的都好,那就夠了。
奎琳這天上午來看他。她現(xiàn)在已是心理與假想局的副局長,直接管著保爾?!坝惺裁词斋@嗎?最近可是非常時期?!北柮靼姿囊馑?。這一年,美軍開始對伊拉克動武,發(fā)動了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布什決定給伊拉克人一點顏色看看。
保爾這幾天腦子里已有了一些影像。在奎琳的暗示下,他閉上了眼睛。這時,那些記憶碎片一點點地串了起來,保爾下意識地拿起了一支紅色鉛筆。在紙上寫了起來?!瓣懙?,海洋,水。”緊接著,他似乎覺察有些寒冷,他寫出來的變成了“海洋,禁止,撤退”。隨著保爾寫的越來越多,他腦中的影像變得越來越清晰。那是一個漆黑無月的夜晚,無風,一艘長長的軍艦飄浮在黑色的海面。艦上的人都睡熟了,只有海浪在輕輕地擊打著船舷。高高的桅桿上,有著長長的光纜,拖向遙遠的未知區(qū)域。
接著,似乎又有了變化。保爾看到了火光,船上的人正在四處逃竄。一股股濃煙下,有人赤身裸體地跳入海內,很快就失去了蹤影。保爾的手開始顫抖,他筆下的那些字全變成了“ZZZZZZTTTTT”。
“你怎么了?還好吧?”奎琳關切地問道?!皼]什么,”保爾強笑著拭去了額上的汗珠,“美軍在海灣駐扎有軍艦嗎?”奎琳皺了皺眉,拿起身邊的電話撥了出去。很快,她向保爾搖了搖頭?!耙怯械脑挘屗麄儽M快撤回來。他們似乎受到了意外襲擊?!北柤鼻械卣f道?!昂玫?,我再去問問。不過,國防部那幫人未必肯說實話。你也太累了,這一年都沒有回家,還是回去看看吧?!闭f著,奎琳向他拋了個媚眼,裊裊婷婷地走了出去。
保爾終于決定回去看看。這一個夢境似的感覺,未必一定是現(xiàn)實。當然,就算是現(xiàn)實,他也不是決策者,最多只能對決策者說出自己的感覺罷了。
喬安娜見到保爾回來,輕聲地啜泣起來:“你還好吧?孩子們都快認不出你了?!北柕匦α诵?,點點頭。一年多時間不見,喬安娜把兩個孩子帶得挺好,她自己,長得也更豐滿,更美麗了。她與孩子們的生活并沒有因為自己的缺席變得惡劣。他充滿感激地伸出手臂想要擁抱她,喬安娜卻說道:“餓了吧?我去為你做點吃的。三明治怎么樣?”說著,喬安娜飛快地走進了廚房。保爾怔了怔,喬安娜在有意躲避他。他能感覺得到。
吃晚飯的時候,他見到了對門的洛克,這個家伙已從心理與假想局退出了,調任中情局三處處長。洛克顯然是來自己家串門的,他看到保爾,眼神明顯地有了一絲慌亂。他媽的,老子為國家賣命,這些拿著高薪的家伙來抄我家后院來了。保爾什么也沒說,這天夜里,他再也不能保持受訓時的冷靜了。他感覺生活與他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為了錢,他去中情局賣命,腦子不亞于洗空了,那些神經細胞,現(xiàn)在好像專門是為了感覺各地的戰(zhàn)爭氣息,或者,是感覺那些面對電視鏡頭侃侃而談的各國首腦。屬于他自己,和他這個家的,已經蕩然無存了。喬安娜,她是不甘寂寞嗎?
在家里呆了兩天,保爾已經可以確定喬安娜與洛克的非常關系了,是最大的孩子告訴他的。保爾收拾好一切,傷心地離開家,又去了自己的辦公室。剛坐了一會兒,奎琳就打來電話:“看了報紙了嗎?快看看華盛頓郵報,頭版。歷史,又重演了?!?/p>
保爾隨手翻開了報紙,在頭版他看到一個醒目的大標題《伊軍襲擊我駐海灣戰(zhàn)艦,至少30人死亡》。那里真有一艘軍艦!可是,國防部沒有聽他的意見。甚至,他們還撒了謊。如果是這樣,還要自己這樣的人有什么用呢?保爾悲哀地想著。
奎琳顯然感覺到了保爾低落的情緒。這天夜里,她來到了保爾的辦公室,并和保爾躺到了一起?!澳崴?,你還記得嗎?他是我父親。你有著與他一樣的聰明才智。”黑暗中,保爾愣了?!拔覀儑腋静幌嘈胚@一些。昨天,蘇聯(lián)人找到了我,他們的主席對我們這一行非常有興趣。要是想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也許換個地方更合適?!北栿@呆了??盏囊馑妓靼?,那是什么,是走到美國的另一面去?昨天還分析過蘇聯(lián)國家主席的意圖,今天,就要和他們站進同一戰(zhàn)壕里去了嗎?
“心理科學,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沒有知音,得不到支持,是進行不下去的。你是我遇見的最有第六感的男人,除了我父親,”奎琳根本看不到保爾的神情,自顧自地說著,“我們可以接洽蘇聯(lián)人。”說到最后一句話時,奎琳明顯地興奮了。
奎琳是第二天凌晨被捕的。作為告密者,保爾只提了一個要求:“讓我的孩子和妻子的生活更好些?!闭f著,他掏出了衣袋里的槍,對準了自己的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