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勇
二姨有一個傻兒子,三十五歲,與我同年。他屬于先天性的癡呆,不會說一句完整的話,只能含糊不清地說一些雙音節(jié)或三音節(jié)的詞。出生后,家族的長輩為其取名叫“文昌”,顧名思義,是希望他長大后能上大學,做個秀才,但誰也沒想到他竟是個白癡,于是后來人們都叫他“傻子”,包括他的親娘我的二姨?!吧底印本统闪松底拥拿帧?/p>
傻子整日露著笑,盡管所有的人都對其打過來罵過去。有一次,一個半大小子“呸”地吐了他一臉唾沫,正是夏天,傻子可能感到臉上有一點兒突然的涼意,竟受用之極,邊笑邊拍著手大叫:“好!好!”可憐從那之后,傻子走到哪兒都會聽到“呸”聲不斷,作惡者多是孩子,但也有一些無聊的成人。
大約在十年前,冬季病毒性感冒大流行,傻子也患上了,高燒到了41度,人事不知。二姨說,別讓這傻東西活著受罪了,執(zhí)意不讓人給治。但沒想到傻子竟有出奇的生命力,高燒了兩天兩夜還沒有死,在昏睡中他渴極了,端起便盆把一桶尿喝了下去。中醫(yī)上把童子尿叫做“人中白”,是否有起死回生之效尚未可知,但在第三天,傻子的燒竟然奇跡般地退了,他又活了下來。然而長時間的高燒傷到了他的小腦,從此之后他的腿腳不靈便了,走路蹣跚,搖擺不定,不能再出門,只能在屋里爬,但更多的時候則是在炕上躺著。二姨打著“唉”聲說:熬吧!
二姨父去世了,過了一輩子貧窮日子的二姨更加孤苦無依,她有四個兒子,但那三個兒子半年來對該拿的月份兒只字不提,原因只有一個,他們不愿養(yǎng)傻子。
二姨手里有二姨父留下的一千多元錢,這是他們最后的積蓄。二姨看著自己的三間小土房犯了愁,錢該往哪兒放?帶在身上怕丟了,放在屋里怕被別人偷了,還得提防傻兒子,因不能出屋,他爬著到處亂翻。二姨先把錢藏在了堂屋的雜物柜里,但怕傻子翻沒了,就又把錢拿出來用塑料袋裹好藏到了西屋的面袋子里。她想自己七十多歲了,忘性大,放在面袋里,吃幾天就能發(fā)現(xiàn),然后再換地方。二姨的邏輯是正確的,但是老人家沒想到的是還沒等到錢“吃”出來,她就已經(jīng)給忘記了。二姨串門回來,推開屋門一看,堂屋里的雜物柜大開,東西扔了一地,傻子正躺在地上又笑又唱。二姨立時想起“錢”,但遍尋屋里每個角落卻找不見,只好問傻子。哄、打,傻子不知何事。二姨無法,只好去向另外三個兒子哭訴。我的這三個表哥表弟來了之后,把傻子一頓好打,打得傻子從炕上滾到炕下,哀聲震天。三兄弟逼問:“錢,你把錢扔到哪兒去了?” 傻子雖傻,但終于明白了三兄弟的意思,可他真的不知。最小的老四盛怒之下,隨手抄起一塊磚頭,猛地砸在自己傻哥哥的嘴上,可憐傻子的四個門牙被生生打落,血流了一地。二姨實在看不過眼,攔住了三個兒子,但隨即她病倒了。
表嫂來伺候自己的婆婆,二姨說,搟點兒面湯吧,別的傻子吃不下。表嫂去和面,第一把就把錢抓了出來——二姨一見錢,恍然記起,是自己忘了而冤枉了傻兒子。她抱住傻子,放聲大哭:孩兒啊,娘冤枉了你!傻子突然也大哭起來,怎么勸也不止。二姨曾說,傻子有二十多年沒哭過了,不管別人打多狠,有時疼得厲害了,他就大聲地號。但這次他是真的哭了,而且一哭幾個小時,水米不進,怎么哄也不行。二姨無奈,只好讓表嫂叫來另外的三個兄弟,軟弱了一輩子的二姨大聲呻斥著三個兒子:“給傻子跪下,給他賠不是!”三個兒子不理。二姨撲過去,狠狠給了三個兒子幾個耳光,然后又狠狠地抽打自己——傻子終于停止了哭泣。
三個表哥表弟可能也覺得良心上過不去了,當晚他們送來了半年來所欠的月份兒——二姨的,還有傻子的。
從那之后,傻子不再整天傻笑了,竟變得很憂郁,常常躺著發(fā)呆。想必是這次事件,喚醒了他腦中沉睡多年的某些東西,他發(fā)呆的樣子,竟像是在沉思。三十多年來,他面對別人的辱罵,別人的毆打,別人吐在自己臉上的唾沫,從沒改變笑嘻嘻的神態(tài),但他忍受不了別人對他的冤屈。
現(xiàn)在,傻子又有名字了。
吃飯時,二姨叫他:“文昌,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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