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貞虎

十四歲那年，我狂熱地愛上了攝影，想將大自然所有美景留作永恒的紀念。可是，一筆不菲的照相機錢，卻讓我愁眉不展。我的家境并不寬裕，購置一臺照相機，得花去整整一畝地的玉米錢。

但是父親還是說：“熱愛攝影是好事。跟我去打一次獵吧，如果獵得一只狐貍、野豬什么的，說不定照相機錢便有了?！备赣H是個農(nóng)民，平時并不喜歡狩獵，我想一定是那部相機錢讓他做出這個決定。

出發(fā)那天，父親特地借了一桿獵槍。雖然，從內(nèi)心深處，我對此次狩獵感到厭惡，但我還是決定要完成這件事情，希望得到父親的嘉許。

正是黎明時分，我們守候在河邊一個經(jīng)過掩飾的窄坑里?？永锓帕艘粡堥L凳和一個放子彈的架子?？墒?，漫長的等待過去，沒有任何野物打我們的眼前經(jīng)過。

天空泛出了亮光，突然，一群野鴨在日光的襯托下緩緩飛來。

“獵物來了！”父親輕聲命令，“準備！”

可是，不知為什么，一看見這群可愛野鴨的身影，我的肚子就不自主地緊張起來。

“學學打獵，我讓你先開槍！”父親說，他把槍膛拆開，裝上子彈，再合上，“現(xiàn)在，你把頭縮低，我會告訴你什么時候開槍?！?/p>

太陽離開了地平線，在河灣帶灑下黃褐色的光輝。父親緊張而嚴肅的面容，槍膛上那層稀薄的白霜，令我的心狂跳。我暗自祈禱：“不要讓它們飛過來，請想辦法讓它們保持距離！”

可是，那群野鴨仍繼續(xù)飛了過來。“四只黑的?！备赣H說，“一只雄鴨。”

在天空的高處，我聽見了鴨群飛過時翅膀有節(jié)奏的“颼颼”聲。它們轉(zhuǎn)了個大彎，然后開始盤旋。

“準備！”父親低聲命令道。

鴨群終于飛過來了。它們在陽光照耀的天空中滑翔而下，機警地將頭抬起，翅膀則彎成一道壯麗的曲線。領頭的是只雄鴨，它頸上的霓虹色羽毛閃爍著光芒，反映在那淡紅色的胸脯之上，迷人極了。它放下鮮橙色的雙腳，伸向灰藍色的河面，越來越近，幾乎觸到了柔軟的水面。

“開槍！”父親小聲地喝了一聲，他已站在那里端好了獵槍，“快射它！”

我站起身來，依照父親教給我的方法靠在槍上，把冰冷的槍托貼著臉頰，又小心地把雙管的槍口舉起，在我的手指下面，便是具有決定性的而又足以致命的光滑的彎曲扳機。

可是，就在我猶豫的一剎那，野鴨看見了窄坑里的兩個槍手，它們驚惶四散。父親的臉色一陣陰沉。但這時，又一個機會來了，那只雄鴨好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拉向空中，它在上面滯留著，渾然沒有察覺自己正懸浮于生死之間。

“開槍！”我的腦子里好像有個聲音在尖叫，我等待著砰然的爆炸聲。

可是，爆炸聲并沒有響起。雄鴨越飛越高，突然將一只翅膀傾斜，捕捉到了風向，然后迅速地乘風而去，飛出了獵槍的射程。

靜寂中，只聽到野草沙沙作響。我站在那里，手中握著那管冰冷的獵槍。

“怎么搞的？為什么不開槍？”父親終于發(fā)話了，他的臉色鐵青。

我把保險栓關上，小心地把槍靠在埋伏處的一角，放聲大哭：“因為它們是活生生的?！蔽易诖职宓噬?，傷心地想，我討好父親的希望已經(jīng)完全破滅了，包括那臺照相機，雖然，那只雄鴨曾再次給過我機會，但我卻再次失敗了！

父親嘆息了一聲，不知為什么，眉間卻又浮上一層欣喜。他說：“有只單個的飛來了，我們再試試看？”

但我卻用雙手捂住了臉。我說：“沒有用的，爸爸，我不行?！?/p>

“快一點！”父親有些粗暴地說，“不然就來不及了！拿著！”

冰涼的金屬碰到了我的臉頰，我以為那是父親強塞給我的獵槍。我抬起頭，卻驚呆了：那是一臺嶄新的照相機！

父親溫柔地說：“拍下來吧，你這個熱愛大自然的小傻瓜，它不會整天停留在那里的！”

那是一只大長尾鳧。父親拍了一下手掌，發(fā)出像獵槍射擊的聲音。那只華麗的鳥兒立即升騰，縮起雙腳，抬高著頭，拍動翅膀，潔白的胸脯熠熠發(fā)光，不久便飛走了。

我放下照相機，興奮地對父親說：“爸，我拍下來了！”

“是嗎？”父親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很好?！蔽野l(fā)現(xiàn)，他俯身看我的眼神里，并沒有失望的神色，有的只是驕傲、同情和愛心。

“孩子，”父親說，“這臺照相機，算是爸爸給你的獎賞。愛好攝影是好事，但只有一個熱愛大自然，熱心于保護大自然的人才擁有拍攝大自然的資格。我為你兩次放飛野鴨而驕傲！”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那臺相機，仍被我鎖在箱中。它記錄著我與父親——一個兩代人的環(huán)保故事，我只想將它永久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