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 誠 藝 敏
那年秋天,高粱吐穗的時候,八路和鬼子在一個叫大章的地方打了一仗。大章是個小村莊,村子的北邊緊靠著一條公路,而鬼子不走公路,不知從什么地方繞到了大章村的村南,從村南包抄了過來。
八路被圍在了村里,相互沒弄清怎么回事就交了火。據(jù)說第一槍不是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朝人打的,而是槍走了火。槍聲一響,就打起來了。
最后,還是八路先撤了。
鬼子進村后,排隊清點人數(shù),一清點,少了個鬼子。
鬼子別的事不干了,“嘩啦”一聲散開,一個個提著槍,伸著脖子,扯著嗓子在村里高聲叫喊起來。村里人聽不懂鬼子的話,但都知道鬼子在喊一個人。
其實,那個鬼子就在村里。他第一次打仗,槍一響,分不清東南西北了,見別人往哪兒跑他跟著往哪兒跑,生怕把自己跑丟了,一進村,他突然看不見了別的鬼子。
正著急,聽見有人喊他,他順著聲音跑過去,沒跑幾步就出了村。村外沒有一個人影兒,而喊他的聲音清清楚楚是順著進村的道兒傳來的,很近。
他提著槍,一口氣追出很遠,喊他的聲音始終就在他的前面。他疑惑地看看前面,又看看身后,轉(zhuǎn)過身,又追了過去。
追到一個十字路口,他站住不追了,卻又找不到了回去的路,他站在十字路口仔細聽聽,喊他的聲音一聲聲從四個方向傳到他的耳朵里,很近,很清晰,卻又不見一個鬼子的影子。他朝著每一個方向高聲回應(yīng),聲音夾雜著哭聲,充滿絕望。
見有人在地里躲著,那是從村里逃出來的村民,他追過去,咿哩哇啦地沖著人們比劃一個什么東西。人們都知道他比劃的是什么??h城里有座寺院,寺院里有座古塔,很有些年代了。鬼子進城后,就住在了寺院里。人們清楚他比劃的是縣城的那座古塔,繼而明白他是問回縣城的路。
縣城在鬼子問路的西北方,僅十幾里地,而人們給他指向西南。西南十幾里有個村叫楊村,村里有座教堂,教堂里也有一座塔。
更重要的是村里住著八路,那座教堂就是八路的指揮部。
鬼子不走正道了,在莊稼地里向人們指給他的方向斜穿過去。他心里只有一個信念,看見了塔就找到了回家的路,找到了塔,就找到家了。
離楊村還有幾里地的時候,他終于看見一座塔,但不是他住的那地方的那座塔,形狀不一樣,環(huán)境也不一樣,遠遠看到的是一個村莊,而不是縣城縣城是有城墻的,村莊沒有。
鬼子遙望著遠方的那座塔流淚了。
八路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鬼子在原地旋轉(zhuǎn)了幾個圈也沒能分清方向,稀里糊涂的向一片合子地里狂奔過去,轉(zhuǎn)眼鉆進了合子地里。
合子是高粱的一種,高粱的籽是裸露在殼外面的,而合子的籽是被殼包裹著的,就像合著眼。它的秸稈不像高粱那樣堅挺,風(fēng)一刮,隨風(fēng)起伏,卻很有韌性,輕易不會倒伏。
八路把合子地團團圍住,一齊朝里喊話,讓鬼子出來投降,卻不敢闖進去。那個鬼子自進去之后,不出來、不作聲、也不打槍,像消失了似的,任人們怎么喊,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八路把鬼子圍困了三天,最后斷定那個鬼子沒子彈了,就是有子彈,也早餓趴下,端不動槍了,于是開始向合子地壓縮包圍圈,想活捉那個鬼子。當(dāng)壓縮到合子地中心的時候,見地里有座墳,墳頭有個墓碑,鬼子就坐在墓碑的臺基上,槍靠在肩上,身體稍向前傾著,耷拉著腦袋,雙臂緊緊地抱著槍……
鬼子已經(jīng)死了,全身涼透了、僵硬了??礃幼幽莻€鬼子也就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大家奇怪的是,鬼子的身上沒有一點兒傷,槍里的子彈沒打一發(fā),身上的子彈也沒少一發(fā)。鬼子出城討伐腰里都帶個飯盒,飯盒里的飯一點兒沒動。
八路派人到城里給鬼子捎了個信,告訴他們這里有一具鬼子的尸體,如果想要,就來人抬走,不要,他們就埋了。
他們只認(rèn)為會來幾個鬼子用擔(dān)架把死尸抬走的,沒料到鬼子接到信,竟全體出動,開了好幾輛汽車來了,汽車駕駛室的頂棚上還駕著機槍,陰森森的,一直開到合子地的旁邊停下來,從車上跳下一群鬼子,端著槍鉆進合子地里。
不一會兒,鬼子把那個死鬼子從合子地里抬出來,當(dāng)鬼子把尸體抬上汽車的時候,鬼子們發(fā)現(xiàn)遠遠地有個八路的指揮員從莊稼地里站了起來,槍就別在腰里,兩臂交叉在胸前,面朝著這邊眺望。
鬼子們齊刷刷地列了隊,齊刷刷地向著那個八路的指揮員行鞠躬禮,像是在感謝交還他們那具鬼子的尸體。與此同時,一個又一個八路從莊稼地里站起來,一個個面無表情地望著鬼子,他們原準(zhǔn)備打鬼子一個埋伏的,這時候不知為什么臨時放棄了那個打算。
四周都是八路,鬼子們實實在在地被圍在中間,但鬼子們依然很虔誠地向著每一個方向行著鞠躬禮,整齊地發(fā)出“刷刷”的聲音。八路眼看著鬼子們開著車離開了合子地,車開得很慢,很從容,就在八路的身邊開過去。八路原來是堵著道的,鬼子所經(jīng)之處,八路一個個閃在一邊,放鬼子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