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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朵風(fēng)干的百合花

        2007-05-14 14:54:50
        小小說月刊 2007年19期
        關(guān)鍵詞:話劇院文理山坡

        劉 瑛

        農(nóng)夫們說:不要伺養(yǎng)或摘賞那些矮小的黃花兒、蘭花兒、紫花兒……因?yàn)檫@可能是躁郁的誘發(fā)源。但潔白,晶瑩的百合花會給你帶來好感受,而且它香氣宜人。這是真的嗎?

        五歲時,和母親逛街失散,站在街邊哇哇大哭。一個小男孩忽然跑過來將一朵百合塞進(jìn)我手里,他對我羞澀一笑,一語不發(fā)又跑開了。當(dāng)母親焦急萬分地找到我時,卻見我安靜地坐在街邊石凳上,正出神地打量著手里的那朵花。

        我是在十七歲一天夜里,突然想起五歲那年在街邊經(jīng)歷的事。在同一個年齡的少女們開始鐘情于玫瑰的時候,我卻獨(dú)獨(dú)迷戀上了那并不起眼的百合。

        每當(dāng)走過街角那家花店,看見那迷人的晶瑩色,心里會升起陣陣暖意。也就是從那年開始,我常常做一個相同的夢:一個高大的男孩,捧著一大束百合牽著我的手,笑著跑著……男孩的樣子,我從未在夢里看清過,但這個夢幾年來卻時斷時續(xù)纏繞著我,直到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了文理。

        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大四的學(xué)生了,在話劇院實(shí)習(xí)。面對即將結(jié)束的大學(xué)生活,我有些失落,自己居然沒有經(jīng)歷過一場像樣的愛情。

        那年三月,我接到話劇院制片人打來的電話,說要去南京拍一個專題片,請我同去。但是組里攝像臨時病了,他問我能否在學(xué)校的攝影系找一個學(xué)生替補(bǔ)。于是,就這樣認(rèn)識了文理,這一年我二十二歲。

        第二天黃昏,我收拾好行裝,背了一個很大的旅行包去男生樓找文理。走在校園里,心里有些激動。和一個不怎么熟悉的男生一起去拍外景,還是頭一回。正這樣想著,男生樓口浮現(xiàn)出文理那高大的身影和清俊的臉,一套牛仔衣、一個小包??匆娢遥⑽⒁恍?,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那一瞬間,我的心怦然一動。

        地鐵車廂里,人十分擁擠。文理個兒高,一只手拽著拉環(huán),一只手輕輕扶著我。我在地鐵車廂擁擠的人流中晃晃悠悠。文理的手隨意地扶著我的后背,輕柔當(dāng)中卻有一種可靠的安全感。我想起五歲那年那個男孩用一朵百合帶給我的鎮(zhèn)定與撫慰。抬頭深深看了一眼文理,他的眼睛盯著車窗外,表情淡淡的。

        坐火車天亮?xí)r到南京。外景地在南京幾十公里以外的一個小鎮(zhèn)。安定后,劇組忙碌起來。我和文理是組里唯一的兩個實(shí)習(xí)生,年齡相近,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安排我們一起工作。

        來到小鎮(zhèn)的第五天,我們終于有了一下午的閑暇。小鎮(zhèn)的后面有一片山坡,南方的三月,山坡上開滿了野花。我和文理慢慢沿著山坡走,心里非常的純凈。

        文理說要給我拍幾張照片,便拿出相機(jī)尋找拍攝角度。他擺弄了一會兒,笑著說,你大概適合做模特呢。我剛擺好一個造型,文理卻突然停了下來,說等一下,好像還少點(diǎn)什么,沒等我做出反應(yīng),就自顧自跑開了。我站在那里有點(diǎn)莫名其妙。南方三月的風(fēng),不像北京,吹在臉上濕漉漉的。

        當(dāng)文理的聲音順著風(fēng)向這邊傳過來時,我一眼看見了站在山坡上的他手里捧著的那束潔白色的百合花。他揮舞著向我奔跑過來。高大的身影和我夢中的幻影越來越靠近,最后重合到了一起……

        那年春天開滿野花的山坡上,文理手中揚(yáng)起動人的晶瑩色,在午后的陽光中迎風(fēng)奔向自己的樣子,多年之后的夜里,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從江南小鎮(zhèn)拍完外景回來已經(jīng)是一個星期以后的事了。一連幾天,我都在奔忙。一邊寫畢業(yè)論文,一邊奔波在話劇院和學(xué)校之間。偶爾想起文理在山坡上揮動著百合向自己奔跑過來的樣子,我便悵然若失。

        話劇院領(lǐng)導(dǎo)對我的印象頗好,已經(jīng)允諾我只要學(xué)位一拿到,來報到就是了。能夠留在北京,是我的一個夢。我喜歡北京,然而,不知為什么,對于留在北京已成定局,我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高興。

        自從回來之后,文理一直都沒來找過我,我有些失望。常常站在宿舍樓里,透過五樓走廊里的那扇窗,向?qū)γ娴哪猩鷺峭^去,偶爾能看到文理夾著書從宿舍樓里走出來。一看到他那結(jié)實(shí)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線里,我的心里就會升起陣陣暖意。好幾次,想去找他,總是邁不開步子。

        時間就這樣滑到了四月。北京的四月,空氣中還流動著微涼的風(fēng)。一天,我從圖書館查完資料往宿舍走去,遠(yuǎn)遠(yuǎn)看見文理正從女生宿舍門口走出來,低著頭,兩手插在口袋里。我們幾乎同時看到對方。文理說,我找過你好幾次了,你都不在。我有些意外,是嗎?

        我和文理沿著校園里的小路走了起來。陽光透過那些樹,灑滿了每一個角落,四月的校園,到處彌漫著淡淡的花香。在這個離愁季節(jié),畢業(yè)生們在忙著分手,忙著找工作。聊起各自班上的這些事,我和文理都感慨萬千。

        你有什么打算?文理問。打算留在北京,這段時間一邊忙著寫論文,一邊就為這事忙呢!我并沒有把留京已成定局的事告訴文理,只是說還在努力。其實(shí),我完全可以把事實(shí)告訴文理,可我沒有說,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奇怪。文理輕輕哦了一聲,然后隨口附和著說,是呀,能留北京真是不錯,發(fā)展?jié)摿o限。我偷偷看了他一眼,感覺他這一番話說得并不怎么由衷。

        接著文理又說,我可是要回故鄉(xiāng),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我爸去世得又早,我可不能離我媽太遠(yuǎn),再說,桂林也不錯,桂林山水甲天下嘛!文理的話音未落,就自嘲地笑了起來。我突然有些難過,欲言又止。

        這之后,我依然喜歡站在五樓窗口,似乎已習(xí)慣了用這種方式看見文理的身影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線中。同在一個校園里讀了四年書,卻從未相遇。一旦相遇,就常常相遇。我感慨人和人之間的緣分。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五月周末一個夜晚,我回到宿舍,宿舍里一個人也沒有,突然騰起的孤獨(dú)感使我涌起一種想看電影的沖動。到電影院時,電影已經(jīng)開始了。我選了一個很靠后的座位,坐了下來。

        也不知道是什么片名,畫面一幕幕掠過眼前。然而,我仿佛只看見在綠色的山坡上,文理捧著一大束百合在風(fēng)中揮動的樣子。我寂寞地坐在角落里,覺得自己像一只沒有翅膀的鳥。

        這時,有人拍我的肩,回頭,居然是文理,文理在昏暗的光中對著我微笑。我有些尷尬,無語。文理坐到我的旁邊。我問他最近在忙什么?瞎忙,我羨慕你還可以為留京的事奔波,而我的生活早就被安排好了,連一點(diǎn)選擇的余地都沒有。文理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隨意,然后自顧自笑起來。我無語,兩人皆無話,把目光轉(zhuǎn)向銀幕。

        電影里的男女主角正在黃昏的湖邊散步。明天我就要走了,女主角說。為什么?不為什么。我不是為你而來到這里,你也不是為了我而來到這里。我們無非是碰巧在這里相遇了而已,不是嗎?我們還有各自的生活。當(dāng)然,盡管如此,我愿意保留回憶,像保留一瓶香水一樣,隨時打開……銀幕旁兩個巨大的音響中傳出男主角深深的嘆息。

        眼淚不是時候地從我的眼睛里滑落下來。文理把手帕遞過來,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這是電影,情節(jié)是導(dǎo)演安排好的。文理是笑著說的,聲音卻有一些傷感。

        校園中,離別的氣息越來越濃。常常看見有人扛著大包小包,在舍友們的擁護(hù)下,光榮地離開校園。

        最后一次見到文理是六月下旬的一個午后,我剛從話劇院回到學(xué)校。經(jīng)過校園里那一排公用電話亭,看見文理正在那里打電話。他一只手拿著聽筒,一只手示意讓我過去。

        我站在他面前時,他已輕輕掛上了電話。我們面對面站著,好一會兒,文理才輕輕說,我要走了。我下意識地接過一句,噢……那……再見。文理的臉上浮起一抹笑意,開始非常認(rèn)真地盯著我,仿佛要看到我的心里。

        我有些慌亂,文理重復(fù)了一遍,我要走了,晚上七點(diǎn)的火車。要我送你嗎?不用送了,我們宿舍的哥們兒會送我到車站的。好像挺突然的,我低語。

        也沒什么突然的,我算是走得晚的了,文理隨意說著這些話。語氣又低了下去,如果要走,遲早也是要走的,不是嗎?文理面向我。記得嗎?同校四年,我們的相遇好像還是最近的事。他把我送到宿舍門口時,我又說了一遍,真的不用我送?文理停頓了一下說,真的不用送。那……保重吧!你也是。

        轉(zhuǎn)過頭去,我淚如雨下。

        黃昏時,我一動不動站在五樓窗口??諝庵杏幸唤z微涼的風(fēng)。宿舍門沒有關(guān),風(fēng)從身后吹過來。我的心里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寂寞。

        天色暗了下來,文理背了一個大包,遠(yuǎn)遠(yuǎn)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所及之處……我以為文理會回頭向這里看一眼的,直到文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都沒有看見文理回過頭來。黑暗中,順著風(fēng),傳來飄緲的歌聲:走了一步/眼淚掉下來/再會吧/我的心上人……

        文理離開后,時光像水一樣流去了。

        五年后六月的一個炎熱下午,我在信箱里拿報紙時,看見一封信。這封信大概輾轉(zhuǎn)了很多地方,已經(jīng)有一些破損,是文理寫來的。

        一張已經(jīng)泛黃的北京至南京的臥鋪票根靜靜躺在信封里,票根上粘附著一朵早已風(fēng)干了水分的百合。一張很薄的信紙上,灑滿了文理的筆跡。信的末尾寫著:……在歲月里靜靜走過,以為已經(jīng)忘記,而昔日,我終于沉默地看著它漸漸隱沒的昔日,原來從沒有真正消逝,仍然鮮活一如你……

        拿著文理這封信,我的心閃過瞬間的恍惚。風(fēng)吹來,信滑落到地上,那朵風(fēng)干了的百合安靜地飄出了窗外。

        午后的陽光,照在了布滿百合圖案的窗簾上,整個房間都充滿了醉人的潔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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