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運突襲和睦之家
一提起馬肇容,立刻有人圍上前說:“你要找的是馬老師吧?走,我?guī)闳?。?/p>
在鄰居指引下,記者循著琴聲找到了馬肇容的家。一位身材小巧、滿頭銀發(fā)的老奶奶蹣跚而出。得知記者的來意,馬肇容淡淡地說:“都是些家長里短的事,不值得說。做人就應該講道德嘛!”
進了門,20平方米的一室一廳光線昏暗,擺著寥寥幾件舊家具。最顯眼的陳設就是一張床和一架鋼琴,床上躺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中年婦女。
聽到記者來訪,床上的病人有了動靜?!靶≈?,上海的記者來看你了。我彈琴,你唱支歌好不好?”馬肇容呼喚著周鳳蘭?!昂?,好?!敝茗P蘭在馬肇容的攙扶下緩緩坐起。多年臥床,她的行動變得笨重遲緩。
琴聲響起。周鳳蘭坐直了身體,用沙啞的嗓音哼唱起來:“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頓時,屋子里彌漫著歡快的音符。
這原本是一個和睦安寧的家庭。20多年前,馬肇容的兒子在公安系統(tǒng)做技術人員,兒媳周鳳蘭在一家工廠當會計,孫子還在學校讀書。剛退休的馬肇容不甘寂寞,活躍在社區(qū)志愿者的崗位上。
1986年,厄運突然降臨在這戶平常人家。那年,兒媳周鳳蘭經(jīng)常感到惡心、頭暈,有時眼前還會頓時一片漆黑。醫(yī)院檢查結果令全家大吃一驚:周鳳蘭的腦垂體上長了一個瘤。面對這顆突如其來的“定時炸彈”,全家人一時不知所措。
“開刀,馬上開刀!”緊急關頭,馬肇容召集全家人,當機立斷作出決定。幾個星期后,周鳳蘭腦袋里的瘤切除了,病情暫時得到了緩解。
然而幾個月后,腦瘤手術的后遺癥又逐漸顯露出來。頻繁發(fā)生的頭痛、視覺障礙等病癥,折磨得周鳳蘭渾身焦躁不安,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混沌。她的記憶力也隨之退化。過去發(fā)生的事情,交往過的老朋友,都漸漸淡出腦海。從那時起,周鳳蘭無法自理生活,再也沒有邁出家門一步。
老婆婆主動挑起照顧兒媳的重擔
一人生病,全家亂套。那時,周鳳蘭的丈夫一大早要趕去上班,中午要趕回來照顧鳳蘭,下午再趕去上班。每天來回奔波,讓他心力交瘁,想請個保姆來照顧鳳蘭,但又怕料理得不周到。
看到兒子照顧媳婦那么辛苦,馬肇容老人動了心。那時,馬肇容有著自己豐富的退休生活。她是社區(qū)里一名活躍的志愿者,有時擔任社區(qū)圖書館的管理員,有時在街道招待所做會計,有時還在社區(qū)里義務巡邏。
“她身體好的時候進了我們家的門,現(xiàn)在生了病總不能嫌棄她吧。鳳蘭就交給我照顧了?!瘪R肇容對兒孫們說。從那天起,馬肇容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她所有的社區(qū)工作崗位,用柔弱的雙肩主動挑起了照料兒媳的重擔。為了不影響兒子和孫子的正常生活,她要求和兒媳住在一起,過起了“二人世界”。
從照料周鳳蘭那時起,馬肇容的生活重心一刻也無法離開兒媳。她的一天,從各種繁瑣的生活細節(jié)開始。
清晨6點半,天剛蒙蒙亮,馬肇容就躡手躡腳地在廚房里忙碌起來。里屋,周鳳蘭還在睡夢中,鼾聲低沉均勻。
7點半,周鳳蘭在摸索中起了床,馬肇容聽見動靜,進屋幫她穿衣?!斑@幾天降溫,生病的人不敏感,也不覺得冷,所以要盯著給她添衣服?!?/p>
等鳳蘭洗漱完畢,馬肇容坐在桌邊,看護著她一口口吃早飯。“我還要——”周鳳蘭指著蛋黃派說。馬肇容轉身進屋又拿了一包出來。她自己的早餐卻十分簡單,泡上一杯碧螺春茶,掰一塊燒餅,兩三口就著茶水下了肚。
“鳳蘭,你在家聽話,我出門給你買好吃的?!?點半,馬肇容照例要去菜市場,為兒媳準備一天的吃喝。走之前,老人千叮萬囑,還灌了一個熱水袋,匆匆塞進鳳蘭的懷里,生怕她一個人在屋里凍著。
好心卻換來誤會重重
周鳳蘭雖然生病,食欲卻很不錯,嘴巴也挑剔,每天都要吃新鮮的。僅僅照顧鳳蘭的飲食,就要花費不少心思。鳳蘭還不停地提出要求,一次,鳳蘭就說了一句“我要吃灌湯包”,馬肇容立刻披上外套,奔出門去。還有一次,鳳蘭想吃拉面,馬肇容端上鍋子,跑到離家十多分鐘路程的面館。
老人說,兒媳挑食一點也沒關系,但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好心好意買回來的食品,卻經(jīng)常被她指責為“有毒”。
有一次,馬肇容在糕點鋪里買了幾塊剛出爐的蛋糕,熱氣騰騰還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誰知道周鳳蘭打開包裝袋一嗅,就問:“是在超市買的嗎?”“不是。”兒媳立刻變了臉,指著蛋糕說:“這里面有毒!”隨手就把蛋糕扔在桌邊。
原來,病榻上的周鳳蘭不僅因腦瘤導致雙目失明,在精神上還有嚴重的“疑心病”。連周鳳蘭用的熱水瓶也是專門為她準備的,要不她就懷疑瓶子里的水有污染。
“鳳蘭的腦子有些問題,你不能和她計較?!瘪R肇容笑瞇瞇地對記者解釋。
對馬肇容來說,照顧鳳蘭不僅是個動腦的活兒,還是一個重體力活。除了管好鳳蘭一張嘴,馬肇容每天還要照料她的起居。
鳳蘭情緒不穩(wěn)定時,身上使出的蠻勁像脫韁的野馬,孱弱的老人幾乎控制不住她。
一次,家里房門恰巧沒關好,鳳蘭從屋里溜到大街上。馬肇容一路追,一路大聲呼喊,才當街拽住了意識不清的兒媳,卻被周鳳蘭無意中狠狠地推了一把。老人仰天打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上。
社區(qū)主任王照怡告訴記者,人家問周鳳蘭,“馬老師對你好不好?”周鳳蘭總是回答說“一般”。要是遇上她心情好時,她就回答說“還可以”。這樣的回答,連馬肇容的兒子都看不過去。
“聽到這些話您一點沒往心里去嗎?”記者問道。
“她就是一個病人,她做的一切事情你怎么能當真計較?”
20年的辛勞只為“起碼的道德”
20多年來,馬肇容徹底被兒媳“拴”在了家中。在鄰居們眼里,這種生活是多么“磨人”,“老的在地上忙得團團轉,小的卻躺在床上享清福?!?/p>
“幾年前,孫子給我買了一架鋼琴解悶?!瘪R肇容撫摸著琴鍵說。猩紅色燈芯絨布下,鋼琴擦拭得光亮照人。
有一天,馬肇容隨手彈起一首老歌。病榻上木訥的周鳳蘭聽到琴聲,灰蒙蒙的眼珠子竟然一亮,嘴里跟著旋律哼唱起來。馬肇容喜出望外,開始每天堅持為兒媳彈上幾首曲子。
《茉莉花》《天涯歌女》《四季歌》……老歌一點點喚醒了周鳳蘭多年前的記憶,她開始拾起依稀的往事,慢慢辨認出身邊的親朋好友。
“鳳蘭也是個苦命人,年紀輕輕就得了這樣的病,我們怎么能嫌棄她?”記憶中,當年剛進家門的周鳳蘭也生得聰慧乖巧,婆婆第一眼就滿意了。進門多年,婆媳倆好得像母女一般。
那時家里并不富裕,一次鳳蘭執(zhí)意要扯塊花布給婆婆做件衣裳。無論馬肇容怎樣推辭,鳳蘭就是照做不誤。至今,那溫暖的一幕還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馬肇容的記憶里。
長期照顧病人,誰的情緒都會受到影響。但是記者驚奇地發(fā)現(xiàn),馬肇容的生活并沒有因此黯淡下去。小屋里到處都綻放著鮮花,一年四季花香不斷。
20年來,她為兒媳操勞,一頭黑白駁雜的灰發(fā)變成了席卷滿頭的銀絲。鄰居們?yōu)橹畡尤荩娂娤蚶先松斐隽嗽帧?/p>
要是屋里一天沒動靜,就有人主動上門敲馬肇容的家門。好心人留下了電話號碼,社區(qū)領導也經(jīng)常上門來探望。
人們都說周鳳蘭真有福氣,要是沒遇上這樣的婆婆,早就活不到今天了。也有人說,馬肇容有一個海闊天空的胸襟,才能包容這么多年來無數(shù)的瑣碎、辛勞和委屈。在人們感嘆世上哪里去找這樣的好婆婆時,馬肇容卻淡然地說:“這是一個人最起碼的道德?!?/p>
摘自《解放日報》2007年2月2日
編輯/王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