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拉開更衣箱的那一瞬間，吳薇有些失神。更衣箱背板上貼著女兒的照片，大大的眼睛正愣愣地盯著她。更衣室里燈光昏暗，彌漫著夏天特有的潮濕氣味，吳薇下意識地回頭，似乎那黑暗的角落里，正有女兒的影子在游蕩。吳薇不由一抖，手里的錄音帶摔在地上，意外地響亮。

吳薇退后幾步，跌坐在更衣室中央的長條椅上。

世界一片混沌。

那就是女兒在世兩年給吳薇留下的全部感受。女兒被送進急救病房的那些日子里，吳薇固執(zhí)地守在病房外面，哀求每個進出的醫(yī)生救救女兒。可一切都沒有意義。

回憶讓吳薇陷入到無邊的傷感中，三年已經(jīng)過去，她的生活也像對女兒的回憶一般，破碎不堪。

有人喊：“吳姐！”

吳薇被驚醒，她惱怒地回頭，看見背后一張年輕的面孔，是青青，新來的客座主持人。吳薇壓住火氣，起身從更衣箱里取出制服換上，一直不和青青說話。青青有些尷尬，還有幾分委屈，小心翼翼地等著吳薇看自己。

吳薇脫下高跟鞋，換上平底布鞋。一切做得有條不紊。

青青忍不住，低聲叫：“吳姐？”

吳薇應了一聲，青青才緩過神來，把手機遞給她，說：“那個人又來電話了?！?/p>

手機是直播節(jié)目的熱線，《午夜迷途》，吳薇做了兩年的午夜節(jié)目，不是那種掛著性教育牌子的賣假藥節(jié)目，而是真正的談話節(jié)目。有過一次面對死亡的經(jīng)歷，讓吳薇能把這檔節(jié)目做成全臺的精品，她的聲音和動情的講述，甚至喚來幾個在逃犯的投案自首。

吳薇成了名人，她的熱線也成了著名的午夜熱線。

電話另一端的男人聲音平和，有些磁性，聽不出年齡的那種。

男人說：“吳薇姐姐，你好?！?/p>

吳薇定了下心神，回應那個聲音的同時，把微笑鋪回到臉上。

吳薇邊走邊打電話，話和昨天差不多，安慰、勸說，偶爾用一點威脅。男人聽著，有時反駁兩句。男人用的是街邊的公用電話，背景里是午夜街上呼嘯而過的汽車聲。

轉(zhuǎn)過一條幽暗的走廊，就是直播間的門，直播間被設(shè)計成套間，外面的一間是休息室，里面才是真正的直播間，兩個房間的墻被打通，鑲了巨大的透明玻璃窗。每當直播開始，直播間門上醒目的直播標志就會亮起，這時，里外就完全是兩個世界了。

前一檔節(jié)目的主持人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被一大堆機器簇擁著，人顯得很小?？吹絽寝边M來，里面的主持人向她招手，笑。里面的直播間是全封閉的，休息室里聽不到那個主持人在說什么，只看到她一邊手忙腳亂地找磁帶，一邊對著話筒笑著、說著，啞戲一樣。

吳薇決定馬上結(jié)束電話。她對電話里的那個人說：“對不起，我要上節(jié)目了，別的話你聽我的節(jié)目吧。”

男人說：“好的，等你節(jié)目結(jié)束我再給你打。”

吳薇放下手機，心里的感覺有點古怪，男人彬彬有禮的態(tài)度常讓她想到自己的前夫。女兒死后兩個人就離婚了，可半年不到，吳薇就開始想念那個男人了，那個喜歡穿白襯衫、淺色西裝的男人，那個身上散發(fā)著某種讓吳薇沉迷的味道的男人。也許有了這個原因，吳薇不覺得這個電話太過羅嗦和冗長。

2

那男人告訴吳薇，他曾經(jīng)殺過一個人，那個人在他出差的時候，和自己的老婆上床。一個很老套的情殺故事。

第一次，吳薇裝做興趣十足地聽，第二次她失去了耐心，直接打斷他的敘述，告訴他要去投案。可男人并沒有停止的意思，他完全不按吳薇預想的套路說話，反而更任性地講下去，他講他在逃亡中的經(jīng)歷，他的害怕，他的委屈，還有他的一次艷遇。講到那場艷遇，男人竟“嘿嘿”笑起來，讓吳薇一下子厭倦起來，非常果斷地掛了手機。

但男人有一種鍥而不舍的勁頭，再打來，吳薇掛斷，他再打來。幾個來回，男人沒了動靜，這次是吳薇覺得自己有些過分，撥回去，男人接的。他在等自己？吳薇心里自問，突然有些動心，午夜、男人和一個可能永難打通的電話，這是怎樣的孤單？

后來，男人講他曾經(jīng)的生活，那些城市里常見的白領(lǐng)生活。

吳薇半信半疑。到吳薇這樣的年紀，哪還能聽什么信什么？在做主持人前，吳薇做過兩年記者，什么樣的人沒見過？當記者讓人有天然的懷疑，包括對自己。再說，差不多每個給吳薇打電話的逃犯，都喜歡編造一套假話，來掩藏自己，逃亡的生活讓他們學會了適應，他們用一個假身份證和一個假的身份，把自己和從前的生活隔離開。但這種偽裝會隨著對話的深入而被剝離。

對這個男人，吳薇抱有深深的懷疑，她相信自己會讓他現(xiàn)出原來的樣子。電話這么持續(xù)打下去。只是慢慢地，吳薇對男人的電話竟有了幾分依賴，意識到這一點，她非?？謶?。

進直播間、出直播間，幾乎就是瞬間的事。

走出直播間，吳薇看到張臺長正在和青青說話，笑出滿臉皺紋。吳薇心里不高興，臉上也帶出來了。張臺長見她，馬上起身，說：“今天晚上我值班?！?/p>

這話其實并不是說給吳薇聽的。

下午吳薇就接到張臺長的電話，問她晚上能不能見他。吳薇爽快地說行，放了電話她卻后悔起來，心里怪自己太下賤，無數(shù)次發(fā)誓再不見他，可每次聽他電話，還是會興高采烈似地答應。

出直播間，張臺長跟了出來，低聲說：“你先回家，半個小時后我過去?！?/p>

吳薇像沒聽見，一直往前走，被冷淡的張臺長有些不滿，想說什么，回頭看見青青出來，閉了嘴巴，象征性地對青青笑笑。

在更衣室里，吳薇把熱線手機交給青青，吩咐由她接聽來電。青青到電臺半年多，這還是吳薇第一次把熱線交給她，青青有點激動，結(jié)結(jié)巴巴想表示一點什么，吳薇擺擺手，趕她先回電臺的宿舍。

青青是張臺長介紹來的，說是一個什么親戚的孩子，人長得還漂亮，就是說不好普通話，一激動還有點結(jié)巴，這些是當電臺主持人最忌諱的，她都占全了。交出熱線電話，吳薇多少感到一點失落，那個男人今天晚上會不會再打電話？如果是青青接電話，他會是什么樣的反應……但吳薇還是下決心，要把這個電話從自己的生活里趕出去。

3

早上張臺長要去上班，吳薇起來做了早餐。張臺長裹了件不合身的睡衣，大肚子把睡衣?lián)伍_來，露出黝黑的肚皮。吳薇就笑，說：“你也趕時髦，要穿露臍裝?！?/p>

張臺長也跟著傻笑。笑夠了，跑過來抱住吳薇，用嘴在她臉上親來親去。吳薇躲著，不喜歡他身上的味道，廉價的肥皂味。不過被他撫摸著，身體還是有了反應。兩個人鬧了一會兒，吳薇提醒張臺長要遲到了，張臺長才收了手，坐下來吃飯。

張臺長邊吃邊說：“你那個節(jié)目要調(diào)整了。”

吳薇“哦”了一聲，抬頭看著張臺長。晨光里，張臺長臉上的皺紋刀刻一樣深。

張臺長說：“我想調(diào)你去專題部當主任。”

吳薇點頭，想，他還是為了自己著想。這就好。她又能要求什么呢？以前她進電臺是托了張臺長的關(guān)系，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張臺長有他自己的算盤，她巧妙地拒絕著張臺長色迷迷的眼睛和色迷迷的胖手，而張臺長似乎很有耐心，和她慢慢地玩游戲。直到她宣布嫁人。

記得婚禮那天張臺長也去了，說了一大堆好話，又送了一個很大的紅包。等吳薇度完蜜月回來，她被調(diào)到技術(shù)部，掛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小組長。吳薇當然知道這是張臺長在整她。調(diào)令下來那天，吳薇氣急敗壞地沖到臺長室，和張臺長吵。張臺長卻不跟她著急，她說什么張臺長都點頭，都附和，等她火氣消去一點，張臺長只一句話就把她給打敗了。

張臺長說：“這不是你自己想要的嗎？”

是啊，自己想要愛情，就嫁了一個小白領(lǐng)，自己想要孩子，就換來了一個病懨懨的孩子，等自己看透了，想要更多時，不是又回到了起點嗎？看著眼前這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吳薇不由感嘆自己當年的幼稚，如果當時就答應了張臺長，自己現(xiàn)在不是什么都得到了嗎？可這想法一冒頭，吳薇就罵自己沒出息。

張臺長的黑色奧迪轉(zhuǎn)過街角上了公路。

吳薇在窗前站了一會兒，她很累，但又難以入睡。晨光退去之后，小區(qū)里的人多起來，空地上一些老人聚在一起交頭接耳，一些小狗在草地上跑來跑去，一切顯得生機勃勃。可這些又似乎離吳薇很遠。

兩個人的世界突然冷清下來，吳薇需要一個接受的過程。離婚以后，丈夫搬了出去，開始還偶爾回來看看她，和她聊聊，陪她一晚。但這樣的日子很短暫。慢慢地，吳薇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后來，張臺長來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同居完全打亂了吳薇的生活，她想要他出現(xiàn)時，他會放不開家庭，她不想他出現(xiàn)時，他又會突然敲門，仿佛在故意折磨她的耐心。

從一開始吳薇就知道張臺長不會給她帶來什么，而她也真不需要什么，從調(diào)去技術(shù)部后她心里只想趕快生個孩子算了，誰知命運弄人。想想這些事，吳薇會頭暈。轉(zhuǎn)身收拾早餐留下的碟子和碗，熱線電話里的那個男人一點點浮上她的心頭，如果真的不做那檔午夜節(jié)目，她所有的成績連同那個陌生男人的故事都將成為過去。她心里有點不舍得。

吳薇給熱線打電話，撥著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號碼，連她自己都有些恍惚，自己還曾是這電話的主人！幸好很快有人接，是青青。

青青有點激動，說：“吳姐，昨天晚上很多人打熱線?！?/p>

吳薇只想知道那個人，她說了一個號碼，問青青。

青青說：“有?。∧莻€人和我說了很長時間，說他要自首什么的?！?/p>

吳薇“哦”了一聲，壓抑不住的失落。

放下電話，吳薇的心情反而平靜了，心里笑自己像花癡一樣。

4

吳薇的職務變動還要過些日子，這期間臺里議論起吳薇的節(jié)目誰來當主持人。張臺長找吳薇來，問她的想法。吳薇說了幾個人的名字，都是平時處得好的同事。張臺長點頭，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測。

等吳薇說完，張臺長問：“你看青青來做如何？”

吳薇有些發(fā)愣，腦子里根本沒出現(xiàn)過青青的影子。

張臺長說：“她跟你的時間不短了，有一些經(jīng)驗，接你的工作應該沒問題?！?/p>

吳薇說：“她的普通話不好……”

話只說了半截，張臺長就打斷她：“接熱線無所謂，再說午夜聽節(jié)目的，有幾個會在意普通話？”

吳薇還想說點什么，可看張臺長居高臨下的樣子，知道自己說什么都沒用。她順從地點頭，說馬上去安排和青青的交接。吳薇的態(tài)度讓張臺長很滿意，笑瞇瞇地看她，想了一下，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一張卡，說：“海水游泳館的，這幾天沒事，你去鍛煉鍛煉吧?！?/p>

吳薇沒說什么，接過，在手里把玩。

耳邊聽見張臺長又說：“你安排好了告訴我一聲，下周昆明有一個會，你去參加。”

吳薇還是沒說什么。其實也不需要說什么，都是好事。

下午青青過來，吳薇開始把自己的工作流程交代給她。青青激動的表情讓吳薇心里充滿蔑視，還有一點酸酸的東西。畢竟自己做了兩年，才把這么一個默默無聞的節(jié)目作成全國知名的金牌節(jié)目。這么輕易轉(zhuǎn)手，換誰都不會輕松。

晚上的節(jié)目由吳薇帶青青進直播間，青青坐在吳薇的對面，她是第一次在節(jié)目時間進直播間，好奇，四處看，什么都能引得她驚訝的表情。節(jié)目很順利。

出來，吳薇說：“今天晚上我請你吃夜宵吧。”

青青有些靦腆地笑。

吳薇解釋說：“這是電臺的老規(guī)矩，新人第一次出直播間要去喝酒。今天喝酒就算了，帶你吃夜宵吧?！?/p>

青青很乖地點頭。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電臺大樓，向左就是飲食街。春夜風如水，撩動人心。即使午夜，飲食街上的人還很多。吳薇和青青進了一個餛飩攤，要了兩碗餛飩。青青學著吳薇的樣子，在自己的餛飩碗里放了蔥花和辣椒絲。

吳薇看她一眼，笑，這時她心里的感覺好多了，好像在帶一個小妹妹。吳薇邊吃邊問青青家里的一些事，青青很老實地回答。相處兩年多，吳薇還是第一次這么認真地問青青。正說著，熱線電話響了。

青青看看號碼，抬頭，用眼神問吳薇。吳薇擺擺手，說：“你接吧。”

青青接通了，說了很多話。無意中她見吳薇看自己，眼神有些嚴厲，不由緊張起來，簡單地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掛斷了。青青并沒向吳薇說是誰的電話，而是低頭繼續(xù)吃餛飩，吳薇呆了一下，心里有火氣慢慢升起來。

吳薇問：“是誰？”

青青抬頭，有些尷尬，說：“是那個人?！?/p>

吳薇心里“咯噔”一下，早有預感的事，真說出來，還是有點意外。青青的眼睛躲躲閃閃的，小心翼翼地說了聲“對不起”。

吳薇反而顯得大度，說：“沒事，現(xiàn)在這節(jié)目交給你做了，你就要自己負責，我不會再管了?！?/p>

聽這話，青青似乎松了口氣，討好地問：“你以前怎么幫這些逃犯自首呢？”

吳薇冷笑，說：“我們能做什么，就是勸唄。”

青青還算聰明，聽出吳薇的冷淡，不再說什么。吳薇有心再囑咐她小心一點，可想想，她也不是小孩子，這樣的話說了她會愿意聽嗎？

兩個人在路口分手，青青住電臺的宿舍，往東走，吳薇家在西面，她喊了出租車。臨上車，吳薇還是忍不住喊青青，對她說：“不要太輕信那些人?！?/p>

青青點頭，很誠懇地看她。

5

吳薇在云南住了半個月。全國廣播系統(tǒng)的工作會議，在昆明開會只有兩天，其余時間都在路上，從麗江到西雙版納，吳薇他們一口氣幾乎跑遍云南境內(nèi)所有的著名風景區(qū)。

六月初，吳薇回來，她的工作也確定下來。專題部人不多，都是老面孔，在一個臺里混了那么多年，誰都知道誰的脾性，相處起來也還容易。吳薇帶領(lǐng)的專題部很快出了成績，轟動、獲獎，對這些吳薇不以為意，離開了直播間，她的感覺特別不好，專題部再多的成績好像都和她沒什么關(guān)系。

電臺的一些節(jié)目有時需要嘉賓，每次找到吳薇，她都會滿口答應?？痛L了，臺里就有了閑話。張臺長找她，勸她不要到處當嘉賓，吳薇心里不服氣，可當著張臺長的面不好發(fā)作。從吳薇到專題部后，工作忙起來，她已經(jīng)很少見到張臺長了，兩個人的關(guān)系有些疏遠。

兩個人對面坐了一會兒，張臺長站起來，鎖了門，回來，把雙手插進吳薇的領(lǐng)口，握緊她的一對乳房，嘴里哼哼唧唧地說著什么。吳薇沒聽清楚，反正那些話也不重要。不久，吳薇的身體慢慢被張臺長充滿欲望的雙手點燃，她輕聲喘息起來。

等張臺長從她身上爬起來，吳薇還有些暈眩。

張臺長拉上褲子拉鏈，一下子坐回到椅子里，他的臉色不好，一直在大口喘氣。吳薇扶著辦公桌站起來，腿軟，她慢吞吞地放下制服裙。

等抬頭看到張臺長精疲力盡的樣子，不由關(guān)切地問：“你沒事吧？”

張臺長疲憊地笑，說：“到底是老了，弄不動了?！?/p>

吳薇跟著笑。畢竟是辦公室，心里總有點別扭。吳薇給自己倒了水，一口喝下去，好像這樣才能撲滅身體里的火。

張臺長問：“你最近和別人在一起了嗎？”

吳薇搖頭，否定，不想多說什么。張臺長看出來了，笑笑，掏出煙，點上。夕陽從高大的窗子透進來，將煙塵舞動的影子投在地板上。這一刻，時間都停了一般。

張臺長不知怎么突然傷感起來，說局里有人要他退休，以后或許再不能幫吳薇了。吳薇心里也暗了一下，她安慰張臺長，說：“不會那么快，你還有兩年時間呢?！?/p>

張臺長神色黯然，接她的話說：“現(xiàn)在都講年輕化，宣傳部好幾個人告訴我，會有年輕人過來接替我的工作?！?/p>

氣氛有點沉悶。

吳薇換了話題，說：“前幾天我看見你外孫在臺里參加活動，真漂亮?！?/p>

聽這話，張臺長臉上有些喜色，他說：“那個小家伙，很調(diào)皮?！?/p>

說到孩子，卻引得吳薇心事泛濫。她站起來，說要回部里開會。張臺長點頭，沒留她，也沒像往常那樣站起來送她。到門口，吳薇回頭看那男人，夕陽下，人顯得老邁異常，不知怎么心里酸了一下，又一下——是為他？還是為自己呢？

為了配合城市建設(shè)，吳薇和專題部的人起早貪黑，忙了大半個月。一天晚上吳薇加班到深夜，出電臺大門時，剛好聽到門衛(wèi)開著的廣播里，傳出《午夜迷途》的開始曲。一聽之下，吳薇不由放慢了腳步。

接著，是青青的聲音。

聽了一會兒，吳薇轉(zhuǎn)身上樓，進直播間。在直播間外面，透過玻璃，她看到掛著巨大耳機的青青，她換了發(fā)型，看上去成熟了很多。這才幾個月啊，吳薇心里感嘆。青青熟練地操作著各種機器，接聽電話的時候，有時笑、有時平靜，完全沉浸在節(jié)目里。

吳薇站了好長時間，周圍靜悄悄的，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吳薇從包里掏出筆記本，撕了一張，給青青留言，約她明天一起吃飯。

6

那天青青穿了條短裙，雪白的大腿分外招搖。吳薇穿了長裙，人顯得端正，卻藏不住臉上的年紀。兩個人約在茶餐廳。喝點紅酒，青青的話就多起來，說急了，還磕磕巴巴的。吳薇忍不住心里笑，多少有些安慰，覺得自己還是比她強。

青青主要講她的節(jié)目。

聽著，吳薇有點吃驚，暗暗佩服青青的勤奮?！段缫姑酝尽吩谇嗲嗄抢镆呀?jīng)變了形式，有熱線，有訪談，同時延伸出一個俱樂部，參加的人都是那些午夜難眠的單身男女，其中不乏這個城市里的精英。

說到這，青青笑著問吳薇：“吳姐，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鉆石王老五’？”

換在平時，這話定會引得吳薇反感，但此刻，她還真有點動心。她該找一個男人了，從那天從張臺長的辦公室出來，她就有了這個想法?？上嗲嘀皇屈c到為止，并沒把這話拉深下去。吳薇心里有一點遺憾，墜著，不大舒服。

青青還說了別的，好像都沒有那個俱樂部吸引吳薇的心思。

吳薇和青青說了說專題部的事。工作有什么好說的，常常是些重復的勞動，而采訪更是千篇一律，對比之下，青青的節(jié)目反而豐富多彩很多。

那部熱線電話響了起來。青青隨手接聽，聽了第一句，她突然看了吳薇一眼，接著站起來，到茶餐廳的角落里去。吳薇看著她打電話的背影，能想像她臉上的笑容。背影看青青已經(jīng)很女人了，周圍的男人都回頭看她和她的大腿。

吳薇無聊地玩著茶杯，里面的咖啡只剩下一個黑底，襯著白瓷，醒目異常。等了好半天，青青才回來，連說“對不起”，但表情里沒一點歉意，相反有一點洋洋自得。吳薇心里起了波瀾，但沒說。

吳薇問她：“現(xiàn)在熱線還多嗎？”

青青點頭。

吳薇想起那個打電話的逃犯，那個男人在她的腦海里早已是一個影子，但偶爾她還會想起來。好奇心讓她忍不住問青青：“你還記得那個總打電話的逃犯嗎？他自首了嗎？”

青青輕巧地說：“那個人挺麻煩的，一會兒答應我去自首，一會兒又說自己沒做好準備?！?/p>

吳薇點頭，和自己料想的差不多。

青青接著說：“他和我說，他現(xiàn)在自己開了公司，還賺了點錢，他怕真的自首了，自己會被判死刑，那他現(xiàn)在的一切都沒有了?！?/p>

吳薇說：“這是很正常的事，很多逃犯都有這樣的猶豫期?！?/p>

看吳薇心情好，青青追問了一句：“你以前多久能說服一個逃犯去自首呢？”

吳薇說：“每個人都不一樣，有的人承受力強，就要久一點，有的就很容易說服。”頓了一下，她又說：“給你打電話這人有點特殊?！?/p>

青青附和道：“對啊對啊，這人太能講了，講文學講哲學，說的話我都聽不懂?！?/p>

吳薇在心里笑，按她的想法，那男人越是講這些不著邊際的東西，越是對未來沒有信心。

吳薇說：“再等等吧，他自首是早晚的事?！?/p>

一句話似乎讓青青感到放松下來，嘴就甜了，變著花樣夸吳薇經(jīng)驗豐富。青青的話讓吳薇很受用，心里的種種陰翳一掃而光。

分手的時候，青青邀請吳薇去《午夜迷途》客串嘉賓，想起張臺長的提醒，吳薇客氣地拒絕了，不過她答應以后多聽她的節(jié)目，給她“提意見”。

那以后，吳薇還真的常聽青青的節(jié)目，青青的主持風格與她完全不一樣，一檔本來非常清淡的午夜節(jié)目，被年輕的青青做得有趣耐聽。后來臺里出了收聽調(diào)查，吳薇特意看了下《午夜迷途》的結(jié)果，竟排在全臺節(jié)目的第二位，收聽率比吳薇主持的時候還高一個百分點。

7

一個周末，專題部的幾個人一起外出吃飯，深夜回來路過電臺，吳薇臨時想去臺里。拿資料是借口，主要還是因為張臺長今天晚上值班。

吳薇喝了點酒，燥熱，也不愿意回家，那個家太冷清了。下出租車時，吳薇甚至有非常瘋狂的想法：隨便和哪個男人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讓她一個人回家。

電臺里靜悄悄的。

吳薇先直接去直播間，那里有臺長值班室。推門，反鎖著，里面卻有聲音。吳薇趴在門上聽，男人和女人的喘息聲。吳薇退了一步，心都涼了，酒勁兒完全退去。她想了想，沒有沖動地踢門，而是轉(zhuǎn)身進了值班室隔壁的女衛(wèi)生間。

時間過得很慢，周圍的靜寂讓吳薇無端地緊張，心都要跳出來似的。

終于有門打開的聲音，吳薇立刻藏到小隔間里。剛關(guān)上門，一個女人沖進衛(wèi)生間，在水池邊沖洗著什么。吳薇小心翼翼地拉開隔間的門，她先看到的是超短裙下兩條白皙而修長的大腿。吳薇的心像被什么東西重重撞了一下。

吳薇頹然地坐在馬桶上，那刺耳的洗涮聲震得她頭暈，她努力讓自己不哭出聲音。淚水從她臉上跌落到地板上，一大片，慘白的燈光下，亮亮的。直到那個女人走出去，吳薇才站起來，出衛(wèi)生間。

路過直播間時，她看到張臺長正和青青調(diào)笑，兩個人的表情曖昧無比。吳薇愣愣地站在黑暗的走廊深處，她沒有勇氣走到那亮著燈的直播間里。她往外走，甚至有點躡手躡腳的意思，好像是她做錯了什么。

吳薇請了幾天假。

幾個同事過來看她，她都是笑著，解釋說自己的膽囊炎犯了，需要休息一段時間。又過了兩天，張臺長也來了，一個人，提了很多水果。那天天熱，吳薇只穿件短袖睡衣，里面沒穿內(nèi)衣。坐下沒多久，張臺長的眼神就散了，湊過來親吳薇的臉。吳薇笑著，手卻用力捏到了張臺長的下身。張臺長慘叫一聲，吳薇卻還是笑嘻嘻的。

等吳薇上班，她主動去找張臺長，要求轉(zhuǎn)調(diào)到記者部，重新當記者。張臺長陰著臉，還在為那天的事藏著恨。停了半天，張臺長才問她為什么要換部門。

吳薇平淡地說：“當記者自由?！?/p>

張臺長見她冷冰冰的樣子，懶得再問下去。等她真去了記者部，還是給她擠出一個副主任的位置。吳薇沒一點感激張臺長的意思，這讓張臺長心里有氣，又不好發(fā)作。漸漸地，張臺長看吳薇越來越不順眼，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這么一點點疏遠了。

電臺的人事流轉(zhuǎn)瘋快。

張臺長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換屆的事在年底就要決定，電臺里在傳誰會接替他的位置。吳薇對這些都漠不關(guān)心，她踏踏實實地做自己的記者。因為搜集資料的緣故，她開始上網(wǎng)，慢慢地認識了一些網(wǎng)友。有時間，網(wǎng)友在一起聚聚，感覺很好，再進一步，她也會和某個讓她動心的網(wǎng)友玩玩“一夜情”，但這只是特例。

生活的變化在吳薇看來，只是她可以自己支配的時間更多了。

8

那天下班吳薇走得遲些，在走廊里遇到青青。她瘦了很多，眼圈發(fā)黑，看上去很憔悴。見吳薇，青青熱情地拉她，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吳薇表情冷淡地說，有。又問她什么事。

青青說：“吳姐，今天晚上幫我主持一下吧?！?/p>

吳薇奇怪地看她，頂替主持是違反規(guī)定的事，除非臺長批準。

青青解釋說：“就一晚上，今天晚上我要去見那個逃犯，我想搞個直播?！?/p>

說完，青青給吳薇看她手里一個很小的耳機形狀的東西。

青青說：“這是我從公安局的朋友那里借的，可以把信號轉(zhuǎn)到手機上，你在直播間里等我的電話，這樣就可以……”

吳薇打斷她，很干脆地說：“這樣做不行，沒臺里同意，我不能替你主持?！?/p>

青青說：“張臺長已經(jīng)同意了，你只要幫我就行?！?/p>

看吳薇不說話，青青以為她動心了，繼續(xù)說：“求求你了，吳姐，我也很想像你那樣把這個節(jié)目做好，那時你勸了那么多逃犯自首，可我一個都沒有，我著急啊！”

吳薇輕輕搖頭，她本來想說，這樣做太危險了，一個主持人不可以做超越自己能力的事，還有很多很多謹慎的勸告?？稍挼阶爝?，吳薇卻吞了回去。她突然想明白了，青青的著急一定和張臺長要退休有關(guān)——失去了張臺長的照顧，憑青青淺薄的資歷哪還有“咸魚翻身”的機會？

吳薇沉吟了一瞬，像被什么觸動，點頭答應幫青青。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從記者部辦公室出來，左走是主持人的更衣室，那里已經(jīng)沒有她的柜子，可吳薇還是進去站了一會兒。出來，拐過一個走廊就是直播間的門。站在直播間門口，她下意識地轉(zhuǎn)頭去看臺長值班室，讓她傷心的夜晚像影子一樣浮上心頭，弄得她心里汪出一攤苦水。

青青在身后喊她，才把她拉回來。兩個人約定了直播的細節(jié)，為了直播順利，青青還找了一個臨時導播，這樣中間有什么技術(shù)問題，導播可以做緊急處理。

進直播間。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吳薇以為操作已經(jīng)生疏，其實都是不必要的擔心，機器摸起來還像她離開時一樣舊，一樣熟悉。她戴上耳機，一切聲音退出了身體一般。音樂響起，節(jié)目開始。

導播將青青的電話接轉(zhuǎn)進來，吳薇和節(jié)目的聽眾一樣，摒住呼吸，靜聽那一男一女的交談。先是男人在說，他拒絕青青的建議，他還在猶豫，青青很有耐心地勸。僵持。

這時操作臺上的紅燈亮，導播示意有觀眾電話進來。吳薇熟練地把青青的電話保留在另一條線上，先接聽聽眾的電話。等解答完畢，她再次將電話切回到播出狀態(tài)。這次換了男人在講述，有抽泣聲，吳薇猜不出是青青還是那個男人。

青青好像有些著急了，她打斷男人的話，說：“我們的交流有兩個多月了，你一直在猶豫在徘徊，你怎么這樣啊，這樣哪像個男人？”

青青的話讓吳薇心里“咯噔”一聲，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節(jié)目中間有廣告，吳薇再次將電話切到別的線路，廣告聲起。但吳薇一直在聽青青和那個男人的交談。男人的情緒有了變化，似乎很煩躁，他在責備青青，他在罵天下所有花心的女人，他說他見了女人就惡心，就想殺殺殺。青青曾試圖阻止他說下去，可男人沒給她機會。吳薇緊張得手心里都是汗。

突然青青尖叫一聲！

接著，電話里充滿刺耳的“沙沙”聲。吳薇猛地一驚，下意識跳起來，給外面的導播做手勢，讓他重新接入電話。導播馬上換了電話撥打，不通，再打，最后向吳薇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動作。

節(jié)目很快結(jié)束。出直播間，導播問吳薇：“會不會出事？”

吳薇搖頭，說：“不知道?！?/p>

看吳薇冷冰冰的樣子，導播沒再問什么，蹲下去忙著收拾線路。

吳薇背著包出來，站在電臺大廈的臺階上，她用手機撥打青青的熱線電話，忙音。她下臺階，走了幾步，忍不住撥了“110”三個號碼，但在最后的瞬間，她還是按下了取消鍵。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