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子家的豬肉是地震時被盜的。整整一扇肉,是一頭豬的一半。
殺豬那天,李樹聲一下午都長在剛子家。天暖暖的,甚至有點兒熱,就圍了一大群人。二層眼說,快過年了,還這天,一點不冷,不會有什么事吧?閉上你的臭嘴,剛子爸說,大過年的不會說吉利的話?你那眼睛能看出什么四五大六?二層眼的眼睛上長了層?xùn)|西,看什么都是模糊不清,大人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李樹聲這些孩子只知道他叫二層眼。二層眼說,昨天我看見長蟲了。沒看見龍?。看蠖炷膩淼拈L蟲?去去去,回家看長蟲去,又看不見,湊什么熱鬧。剛子爸用胳膊肘推他。小心啊,都窮瘋了,說著,二層眼磕磕絆絆就走。在大門口,他被一個人撞了一下,他說,眼睛瞎啊,會騎自行車不?那個人沒吭聲,自行車轉(zhuǎn)眼沒有了蹤影。二層眼看不見,大家看見了,那個人是二癩子。許多年以后,二層眼做了手術(shù),眼睛和好人一樣,每天騎著自行車到火車站,把車子鎖到胡同里,戴上墨鏡,坐到廣場上給人算命的時候,總是講這一天發(fā)生的故事,講他預(yù)見了地震的發(fā)生,講他預(yù)見了豬肉的被盜。當(dāng)然他已經(jīng)忘記了李樹聲,這時候李樹聲已經(jīng)離開前李家莊三十年了。
李樹聲始終在看殺豬。殺豬人貓腰走進(jìn)豬圈,抓住豬腿一下子把豬按在地上,用麻繩將四蹄綁在一起,豬便沒命地尖叫。幾個人用一根棒子從四條腿中穿過,將豬抬到院當(dāng)央的桌子上,側(cè)身按住。桌子是放炕上吃飯用的,很老式,四條腿有手腕子那么粗,一尺高,桌面有兩個指頭厚,豬在上面折騰著,桌子也吱嘎響。殺豬人從兜子里拿出一個布包,打開來,先拿出一把一尺多長的殺豬刀,在指甲上試試鋒刃,蹲下去,膝蓋抵住豬身,左手壓住豬耳,右手握刀從脖子下往心臟處捅去,豬更加死命地尖叫,桌子也就更響?!芭?!盆!”殺豬人一聲吆喝,剛子媽把大飯盆塞到豬脖子下,紅刀子抽出來,血就噴涌到盆里,豬的尖叫聲逐漸弱下來,直至一動不動。
李樹聲一口長氣才呼出來。
圍觀的大人陸續(xù)散了,剛子爸把煙遞過去,殺豬人從布包里拽出塊抹布,將帶來的鐵通條細(xì)細(xì)擦拭,走到桌子的另一端,蹲下,右腿跪在地上,先用刀在豬腿上割個口子,再用通條往里捅。這樣又捅了幾處后,便讓大家將豬抬起翻過來,割個口子再捅。然后拔出通條,俯下身,把住豬腿,嘴對著口子,一下一下往里吹氣。旁邊的人用木棒敲打著豬身,漸漸豬身鼓了起來,渾圓。殺豬人用麻繩系住口子,站起來抽煙。
殺豬人問,“開水燒好沒有”?剛子爸和剛子媽抬過來大號的洗衣盆,熱水冒著熱氣,殺豬人從布包里拿出刮子,一邊指揮著往豬身上澆開水,一邊用力刮。一會兒,黑毛去凈,白白的肉身露出來。他再拿出砍刀、斧頭,大卸起來,轉(zhuǎn)眼間,破了膛,摘除下水,割下頭和四蹄,砍下肘子,最后順脊背砍成兩大扇。“剩下的,你們自個弄吧?!睔⒇i人收拾家伙,洗手,直起腰抽煙。
圍觀的沒有大人了,孩子也沒剩幾個,李樹聲也想走,就是挪不動雙腿,兩眼看著桌子上和大盆里的肉,緊緊盯著,禁不住咽口水。
剛子爸塞給殺豬人五元錢,又遞上一條肉。殺豬人問:“小子,你家殺豬沒?”李樹聲搖搖頭?!斑^年了,你爸買多少肉?”他又搖搖頭。殺豬人走了,圍觀的孩子也散了,李樹聲雙腳下意識地架著他離開剛子家,慢慢地往家走。炊煙裊裊,村里不時響起零星的鞭炮聲。
晚飯還是高粱米稀飯,白菜燉土豆,飯稀的能數(shù)出米粒,菜里沒有油星,只有咸鹽味。沒勁,剛子家該吃肉了。正想著,外屋房門響,爸迎出去?!袄侠?,把肉接過去。”是剛子爸的聲音。李樹聲跳起來,從玻璃往外屋看。那么大的一塊肉!
“太多了,那什么,這……”爸搓著手,語無倫次。“八斤,十六塊錢。過年了,給孩子解解饞。別急,啥時候手頭寬綽了,再給我?!眲傋影肿吡恕?/p>
爸幾步躥到里屋,漲紅著臉,嚷起來,你是不是看人家殺豬了?饞死鬼,咋不凍死你。十六塊錢,拿什么還人家?你不知道咱家欠生產(chǎn)隊多少錢啊?啊?
李樹聲站在屋地當(dāng)央,沒敢吭聲。爸不嚷了,他走出家門。淚水悄悄滑落。一年了,他才吃過三次肉。他恨爸,不能養(yǎng)頭豬,還是剛子的爸好。仰頭看看天,一顆星星在冷風(fēng)中滑落,又要死人了,他想。
他到了海子家,推開外屋門,熱氣中看見海子媽切煮好的肉,順手把一指寬的肉塊塞到嘴里,見到他,一下子咽不下去,說,你,你家,買肉沒?他低下頭,快速走進(jìn)里屋,開始打撲克。突然,房子搖晃起來,怎么回事?海子說。再搖晃,更劇烈,外面瓦掉下來,冬夜里很響。地震了!慌張里往外跑,只聽全村一片恐怖的叫聲,豬、雞、狗也亂跑亂叫。前院誰家不結(jié)實的煙囪轟的倒下。村里亂成一片,有往外搬東西的,有站在院子里看著天的,有站在街上議論的,膽小的穿的少不敢回屋里取衣服在發(fā)抖。李樹聲跑回家。家里人都在院子里站著,一見他,爸就罵:又死哪兒去了?沒砸死你。
村里人都不敢回屋,有人開始張羅搭簡易棚,爸也找了幾根木棒,架起來,用草簾子搭好,地上再鋪上草,鋪上被褥,全家就坐在里面,冷的渾身發(fā)抖。爸說,做飯,飯做干點兒,多放米,把那肉切一塊放菜里。媽說,肉不得過年吃嗎?爸說,還過什么年,吃,誰知道還震不震。吃飯的時候,李樹聲夾起一塊肉,一咕嚕就咽下去,第二塊才慢慢嚼,真香啊。
這時,大隊廣播大喇叭響了,胡書記發(fā)表了重要講話,會計做了簡單的記錄。會計在筆記本上寫道:胡說,是海城營口地震,離前李家莊遠(yuǎn)著呢,不要怕。胡又說,大家要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民兵馬上到大隊集合,誰沒在家沒聽到廣播讓你家人到大隊告訴一聲。胡又說,我們要繼續(xù)抓革命促生產(chǎn),明天繼續(xù)開展學(xué)習(xí)大寨平地修梯田大會戰(zhàn),以實際行動奪取抗震救災(zāi)的偉大勝利,讓黨中央毛主席過好年。
階級敵人還是出手了。
剛子家的豬肉被盜了。
剛子媽在哭,剛子爸在罵,圍了一大群人,比白天殺豬時圍觀的人多多了。剛子媽哭著哭著,就一頭扎在地上,昏死過去。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到屋里炕上,掐人中,半晌緩過來,接著哭。女人陪著掉一陣眼淚,男人陪著罵一陣后,忽然有人說,哭沒用,罵沒用,看看誰偷的。立刻,大家的思路清晰了,剛子媽不哭了,剛子爸不罵了,大家開始縝密地分析詳盡地推理。有人說李樹聲在這待了一天,小子恐怕饞瘋了。剛子爸說,這孩子品質(zhì)好,我和老李關(guān)系大家也知道,不會。剛子家是外來戶,就和李樹聲家關(guān)系好,兩家關(guān)系處得像親兄弟。李樹聲第一個被排除了。他長出了一口氣,他也開始幫助分析。海子當(dāng)時也在場,可他媽來買過肉。大家又幫助分析在場的每個人,自己不在場的,興致高漲,自己在場的,更希望洗去嫌疑。
開始并沒把二層眼列為懷疑對象,他那眼神能看清什么?但什么事就怕分析,就怕聯(lián)系,大家收集了他當(dāng)時每一個細(xì)節(jié),每一句話,線條逐漸清晰了。你罵他了吧?罵了。你推他了吧?推了。他說小心啊都窮瘋了吧?說了。這就對了,懷恨在心,再說,他瞎了吧唧的,掙不著工分,欠生產(chǎn)隊那么多錢,擱什么過年?有人就講,說二層眼鄰居夏天買牛骨頭燉豆角,剛啃完,二層眼從墻頭上喊,說要骨頭干什么用,等鄰居過去借鋤頭,看到二層眼在啃骨頭。不是他,還能是誰?
目標(biāo)明確了。二層眼。就是他。大家又羅列了二層眼過去的種種劣跡:偷過生產(chǎn)隊兩棒青玉米,集市上偷過一個蘋果,誰家蓋房子上梁辦事情偷過半包煙。就是他。
接下來的事情很自然,大家擁著剛子爸到二層眼家興師問罪,二層眼死不認(rèn)賬,傻老婆一臉木然。你們可以翻嗎,二層眼說。翻!外屋除了灶臺、一個破碗架柜、一個木條做的雞架、鋤頭等,還有就是一些柴火,里屋一鋪炕和一個衣柜,一目了然。有人喊還有菜窖。大家又來到外面,揭開菜窖蓋子,下到里面,只看見一堆白菜蘿卜土豆??隙ㄊ遣仄饋砹耍蠹矣址壳拔莺笞屑?xì)查找,看有沒有在雪堆里埋著,有沒有刨個坑埋在地里,折騰一陣,到處刨,連糞堆也用鎬頭刨開。一無所獲。告他,到大隊,到公社告他,人們給出主意。剛子爸就去告發(fā)。大家就浩浩蕩蕩地往大隊走。
村子里已經(jīng)靜下來,膽大的人已經(jīng)回到房子里睡,膽小的睡在簡易棚里,再膽小的站在院子里看天。剛子家被盜引起警惕,有的人不敢睡塌實,經(jīng)常到偏廈看看。
大隊部也是一座一明兩暗的農(nóng)式三間房,遠(yuǎn)沒有三十年后李樹聲回家時看到的二層小樓氣派。屋子里的燈都點著,院子里也扯上了二百瓦的大燈泡,燈火通明。幾個民兵坐在長條凳子上抽煙,胡書記披著大衣在屋子里來回走。大人進(jìn)屋了,李樹聲幾個孩子爬窗臺往里看。一路上吵吵嚷嚷的人都不說話了,剛子爸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事情說了幾遍才說明白。胡書記看著二層眼,不作聲,就那么看著。民兵都站起來,虎虎地看著他。二層眼說,胡書記,他們冤枉我了,沒有偷豬肉我。胡書記還是不作聲,只是看著他。二層眼說,胡書記,他們冤枉我了,沒有偷豬肉我。吃完飯我躺炕上迷糊著了,就地震了,我沒有偷。我……
誰能證明你那段時間在家睡覺?胡書記打住他的話,盯著他問。
我家傻老婆啊。
你老婆?你老婆再傻,能揭發(fā)你偷豬肉?你老婆不是共產(chǎn)黨員,沒有我們這么高的覺悟,不可能大義滅親,只能替你打掩護(hù),是不是?推出老婆做證明,虧你想得出!你是蔣介石,她就是宋美齡,你是劉少奇,她就是王光美,她能做證明?胡書記越說越興奮,掏出煙,火柴劃了幾下劃不著,還是旁邊一個民兵替他點上的。
二層眼蹲下身,嘟嘟囔囔說,反正我沒偷我。
把他押到西屋去,胡書記說。民兵就把二層眼押到西屋。胡書記領(lǐng)大家分析當(dāng)時的情況,分析來分析去,還是二層眼嫌疑最大。把他看好,咱們到他家去翻。胡書記一聲令下,大隊人馬擁著胡書記去二層眼家。
怕爸罵他,李樹聲半道溜回了家。爸媽哥哥睡在簡易棚里,李樹聲悄悄進(jìn)了家,被褥都拿到簡易棚了,炕還有些溫乎氣,不敢脫衣服,躺在炕上興奮地想一天里發(fā)生的事情。
第二天,村子里的空氣緊張起來。很多人都被叫到大隊問話。人們又緊張,又興奮,沒有事情的冬天,有這么個事情,還是增添了刺激。李樹聲被叫到大隊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胡書記坐在椅子上,有些疲憊。地震時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我沒有做什么,在海子家打撲克,打升級。然后呢?回家了。再然后呢?和我爸搭棚子。
胡書記站起來,來回地走,站定了,緊緊地盯著李樹聲的眼睛看。你說你沒有偷豬肉,誰偷的?我也不知道。李樹聲低下頭,小聲地說。在場的人誰像?李樹聲想了想,搖搖頭,都不像。胡書記又開始來回走,李樹聲眼睛跟著他來回走,有些發(fā)暈。
我知道了!胡書記突然叫了起來,民兵,把剛子他爸叫來。胡書記坐下來,興奮地點上一顆煙。栽贓陷害!胡書記使勁抹把臉。你回去吧,什么也不許說!
李樹聲飛快地往家跑。家里沒有人,又跑到海子家,問海子什么是栽贓陷害?海子被問愣了:你說什么?他就把剛才的情形描述一番,海子說,那就是剛子家沒有丟豬肉,故意那么說,坑別人。李樹聲似乎明白了栽贓陷害的意思,接著又問,要是豬肉沒丟,能陷害誰呢?兩個人開始琢磨剛子家和誰家有仇,琢磨來琢磨去,好像都沒有這個可能。
胡書記調(diào)查的結(jié)果也驗證了他們的判斷,而且剛子爸一口咬定豬肉丟了。案子越來越難辦。有人勸胡書記算了吧,胡書記說,這要是在平時也就算了,但現(xiàn)在是什么時期?地震時期!這是階級斗爭新動向。階級敵人公然向我們挑戰(zhàn),絕對不能放棄,那是對階級敵人妥協(xié),不行!堅決要查,而且要一查到底。
查來查去,豬肉沒有查出來,倒是誰曾經(jīng)偷過生產(chǎn)隊的玉米,誰曾經(jīng)偷過生產(chǎn)隊的蘿卜,誰曾經(jīng)偷過鄰居的衣服,諸如此類的事情越查越多。村子里的人越來越緊張了,由起初的刺激變成了惶恐:誰知道問什么?誰又敢保證自己不說錯話?誰又敢保證一點沒有干過違法的事兒?地震的威脅同樣加深了這種恐慌。
一天又過去了。這天晚上李樹聲還是在簡易棚里睡的,盡管有些冷,還是睡著了。被海子叫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八點多了,到外面撒尿,感覺比昨天冷多了。你剛才喊什么?他迷迷糊糊地問。老婆投水缸了!二層眼!誰?投水缸?是,是二層眼的老婆,昨晚投水缸了。李樹聲一下子清醒了,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真的?真的,大家都在他家,我都去看一回了,沒見到你,就來喊你。
兩個人就往二層眼家跑。
前李家莊在墨城城東,距城里不到五里路。順治八年滿人進(jìn)關(guān)后,從山東河北遷移大量漢人到東北,李樹聲的十二世祖從山東煙臺坐船經(jīng)營口上岸一路走到墨城,那時墨城是關(guān)外第一大城市,和現(xiàn)在一樣,人們習(xí)慣到大城市安家。莊稼人不愁生活,城里轉(zhuǎn)幾天,到了城東,城東還是荒地,就搭個窩棚安了家,開荒種地,娶媳婦生孩子,慢慢形成了李家莊。后來東邊又有個李家莊,人們就把這里叫前李家莊。等到偽滿州國時日本人在城東建了幾個工廠,前李家莊成了城市的邊緣。沒多少耕地,還要種菜供市里工人階級吃,不光糧食不夠吃,生產(chǎn)隊分的高粱秸玉米秸也不夠燒的,擱往年進(jìn)了冬天就沒有什么事情做,今年不同了,學(xué)習(xí)大寨,修梯田,想掙工分的就下了工地,還有一些人懶得動,打打撲克“三打一”。今天不同了,都跑到二層眼家看熱鬧。
院子里外圍滿了人。李樹聲好不容易擠進(jìn)去,有人在講前晚上地震誰家老娘們光身子跑出來,不敢進(jìn)屋穿衣服,只好抱著前胸蹲在地上。還有的講地震時一對兩口子干得正興頭上,老爺們要跑,老娘們不讓,死死摟住老爺們的腰,說萬一以后死了呢。更多的還是議論二層眼老婆。堂屋的大水缸里已經(jīng)沒有了人,地上倒是水淋淋的,里屋擠滿了人,都不說話,氣氛很沉悶。
令李樹聲失望的是二層眼的傻老婆并沒有死,大家七手八腳地還是把她弄活了,屋子里的人只是不說話,各想各的心事。院子里有人在罵,誰干的缺德事,差點出人命,害的大伙也不安生。這種人早晚遭報應(yīng),斷子絕孫。
大隊胡書記報告了公社,二層眼被公社民兵抓走了。人們靜靜地看著他被帶走,誰也不說話。民兵遠(yuǎn)去了,大家議論,案子很快就會水落石出。那些民兵下手狠,前些年斗地主,不是把腰都打斷了?二層眼敢不招嗎?再加上胡書記那么有心計,十個二層眼也不是個兒。大家議論紛紛。胡書記是后來搬到前李家莊的,從河南逃荒闖關(guān)東過來的。一年秋天怕霜凍晚上搶收大白菜,他喝了半斤酒渾身發(fā)熱,穿個背心正跑的歡,恰巧讓公社書記碰見了,問,這個天,不怕冷嗎?他說,大干社會主義么。一句話,成了典型,很快入了黨,當(dāng)上了書記。村里總有人私下里嘆息,老李家一大群人,讓個外姓人主了事。
廣播響了,在播放省革委會的通知,說在毛主席黨中央和省革委會的正確領(lǐng)導(dǎo)下,這次海城營口地震發(fā)生了,但是沒有造成損失,災(zāi)區(qū)人民已經(jīng)投入到重建家園的火熱的斗爭中。起初大家聽得認(rèn)真,關(guān)心能否發(fā)些軍大衣、被褥、豬肉白面什么的,等到確認(rèn)沒什么好事,人們低聲罵,但還是回家拿工具,上了工地。
工地那邊喇叭里播放著“學(xué)習(xí)大寨趕大寨,大寨紅花遍地開”,紅旗招展。才干沒多久,喇叭里反復(fù)喊集合,不僅前李家莊,近鄰幾個村的人也來了。他們學(xué)生離中心遠(yuǎn),老師反復(fù)整隊,列隊過去時公社書記剛好講完話,嚴(yán)肅的神色還掛在臉上。
公社人保的人把二癩子押上來,大隊民兵讓他交代偷盜剛子家豬肉的詳細(xì)經(jīng)過。二癩子低著 頭,軍帽檐遮住了半個臉。李樹聲愣住了。不是二層眼,是他?
后來知道,公社人保審查了一通二層眼,感覺不像,就往村里來,一出公社大門碰上了酒氣熏天紅著眼的二癩子,就問他最近干什么壞事了,我們都知道了,自己說。二癩子就有些慌亂。人保把他帶到屋里嚇唬,很快,案件成功告破。
在民兵的催促下,二癩子就講本來還愁如何下手呢,養(yǎng)一年的豬了,好不容易盼到這一天,賣掉豬肉可以買糧,可以存進(jìn)信用社,剛子爸能不緊盯著?肉在下屋也就是偏廈里放著,剛子爸和剛子輪番看著。天意啊,地震了,趁地震發(fā)生,剛子家和村里一片混亂,他偷走了豬肉。
肉呢?民兵們關(guān)心的是肉,追回來還可以分嗎。
掛馬子了,以前她總不讓我干,換了她一晚上。
幾個嘴巴。民兵的失望都在這嘴巴里。
大家都張大了嘴巴——
一扇肉,一百多斤,一晚上!
讓他講怎樣掛馬子的,人群里有人喊,馬上就有許多人跟著喊。
李樹聲很奇怪,二癩子平時罵人不重樣,打人不打奔兒,掛馬子也就是和女孩胡搞不背人,現(xiàn)在卻紅著臉,低著頭,就是不說。因為離城里近,前李家莊很多事情都看城里,二癩子他們掛馬子也是從城里學(xué)來的。他也知道寒磣啊,胡搞時咋不知道寒磣?女人們咬牙罵。二癩子多次吹噓自己的光榮歷史:把安全套故意用針扎個眼兒,女孩懷孕后想嫁他,他只是哈哈大笑,你說我讓你懷孕,誰證明?咋知道是我的?女孩差點兒投了河,只好找個老實人嫁出去。女人在罵,男人還是想聽他講胡搞的詳細(xì)經(jīng)過,他就是低頭不講,男人們很失望。就有人喊,打他,二癩子不投降,讓他滅亡。大隊胡書記和公社書記小聲商量后,讓民兵把二癩子押走了。公社書記又講話,人們不愿聽,下邊肅靜不下來,公社書記堅持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理論堅持不下去,也只好散了。據(jù)說,當(dāng)天晚上二癩子認(rèn)了胡書記為干爹,他家的出身好,這事就過去了。
晚上,剛子家坐了一屋子人,都在安慰剛子他爸他媽,七嘴八舌,無非是破財免災(zāi)之類。地震的恐怖已經(jīng)遠(yuǎn)去,用前李家莊人的話來說,這是福地,大災(zāi)大難百年不遇。簡易棚都拆除了,各家各戶又住到自家房子里,重復(fù)著平淡的生活。男人無聊地躺著,女人忙著拆洗被褥,好歹過回年。房子小,炕上和地上坐滿了人,二層眼也在里面。剛子爸說,對不起兄弟,冤枉你了。二層眼說,也好,通過這個事,證明了我人品高尚,對我來講,是好事。就有人笑著罵他。有人問,到公社挨打沒?二層眼說,操,誰敢打咱貧下中農(nóng)?我上北京找毛主席告他去。就有人搶白他,毛主席認(rèn)識你嗎?二層眼說,我認(rèn)識毛主席啊。大家都笑了,連剛子爸也忍不住笑出聲。二癩子的爸也來了,遲遲不進(jìn)屋,進(jìn)屋后,紅著臉,給剛子爸賠不是。剛子媽又哭起來。半晌,剛子爸嘆口氣,算了,也知道你那孩子你管不了,還能把他打死怎地,就當(dāng)我養(yǎng)了個瘦豬。李樹聲看見爸進(jìn)來就往后躲,等看見爸提了肉進(jìn)來,眼睛又往前使勁兒。爸對剛子爸說,我少留了一塊,一下子不能給上錢,別耽誤你賣錢。說完,放下肉轉(zhuǎn)身就走,誰也攔不住。
年越來越近了,李樹聲盼著過年,好吃剩下的那一小塊肉。他恨二癩子,沒有偷盜這事,能多吃多少肉。可是,真過年了,就幾天,很快過去了。前李家莊又恢復(fù)了老樣子,李樹聲也沒滋沒味地進(jìn)入了陰歷的一九七五年。
責(zé)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