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一聲大吼，孟憲玉出現(xiàn)在孟慶棣的面前。倒背著的手中還握著剛才打囤用的棍子。

孟慶棣剛才那股趾高氣揚的勁兒一下子不見了。他低下了頭，手擺弄著衣襟不言語了，初升的太陽把他的臉照得通紅。

孟憲玉又說話了：“你都多大了？成天游手好閑的，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從今天起，你要天天跟著你哥，學(xué)著料理家里事，作坊的事兒。那日本女人咱們孟家不能要，你要死了這條心，姓孟的永遠不會娶外國人做媳婦的?！?/p>

孟慶棣聽了孟憲玉的話，搶著辯道：“祖師爺孟子敬還娶了個蒙古姑娘呢，叫科克妮娃。”

孟憲玉還真被孟慶棣這句話給塞住了，他張了半天的嘴也沒說出什么，過了好一陣，才反駁道：“那蒙古是少數(shù)民族，是草原，是大清國的國土，那是外國人嗎？”

“我不管什么人，我非娶宮本美子不可！”

“你敢！”孟憲玉聽后暴跳如雷，舉起了手中的木棍，朝孟慶棣打去，孟慶棣用胳膊一擋，一條鮮紅的血印子印在胳膊內(nèi)側(cè)。孟慶余推著孟慶棣叫道：“你還不快走。”

孟慶棣一甩手跑了，孟憲玉卻氣得鼓鼓的，臉憋得紫青?；氐轿輧?nèi)，老伴還沒來得及說話，孟憲玉先說話了：“這畜生，氣死我了?！?/p>

“你呀，”老伴溫順地勸道：“叫我說呀，這事你就由慶棣去吧，你管得住他的人，能管住他的心嗎？”

孟憲玉眼珠子瞪得溜圓，說道：“什么，由他去？上哪兒去，讓他娶回個日本女人來，天天嘰哩呱啦和你說日本話，虧你想得出來?！?/p>

“要不咋辦？”

“只要我不同意，我就有辦法?！泵蠎椨窨跉馐謭詻Q。

老伴聽后又不敢吱聲了。

大清早，酒作坊內(nèi)，酒糟中散發(fā)出的蒸氣穿過門窗，歪歪扭扭地沖撞了出來，像變幻的白云，朝藍天騰去，不一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酒窖旁，一片熱氣騰騰的景象，甑桶下大爐灶內(nèi)柴火正旺，把燒火工的臉烤得通紅，他不時地用手在臉前扇乎著，時而用手背蹭一下額頭上的汗珠子。

大師傅月寧軒，年方四十有余，胖乎乎的身板圓乎乎的臉，身穿坎肩，腰系圍裙，站在案臺上，把周案工周上來的酒醅，用簸箕一遍又一遍，一層又一層地朝甑桶內(nèi)揚撒著。

二十多個酒工，個個穿著短褲，光著膀子，赤著腳丫子滿頭大汗地揮舞著手中的木锨，一遍又一遍翻涼著蒸過后的酒醅，蒸氣、酒氣塞滿整個作坊。

作坊間很大，套屋內(nèi)是一趟通長的大炕，上面鋪著葦席，葦席下面是稻草簾子，炕上是亂七八糟臟乎乎的棉被衣裳，炕前面是一張大飯桌，飯桌是用一摟粗四五米長的樹干一劈兩半做成的，簡易拙樸。桌上亂得讓人難以置信，沒刷的飯盒子與盒蓋分著家，筷子橫七豎八，掉碴的飯碗，破瓶子菜壇子，咸菜疙瘩，大蒜頭，都平擺浮擱在黑乎乎的長條桌上。

酒工們開飯時，飯菜隨便吃，酒也隨便喝，但不能因為喝酒而耽誤干活。這是祖上留下來的一條規(guī)矩，酒工們個個都自覺遵守，從不違規(guī)。

酒工中最能吃能喝的就算賈興賈大個了，他一頓能吃兩大飯盒子飯，一頓能喝上斤把子白酒，一天三頓不在話下，所以論喝酒在酒班誰也不是他的對手。三十好幾的人了，由于家窮，一直沒討上老婆，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快嘴酒工劉自勤開逗賈大個，他雙手一搓，握著木锨把兒笑嘻嘻地邊干活邊問道：“賈大個，最近又攢了多少大洋了，夠不夠看回兒戲的、聽回兒說書的，找回兒女人的？”

賈大個翻楞一眼劉自勤，朝手心里吐口吐沫，使勁地撅著酒醅，說道：“哪像你，攢倆大洋，交給媳婦一對，想干點啥都一副寒酸樣?！?/p>

“我想的時候有老婆陪著睡覺，你想了，不花大洋能辦事嗎？”劉自勤說道：“當然，話又說回來啦，我也愿意像你這樣，一個人吃飽了，連狗都喂了。下作坊了，想干啥去干啥去，在外邊玩夠了，回來一覺悶到天亮，多好啊?！?/p>

“別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站著說話不嫌腰疼?！绷硪痪乒ふf：“要不然你和賈大個換一換，把你老婆給賈大個摟幾天？”

“我揍你?！眲⒆郧谂e起了木锨嚇得酒工只好朝后退。

甑桶裝滿了，大師傅月寧軒在甑桶周沿打上一道黃泥圈，眾人舉起迫蓋把甑桶蓋上，放下了懸吊在甑桶上面的龍頭。隨后，月寧軒跳下了案子，來到一個小桌前，端起了茶水。不一會，滾熱的酒氣，通過龍頭，流入錫桶內(nèi)，經(jīng)過冷卻后便從錫桶內(nèi)流了出來，濃香的酒氣頓時彌漫了整個酒作坊內(nèi)外，向著大半個奉天城飄蕩而去。

草莽出身的張作霖，不知道從什么時間開始，一句口頭禪從不離嘴：他媽拉個巴子。一九二四年奉軍要進關(guān)時，張作霖召集軍官們訓(xùn)話，說道：“他媽拉個巴子的你們給我聽好，這次他媽拉個巴子的打仗，你們他媽拉個巴子的要給我打好，打勝了，把他媽拉個巴子的吳佩孚打趴嘍，我獎你們一人八壇子老龍口酒喝。他媽拉巴子打敗了，我就把你們他媽拉巴子都槍斃嘍?！?/p>

為此有人作了一首打油詩——

頭戴風沿帽，

身挎盒子炮。

后腦勺子是護照，

他媽拉個巴子是免票。

直奉戰(zhàn)爭之后，奉軍源源入關(guān)，張作霖進軍京畿，與此同時，孫中山也應(yīng)邀離粵北上。

十月二十七日下午四時，張作霖的專車由關(guān)外先期抵達天津站，站臺上人山人海，擠滿了歡迎的人群，其中頭面人物有段祺瑞、楊貴藝，徐樹鋒，還有天津的重要人物，東北的張宗昌，李景林。一行人下車后，張作霖走在前頭，楊宇霆，鄭秘書長、黃德惠緊隨其后，張作霖下榻處是大軍閥曹錕在天津的公館曹家花園。

在輕輕淡淡的樂曲聲中宴席開始了。

孫中山舉杯，先來開場白，說道：“感謝各位將領(lǐng)的款待，我先干為敬了。”

孫中山一言出口，在場所有人都紛紛舉起了杯。

孫中山放下酒杯后，說道：“這酒味道非常好?！?/p>

張作霖聽了孫中山這句話，馬上來了精神頭，興奮地說道：“這是奉天的老龍口酒，康熙元年創(chuàng)建至今，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了，是一個叫孟子敬的山西釀酒商來盛京創(chuàng)建的?？滴跞吣?，康熙皇帝巡視盛京祭拜太祖太宗時用的就是此酒。之后，康熙還頒下一道圣旨，欽定老龍口酒為宮廷貢酒，還為酒作坊主孟子敬的酒樓親筆御題匾額——義隆泉酒樓。至于什么時候改名叫老龍口的……”

張作霖講述老龍口的歷史，眾人聽得津津有味，目光中都有了一種對古代名酒的期待。張作霖又接著說道：“據(jù)說當初的老龍口酒叫義隆泉酒。義隆泉酒作坊在開建時打了一眼井，但井水是苦的，無法釀酒，是東海龍王三太子遼河小龍王為了報恩，化作云游道士，不遠萬里，親手點化了苦水井，才使那口苦水井變成了一口甜水井。當時那位游道士就說道：‘此處東臨天柱山，系長白山余脈之處，又恰在大清發(fā)祥地之東方龍口之處，此酒品牌應(yīng)為老龍口酒?！朴蔚朗康拿谱鞣恢鳑]敢使用，龍是天子，誰敢和天子相提并論，為了避諱‘龍’字，使用了‘龍’的諧音‘隆’字，取名為‘義隆泉’?！?/p>

孫中山聽張作霖講述老龍口的歷史后，說道：“康熙年間，是大清朝最鼎盛的時期，國運興，酒業(yè)興，國運衰酒業(yè)也衰，之所以大清朝被民國所取代，主要原因是在康熙、雍正、乾隆皇帝之后，每一位皇帝都沒能擔當起大清朝上代興盛的歷史責任，因腐敗、墮落和碌碌無為而導(dǎo)致了大清朝的崩潰。作為中華民國，應(yīng)該從弘揚民族精神入手，以振興民族，振興國民經(jīng)濟為本，讓中華民國富強起來，讓百姓走上幸福之路，讓中華民國矗立在世界的東方，讓全世界刮目相看我們中華民國的崛起?！?/p>

天色很晚了，孟憲玉還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抽上一袋煙，眉頭也皺成個疙瘩。他現(xiàn)在考慮的是老龍口作坊的全局。伴隨著晚清的結(jié)束，民國的誕生，他的酒生意一直不錯，酒產(chǎn)多少賣多少，還有日本、俄羅斯及英國幾家商人，都是長年有合同的。作坊內(nèi)也十分省心，從大師傅到酒工們，個個盡職盡責，干活的熱情勁一點也不減。賬房先生是親家劉國財，向來任勞任怨，大事小事都和自己商量著辦，不像八年前那個又奸又滑又懶的王利義。兒子孟慶余更是獨擋一面，購糧、賣酒、管理作坊，都是一把好手。唯獨讓他操心的就是孟慶棣，如今學(xué)業(yè)已成，酒作坊沒進去過，窖池邊也沒踏過，成天在院里晃，除了會同學(xué)，就是睡大覺，沒有別的事干。就是這樣，孟憲玉也認了，可是，讓他最煩心的是他和宮本鐵男的女兒相愛，這豈不犯了祖宗的家規(guī)？娶了日本媳婦，這酒作坊咋算，作坊和宮本鐵男做酒生意，老龍口豈不成了中日合伙？一連串的煩惱，終使他下定決心找到了張作霖請他幫忙，派兵看住孟慶棣，不讓孟慶棣離開作坊大院一步。他認為這是唯一的高策，倆人長時間不見面了，相互之間也就隨之疏遠了，再把李曼秋請來住幾天陪著孟慶棣，一切都會回到他的算路上來的。

煙霧還在孟憲玉的頭頂上繚繞盤旋，遲遲不肯散去。

老伴在一旁說道：“也虧你想得出來，自家滿院子人，還讓大帥派兵看著慶棣，你看住他的人，能看住他的心嗎？”

“作坊里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天半天的行，時間長了不行。再說了，慶棣和他們熟，時間長了能看住嗎？”

“反正我覺得這不是辦法?！?/p>

“你說怎么辦？”

“要我說，隨他去唄。”

“胡說八道，要隨他去的話，我干嗎這樣做，不是吃飽了撐的嗎。”孟憲玉氣憤地朝鞋底上磕打著煙袋鍋子。老伴見狀，不敢再說什么了，只是不痛不癢地添了一句：“天不早了，早點歇著吧?！?/p>

愛戀容易讓人如癡如醉，也容易讓人憔悴，像練魔法的人一樣，會走火入魔。

宮本美子自從見不到孟慶棣之后，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睡不實，她棒著孟慶棣托劉彩歡捎來的幾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淚流過一次又一次，淚珠子把信紙砸得“叭叭”直響。宮本鐵男和山村秀惠只要和她說話，宮本美子全是大喊大叫，動輒就連摔帶砸。她桌上的官窯花瓶是清朝乾隆書房里曾擺過的中國國寶，據(jù)說產(chǎn)自于明朝，是宮本鐵男花大價錢弄來，準備帶回日本的。一瞬間，卻讓宮本美子高高地舉過頭頂“嘩啦”一聲，讓這個國寶粉身碎骨，把宮本鐵男氣得渾身發(fā)抖，拳頭已經(jīng)舉過了頭頂，但他還是強壓怒火，放了下來。還有一幅字畫讓宮本美子撕成了雪片，撒得滿屋子全是，更讓宮本鐵男揪心。

他望著滿地殘碎的紙片，想起了那個賣他這幅畫的中國人給他講的有關(guān)這幅畫和“老龍口酒”的故事——這幅畫是由清代宮廷著名畫家徐陽，專門為乾隆東巡盛京，在盛京西十五里永安橋上而作的，名為《東巡觀道圖》。除畫有栩栩如生的乾隆皇帝第一次東巡時，神采奕奕地站在橋上遙看盛京方向外，旁邊還配有乾隆的詩句：

夕陽落昭圓，曉行晨星多。

霜花積野草，秋水增寒波。

駕言渡石橋，石橋河峨峨。

愧非馬相如，今日復(fù)來過。

當年乾隆皇帝進膳時，桌上擺上了老龍口酒。乾隆皇帝聞到撲鼻酒香之后，便問道：“這是什么酒，有如此的香氣？”

“回皇上的話，這是祖爺東巡盛京親自頒下圣旨，欽定為宮廷貢酒的‘義隆泉’酒，又名叫‘老龍口’?！?/p>

“為什么還有又名？”

“因為老龍口的‘龍’字只有天子、皇上才能配稱。所以，康熙祖爺御題時避開了‘龍’字，圣旨頒下的是‘義隆泉’。其中‘龍’字是用龍的諧音‘隆’字代替了?！?/p>

乾隆聽后，略思一下后說道：“還是還‘老龍口’正名吧，朕也繼續(xù)欽定這‘老龍口酒’為宮廷貢酒?！?/p>

‘老龍口酒’是歷史上唯一一種兩位皇帝都頒下圣旨的宮廷貢酒。

為什么從康熙到乾隆，只要是東巡路過此地時都要住上一宿呢？因為那座永安橋是為打敗明軍后出入中原而修建的。該橋為清軍出關(guān)立下了汗馬功勞，清代皇帝每當路過此橋時，都喜歡賦詩，抒發(fā)情懷，歌頌祖先的“功德”。乾隆的賦詩一首，也是沿襲康熙祖父的做法。當年康熙在第二次東巡盛京時，又是在永安橋上住了一夜，他站在高高的橋上，手端著老龍口酒眺望著東方，也賦詩一首：

夾路飛塵宿雨消，

十年曾此駐龍鑣。

春風城闕知非遠，

兀外輕寒變柳條。

回憶了這段故事后，宮本鐵男更加心痛欲裂，他幾乎想一拳打向?qū)m本美子，讓她永遠不再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然而，當他看到女兒滿面淚水，上天無門下地無路的樣子時，那滿腔怒火只能在宮本鐵男心里自生自滅了。

宮本鐵男屈服了，他不希望女兒整天像淚人一樣，在愛妻山村秀惠一再敦促下，他決定去找孟憲玉，為女兒討個公道來。

宮本鐵男懷揣一肚子氣朝家走去。到了家門口，他止住了腳步，站在門口望著自己家的門，心里犯堵。今天一行，簡直是和孟憲玉的唇槍舌劍，可以說自己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敗下陣來，美子和慶棣的事也就成了泡影，他不知道進屋后怎么樣和美子講，把去孟家一趟的實情全盤端出來，美子能不能接受得了，要是接受得了倒好說，要是接受不了……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只是雙眼盯著屋門。

門開了，妻子山村秀惠發(fā)現(xiàn)了他，問道：“鐵男，你站在大門口干什么？”

宮本鐵男雙指朝上推了一下眼鏡，沒有吱聲，朝房門走去。

妻子山村秀惠又問道：“怎么樣，慶棣的爸爸同意不同意這門婚事？”

宮本鐵男輕輕地搖下頭，臉上一層無奈，并伴隨著長長的嘆氣。

“那怎么辦？”山村秀惠急忙問道：“他不同意慶棣和美子的事，怎么告訴美子？美子還在屋里聽信兒呢？”

“對不起，秀惠，我和孟憲玉沒有談得來，我是毫無辦法了?！睂m本鐵男說：“我只能做到這個份上了?！?/p>

“你沒有把這件事的利害關(guān)系給他講清楚？”

“該說的我都說了?？墒牵敲蠎椨袷遣贿M鹽醬的人，說什么都不行。我和他打交道快二十年了，從來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如此的犟脾氣。”

山村秀惠聽到這，臉上也沒有了任何表情，直勾勾的雙眼，望著藍天，輕輕地叨咕著：“這該怎么辦……天哪！難道就看著美子這樣下去！”

“事到如今，我們只能跟美子說實話，別無選擇了?！睂m本鐵男語氣十分沉重。

“不，鐵男，不能這樣，這樣作對美子打擊太大了?！鄙酱逍慊菁辈豢纱卣f道：“小點兒聲，我們再想想辦法，別讓美子聽見了?！?/p>

“我都聽見了?！泵雷印斑郛敗币宦曂崎_了門，沖了出來，滿臉淚水帶著哭聲：“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美子?！鄙酱逍慊蓦p手扶著美子兩臂。

美子擺脫山村秀惠的雙手，直沖到宮本鐵男面前，一連串地問道：“爸爸，你告訴我慶棣的爸爸為什么不同意我和慶棣的事，他是怎么說的？是不是你說話太硬，太有霸氣？是不是你總以為自己是日本人，而目中無人，傲視一切？”

“美子。”宮本鐵男聽了美子的問話后，說道：“難道在我們?nèi)毡荆谥袊龖c棣之外，就沒有一個值得你去愛的人？”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 高 威

注：本欄目由安陽光明糧油貿(mào)易公司協(xié)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