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的一天，一上班就得知有兩個南山中學保送升學的學生被所在大學清退回來的消息。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原來是因為有學生家長檢舉，一封信直接捅到了我們省教委。接到信后，有關領導認為此等事件是教育部門的奇恥大辱，為了查實情況，布置了必要的調查工作。

那所大學有幾個保送的名額，條件是必須是應屆生，而這兩個從南山中學出來的學生是往屆畢業(yè)生，這就意味著南山中學主管領導從中做了手腳，把往屆生當作應屆生虛報了，而且這兩個往屆生占用了應屆生的名額。如果問膽大妄為的何許人也，我想這個學校的校長定然是脫不開干系的。

省教委對此事頗為重視，臨時組建了一個調查組。調查組人員很簡單，主管是臧翁和，其次是我、趙鵬程和周一雄。臧翁和在教育口工作多年，已經(jīng)年近退休，南山中學又離省會遠，所以大家都建議老臧還是在家等消息，怕一路的舟車勞頓他吃不消，老臧也欣然應允。

臨行前，老臧不忘叮囑我們，在還沒有完全查清之前，這件事兒萬萬不可宣揚，盲目宣揚無疑會掀起軒然大波。我們想事件的主人公定有著深厚的背景。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趙鵬程、周一雄就坐進黑色的帕薩特。一上車我和周一雄就起哄，推舉趙鵬程做臨時調查組的小組長，如果遇到突發(fā)事件，總得有一個人說了算吧。不要事事都沒完沒了地打攪老臧，更重要的是，讓老臧看看我們三個年輕人的能力。

出來的時候天空就陰沉沉的，車子在省道上行駛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坐在柔軟的座位上昏昏欲睡，時不時看看他們。直到臨近中午，我才勉強打起精神，透過車窗，我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空依然陰沉得像凌晨曙光出現(xiàn)前的那一刻一樣，灰白得烏里巴涂，天地都分不清，兩邊的樹木的顏色也有點失真。從車子開出省教委大院的那一刻起，趙鵬程在副駕駛的位置，就時不時擰過半個身子跟周一雄閑聊著，周一雄則向前使勁的勾著身，俯首貼耳地聆聽著趙鵬程的話。兩人一直沉浸在閑聊中，聊天的具體內容，我似乎一句也沒聽進去。

因為事情還沒有查清，所以還沒有司法介入，一旦查清，如果涉及到貪污受賄等問題，教委將義不容情地將此事上報公檢司法部門。在出來前我們已經(jīng)粗略地部署了計劃，趙鵬程和周一雄的閑扯顯然已經(jīng)偏離了主題。

我們一開始只是簡單地了解了一些情況，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南山中學的王姓校長，雖然與我們同屬教育口，可是從來沒有見過面。這個校長的背景似乎真的像老臧暗示的那樣很深厚，有六十年代省“群英會”代表，文革后的中學特級教師，當?shù)厝舜蟠淼鹊茸屓搜刍潄y的頭銜。年紀近六十歲，本身就是一個危險年齡段，社會上的各個行業(yè)都出現(xiàn)過諸如臨退休前發(fā)生貪污、索賄的案件，如果按上述情況推理，教育界出了這件事當然也不足為奇了。在我看來，弊案跟公權利的喪失和瀆職及貪污受賄等等利用權力進行的交易緊密相連，說是弊案，實際上牽扯的絕對不止作弊如此簡單，比如我們從各個媒體了解到的建筑作弊，就牽扯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建筑弊案傷害老百姓一時，但是教育弊案傷及的將是人的一生。想到一生這個詞語，我簡直不寒而栗，坐在車上，我試想著這個膽大妄為的王校長的模樣。從事教育這個行業(yè)，舞弊無異于誤人子弟，還有什么比這更該讓人痛恨的事情呢。

車子在省道的一個岔路拐向安化縣的縣級公路，縣級道路的質量比省級道路要差很多，雖然感覺不出車子顛簸，可在車里還是可以聽見輪胎在經(jīng)過溝坎時傳導到車里的咯噔咯噔的聲音。

趙鵬程見我睜眼了，用手推了我肩膀一下，我定了定神，他遞給我一支煙，我順手把煙夾在手上并沒有點燃。趙鵬程說，馬約，剛才我跟一雄說話，你也不插幾嘴。

我是三人小組里年紀最輕的一個，級別也最低，所以很多事情我不便插嘴。從省教委大院出來的那一刻，我就告誡自己，盡量配合他們，這個校長跟我不沾親帶故，我也沒必要多說，跟他們發(fā)生不愉快。還有，這件事情還遠遠沒有到下結論的程度，只是剛剛進入調查程序。

安化是離省會最遠的一個縣，這個叫南山的中學距離縣城近五十公里，又是整個縣最偏遠的一所中學，所以，從省會到南山的距離就可想而知了。我們的車從縣城穿越而過，絲毫沒有停留。省教委把這件事的口風壓縮到最小范圍，甚至連當?shù)氐慕涛矝]有通知。作為一個縣級中學的校長，絕非當年的私塾先生那么簡單，一個村長都可以手眼通天，誰敢保縣教委的工作人員不會跟這個弊案的主要人物勾勾搭搭呢，如果此事泄密，意味著我們的調查工作將面臨重重阻礙。我想省教委此事做得也是比較周密的。

臨近中午，我們都還沒有吃飯，肚子嘰里咕嚕地歡叫，我們都沒有吃飯的心情。司機小陳穿越安化后，徑直把車開到那個南山中學的學校門口，車子在大門口停下，我們坐在車里，趙鵬程的意思是咱們都別下車，先看看地形，然后調頭回縣城，找個賓館安頓下來，再作定奪。

南山中學坐落在南山鎮(zhèn)，這個偏遠的小鎮(zhèn)好像離現(xiàn)代社會非常遙遠，落后得讓人瞠目結舌。整個鎮(zhèn)子連正經(jīng)的柏油路都沒有，路面還是很早以前的水泥路面，并且只有一條街，路面也坑坑洼洼的，像一只只睜大的眼睛，街道兩旁連個像樣的商店也沒有，就更別提商場了。學校的大門也破敗不堪，粗鋼筋焊接的鐵門銹跡斑斑的。出來前，我們曾聽人說過，南山中學接受過社會捐助，數(shù)目還不算小，但是此時眼前的大門不由得讓我想象這筆捐款到底干了什么，大門就跟人的一張臉一樣，那有不粉飾臉面的道理。從大門望進去，大概有十幾排平房，從外觀分析應該是作為教室使用的，房子是青磚結構的，這種顏色的磚，大概二三十年前出現(xiàn)過，后來就難覓蹤跡了。我點燃香煙，恨恨地吐出一口濃重的煙霧，這個學校的局面讓我不能不心生氣憤。因為是中午，學校里冷冷清清幾乎沒有人走動。我跟趙鵬程和周一雄說，算了，咱們還是先回縣城，等安頓好，咱們設法把那個校長誆到賓館去盤問。

我們三人的意見不謀而合，司機小陳把車在大門口原地做了調頭。

一路上，周一雄讓我們猜猜這個校長長得什么模樣，坐什么車。還沒等周一雄說完，趙鵬程使勁啪的拍了一下車門說，跟他媽的那些貪官一樣，吃得跟豬似的，至于車嗎，我估計最低是桑塔納。我立刻反駁，說，什么年代了，連個大隊書記都奧迪了，校長還次得了，再說，又接受了那么多社會捐助，你看這學校校舍那德行，那錢不是買車就是落到個人腰包了。

對于這個問題，我們意見也基本一致。

下午兩點左右，陰沉的天空下起了哩哩啦啦的雪屑，一會兒就在路面堆積起一層白白的雪幔，車子壓在上面咯吱咯吱地作響。還是早上的那個油餅，一直讓我們堅持了多半天的時間，可是任憑肚子空落落的，我們誰也沒有食欲，或許是那個王校長讓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感到有一股氣頂在肚子里。

由于路況不好，小陳放慢了車速，五十公里的路程大約用了兩個小時的時間，北方的冬天本來黑得就早，再加上是陰天下雪的緣故，到達縣城天已經(jīng)黑了。如果不是為了調查弊案，我們肯定會找當?shù)氐慕涛?，讓他們?yōu)槲覀儼才攀乘?，再暖暖和和地睡上一覺。

司機小陳經(jīng)常東跑西顛，對于全省的各個地區(qū)都比較了解，所以趙鵬程就問小陳，這個縣城有沒有一個像樣的賓館讓咱們安身。小陳說，趙頭，這個破地方呀，哪兒有什么像樣的賓館，就一個縣委招待所還能住人。趙鵬程說那就住縣委的招待所吧。

縣委的招待所是一座兩層的磚木結構的建筑，由于天黑根本看不出外墻什么顏色，窗戶也是黑燈的多，亮燈的少。進了招待所大廳，立刻一股溫熱的氣息撲面而至，在服務臺，趙鵬程跟接待員商量，是否可以給我們安排到二樓。我詫異地盯著趙鵬程，趙鵬程低聲說，這就叫高瞻遠矚，等著好戲吧。我一時沒明白住二樓跟高瞻遠矚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但是我相信，憑趙鵬程的腦子的轉速，住二樓肯定是有道理的。等服務員把我們安排進二樓靠近走廊的房間，我們才真正感到饑腸轆轆是多么難受，我跟趙鵬程開玩笑說，再怎么著，也得先塞一下肚子，別事情沒辦，咱們成了烈士吧。趙鵬程一笑說，要當烈士也得等案子完了不是。周一雄也在邊上說，得了，別烈士不烈士的，現(xiàn)在吃飯要緊，我看呀，這個賓館的餐飲部也沒啥好吃的，不如今天咱們出去吃。

司機小陳被安排在另一個房間，司機有時就是竊聽器，南來北往，認識的人多，有些事情不得不避諱司機。小陳能夠了解事件的表面已經(jīng)算夠多了，更深的東西沒必要讓他知道。我們先后出了房間，趙鵬程推開小陳的房門叫小陳一起出去吃飯，小陳倒也識趣，說，趙頭，你們去吧，我先歇會兒，開車開得我脖子僵硬，待會我自己出去吃吧，對了，趙頭，這個縣城窮得連兔子都不拉屎，也沒個大飯店，出門往東五百米有一個叫“食圣”的飯館還湊合，你們不如去那里吧。

別看縣城窮，人不見得窮，也可能因為我們正好趕上飯點，這個叫“食圣”的飯館里人滿為患，周一雄打算找一個包間，服務員挺無奈地說沒有了，隨后就把我們領到大廳里，找了邊邊角角的位置。上一桌客人肯定剛剛才離席，桌上還有殘羹剩飯。等服務員收拾完畢，把茶水端了上來，我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水，周一雄毫不客氣地拿過菜譜點菜。趁著上菜的間隙，趙鵬程眉頭緊鎖，一臉憂郁地提起了近幾年的中高考，說，你們說，現(xiàn)在這些孩子都怎么了，平時考試打小抄，最后發(fā)展到中、高考都作弊，現(xiàn)在還弄出個校長作弊，這都怎么回事呀。趙鵬程說話好像句句離不開教育。我用手掏了掏耳朵，說，老趙，啥也別說了，也別全怪學生，動不動咱們就提素質教育，好像素質教育就比應試教育好，當然，我也沒有完全反對素質教育，可是你看看，咱們都素質到啥程度了。周一雄也插嘴說，我聽中科院一位院士說打算恢復科舉，要是恢復了，我先整個秀才玩玩。趙鵬程說了一句，靠。我趕緊說趙鵬程，你看你，中國人的罵法都在你這里變了，操還改成靠了。

菜陸陸續(xù)續(xù)上來了，我們也把話題就此打住了，誰也顧不上什么素質、應試了，吃飯才是真的，我們都埋著頭，六只筷子在桌子上的所有盤子里一通翻騰。也可能是我不會喝酒的緣故，他們也破例沒喝酒。飯吃得挺快，吃完我們都摸著滾圓的肚子，坐在椅子上喝水消食。

沒想到的是，我竟然碰見了王文革。當時我坐在最旮旯的位子，王文革在不遠的一張桌子上背對著我吃飯，進來時候我沒太注意，光顧著找位子了，另外也想不到會在距離省城這么遠的安化遇到熟人。王文革吃完飯轉身拿衣服的時候看見了我，一時間我們四目相對。王文革是我讀師范時候的同學，一屆不一班，我知道他家不在省城，是安化人。王文革跟我對視了一會兒，我們都會意地笑了，王文革隨后把衣服又放回到椅背上，朝我走了過來。

馬約，真的是你，地球真是小呀，我最近聽說你發(fā)達了，在省教委當了科長。王文革目光帶著妒忌。今兒怎么有時間光臨小縣呀？

我跟王文革握了握手，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也開始握手了。

王文革，你看你說的，什么科長不科長的，我也就是跑餿腿的。你怎么有時間關心我？我問王文革。

喲，瞧你說的，我一直就關心你，說說的還羊上樹了，對了，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我到這兒定然是不能告訴他的，我想起王文革好像就在南山中學教書，如果我說了實情，不敢料定那個受調查的校長會不會很快知道。我說，王文革，我是陪哥們兒玩玩，路過。

然后我把趙鵬程和周一雄介紹給王文革，當然我沒有說明他們的身份。

王文革顯然還要說些什么，可是卻被同行人叫走了，臨走，王文革還借機歪頭跟我說，馬約，你不會是為我們校長來的吧，那個老家伙，聽說出事了。

催促的人連續(xù)叫了幾聲，王文革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南山的案件可能讓王文革來了興致，沒有盡興就不得不走了。

在這些人走出飯館時，我聽見有個聲音在說，都他媽的腐敗了。聲音雖然不大，可也穿透了嘈雜的大廳，趙鵬程跟周一雄也聽到了，我們相對苦笑了一下。

回到招待所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了，一天下來，整個人都跟散架了似的，倒在床上我連衣服都沒脫，拽過被子就睡著了。等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晨八點了。趙鵬程和周一雄早已經(jīng)洗漱完畢，我在床上抻了個懶腰。趙鵬程說馬約，今天是星期五，照例學校應該召開校務會，咱們去學校把校長“接”過來。我說，原計劃不是打算把那個校長誆過來嗎？趙鵬程說，我怕出現(xiàn)紕漏，還是咱們直接去更穩(wěn)妥。趙鵬程又轉身跟周一雄說，一雄，你跟服務臺定一輛出租車，把被清退的學生家長也接來，咱們讓那個校長在小陳的房間接受調查，學生家長就在這個屋子接受詢問。周一雄說好，就這樣，咱們分頭行動。

我從床上爬起來，到洗手間刷牙洗臉，等出來，才發(fā)現(xiàn)房間的光線有些黯淡，窗簾早上就不曾拉開。趙鵬程說怕吵了我的好夢。我伸手拉開窗簾，外面的天空早已褪去陰霾，陽光萬丈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叫安化的縣城原來真是如小陳說的那樣，兔子經(jīng)過都不見得拉屎，在我印象里，好像回到了七十年代。我推開窗戶打算透透氣，一股冷風順著窗戶縫鉆了進來，我激靈了一下，下意識地把窗戶又關上了。

趙鵬程從房間出來把小陳叫上，我們到一樓大廳，周一雄奔了服務臺，我和趙鵬程、小陳則出門上車。在招待所門口，小陳拐彎的時候，一個騎著一輛破舊自行車的老頭差點刮到我們的車。小陳停住車，想下車罵老頭幾句，司機本不是個文靜的職業(yè)，老百姓都知道一句話，叫車、船、店、角、衙，無罪也該殺，小陳顯然是屬于被首殺那類的。趙鵬程拽了小陳一把說，得了，咱們辦正事要緊，跟個老頭較個什么勁。車子啟動的時候，我從車里看了一眼騎車的老頭，老頭整個人跟他騎的那輛車一樣破舊，于是也跟小陳說，你看，這老頭沒準是馱食堂剩飯菜的，何必呢。小陳嘴里嘰里咕嚕嘟噥了幾句含糊不清的語言，雖然聽不清，也能猜出是罵人的臟話。

到達南山中學，我們把車開進學校里，正趕上學生上課間操，帕薩特閃爍著黑亮的光，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滑過學生中間。偏遠地區(qū)的學生很少見到車，都不約而同地把臉朝這個方向扭過來。小陳把車開到最前面的一排房子前面，我和趙鵬程先后從車里下來，剛下車，就聽見有人馬約、馬約地叫，我轉身一看，王文革連跑帶顛地從不遠處的操場邊上奔我們跑過來。等跑到我跟前，王文革假裝神秘地說，我就說，你不可能這個季節(jié)跑安化來玩兒嘛，辦我們校長來了吧？

我反問了一句說，文革，你怎么知道就是辦你們校長的呢？

咳，前些日子，學生家長到學校來鬧過了，家長放話了，說王校長毀了他們孩子的前程，必須得有個說法，不然就要上告。

我也不想和王文革多說，就問，你們校長現(xiàn)在在嗎？

王文革咧咧嘴說，在個屁，老家伙今天連會都沒開，誰知道躲哪去了。

我說，難道是你們校長得到了什么消息？

王文革得意地說，昨天我看見你們，就跟一塊兒的同事說上面來人了。

我心里哎呀了一聲，本來應該保密的事情，卻從王文革那兒走漏了風聲。我趕緊跟趙鵬程說，咱們走吧，撲空了。末了，我半開玩笑地探問，王文革，你們校長不會是逃跑了吧。

王文革撇嘴說，他沒那個膽量，頂多是躲風頭去了。

我們上了車，找不到這個校長，招待所還有周一雄和學生家長等著呢，先跟家長溝通溝通，然后再想辦法找那個校長吧。

小陳明白校長不見了，事態(tài)緊急，所以一出南山中學，就把車開得飛了起來，路面上昨天的雪早已蕩然無存，從南山到縣城，我們只用了一頓飯的工夫。小陳把車停好，我跟趙鵬程就迫不及待地從車里鉆出來，一路小跑上樓。在二樓樓梯的轉彎處，我們看見樓道里一個臃腫的影子來回走動，等走近一看，是早上出門時候差點刮到我們車的那個老頭。老頭看見我們，就站住了，在原地打量我們，我們也止住了腳步，片刻之后，還是老頭先說話了，你們是省教委的人吧。趙鵬程愣了一下說，怎么了？

老頭說，我是南山中學的校長，就是你們要找的人。趙鵬程說，您等會兒再說，咱們先進屋吧。

老頭在房間里坐定后，單刀直入地說，我也不想跟你們隱瞞什么，你們既然來了，咱們就事論事吧，虛報的事的確是我干的。

趙鵬程坐在床上，拿出本子。事件的進展比我們想象中要順利的多，這多少給了我們剛才失魂落魄的心情一絲安慰。

王校長接著說，南山你們也去過了，那么落后的一個地方，考出個大學生多不容易，那兩個往屆生已經(jīng)重讀了一年，這一年的花費是一家人全年的收入了。兩個孩子都是文科班的，本來文科就不好考，倆人是連續(xù)幾年的三好生，本來打算去年就保送上大學，可是鄉(xiāng)里幾個企業(yè)共同向學校捐獻五十萬塊錢。說到這里，老人咂了咂嘴，停頓了一會兒。你們也知道，企業(yè)沒有白給錢的，他們的條件是先保送他們的子女，雖然他們的子女成績也不錯，可是比起那兩個來就遜色一些，為了這筆捐助，我不得不優(yōu)先考慮他們的孩子，保送的名額有限，那兩個三好生的名額就被他們擠占了。

老人陷入了沉默，不會兒工夫，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存折和幾張支票?？匆姶嬲酆椭蔽揖兔靼琢耍先耸巧侠U灰色收入來了，趙鵬程伸手接過存折和支票。老人說，存折是我的，支票是那幾家企業(yè)的，你們現(xiàn)在可以去銀行調查。我從趙鵬程手里拿過存折，展開后一看，上面的存款只有不足五百元。我看了一眼老人，又低頭看了看存折，老人嘆了口氣說，存折先不說，說說支票吧，我干了四十年教育，迂腐呀，從來沒想過他們會開出空頭支票，等學校要用錢的時候，我去銀行取錢，銀行的人告訴我，幾張支票的數(shù)額加起來還不到五十塊錢。

那么也就說明，面前的這個老校長根本沒有從捐助上貪污的機會了。沒有從捐助里得到好處，不等于學生家長沒有行賄的可能。我看了一眼趙鵬程，示意他我到隔壁的房間看看，趙鵬程點了點頭，然后，趙鵬程跟老人把話題從弊案上扯開了。

我從房間里走出來，兩面都是房間，盡管樓道里開著燈，也顯得昏黃無比。我敲開隔壁的房間，周一雄把門打開，我閃身走了進去，屋子里煙霧繚繞，一對上了年紀的男女坐在沙發(fā)上，看見我進來，他們欠著身子點頭。

周一雄介紹說，這是學生家長，兩家就找到一家。

上了年紀的男人把抽到一半的紙煙捻在煙灰缸里。這對夫婦欠身時我才發(fā)現(xiàn)，男人好像只有一條腿，婦女的眼神似乎也很不好，空空蕩蕩的。

我跟周一雄說，你們啥時候回來的。周一雄說剛進門。接著，他把我拉到衛(wèi)生間里，低聲在我耳邊說，剛才進來時，有個老頭在咱們房間外面鬼鬼祟祟的，你們回來時見到?jīng)]有？我說那個老頭就是南山中學的校長，正在隔壁接受調查呢。我又問周一雄，進行得怎么樣？周一雄說，剛才進來，我怎么看這兩個家長好像根本不認識那個校長似的呢。

我就奇怪了，學生要開家長會的，不至于連校長都不認識吧。

周一雄解釋說，他們身體不好，你也看見了，男的是瘸子，女的跟瞎子差不多，每次開家長會都是學生的舅舅去。我心里唉了一聲，怪不得呢。

我又返回趙鵬程的房間，恰好趙鵬程說，老校長，今天的事兒就到這兒吧，改日我們再去找您。

我們把老人送出房間，周一雄也正好送那對學生家長出來。

等他們都走了，我們聚在房間里，琢磨著看似復雜的事情竟然如此簡單，我們都不敢相信，這件事真的有這么簡單嗎。

中午休息的時候，縣教委的夏局長來了。夏局長跟趙鵬程很熟悉，他一來，我們就明白了，那個校長八成是從我們這里走后到縣教委去了。夏局長見到趙鵬程就大呼小叫的，說，鵬程，你來也不說一聲。趙鵬程也嘻嘻哈哈地說，老夏，說情來了？

夏局長立時嚴肅起來，說，鵬程，我不是來說情，是說實情，王校長絕對不是你們想象中那樣的人，我是來當保人來了。

趙鵬程說，保人，怎么保？調查才剛剛開始。

行了，到這結束，我拿我局長位子擔保，老王虛報是有錯誤的，但是絕對沒有收受過賄賂。他的為人我是知道的，一起摸爬滾打了幾十年，別說收錢，就是家長的一頓飯他都沒吃過。我頭出來也往省里打電話了，明天我就去一趟。夏局長說。

趙鵬程遲疑了，看來，事情到這里也差不多了。趙鵬程說，老夏，既然這樣，下午我們就回去了，看省里怎么處理吧。

夏局長說，你們來一次不容易，怎么也得喝一頓吧。

趙鵬程說，早晚我給你老夏機會，這次萬萬不行。

下午，我們乘車返回省教委，一路上無語，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省教委到底如何處置這件事情。

周一，我們把調查的大致內容跟臧翁和反映了。老臧說，我在教育戰(zhàn)線時間也不短了，老王我早就認識。

周一雄說，那您不早說。

老臧說，認識歸認識，事情歸事情，公事公辦，但我相信老王絕對不是貪贓枉法的人。老臧說得斬釘截鐵。

這次省教委辦事的速度驚人，不出一周處理結果就出來了。很無奈，本是一件性質難辨的事情，最后省教委決定，給王校長黨內警告處分。

通報全省下發(fā)，我捏著手里的通報想，現(xiàn)在的事情好壞怎么能分得清呢。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