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范,即古人鑄造錢幣的模子。西漢末年,王莽稱帝,下令變法,復古改制。廢五銖錢,重現(xiàn)刀錢布錢。盡管曇花一現(xiàn),王莽錢卻為后人留下了許多錢幣珍品。王莽錢范開銅錢模之先河,存世極少,千百年來,令收藏者趨之若鶩。
——作者手記
1
金匱銀樓的賈老爺請席麻臉喝黃家紅爐煮酒啦,襄陽城里許多人都這樣傳著。席麻臉是個打小鑼的,往日他在賈老爺眼里是個沒影兒的人。這讓許多人都感到蹊蹺。
多少年來,漢江上下一直流傳著一種“打鑼的”職業(yè)。所謂“打鑼的”,通俗地講就是收舊貨、收破爛的。干這一行的,大都挑著小筐簍或在肩上搭條白布袋子,拿著一面茶碗口大小的小鑼,拎上一個小錘,打在小鑼上,“咣……咣”作響,聲尖而清脆,故此得名。
襄陽人將打鑼的分為兩種:一種是“打小鑼”的。他們常年穿行于大街小巷,專門收買各大戶人家的舊首飾和其他軟飾物。隨身帶有一小布包,內備戥子、試金石等必需之品,以用來試鑒金屬物的輕重或真假。這類打鑼的大都有些資本,口袋里備有六七塊現(xiàn)大洋。東西收回后,再進行細分處理,拆下舊首飾上鑲嵌的珠寶鉆翠賣給珠寶玉器鋪,金銀首飾則賣與金店銀樓或古董店,盈利較大。有能干者還能自己提煉金銀,將包金飾物冶煉分解,獲利更多。另一種是“叫嗓子的”。這類人也提著小鑼,但只是擺樣子,一般不打,全憑嘴一張,“收破爛羅,收破爛羅”地窮叫喚。其實,叫嗓子的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收舊貨、收破爛的。因為沒什么本錢,破衣爛衫、破銅爛鐵、破家具爛擺設,只要沾著“破爛”兩字的都收,回家分類后,再賣給舊貨攤小店鋪,從中牟點蠅頭小利,湊合著糊個口。
席麻臉,名不詳,因臉上長著幾粒麻子,而得名。席麻臉為漢江下游鐘祥縣人氏,自幼喪父喪母,被叔父收養(yǎng)。由于受不了嬸嬸的氣,十四歲那年,從家里跑了出來。他躲進一只貨船的后艙里,順江而上到了漢中。白日行討,夜宿街頭,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一個叫嗓子的見他可憐,便帶他一同跟著叫嗓子。一天早上,師徒倆路過一大宅門前,見一太太拿著一玉鐲與打小鑼的討價還價。打小鑼的給價五元,太太非十元不賣,交易未成,打小鑼的氣惱而去。師傅說:“那可是只古玉呢?!毕槟樎犃?,暗地里四處湊錢,中午趕到大宅門將那玉鐲買了過來,轉手賣了二十塊大洋。當日夜半,禍從天降,一群人將席麻臉師徒倆夜宿的破廟團團圍住,沖上來就是一陣猛打,搜走了那還沒焐熱的大洋。這伙人走時丟下話來:“三天之內,給老子滾出漢中城!”事后,席麻臉才知道,這是違犯了行規(guī),受到了打小鑼的群起而攻之。師傅被打斷了腰,身子就再也沒有伸直過。
無奈,師傅帶著席麻臉順江流浪,來到襄陽。襄陽西門外有一座寺廟,年久失修,破窗爛瓦,乃一幫叫嗓子的棲身之地。也有幾副打小鑼的擔子,看貨走眼,生意做砸了,委屈在這破廟里。席麻臉惹事后,對師傅有愧,什么活都搶著干,掃地做飯,出門從不讓師傅挑筐子。一天夜里,師傅起夜,不小心跌進了廟旁的水塘里,掙扎了幾下,便硬硬地沉了下去。師傅死后,席麻臉幾天不吃不喝,哭著鬧著要跟師傅而去。同住店的一個打小鑼的老者,見席麻臉如此孝道,便收留了他。教他看金識銀,分辨翠料,帶他串小市找貨源,領他沿襄陽老街認識各大宅門。沒兩年,席麻臉就學會了打小鑼。不久師傅告老還鄉(xiāng)走了,席麻臉獨立地挑起了擔子。走街穿巷,專上大戶人家收舊金銀飾品,兼賣些太太媳婦喜歡的翠花什么的。
那時,襄陽城打小鑼的大都在各大宅門的門前吆喝。大宅門里的太太、小姐們是不便出門與打小鑼的照面的,都由老媽子小保姆傳遞物件,看好了由老媽子小保姆講價。席麻臉心眼足,手上的活路熟悉后,也居然有了一些險詐之心。往往暗攜贗物,如假珊瑚、假翠石等,在收買金玉時,乘人不備,加以調換,賣者不察,竟蒙重大損失亦未可知也。這樣,席麻臉的生意發(fā)展得挺快。他特愛與一些大戶人家的女傭人和丫頭搭訕,隔著門檻,引誘女傭人和丫頭偷主人家的金銀物,三文不值兩文地賤賣給他。經他一轉手,就會從金店銀樓里換出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利潤來。慢慢地,席麻臉在襄陽城里人的心里成了一個歪門邪道之人。
襄陽城外馬背巷的金匱銀樓,傍古渡口而立,乃襄陽名店,譽滿漢江上下,樓里成天吞金吐銀。席麻臉當然不會放過這塊肥肉。剛開始,席麻臉竄到金匱銀樓門前兜售金銀物時,曾連連碰壁。賈老爺深知小鬼難纏,金銀物里的名堂多著呢,若讓席麻臉使個什么小絆子,還不吃不了兜著走?
惹不起,躲得起,賈老爺見到席麻臉上門,總是笑臉相迎,一口一個承蒙厚愛,不收外貨,多有得罪。雙手一拱:“見諒,見諒。”席麻臉呢,對此也見怪不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哈哈一笑,走人。
席麻臉有事無事都喜歡在金匱銀樓屋前屋后轉轉。再說,馬背巷頭就是古渡口,金匱銀樓就立在這古渡口邊,席麻臉在襄陽樊城兩邊跑,來來往往,金匱銀樓門前是必經之地,順道瞅上金匱銀樓幾眼也很自然。席麻臉臉皮特厚,每次遇到一臉嚴肅的賈老爺,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將笑容呈上。盡管賈老爺一次也沒有給他好臉看,可人家一點兒也不生氣。一個打小鑼的,吃的是走東串西的飯,賈老爺看不順眼席麻臉,可你也不能干涉別人走路呀。
2
讓賈老爺看得起席麻臉的是一把古銀長命鎖。
長命鎖又稱百歲鎖,是漢江一帶孩子們脖子上的常見之物。小孩出世,姥姥家送粥糜,必定要有一把銀質的長命鎖,漢江上自古就有“一鎖鎖百歲”之說。有趣的是,賈家歷代不僅能打制好的長命鎖,而且還有收藏長命鎖的嗜好。這天,席麻臉拿著一把烏黑色的百歲鎖找到賈老爺,挺神秘地說:“這可是把古銀鎖呢?!?/p>
賈老爺很麻木地看了席麻臉一眼,搖頭不語。
席麻臉說:“小狗騙你,若不是把古銀鎖我將眼珠摘給你當泡踩。”
賈老爺依然不語。
席麻臉急了,將銀鎖往賈老爺手里一塞:“不信,您仔細瞧瞧的?!?/p>
賈老爺一過手,立刻感到了這鎖的手感非同一般。這長命鎖為“樂舞俑”造型,樂舞俑為男性,大眼高鼻,兩耳碩大,成圜狀中空,好似一對大耳環(huán),神情專注。上服正中豎排兩粒紐扣,肚臍眼下還有一粒紐扣。頭戴野雉毛向后甩,形半圓環(huán)狀(即鎖梁),兩臂部向前變曲握拳,兩腿至膝部盤屈,好一幅胖漢蹬腿樂舞圖。銀鎖發(fā)黑,顯然年代已久。賈老爺當即斷定為古代宮廷傳世之物,頓時愛不釋手,舍之不下。
席麻臉盯著賈老爺?shù)谋砬?,有些得意:“怎么樣?是件好東西吧?!?/p>
賈老爺盯著席麻臉:“從何而得?”
席麻臉說:“我從一個逃難的過路人手中收得的,只要三塊大洋如何?”
這把明代宮廷里的長命鎖為賈老爺?shù)氖詹卦鎏砹艘患滟F的藏品。多少天過去了,席麻臉并沒給賈老爺帶來什么麻煩。賈老爺對席麻臉刮目相看起來。這天夜有些深了,賈老爺從樊城回來,走上碼頭,見黃家紅爐煮酒的挑子還在,搖曳著風燈和夜色,影影綽綽,飄裊著熟諳的誘人的酒香。賈老爺不禁咽了口唾沫,便上前去要了一碗煮酒。紅爐煮酒是一種自釀的米酒,用木炭火加熱,邊喝邊冒著熱氣兒,喝下去有一種火辣辣的暢快感覺。黃家煮酒的店鋪在樊城,在襄陽古渡口碼頭擺有一副挑子,一頭是小紅爐,一頭是酒缽。暗紅的火苗煨著一鼎子滾水,客來現(xiàn)吃現(xiàn)煮。來往古渡口的人,順道都喜歡喝上一碗,既解渴,又添勁兒。賈老爺正喝著,席麻臉閃了過來,賈老爺沒說啥,掏錢給席麻臉要了一碗。席麻臉感到很有面子,逢人就講賈老爺請他喝煮酒了呢。賈老爺聽后,一笑。一碗煮酒何足掛齒?
就這樣,席麻臉與金匱銀樓親近起來。席麻臉時常將收來的一些金銀飾品送到金匱銀樓兌換大洋,柜上都是一手交貨一手交錢,錢貨兩清,從不隔夜。賈老爺自己安慰自己:做金銀生意,講的是金銀物的成色,至于說這金銀物的來歷,打小鑼的吃的是千家飯,犯不著一一計較,再說也管不了那么多。
席麻子成了金匱銀樓的???,席麻臉送貨來時,樓里的丫頭彩鳳少不了要端個茶遞把扇什么,席麻臉也今日遞個小泥人明日遞個小玩藝兒給彩鳳,一去二來,席麻臉就跟彩鳳混熟了。
一日,彩鳳竟然在碼頭上闖了禍。事情是這樣的,這天早飯后,彩鳳提著裝滿衣物的籃子下碼頭去洗。這時有幾艘客船靠岸,碼頭上人擠人的。彩鳳提著籃子在人流中穿行,那籃子不知咋地就碰上了一位外地客人,將懷里抱著的一個青花瓷瓶碰掉在了石階上,破成了八瓣。外地客人暴跳如雷,說是剛從樊城阿福古玩店買的一件明代古物,花了二十塊大洋呢。彩鳳頓時嚇得魂不附體,跌坐在臺階上嚎啕大哭起來。正巧,席麻臉路過這里,二話沒說,付給了外地客人二十塊大洋,將彩鳳送回了金匱銀樓。
彩鳳欠下席麻臉的錢,一時是還不起的。她只得聽從席麻臉的指使,一次一次從銀樓里偷戒指、項圈之類的銀器賣給席麻臉,席麻臉就一筆一筆地扣還那二十塊大洋的欠賬。每次小偷小摸之后,彩鳳都要后悔內疚好幾天。彩鳳一次一次地在心里發(fā)誓,這是最后一次。可在席麻臉的逼迫之下,彩鳳一次一次地干著見不得人的事。她苦惱極了。
這天,席麻臉又轉到了金匱銀樓來,大廳里有不少的客人,都忙著挑選首飾和其他金銀器物。席麻臉閃過廳堂,徑直來到后院天井里找到正在晾衣服的彩鳳。
“彩鳳,你忙呢?!毕槟樢恍?,滿臉開花。
彩鳳一臉驚慌:“你又來干什么?快、快走!”
“怎么,想洗手不干了?沒門。苗嫂的一條銀項鏈還在我手里呢?!毕槟槓汉莺莸卣f。
彩鳳頓時嚇得滿臉慘白,一聲不吭。彩鳳偷不著柜臺上的東西,只得在傭人和爐上伙計的身上偷些小東西。銀樓廚娘苗嫂家里窮,丈夫在古渡口碼頭上扛杠子,有些收入,但他是那種酒瓶不離嘴的人。一天的杠子活兒,就夠他兩壺酒。苗嫂只得走進銀樓來當廚娘養(yǎng)家。苗嫂做得一手好菜,很順太太卓氏的口味。一晃十多年過去了,苗嫂的孩子都長大,苗嫂就想不干廚娘了。卓氏舍不得,為討好苗嫂,便打發(fā)了一根銀項鏈給苗嫂。苗嫂一直舍不得戴,也不敢拿回家,怕丈夫換了酒喝。苗嫂將銀項鏈用紙包著,壓在廚屋里的米壇子底下。隔三岔五地看一次。苗嫂的銀項鏈突然丟了,傷心至極。卓氏很重視,對銀樓里的人一個個進行審問。盡管沒有結果,但嚇得彩鳳再也不敢與席麻臉來往了。
席麻臉見彩鳳被嚇住了,壓低聲音說:“我們是單個買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個啥?”
彩鳳一言不發(fā),渾身顫抖著。席麻臉繼續(xù)開導道:“這銀樓里家大業(yè)大,少點兒針頭線腦,誰說得清?”
這時,賈老爺從外面回來,在大廳里大聲地與客人們打著招呼。彩鳳聽到賈老爺?shù)穆曇?,嚇得抽泣起來:“我求你啦,別再纏我了。”
“不行!”席麻臉脖子一梗,“不送上點東西,我是不會走的。”席麻臉一副無賴的架式。就在這時,一只貓碗猛然從窗口里砸了過來,落在了席麻臉的腳前。二少爺那張笑癡癡的臉從天井邊的一個窗口里伸了出來:“花花巾,花花飯?!?/p>
二少爺自十一歲得了花癡病,癡傻傻的。犯病時,只得將他鎖在屋子里。
席麻臉嚇了一跳,罵了句:“你娘的花癡?!庇媚_踢了踢腳下的貓碗。見有些沉,便拾了起來,一股腥味撲鼻。他躬下身子將貓碗在地磚上磨了磨,立即有了一道黃色的金屬光,不由眼睛一亮,是個銅碗。
彩鳳說:“這是二少爺?shù)呢埻肽??!?/p>
席麻臉又仔細看著,然后用手指摳了摳了硯底,發(fā)現(xiàn)底上刻著幾個古錢印。心想:興許是個古物。便說道:“我給你現(xiàn)錢怎樣?”
彩鳳半推半就收下了一塊錢,連聲催促:“你快走,你快走吧!”
3
襄陽城對岸的樊城,有個不懂古玩而賣古玩的阿福。他從小好吃懶做,父親死時,在樊城鹿角門街口給他留下了一間單門臉的古玩鋪。阿福時常從一些小商小販手里進貨,再擺到鋪里賣。賺了錢,就泡煙館。
席麻臉急急忙忙地找到襄陽銅 巷皮二爺?shù)膽c豐元大煙館,阿福正躺在煙榻上抽著大煙。席麻臉拿出那個一塊銀元買來的銅貓碗:“您看看這古物?!?/p>
席麻臉家在樊城。樊城收的東西到襄陽販賣,襄陽得的好貨到樊城出手,過江成交,這是襄陽樊城“打鑼的”的經營之道。其道理非常清楚,因為這些“打鑼的”多以誘騙為手段,最擔心東窗事發(fā),出貨走遠些,已成習慣。席麻臉在慶豐元大煙館找到了阿福,也就省去了過江的麻煩。
阿福拿著貓腥氣挺重的銅貓碗看了良久,說:“哦,是個銅硯呢,給你兩塊錢,我留下了?!?/p>
席麻臉想,一倒手就賺了一塊,也沒心思加價,便成交了。臨走時,席麻臉嘀咕了一句:“這金匱銀樓就是家大業(yè)大,連那花癡用的貓碗都是個古物呢?!?/p>
阿福一聽,眼一亮,叫住席麻臉:“我再給你一塊錢,以后多長些心眼,碰到好東西立馬給我送來?!?/p>
古物講究原色原味,阿福就將沾著貓食的銅硯擺在貨架上的一角落里。這樣,一擱就是半年。
一日,阿福的婆娘董氏請了一木匠來家做樟木箱子。箱子上要裝提手,提手是用銅絲絞的,提手的生根處要用銅錢作墊子。阿福家的銅錢倒是不少,可是做墊子都顯得單薄了些,董氏想到了貨架上的銅硯底上有幾個厚厚的銅錢,便讓木匠給挖下來。木匠拿著銅硯里外看了看,發(fā)現(xiàn)銅錢是刻上去的,根本取不下來。木匠想到了馬背巷的襄陽錢王祥符先生,他在祥符先生家做過一架紅木雕花的博物閣子,是專門用來存放古錢用的架子。錢王祥符家祖?zhèn)魍婀佩X,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古錢應有盡有。木匠出主意,讓董氏去馬背巷“祥符古泉店”討幾枚厚銅錢來。
董氏找到馬背巷,祥符古泉店的堂倌告訴她,祥符先生去沈氏茶館喝茶了。祥符古泉店的堂倌認識阿福老婆。提到阿福與祥符先生的交往,阿福有今天,說到底還是祥符先生的功德呢。阿福自幼貪玩,無心讀書,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阿福上有三個姐姐,他是家中唯一一個帶把兒的,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阿福十六歲那年,父親進??瞪嚼锸展磐鏁r,遇到土匪,丟了性命,留下了一小古玩鋪。這時,阿福的三個姐姐都已嫁人,阿福便承接起了家業(yè)。阿福無心經營,只能是依仗著祖?zhèn)鞯囊恍┕磐婢S持生計,再加他吃喝嫖賭無節(jié)制,很快坐吃山空,三十出頭竟然無錢娶媳婦。一天,阿福過江來到襄陽馬背巷閑逛,被一乞丐攔住。這乞丐掏出一枚大衣紐扣樣的圓疙瘩,裝瘋賣傻,硬說是枚古錢要與阿福換酒喝。阿福接過一看,見是一粒鐵扣子,氣得順手給了乞丐一耳光:“我日你祖宗呢,方孔錢方孔錢,你娘的孔呢?討你娘的馬尿喝去吧?!?/p>
乞丐挨了打,不依不撓,便與阿福拉扯起來,引得眾人圍觀。這時,祥符古泉店的主事祥符先生正好路過此地。他從乞丐手中要過鐵疙瘩,仔細觀之,說了句“跟我來吧”,便將他倆帶進了一家酒肆,要了一桌酒菜,讓乞丐痛痛快快地吃喝了一頓。阿福愣在一旁,大為不解,吃喝無味。乞丐酒足飯飽,高興而去。祥符先生這才對阿福說:“回家準備娶媳婦吧?!?/p>
原來阿福得手的那粒鐵疙瘩,是一枚西漢王朝的封泥!古時的西漢王朝向全國各地傳遞文件,頒發(fā)圣旨,何以為證?就憑這紐扣一樣的鐵疙瘩壓在火漆上,送達目的地后,驗看封泥,才能啟封。每塊封泥上都有文字。這枚西漢封泥不是古錢乃勝似古錢,時價為三百現(xiàn)大洋。
阿福不僅靠這三百大洋娶回了漂亮媳婦董氏,還以此為本,重振旗鼓,再次亮起了“阿福古玩鋪”的幌子。祥符先生慧眼識珠的學識及其仁義之舉,一時在漢水上下、襄陽樊城兩城傳為佳話。
祥符古泉店的堂倌給董氏找了幾枚“貨泉”,這是西漢王莽時期的錢,要比一般的方孔錢厚幾倍。董氏笑瞇瞇地拿著古錢正要出門,突然發(fā)現(xiàn)客廳貨架上也擺著個“貓碗”,她不由轉過身來,左看右看覺得這個“貓碗”跟自家收來的那個‘貓碗’很相像,便向堂倌打聽:“這個“貓碗”啥價?”堂倌告訴她,這不是貓碗,是個古錢范。董氏又問:“啥叫古錢范?”堂倌告訴她,就是古人用來鑄錢的模子,乃無價之寶,不賣的。董氏的心猛地急速跳了起來。
董氏將心里的疑問一一問明白后,便急匆匆地直接趕到慶豐元大煙館,找到躺在煙榻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阿福:“喂,死鬼,咱家得寶了呢!”
阿福嚇了一跳,猛地從榻上坐了起來:“你說啥?”
董氏將在祥符古泉店的所見所聞描繪了一遍。阿福兩眼頓時放射出綠光來:“你這么說,老子得寶啦?”
董氏高興地連連點頭:“那不可是么?!”
阿福在心里犯著嘀咕,很不放心地問:“你說祥符古泉店里也擺有錢模?我咋從來沒見過?”
董氏說:“我問過了,是祥符先生近日才得到的?!?/p>
阿福強忍著興奮仍不放心地說:“死婆子,八成是你看走了眼吧?”說著,趕緊翻身下榻,一口氣跑到祥符古泉店,仔細地端詳那擺在柜子里的古錢模,越看越像自家柜架里的那銅硯。阿福又仔細問了問看店的堂倌,才算徹底將心放進了肚子里,慶幸自己無意中得到了寶貝。第二天,阿福到襄陽、樊城各古玩店轉了一圈,串了串門。他告訴古玩鋪的掌柜們,他得到了一個古錢模子,與祥符古泉店的一模一樣,請他們去欣賞,給掌掌眼。
祥符先生一得到消息,便趕到了阿福古玩店。他翻來覆去里里外外地仔細地打看著那只沾滿貓食污垢的古錢模,用手搓了搓,再掂了掂,成色輕重都適宜。他對阿福說:“這錢模是王莽時的,名曰‘王莽錢范’,不是后仿也不是新作,你打算賣多少錢?”阿福看了看祥符先生,清了清嗓子,開口嚇了祥符先生一大跳。阿福說:“少了一萬大洋我是不會賣的!”
祥符先生笑了笑:“你可是獅子大開口呢,這錢范根本不值這么多,一千大洋你就可以出手?!?/p>
阿福擺著手說:“你就別糊弄我了,你家貨架上不是有一只么,還說是無價寶呢。”
祥符先生說:“我的那個錢模是與你的這個一模一樣,可惜是個贗品,擺在貨架上只能是自己看看而已。”
阿福一聽,更得意了,堂堂襄陽大錢王連個王莽錢范都沒有,可見這古錢模之稀罕。
祥符先生見阿福一臉的得意,沒多說,悻悻離去。
4
阿福得寶的新聞很快轟動了漢江上下。
上至漢中城,下到大漢口,沿岸各城排得上名的古玩家都紛紛來到樊城阿福古玩鋪欣賞王莽錢范。大家經過一番認真鑒定,一致認為這是件難得的古玩珍品。據(jù)《食貨志》記載,我國歷朝歷代錢形多樣,錢模也就多種多樣。錢模學名錢范。就錢模的模面布局和外形而言,分方形模和長方形模,中央有圓柱形凸起,引出分澆道通向各個錢模,各錢型間再聯(lián)以內澆道。模面有榫卯形定位銷,模背常用十字加筋。錢模材料多為銅質、陶質,個別為石質。在王莽之前,錢模大多為泥質,質差粗糙,且易變形,不可傳世。西漢中葉新莽時期,鑄幣時興銅模翻制迭鑄泥范。王莽復古,多次推行幣制更新,莽幣字體為小篆,其篆法之美,鑄造之精堪稱一絕。以仿制和改進先秦錢幣為榮,先后創(chuàng)新了以“六泉十布”為代表的王莽精品錢品,為后人收藏樹立了標志性的里程碑。王莽錢品精致,改泥錢范為銅錢范乃是關鍵,王莽錢范作為銅錢范之首,加之工藝精美,存世量稀少,受到收藏者青睞是很自然的事。
可面對阿福漫天要價,古玩家門也只能是望洋興嘆。不過阿福早已從各位來客的眼神里讀出了門道,這王莽錢范可真稱得上稀世珍品。他想,一萬大洋都不能脫手,好貨不愁沒人要,他耐心地等著。
很快,金匱銀樓的賈老爺也聽說了。賈老爺不玩古,可他好奇。什么寶物值這么多的錢?經不住誘惑,賈老爺特地過江來到樊城,親臨阿福古玩鋪,想見識見識什么是王莽錢范。賈老爺找到阿福古玩鋪時,已是午后,這時阿福剛從外頭回來。阿福有個習慣,就是過江抽大煙,而且就認準慶豐元大煙館。這不僅僅是沖著慶豐元大煙館的名氣,若論名氣,樊城福康祥大煙館決不比慶豐元差。這其中有個小秘密,阿福的父親在世時,揚言只要在大煙館發(fā)現(xiàn)了阿福,就要打斷他的腿。阿福既要腿,又要抽大煙,于是就偷偷地過江往襄陽慶豐元煙館里鉆。后來,父親死了,阿福這個習慣卻保留下來。
阿福見店里來了不速之客,心里一驚。大宅門里賈老爺打心底瞧不起阿福這類人,偶爾相遇,也從沒用正眼看過他。阿福也狂著呢,每次回禮賈老爺,就是四個字:視而不見。既然今日賈老爺親自登門,怕是討寶來了。不過,阿福很快鎮(zhèn)靜下來,我不偷不搶,坐店買賣成交,我怕誰?再說,給他來一個死不承認,他又何法?
阿福趕緊擠出一臉笑,親熱地迎了上去:“喲,這不是金匱銀樓的賈老爺么,您是走錯了門,還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啦?”
賈老爺一笑:“阿福,聽說你發(fā)財了,我來看看都不行?”賈老爺顯得很親切自然。
“行,行,咋不行?您可是吉星高照呢?!?/p>
阿福將賈老爺讓進店內。阿福古玩店的客廳布置的十分別致,正面條案上擺著古玩;紅木八仙桌上擺著四盤瓜子、果脯等零食,還有一套細瓷茶具;八仙桌兩邊照例是太師椅兩把。正面墻上是一幅“天女散花”的工筆中堂,四個屋腳,各有一個高腳花架,各放松、梅、蘭、竹一盆。 一看這擺設,就知道近來這客廳來往的客人不會少。
女傭上了茶水,阿福與賈老爺一同落座于客廳內的八仙桌旁。
賈老爺開門見山:“把寶物拿給我看看。”
果真如此,阿福裝傻:“什么寶物?”
“那只王莽錢范?!?/p>
“哦,您說的是那個古錢模呀,我、我早就出手了?!?/p>
“賣了?你別糊弄我了,今早我還聽祥符先生說,漢水沿岸無人出得起價呢。”
“那是瞎說的,你還信不過我阿福?昨天漢口的一位客人剛拿走了?!?/p>
賈老爺說:“算我眼里沒福呢。”說著,便站起身來。
阿福心虛:“不過……”
“不過什么?”
“那漢口客人也沒說死價,只是說看看再說。”
“你要什么價?”
阿福挺干脆:“少了一萬不賣!”
“哦,那還真是一個寶物呢?!闭f罷,出了門。
阿福送賈老爺出門,一個勁兒地賠小心:“待我將那寶物拿回來了,一定請您過過目。”
賈老爺不語,走了。
5
席麻臉自從拿走那只貓碗后,半年過去了,一直再沒來過。這讓金匱銀樓的丫頭彩鳳心里踏實了許多。
在這半年里,金匱銀樓里發(fā)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就是彩鳳的角色發(fā)生了變化。她由樓里的丫頭,迅速成了二少奶奶。盡管二少爺是個花癡,可金匱銀樓里流金淌銀的,彩鳳算是掉進福窩里了。既然成為了二少奶奶,彩鳳就住進了二少爺?shù)奈葑永铮找古惆橹贍?。彩鳳穿上了綾羅綢緞,一日三頓與老爺、太太同桌,吃香的喝辣的,彩鳳一夜要從夢里笑醒幾次哩。有了彩鳳的精心照看,二少爺?shù)纳碜庸墙Y實了許多,可二少爺?shù)幕òV病仍然是時好時壞。
這天一大早,彩鳳幫二少爺穿衣服,二少爺又很認真地問:“我的那只銅貓碗呢?”
彩鳳一笑:“丟了呢?!?/p>
二少爺皺了皺眉頭,表現(xiàn)出很不高興的神情:“怎么能丟呢?那可是個寶物呢?!?/p>
這下子可把彩鳳嚇壞了:這花瘋子咋就知道那貓碗是個寶物呢?盡管襄陽城大街小巷都傳著阿福得寶的事,但知道這貓碗是從金匱銀樓里拿出去的就席麻臉和她。當然,賈老爺做夢也想不到阿福所得的寶物是從自家拿走的。其實,一只破銅碗,讓下人扔掉了,對于金匱銀樓來說,也是件不足為奇的事。
好在二少爺突然鬧著要撒尿,這話題就給斷了??梢贿B幾天,彩鳳都心驚肉跳的。
慶豐元大煙館的皮二爺不想讓賈老爺太委屈,他讓下人特地給賈老爺送了一張牒子:阿福得寶,賈府失盜。賈老爺心事重重地拿著牒子問同一條巷的祥符先生。
祥符先生點了點頭:“買櫝還珠呢?!?/p>
賈老爺不解:“銀樓有人偷賣銅硯?”
祥符先生不語。
賈老爺?shù)降字懒税⒏J稚系膶氊惞媸亲约业囊恢回埻?。賈老爺幼時讀私塾,那只貓碗就是他的銅硯,后來傳給了二少爺練筆習字,再后來,二少爺病了,這銅硯就成了貓碗。銅硯是祖上傳下來的。
賈老爺日夜不安起來,那分明是自家祖?zhèn)鞯膶毼锬亍YZ老爺恨阿福竟然敢拿銀樓里的寶物發(fā)大財,又恨自己治家不嚴愧對于老祖宗。細想來,賈老爺認定這寶物是從自家銀樓里出去的,但怎么出去的,賈老爺仍是一頭霧水。他想到祥符先生所說的“買櫝還珠”,便問彩鳳:“這貓碗是你賣出去的么?”
彩鳳搖頭:“不是。可能是二少爺犯病時從窗外扔出去的吧。”
一說到二少爺犯病,賈老爺就不吱聲了。
6
大約一年前,阿福曾從鄉(xiāng)下一農婦手中廉價收到過一只小梅瓶,繪工彩頭都很好,但太鮮亮,阿福以為是新物,沒當一回事,隨意扔在床底下。這天,婆娘董氏鉆進床底下找鞋子,一把摸出了這只小梅瓶。董氏見其很好看的,便學貴夫人的樣子,握在手里當玩物。
賈老爺自打知道那王莽錢范的確是自家的寶物后,食無味,睡不安。他親自上門碰了顆軟釘子,想著祥符先生曾有恩于阿福,便登門拜托,有請祥符先生從中周旋,將寶貝從阿福手里贖回來。祥符先生想,物歸原主,乃天經地義,也很樂意幫助賈老爺。
這天,祥符先生過江來,找到阿福的店上。婆娘董氏站在門前手中搓玩著小梅瓶與鄰里說著閑話,見祥符先生來了,立刻呈上一張笑臉:“喲,您家來了,那死鬼不在家呢?!蓖蝗?,祥符先生的眼光盯住了董氏的手。董氏長著一雙肥嘟嘟的小胖手,每個指頭根部都有著一個淺淺的小酒窩。董氏以為祥符先生看上了她的小胖手,很有些不好意思,便將小胖手連同手中的小梅瓶一塊揣進了口袋里。
祥符先生如夢初醒,趕緊說道:“不,不,讓我看看這小梅瓶?!?/p>
“哦,是要看這瓷瓶兒呀,您看就是了。”董氏爽快地將小梅瓶掏了出來。
祥符先生順手接過,認真地觀賞起來。
阿福吃飽抽足地回來了,見到祥符先生站在門口拿著小梅瓶在看,便說道:“老先生來啦,不進屋坐坐,看啥呢?”
祥符先生頭也沒抬:“看這小梅瓶呢。”
阿福說:“不就是一只仿粉彩古瓶么,讓您見笑了?!?/p>
祥符先生搖了搖頭:“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這件小梅瓶應該是所說的古月軒琺瑯彩,而不是粉彩?!?/p>
“您說什么?這是古月軒?”阿福問道。
“是的,這正是古月軒?!?/p>
祥符先生一口咬定這小梅瓶是“古月軒”,讓阿福始料不及,不由暗暗好笑。他想,你祥符先生也有走眼的時候?阿福從鄉(xiāng)下婦人手中接過這小梅瓶時,也曾認定是件好貨,可讓明眼人一看,那瓶底的紅字款就漏餡了。真正的乾隆官窯瓷,用的是藍料或青花款。這紅字款顯然是仿制之物。據(jù)古書上記載,乾隆年間,燒琺瑯彩瓷器先要選胎,在景德鎮(zhèn)燒好胎送京城內務府專人進行精選,如果內務府選上了,便在瓶底打上青花款,否則就當場砸碎。除此之外,景德鎮(zhèn)的官瓷均為紅字款。后來,許多作偽由于沒弄清琺瑯彩瓷器“青花款”的奧秘,錯誤地一味以紅字款相待,結果弄巧成拙。
阿福想起來了祥符先生昔日的好處,既然你祥符先生看走了眼,何不來個順水推舟,還了往日的那筆人情債。阿福說:“您老若真心喜歡,就算我阿福的一點心意,這小梅瓶就孝敬您了?!?/p>
祥符先生心一動,說:“這小梅瓶我是絕對不能要的,如果你還念及舊情的話,請你給我一個面子,讓賈老爺將那古錢范贖回去?!?/p>
阿福一聽,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原來你祥符先生是在給我灌迷魂湯呢,什么“古月軒”,什么琺瑯彩,什么真的假的,你是為賈老爺討要古錢模才是真呢。
阿福不由氣打一處出,露出了無懶面目:“我阿福是講仁義,我很給您的面子,可是賈老爺出不起贖金呀,讓我怎么辦?”
“那你不能獅子大張口呀?!?/p>
“誰獅子大張口了?人家琉璃廠有人出一萬五呢,我要一萬還多?”
“呸,簡直是胡說八道!”祥符先生拔腿便出了門。
董氏見祥符先生走了,追出門來喊著:“這小梅瓶您不要啦?”
祥符先生頭也不回地走了。
阿福對董氏惡聲惡氣地說道:“放到柜上去!”
祥符先生回到家里,越想越氣。他憎恨阿福的無情無義,簡直是頭白眼狼!他也悔恨自己不該將這事應承下來,如何向賈老爺回話才是?
祥符先生又一想,阿福與小梅瓶相贈,肯定是有眼無珠,將小梅瓶誤認為贗品也。依祥符先生的學識,那小梅瓶是正宗的古月軒無錯,至于為什么是紅字款而不是藍料或青花款,有可能是內務府選胎時沒選上,扔了又可惜了,燒個紅字以示區(qū)別吧。既然你阿福無情無義,也就不能怪我不客氣了。祥符先生找到一個大煙鬼為“托兒”,給阿福送上一些不值錢古玩,酒桌煙館幾個來回,很輕松地從阿福手里將那件小梅瓶買了回來。
祥符先生拿著小梅瓶找到賈老爺,說:“論價值,這個小梅瓶已是勝過那王莽錢范,以此作為鎮(zhèn)宅之寶也不錯?!毕榉壬囊馑际?,讓賈老爺不要與小人阿福一般見識,以寶易寶,實足可行也。
誰知,賈老爺并不領祥符先生的情,態(tài)度蠻橫地說:“我不要這破瓷瓶,我只要我的王莽錢范!”明眼人一聽,賈老爺?shù)臍怙@然是沖著阿福發(fā)的。可祥符先生大為不解:這明明是只古月軒的珍品,你咋說是一只破瓶呢?
祥符先生頭一扭,氣乎乎地走了。
為了證實自己的眼力,祥符先生托人將這件小梅瓶送到北平琉璃廠辨別真?zhèn)巍A鹆S的古玩家們一見瓶底的紅字款,也不多看,便一口咬定小梅瓶是贗品。祥符先生沒有爭辯,只是帶信讓人捎回那小梅瓶。就在這時,“九一八事變”爆發(fā),整個北平城鬧得人心惶惶,琉璃廠的生意人各奔東西,那捎小梅瓶人的商人也就無影無蹤了。據(jù)說,日本人投降前夕,這只小梅瓶曾突然出現(xiàn)在琉璃廠古玩市場,小梅瓶一露面,就被日本中商會經理高田以五千元的高價買走。若干年后,在香港的一次古玩拍賣會上,這件小梅瓶的國際價格飚升到了二萬五千元。
7
冬季的霧,是漢江上常見的東西。水氣氤氳,霧珠兒從天堂的頂端下瀉,簾子一般地濕潤著垂掛著。一連幾天,江霧都厚厚實實地籠罩著江面上,籠罩著馬背巷。一連多日,那痛失寶物的陰影也死死地籠罩著金匱銀樓,籠罩著賈老爺?shù)男摹?/p>
賈老爺決心不惜傾家蕩產也要將阿福手中的寶物換回來。賈老爺說啥也想不通,一只祖?zhèn)鞯膶毼?,咋就讓二少爺瘋瘋癲癲地當成了一只貓碗?一個古錢模子,咋就一眨眼變成了價值萬貫的寶貝呢。丟失祖?zhèn)鲗毼?,乃不肖子孫也。當然,讓賈老爺花一萬塊大洋從阿福手中贖回他家的那只貓碗,這是賈老爺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一萬塊大洋是多少,是整整一座金匱銀樓,是襄陽城外的四百多畝上等良田呢。賈老爺猶豫再三,還是厚著臉皮找到祥符古泉店。祥符先生正在柜臺里埋頭看書,賈老爺重重咳嗽了一聲。祥符先生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了頭。
賈老爺沉不住氣了,問道:“先生還在生我的氣呢?都是讓阿福給氣的。這王莽錢范真就值那么多錢么?”
祥符先生沒抬頭,悶聲悶氣地說:“你還是去問阿福吧?!?/p>
賈老爺忍住性子,小聲說道:“虧您還是先生呢,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哪阿福還配是人么?”
聽這話,祥符自知理虧,伸手不打上門人呢,抬起頭站起身,說道:“根本不值,根本不值,都是阿福給炒的,依老夫看,頂多值三千大洋?!?/p>
賈老爺?shù)玫搅艘恍┌参浚勺屑氁幌?,這三千大洋分明是自家的呀。不由鉆心般地疼。
祥符先生又安慰道:“賈老爺別急,阿福出如此高價,這江水兩岸人家還沒有人能買得起。即使北平上海的一些大戶買得起,可風險也大,貨好進而不好出,也很難背得起。依老夫之見,到底還是要物歸原主?!?/p>
這樣一說,賈老爺?shù)男陌卜€(wěn)了許多。
再說,阿福得了寶,氣壯如牛。開始以阿福爺自稱。有寶物作后盾,阿福爺壯著膽子四處借錢,成天臥在皮二爺?shù)臒熼缴媳M情地抽著。阿福爺捧著金飯碗,可古玩生意越來越不行。由于這寶物,阿福沒有給祥符先生的面子,也就斷了與祥符先生的來往。往日,阿福得手了一些認不準的東西,都請祥符先生做主。這以后,阿福再也不好意思上門請教祥符先生,致使阿福的古玩生意多次因為不識貨遭人暗算。恰又趕上日軍侵占東北三省,溥儀出任滿洲國皇帝,北平城一片亂哄哄的。北平城亂,襄陽城也不安寧,國民黨四處剿共,共產黨八方出擊,戰(zhàn)火越燒越烈……
這時,金匱銀樓的活路還好,接連與上海、南京做了幾筆大生意,又與杭州兩家金銀店簽了幾筆首飾合同。賈老爺手上有了些活錢,又想起了尋丟失的寶物,便再次托人找阿福,勸說阿福把王莽錢范賣了,他愿出價六千。祥符先生說只值三千,他掏六千該可以了。阿福想一萬就沒賣,六千根本不談,終沒成交。
阿福想,手里有寶呢,也不害怕,也不后悔。
8
襄陽城的阿福手中有件王莽錢范的消息,通過慶豐元大煙館的皮二爺傳到了北平古董商們的耳朵里。皮二爺有個遠房親戚在北平琉璃廠博韞齋當伙計,博韞齋的經理楊伯衡又與美國人福開森關系非同一般,博韞齋的國際生意都是靠福開森來做的。
關于福開森,乃是一傳奇人物。他二十歲來中國傳教,自打踏上中國土地,就被古老神秘的中國文化迷住了,留連忘返,迅速成長為一個“中國通”。福開森從光緒二十年開始到北平琉璃廠古玩鋪收購文物,爾后運往美國。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他在中國搜集走了大量夏商周和秦漢青銅器、古玉,唐宋元明清字畫,宋元明瓷器。福開森在琉璃廠古玩鋪買古玩,以豪爽大方聞名,古玩商要多少錢,他就給多少錢,從不還價,并且是現(xiàn)錢交易。福開森在美國有路子,就連紐約市藝術博物院也買他的貨。
這天楊伯衡在煤市街豐澤園飯店招待福開森,陪客的是一幫古玩商朋友。開席前,有人吵鬧著讓楊伯衡“叫條子”。楊伯衡手一揮:“叫韓家潭的小玲瓏來。”韓家潭是京城里歌妓名店,小玲瓏是那兒的名角。舊時,北平大飯店里軍政要人、闊佬富商舉行宴會,酒席上請來年輕美貌的女子彈拉歌唱、陪酒作樂,名曰“叫條子”。所謂“條子”無非是年輕女藝人、高級妓女。楊伯衡盡管很有錢,卻乃吝嗇之人。他往日所叫條子的身份充其量只能算是中等,今日有美國人福開森在場,楊伯衡不能丟面子,便壯著膽子叫出了“小玲瓏”這個名角兒。
小玲瓏二十掛零,蘇州人氏,姿容嬌麗,身材窈窕,眉目極善傳情,一笑一顰,乃大家閨秀之風范。小玲瓏受過蘇州當時舉國聞名的歌妓私塾學?!诵杖思业呐嘤柧?,能寫善畫,彈琴歌唱俱佳,尤其是彈得一手好琵琶,輕攏慢拈抹復挑,四弦間便跳出如花似夢的曲調來。每當夜幕降臨,燈紅酒綠之時,請小玲瓏陪席的人很多,韓家潭的掌班的要看誰的權勢大、地位高、財力足,通過平衡各方面關系,才能決定讓小玲瓏為誰作陪。
楊伯衡派去的人力車夫拿著楊伯衡的名片找到韓家潭的掌班,還沒開口便向掌班塞了幾塊大洋。掌班知道楊大爺是京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古董商,不敢怠慢??墒?,在此之前一位軍政要人已先來請小玲瓏到致美樓陪酒。這可怎么辦?掌班是兩頭都不愿得罪,而且兩頭的錢都想賺,苦思良久,終于想出了一個兩全之策:讓小玲瓏先去應承楊大爺,再去伺候那位政要。
掌班的派一個男人跟班,跟著小玲瓏先去豐澤園陪一個來鐘頭,再去致美樓。在豐澤園,正當小玲瓏彈唱一曲后給客人敬酒時,致美樓來電話請小玲瓏立即趕過去招待客人。跟班的接完電話,輕手輕腳地走進宴會廳,小心翼翼地來到楊伯衡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楊伯衡頓時臉色大變。他站起身來,轉過臉,和顏悅色地說:“福大人和諸位先生,你們慢用,小玲瓏代我陪客,我出去一會兒?!闭f后向客人抱拳拱手,向跟班的一揚手,兩人出了宴會廳。
到了廳外,楊伯衡怒氣沖沖地說:“這是當著美國人的面撅我呢!”
跟班的打躬哈腰、拱手作揖連稱:“小人不敢,那致美樓的官人大發(fā)脾氣,還拔出了槍呢。”
楊伯衡一聽傻了眼,轉身進廳說道:“實在抱歉,眼下有一筆大生意要談,后會有期?!闭f完,便匆匆離開了宴席。
哪知福開森特愛叫真,跟在楊伯衡身后:“楊大爺,你這么著急,到底得到了一筆什么大生意?你們中國有個規(guī)矩,同桌生意可要見人分一半哦?!?/p>
楊伯衡覺得很沒面子,連連道:“好說,好說!”
誰知第二天一早,福開森又找上門來:“楊大爺,昨晚你做的什么生意?能告訴我么?”
楊伯衡苦苦一笑:“好說,好說?!?/p>
接連幾天,福開森是天天上門找楊伯衡,楊伯衡是天天“好說”,說到最后自己也說不清了,哭笑不得。正在這時,店里的伙計向他說了襄陽阿福得寶的事。楊伯衡沒有多想,待福開森再次找他追問時,便將這事向福開森說了。福開森如獲至寶,當即提出要與楊伯衡聯(lián)手做成這筆生意。福開森說干就干,次日一早便拿出了一套行動方案。楊伯衡開始還不以為然,見福開森如此較真,且方案也很周密,油水大著呢,決定親自帶人前往襄陽。
9
楊伯衡帶著伙計也就是皮二爺?shù)倪h房親戚從平漢鐵路乘火車來漢口,再轉道漢江坐客船來到襄陽城外,從馬背巷古渡口上岸,徑直步入襄陽城。正值戰(zhàn)亂時,一路辛勞,苦不堪言。楊伯衡在襄陽城西一家不顯眼的小旅館里住下。讓伙計找來皮二爺,從他嘴里探聽到了不少有關阿福王莽錢范的買賣信息,并由此作了一番周密的分析。楊伯衡得知阿福爺開價一萬至今還沒找到買主,而金匱銀樓的賈老爺出價六千,阿福爺沒賣。眼下的阿福是守著王莽錢范,靠四處借錢抽大煙,而且是天天有債主上門討債??磥斫o八千塊,貨就能到手,但要等他犯煙癮時跟他去談,假如他抽足了大煙,精神來了,一萬元也有可能不賣。楊伯衡讓人把阿福古玩鋪的一個小伙計找來,給了他二十塊小費,讓他隨時提供有關阿福的所有信息。
這一切,金匱銀樓的賈老爺當然理所不知。
這天,整個襄陽城都顯得陰沉沉的。阿福起床晚,起床后刷牙漱口洗臉,沒吃早點就想抽口大煙過癮。阿福有好幾天沒抽大煙了,只能是抽價廉質劣的煙泡過癮。阿福屋里沒有隔夜煙,好不容易找出一塊大洋來,讓伙計到皮二爺那兒去買煙泡?;镉嫽貋碚f:“當局已下令查封煙館,連大煙泡也不好買了,您先吃點點心,等一會我去牛首鎮(zhèn)上高麗人賣煙泡的地方去淘換。”高麗人是朝鮮來的外國人,中國當局的禁令似乎對他們網(wǎng)開一面。高麗人賣煙泡盡管是小本生意,但也不敢太張揚,高麗人的煙泡鋪多在襄陽城外的小鎮(zhèn)上。牛首鎮(zhèn)離襄陽城二十余里。阿福沒抽上大煙,又趕上凄冷陰暗的天,鼻涕、眼淚、哈喇子都流出來了,直打哈欠。煙癮上來了的難受勁兒,真夠人看的。正在這時,伙計說北平來人了。阿福忙擦把臉,強打精神應付。來人正是楊伯衡。楊伯衡與阿福客套幾句后,直奔主題,出價八千塊購買王莽錢范。阿福心里盤算:喊價一萬塊有好幾年,也沒尋個買主,眼下戰(zhàn)亂時節(jié),到處吃緊,八千就八千吧??梢幌耄粚?,這是個大寶物,不能太便宜了。阿福哼哼哈哈不表態(tài)。
正在這時,伙計跑進來告知:“阿福爺,慶豐元大煙館的皮二爺差人送煙泡來了,在門外等著拿錢呢。”
阿福只聽見了煙泡二字,即刻打了兩個大哈欠,說道:“加一千,你就拿走。”
楊伯衡暗暗得意,不露聲色地說:“加五百如何?”
“加一千!”阿福咬死不放。
“好,我看您也是個爽快人,加一千就一千。”說著,楊伯衡將一個沉沉的布褳褡往桌上一放,“請您過過目?!?/p>
阿福轉眼成了富翁。大煙抽足管夠,再也不必天天去買煙泡了。
這件事轟動了襄陽、漢口、上海、北平古玩界,都說楊伯衡出價夠高的,阿福發(fā)了大財。有的說,慶豐元大煙館的皮二爺傳信有功,也得到了一筆可觀的犒賞。
阿福的貨款剛到手,席麻臉便找上門來了。
席麻臉說:“阿福爺您發(fā)了呢?!?/p>
阿福一臉的得意,打著哈哈:“老子托你的福呢?!?/p>
席麻臉貼近阿福的耳朵根,小聲說道:“這號買賣,可是我給您帶來的,您賺了錢可不能沒有我的份兒,您給我的那兩塊大洋是不是太少了一點?!?/p>
阿福連聲說道:“也是,也是?!闭f著隨手給了席麻臉一塊大洋。
席麻臉沒接,說:“您老在打發(fā)要飯的呢。按古玩行的規(guī)矩,不說得大頭,也得平半分。”
阿福一聽就炸了鍋,高聲喊道:“好你個打鑼的,你紅眼了不是?一個打鑼的,也配說古玩行規(guī)?想敲詐我,沒門!”
兩人吵吵的聲音越來越大,三兩下便廝打起來。席麻臉是吃跑飯的,四肢發(fā)達,渾身是勁,阿福本不是對手??砂⒏J亲交ⅲ昀锏幕镉嬕粨矶?,將席麻臉打得滿地找牙。
席麻臉吃了虧,鼻子打破了,滿臉的血,牙也掉了一顆,坐在地上直哼哼。阿福有錢了不愿與這些小人生結,便從柜里拿出十塊大洋,丟在席麻臉的腳下:“好自為之,快給老子滾?!卞X滾了一地。
席麻臉一一撿起大洋,屁滾尿流地走了。
席麻臉吃了虧,有人給他出點子,讓他找祥符先生做主。祥符先生是襄陽、樊城兩地的古玩商會會長,在行里有說一不二的權力。
席麻臉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找祥符先生哭訴:“那王莽錢范是我給阿福報的信兒,他不該翻臉不認人,你們這古玩行里還有規(guī)矩不?”說罷,從腰里拔出一把刀子,就要刎脖子。
祥符先生一把奪下席麻臉的刀子,自然好一番勸說。祥符先生本就對阿福無理吞沒他人寶物有恨,如今又鬧出這等要出人命的事來,不由拍案而起。他讓人通知阿福立馬到古玩商會來一趟。有行規(guī)照著,阿福對會長的喊話不敢怠慢。祥符沒給阿福好臉色:“按古玩行規(guī)矩,報信兒的人有伙貨的權利,你知道不?”祥符先生盡管不與阿福來往了,那是私事。祥符先生身為古玩商會的會長,有責任明斷古玩行的是非曲直。
阿福說:“席麻臉是敲詐我呢,他是個打鑼的,賣給我的是破爛兒,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何談報信之說?”
祥符先生說:“你們這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兒,依我看,這事兒不能壞了行里的規(guī)矩呢。”
阿福很是委屈:“冤死我了呢?!?/p>
為此,祥符先生專門開了一個古玩商會的會議,就席麻臉狀告阿福一案請大家商議。大伙本就對阿福得寶或是嫉妒或是不滿,好不容易找到了借口,一致認定要對阿福加重處罰。有的提出要查封阿福古玩店,有的說要沒收阿福的不義之財,一時吵鬧得不可開交。最后只得由祥符先生決斷:依照行規(guī),王莽錢范的收入按二、八分成,席麻臉分得贏利的二成,應得了大洋一千七八百元。
阿福還要在古玩行里混,壞了規(guī)矩可不成,再說眾怒難犯,只得打落牙往嘴里吞,吃了這個啞巴虧。事后,古玩行里也有人背后說閑話,指責祥符先生假公報私仇。閑話傳到祥符先生的耳朵里,祥符先生哈哈一笑:“小人之見呢?!?/p>
再說楊伯衡捧著王莽錢范樂滋滋地回到北平,美國人福開森很準時地找上門來。楊伯衡問福開森:“你想怎么分成?”福開森說:“我再給你二萬五千大洋如何?”在此之前,福開森已出資了四千五,楊伯衡知道福開森說一不二的脾氣,二話沒說,將王莽錢范給了福開森。算下來,除去路費和購買王莽錢范支付的錢款,楊伯衡純賺了二萬大洋,不亦樂乎!
10
阿福與北平客人楊伯衡生意成交時,賈老爺帶著賬房漢皋正在漢口談一筆生意。傍晚時,他是在漢口“白海記服裝社”的門前,從一個報童的叫賣聲中得知這一新聞的。
白海記是漢口做旗袍的名店,白海記的旗袍好到能夠體貼入微,絲絲入扣。漢口租界里的洋人太太們就是回了國,也會千方百計地來漢口定做白海記的旗袍。白海記的旗袍好在不墨守成規(guī),隨著時代的進步時刻地改良,像掐腰和墊肩這些時髦要求,白海記都會做得很好。賈老爺特地來白海記給兒媳彩鳳買了件名為“香云紗”的服飾。香云紗是當時漢口流行的一種輕薄滑爽的料子,以黑色為時髦,女子穿在身上,黑光閃爍,顯得美麗堂皇。賈老爺很高興地買完衣服后,剛走出白海記的大門,就聽到了報童在叫賣新聞。賈老爺特意賣了一張報紙,“襄陽王莽錢范落入北平商人之手”的大黑字一下子就跳入了賈老爺?shù)难酆熇?。賈老爺靠著“白海記服裝社”的大理石墻體,一個字一個字地啃完了這條兩百字的新聞。他猶如五雷劈頂,雙腿一軟,跌坐在了“白海記服裝社”門前的麻石條臺階上。
賈老爺破口大罵,阿福是個王八蛋,我日你先人呢,你見錢眼開,定會讓車碾死,讓大水淹死,讓倒墻砸死。接著,他又罵祥符先生,還是個錢王呢,你說只值三千,人家咋就賣了九千呢?狗屁錢王呢。
賈老爺要連夜趕回襄陽。漢皋說:“出貨的字據(jù)還沒簽呢。”
賈老爺說:“生意不做了。”
漢皋將賈老爺扶上人力車,到了江漢關碼頭,連夜乘船往襄陽趕。兩天后的中午,賈老爺乘坐的客船到達襄陽古渡口。老遠就聽到鑼鼓喧天,碼頭上熱鬧一片。賈老爺?shù)目痛拷a頭時,斜披大紅花的阿福挽著一紅衣紅衫的姑娘正朝碼頭上下來。一只裝飾一新的客船靜靜地候在江邊。
只聽得碼頭上人們紛紛議論著:“阿福爺?shù)男∫烫闷羻??!?/p>
賈老爺走下船頭,怒不可遏攔住滿面春光的阿福:“阿福,你到底將那寶物出手啦?”
阿??粗Z老爺一笑:“生意人么,不就是比個價么!”
“你果真賣了?!”賈老爺仍有些不死心。
阿福頭一揚:“那還能有假?”
“你……”賈老爺確信自家的寶物已是被阿福賣掉了,眼一黑,一屁股坐在地上。阿福挽著新娘子從賈老爺身旁繞過。新娘問:“你們剛才說些啥呀?”阿福說:“說你長得漂亮呢?!毙履镎f:“是嗎?”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在漢皋的攙扶下,賈老爺掙扎著站起來,望著已離開碼頭的新娘船,“阿福,阿福你會不得好死的!”
自此,賈老爺就病倒了。
賈老爺好長時間緩不過勁來。三個月后,賈老爺剛能下床,就讓漢皋扶著他來到阿福古玩鋪,想與阿福說什么,無奈阿福緊閉著大門根本不見。阿福發(fā)財后,在古玩鋪旁另立了一處住宅,實行店鋪與住屋的分離。阿福在其住屋里,一門心思與妻妾享受著美好的生活。
賈老爺盯著阿福古玩鋪的幌子暗自落淚。直到天黑了,在漢皋的勸慰下,賈老爺才一步一步往回走。賈老爺?shù)降滓野⒏Uf些什么,賈老爺沒說,漢皋也不知道。據(jù)漢皋猜測,賈老爺可能是要問阿福將那王莽錢范賣給了何人,他還沒有死心,想將那王莽錢范贖回來。
說到這,賈老爺也是怪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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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四十二歲時娶了董氏。董氏過門多年,沒給阿福生兒女。阿福發(fā)財后,已是奔五十的人了,仍舊沒兒沒女的,自然是十分著急。這才花了五十塊大洋從隆中山里買了位十八九歲的大閨女,連同下聘、辦喜事,總共花了一百塊大洋,就娶了位年輕漂亮的小姨太。此后,阿福眼巴巴地盼著小姨太的肚子凸起來,可一直平平的。一晃又是兩年,小姨太仍是沒有跡象,阿福開始懷疑自己的問題。受人勸說,阿福偷偷地跑了一趟漢口,在同濟醫(yī)院讓洋醫(yī)生做了個化驗,結果排出的精蟲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死的。阿?;貋砗?,一連幾天不吃不喝,唉聲嘆氣。
一番冥思苦想之后,阿福將目光盯在了伙計賤貨身上,賤貨體格健壯,模樣周正,人又老實。這天晚上,阿福把賤貨找來喝酒,小姨太一旁陪著喝。喝得差不多了,阿福紅著臉對賤貨說:“我喝多了,到上屋大奶奶房去歇著了,讓你小姨太陪你喝?!闭f完便起身就走了。
小姨太待阿福剛離開,便紅著臉情意纏綿地向賤貨靠來。賤貨愣了一下,即刻全明白了。
打這以后,賤貨白天在店里干活,晚上跟東家小姨太睡覺,不到三個月,小姨太有喜了。阿福找到賤貨攤牌:“我給你兩百大洋,你回老家去?!?/p>
賤貨盡管依依不舍,但自知無理,便依了。
阿福有錢又有了后,這才是真正的爺了??上拇鬅熓群锰?,沒過幾年,幾千塊大洋就從他的大煙槍中變成氣體冒了出去,如同煙霧一樣散盡!這年,阿福的小姨太才二十歲。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夜半,小姨最后看了一眼茍延殘喘的阿福,抱著孩子走出了門。后來傳說,這小姨太是找孩子他親爹去了。唯有董氏守著他,靠乞討和挖野菜過日子,吃了上頓愁下頓。終于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里,董氏凍死在了乞討的路上。
三年后,日本人投降時,從北平琉璃廠的古董商口中傳出信息:那只出自襄陽的王莽錢范已被美國人福開森帶到了紐約,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以八萬三千美元的價格收藏。一時,美國人蜂擁而至,爭相目睹這一來自中國的寶物。
這時,貧困潦倒的阿福正在襄陽城外的硯山巷里向別人乞討煙湯喝呢。
再說,由于祥符先生主持公道,席麻臉從阿福手里分得了一千八百塊大洋,天上掉下大餡餅,他幾乎要樂瘋了。從此,席麻臉丟下了鑼錘,在城外置了房產,娶了媳婦,靠六十畝良田出租,過起了不愁吃不愁穿的地主生活,令襄陽一幫打鑼的羨慕不已。
解放后,席麻臉被我人民政府鎮(zhèn)壓。綁赴刑場前,襄陽郊區(qū)人民政府召開了一個斗爭大會,大會主持人特地請一幫往日叫嗓子的上臺訴苦。一個叫嗓子的登上臺,狠狠地推了席麻臉一掌,氣憤地說:“你白日里不愁吃不愁穿,夜里還有媳婦日,美死你呢!呸!”說完向席麻臉重重地吐了一口濃痰。席麻臉嚇得渾身發(fā)抖,尿了一褲子。會后,席麻臉被連拖帶拽地弄到離會場不遠的一塊坡地上,執(zhí)行者是個新手,第一槍打心口打偏了,又朝頭上補了一槍。席麻臉的腦袋瓜立即開了花,面目全非,白腦漿與紅血塊混為一團,慘極了。
知根知底的老襄陽人都說,席麻臉今日的下場,全是王莽錢范惹得禍呢。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