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的一年冬天,我剛到加拿大北部一個寧靜的小城去留學(xué)。圣誕節(jié)的晚上,系里的一個中國教授請同胞們到家里過節(jié)。在那個晚會上,一個單身女碩士說起了那個叫Freecell的計算機游戲。她對一個中年男子說,有一局牌她已經(jīng)試過多次了,但總是打不開。
當(dāng)時我和這個女碩士正處在一種非常微妙的狀態(tài)。有那么一陣,我讓她覺得我們幾乎就是男女朋友的關(guān)系了。但后來我卻對她有些躲躲閃閃。我之所以對她那樣,不僅是因為她很快就要畢業(yè)了,而且還因為她馬上就要去美國的北卡讀博士了。我覺得我們兩個之間是沒有多少未來的。我打算在聚會時找個機會和她解釋一下自己最近的態(tài)度。聽見她在說Freecell,我便接話道,我也喜歡打Freecell,但從沒有見過打不開的。那個中年男子卻接話說:“她說的那一局是困難一些?!?/p>
“哪一局?”我問。
他微笑道:“11982?!?/p>
說著,他把頭轉(zhuǎn)向坐在沙發(fā)上的一個中年婦女:“對不對?太太?”
其實我一進門時便注意到了那對夫婦。男的俊秀灑脫,風(fēng)度落落大方,女的則秀麗寧靜,他們之間有一種讓我這個單身漢羨慕的恩愛。兩個人有一個四五歲大的男孩子,還有一個一歲大小的女孩兒。
女人坐在沙發(fā)上,懷里抱著女兒,微笑地看著丈夫,點了點頭。
“有你們說的那么嚴重嗎?我現(xiàn)在就去看看,”我說著,看著女碩士,“你來嗎?”
她只好跟我走進了主人的書房。過了一會兒,又有兩個客人進來了,那對夫婦卻沒有跟進來。11982是一局看上去非常簡單的牌,但僅在半個小時之內(nèi),我就已經(jīng)重復(fù)了十幾次?!熬筒钅敲匆徊?,否則就可以解開了?!蔽艺f。后來別人就離開了,房間里只剩下了我和那個女碩士。
她清了一下嗓子:“再過一個月我就要去北卡了。”
我壓抑著內(nèi)心的不安,玩笑地問她是否要我去機場送她,又要她去了以后別忘了把電話號碼給我。她說:“如果你只準備去機場送我,我是不會把號碼給你的?!?/p>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怨氣。我說,“你要理解我的處境。我還在做碩士論文,還要有一兩年才能畢業(yè),如果我留在這里念博士的話,又是三四年……”
“難道時間就這么重要嗎?”她說。
“不光是時間,還有空間?!?/p>
“你……”她還沒有說完,門口傳來一陣響聲。先前那個中年男子正領(lǐng)著他的兒子走了進來,看到我們的樣子又離開了。
女碩士也走了出去。
我從書房里追出來,沒有找到她,卻看見那個中年男子正一個人站在壁爐前,他正用鐵鉗撥動著木炭。主人家的家庭活動室很大,男子穿一件暗色的襯衣,四周的墻上掛滿了油畫,壁爐里的火光給他的側(cè)面映上了一層類似油畫的溫暖的色彩。
他回過頭,說:“沒打成?對嗎?”
我說是。
他笑了一下:“不是沒有辦法的,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我的一個朋友就解開過那局牌。”
“怎么解的?”
“他沒那么聰明,是一個中餐館的女招待幫了他。”
他說完就有些得意地看著我的表情。
我笑道:“有意思,這個房子里,學(xué)歷最低的人也是在讀碩士吧,竟敵不過一個女招待?”
他往壁爐里加了一塊柴,也嘿然而笑。
于是,在那個圣誕節(jié)的晚上,這個叫肖永鋒的男子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叫寧鄉(xiāng)的女人。這個名字有些怪。女人以前并不叫這個名字,自從出來之后,她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說她想家,她的老家在南京。寧鄉(xiāng)是一家中國餐館的女招待。中國餐館里不知有多少個從大陸來的做招待的女子。她們看上去大多都面帶倦意,風(fēng)華將逝。為了幫助正在讀書的丈夫減輕一些經(jīng)濟負擔(dān),這些在國內(nèi)受過高等教育有過良好職業(yè)的女子們把矜持扔在一側(cè),毫無怨言地做著她們以前從沒有正眼看過的工作。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種生活只是一個過渡,此站過后,她們讀書,工作,顯示出極大的生存彈性。當(dāng)肖永峰把寧鄉(xiāng)的職業(yè)告訴我的時候,我的眼前立刻就浮現(xiàn)出了一個典型的大陸來的女招待的樣子:白的上衣,黑的褲子,黑的鞋子。有的人腰部還系著一個黑色的小圍裙,里面放著賬單,筆,餐巾紙,以及客人們留給她們的小費。當(dāng)她們走過客人的桌旁時,衣袋或圍裙里的硬幣便輕輕地相互撞擊著,發(fā)出低低的柔和的響聲。
寧鄉(xiāng)就是那么一個女人。她來加拿大之前是某省1980年代的一屆文科高考季軍,就讀過一所著名大學(xué),在某家報社當(dāng)過記者。在國內(nèi),很多人都讀過寧鄉(xiāng)寫過的那類文章,也厭煩那類文章:“×年×月×日,××領(lǐng)導(dǎo)到××處考察,受到了當(dāng)?shù)厝罕姷臒崃覛g迎?!令I(lǐng)導(dǎo)指出說,我們一定要……×群眾說,我們一定會……”所以,當(dāng)過文科高考季軍的寧鄉(xiāng)在二十三歲時已經(jīng)對生活和事業(yè)均有倦意,一心想著改變自己的命運。不久,她的姨媽從加拿大寫信來說,想把寧鄉(xiāng)辦到那里去,但不是去留學(xué),而是去給她的女兒做保姆。把保姆當(dāng)成一個跳板,過一段時間之后再想辦法改變身份。姨媽說寧鄉(xiāng)只要今后能申請到Open Visa,她就可以打工了。然后再去申請移民,然后再去念書。反正寧鄉(xiāng)年輕,有的是時間。
肖永鋒停下來,問我:“你懂了沒有?寧鄉(xiāng)來的時候是個Nanny,很多菲律賓女子是作為Nanny來到這里的,很多廣東女子也是這么來的,但沒有幾個像寧鄉(xiāng)那樣的大陸女子是這么來的。”
我說我懂了,寧鄉(xiāng)這種身份很尷尬,在大陸留學(xué)生的心目里,她一貧如洗,需要很大的投資。這年頭,在國外娶太太就像買股票,人們都要看是否有利可圖。沒有多少留學(xué)生會娶一個做招待的女子做太太的。你想想,就是寧鄉(xiāng)不做女招待而去學(xué)校讀書了,還得等多少年花多少錢?。∷莻€在婚姻上沒有多大優(yōu)勢的女子。
“你是肯定不會找這樣的人作女朋友的,對不對?”他的嘴角掛著一絲譏嘲。
我反問道:“你呢?”
肖永鋒笑道:“哈,你很年輕,但你腦子里的馬糞不少?!?/p>
但他還是把故事講了下去。
寧鄉(xiāng)在姨媽家里看了兩年孩子之后,在當(dāng)?shù)氐囊患抑胁宛^里做起了女招待。在一個圣誕節(jié)的晚上,一個送餐的留學(xué)生剛從餐館的廚房里把一個外賣的牛皮紙包拿出去后,便在門口摔倒了。以后,那個人總是把那一跤看作是命運的賜予。當(dāng)時寧鄉(xiāng)正往垃圾箱里扔垃圾,看見了他,便把他拉起來,問他摔壞了沒有。他沒有關(guān)心自己衣服上的油漬,倒是擔(dān)心怎么和老板交差。寧鄉(xiāng)從廚房里拿了一條毛巾,把他胸前的油漬細致地擦了,說,“你到車里等著”。然后她看了一下牛皮紙里的東西,便走回去了。二十分鐘后,她抱著另外一個牛皮紙袋走了出來,說:“我又叫了一份同樣的四人餐,你去吧?!?/p>
那份餐雖然只有二十八個加元,但當(dāng)時寧鄉(xiāng)的工資是七塊多一個小時。他要把錢給她,她說不要。他說:你是個靠打工為生的,怎么可以?她笑笑說:我這個打工的不像你想的那樣把錢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一再堅持要謝她,寧鄉(xiāng)說:既然那樣,等下班以后,我們到城里那個最高的酒吧去坐一下吧。
他發(fā)動起那輛已有二十多萬公里的銹蝕的Chrysler,尾氣筒很快就排泄出像迫擊炮那樣的響聲和類似于核武器爆炸時那樣的濃煙。他載著身旁那個年華不再但依然美麗的女人,一路朝Downtown去了。寧鄉(xiāng)對那家酒吧很熟悉,一直把他帶進去。所謂最高,也不過是坐落在第十四層上。他們找了一個靠窗子的座位坐下,他問女招待有沒有中國茶,回答說有,他問是哪種茶,金發(fā)的女招待就用茶杯端了幾片干茶葉。他笑著對寧鄉(xiāng)說,“像是烏龍,不怎么樣。”她說:“又是節(jié)日,又有茶,生活已經(jīng)不能再好了?!彼欠N自然流露的隨意,一下子就把他打動了。
女侍便端來兩杯很暗綠的烏龍來。
寧鄉(xiāng)已經(jīng)把身體轉(zhuǎn)過去看著窗外,街道兩側(cè)建筑物的夾縫中,雪花輕輕墜落,長街空曠,車輛稀少。已是凌晨三點的時候,他的神志有些恍惚。寧鄉(xiāng)沉默不語,他已經(jīng)忘了自己和這個穿黑大衣蜷縮在椅子里的女人的淵源。不遠處的吧臺邊有一個很吵的老年亞洲人。不知是因為喝多了,還是由于本身的口音,那人舌頭僵硬,用雜亂蹩腳的英語和女招待嘮嘮叨叨著說話。
寧鄉(xiāng)望著那個人,慢慢地說:“還是老樣子?!?/p>
“你認識他?”
“不認識,好像是個臺灣人。我有時候沒進門就聽見他了?!?/p>
“好像在說他在臺灣的舊事啊?!?/p>
“是啊,一些他覺得重要但別人卻不知所以的往事?!?/p>
他問她是否常來,她說是的,每次來,會要一杯檸檬或草莓茶,坐一陣,refill一次,想過在她心里越來越遙遠陌生的故鄉(xiāng)和親人后便離開,讓傷感全淡化在水霧里。
她說話時的笑容極其滄桑,令他有一種伸出手將她嘴角的微笑撫平的欲望。
他們離開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來這里后的四個圣誕都沒有這個好。他把寧鄉(xiāng)丟在椅子上的那雙精巧的皮手套遞過去,問:“你現(xiàn)在就要回去嗎?你想不想到我那里去坐坐?”
她微笑著,仔細地看他,直到他臉紅。
他爭辯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說:“我們可以做別的事情,說話,打牌,下棋,對了,打計算機游戲。掃地雷,打Freecell?!?/p>
她繼續(xù)微笑道:“我常玩兒Freecell,那個游戲很有意思,有一局我打不開,11982?!?/p>
他說:“是嗎?怎么會?天下沒有打不開的Freecell?!?/p>
她說她真的打不開。在加拿大的幾年里,她一個人的時候,便坐在姨媽家的書房里玩兒計算機游戲。最喜歡Freecell,獨往獨來,不需對手和觀眾,很適合她的性子。她會一邊打一邊想些心事,心事解不開,但游戲卻從沒有打不開的,所以,她即使在生活中備感挫敗的時候還是能用Freecell自我安慰一下。但11982讓她覺得自己無能為力,那局牌把她的一些簡單樂趣都剝奪了。他問她有什么心事,她笑說不重要。他又問她來這里這么多年了,身份已經(jīng)解決了,為何不去學(xué)校念書。她說她不是沒想過讀書,但國內(nèi)的親戚很需要錢。
自那以后,他們便常常見面。他那一年就要畢業(yè)了,一直想著工作之后便把生活安定下來。在那個城市里,大陸女留學(xué)生少,美麗年輕的女留學(xué)生更是少而又少。寧鄉(xiāng)卻很美,女人味十足。他不能不想入非非。
他的漫長的周末都是在網(wǎng)上下圍棋或打橋牌度過的。他最恐怖的是星期五的晚上,無人說話,仿佛除了他,世界里已沒有活的生物。對于他,周五是長刑的開始。漫漫永夜里,他已經(jīng)很少思念故鄉(xiāng),但心中依然有一個無可填充的洞,令他不安,脆弱。在房間里慌張地走一陣后,他去超市買菜,錄像店里租電影,甚至有時會到結(jié)冰的河邊坐一陣,外衣上掛著微雪,望著對岸的被白雪覆蓋的樹叢發(fā)呆。這樣之后,回到他的公寓里,依然是晚上八九點鐘的樣子。他必須做點什么。
一個晚上,他等在那個中餐館的后面,見寧鄉(xiāng)出現(xiàn)的時候,他便從車里出來,說:
“Hi,到我那里坐坐好不好?”
她走到他身邊的時候,身上還帶著餐館里的汗味,酒精和咕咕肉的酸甜。她說她得回去換一件衣服,并通知姨媽一聲。她開一輛Lexus,半新,墨綠色,車開動的時候,沒有一點雜音,他有些自卑的樣子,盡管有著全獎的他并不是買不起一輛那樣的車。也許正是寧鄉(xiāng)那種對生活的安然態(tài)度吸引了他。每一次見到寧鄉(xiāng),他都會暗中驚訝她的從容不迫,一個唐餐館里的女招待,竟能把拮據(jù)的生活安排得那樣井井有條。在她的身上,不見生活的窘迫,舉手投足間總是流露著從容平靜。她一個小時后來到了他的公寓,穿暗紅色的線衫和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頭發(fā)扎成一條馬尾,臉上的口紅和眼影全都去掉,有一種出塵的美麗。
他把頭轉(zhuǎn)向計算機說:“我就不信我打不開11982。”
她輕聲笑笑。
他把計算機打開,把11982打到計算機屏幕的空格里。但只提上去三張牌,便覺得已經(jīng)走投無路。他緊張了起來:“怎么會是這樣?才走三步,就已經(jīng)完了?”
她坐在沙發(fā)上翻著一本書,答道:“你越是想把牌搞順,越是糟糕。打一般的牌,總得先把第一張牌提上去。但這一局,Ace(王牌)都被壓在盡頭,等你費盡力氣把牌理順的時候,卻早已走進了死胡同?!?/p>
他笑道:“我不信。”
他又開始重打11982,但仍然是沒有頭緒。打牌的時候,他偶爾會看她一下。她很瘦的樣子,低下頭去時,馬尾垂在她單薄的肩膀上。她打扮很簡單,像他在學(xué)校見過的一些中國女子。但和他見到的那些女留學(xué)生不同的是,她的衣飾搭配在一起時顯示出一種獨特。她穿暗花的厚實的線襪,整個的人有一種既溫暖又特別的樣子。他似乎可以感受到自己把手放到她的線衣上時那種柔軟而溫?zé)岬母杏X。他這樣走神的時候,11982又被他重打了五次。他把鍵盤一推,說:“算了,我投降了?!?/p>
自那之后,他便常在送餐之余和寧鄉(xiāng)說幾句話。雖然彼此間的談話從未涉及過他渴望的那些內(nèi)容,但因為寧鄉(xiāng)從沒有拒絕過他,他就認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非同平常了。
他有一天走進那家餐館時,見一個中年的白人男子在和寧鄉(xiāng)說笑,說要在周末帶她到城內(nèi)最講究的日本料理店。
寧鄉(xiāng)說:“我不能和你出去,我已經(jīng)訂婚了?!?/p>
男子說:“你怎么沒有戒指?”
寧鄉(xiāng)從領(lǐng)子里拉出一個東西說:“我不喜歡戒指,但這個東西比戒指都重要。我未婚夫在中國。他就要來加拿大了?!?/p>
男子便走開了。她回過頭,看見了他,有些吃驚的樣子:“你都聽見了?”
他說:“你真的定婚了?”
她點頭。
他問:“那我和你是什么?”
她說:“什么是什么?你怎么了?”
他甩手而去。她追出來:“你聽我說……”但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老爺車開動了,車的噪音和濃煙恰如其分地表達了他的心情。
那個周五的晚上,她是準備下班后到他的公寓里拿一盤錄像的。但直到十一點了,她還是沒有來。那一夜的雪下得很大,靜靜地壓著窗外的草坪。他住在Semibasement(半地下室)那一層,窗戶很快被雪遮了一半。他端了一杯熱茶心緒索然地朝窗外看去,卻見寧鄉(xiāng)的車停在路邊。她穿著那件寬寬的黑色大衣,頭發(fā)凌亂得像剛從餐館里出來,正遲疑不決地站在車外。他把靴子蹬上,匆匆走出門去。門前小路上的雪已經(jīng)齊到了他的腳踝。他走過去,一邊拍打著寧鄉(xiāng)身上的雪,一邊把她往公寓里拉。進了房間,她便把濕鞋子脫下來,一堆濕的印跡漸漸出現(xiàn)在那泛著暗紅色的硬木地板上。
她蜷縮在他的沙發(fā)上:“‘他’被拒簽了,不能來這里了。”
他一陣狂喜,但還是裝模作樣地:“為什么?”
寧鄉(xiāng)說,她的移民身份下來之后,便開始為未婚夫申請。為了省錢,她沒有回去結(jié)婚,而是由未婚夫在國內(nèi)操辦了所有的事情:街道,公證,結(jié)婚證。但這邊的移民官說寧鄉(xiāng)在撒謊,既然沒有回中國去,怎么可以結(jié)婚?她現(xiàn)在是無論怎么解釋也說不清楚了。
她又告訴他說,“他”常寫信要錢,說這樣那樣的理由。她自己沒有去上學(xué),是因為學(xué)費太貴,如果她把積蓄都用了,“他”來了以后經(jīng)濟上就會緊張。還說今后要是“他”來了,她會在餐館做下去,讓“他”先去上學(xué)。
他嫉妒地說:“我以為你很聰明,但沒想到你竟這么傻?!?/p>
“我知道?!?/p>
他忍了忍,故作輕松地說:“如果他下次還是被拒,你能不能選我做你的男朋友?”
她笑笑:“你以前說過你是要回去找女朋友的。你學(xué)業(yè)有成,儀表堂堂,你怎么會找我?我已經(jīng)很風(fēng)塵了?!?/p>
“我就是喜歡你風(fēng)塵的樣子,”他用玩笑掩飾著自己。
她認真地看了他一陣說:“你喜歡上我了,對不對?”
他還想玩笑,但怎么也笑不出:“你不是傻子,我們認識多久了?”
“一年半?!?/p>
“你和你未婚夫幾年沒有見面了?”
“四年?!?/p>
他便沉默。不需再說什么。
她說:“我也不知道自己這幾年到底是為了什么。我不是不知道我也很喜歡你。但我很快就要回國了,如果他還要我,我就會留下的。如果他不要我了,我就是再回來,也不會找你了,因為那樣對你會不公平。我的心已經(jīng)定了。我今天來這里,就是要告訴你這些話?!?/p>
但后來他們依然很親密。她甚至常到他的公寓來看他,為他收拾一下雜亂的房間,甚至為他做一些炸醬面之類的簡單的飯菜,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一下餐館里的事情。夏天來的時候,寧鄉(xiāng)說她在回國之前想去一下卑詩省,問他是否愿意同行。他們開的是寧鄉(xiāng)的車,剛出了城,天便開始下雨。上了高速公路不久,隨著一聲巨響,車窗玻璃前面一片黑暗。他聽見自己絕望地說:完了,完了。寧鄉(xiāng)在旁邊叫他剎車,車子已經(jīng)沖出了公路,在路邊掙扎地停下。玻璃已經(jīng)粉碎,她把手伸過來,緊緊地抓住了他。他慚愧地說自己也許在出發(fā)前沒有把車前面的車蓋蓋好?!皼]什么,沒什么,只要我們活著就好。只要活著就好,”她說,手依然沒有放開他。在那個瞬間,他覺得這雨,這事故,這瀕死的感覺,突然美妙無比。他把身體傾斜過去,正要吻她的時候,車身被一種重力從后面推了一下,他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寧鄉(xiāng)的手已經(jīng)離開了他,她的臉上充滿了恐怖。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從醫(yī)院醒來的時候,寧鄉(xiāng)正坐在他的病床邊,對他說,后來是一個司機追尾撞了上來。
在他住院的半個月里,寧鄉(xiāng)常來,把姨媽家后院的丁香和玫瑰帶來,還帶一些她自己煮的飯菜。她坐在窗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已經(jīng)無能為力。都這樣一同死過了,她如果還要回去,他是攔不住她的。
她來告別說她要回國的時候,他卻并沒有特別地吃驚。那天深夜,她說她不想走了,然后便徑直走到他的臥室里。他站在門口,看著她的背影。她一如他想像的那樣精致完美。她很專心地脫下一件件衣服,襯衫,胸罩,內(nèi)褲。那些光滑的精致的帶著花邊的料子,被她一件件地扔在地毯上。他有些不安地看著她,不安于她的鎮(zhèn)靜,竟不帶一點柔情地把他準備要說的挽留全擋了回去。他想起自己以前收藏過的一本油畫。里面有一張叫《冬日的一天》的畫。畫面是一個少女的側(cè)影,姿勢在脫與穿的邊緣,背景在粉色與暗紅之間過渡,發(fā)型可以說是隨意也可以說是凌亂。大多數(shù)時候,由于他的心情的不同,他會對那幅畫有不同的感覺:有時候那個女子是要把衣服脫去的,有時候卻是剛剛穿起;天色有時是微雪來臨之前的昏暗,有時則是清晨將至前的微明;她有時在舉止間帶著一種獨處時的漫不經(jīng)心,有時又流露著一種在被一個她熟悉的男子的注視下的自然從容。一切全由他的心情定奪。他站在畫外,卻能夠控制一切。但寧鄉(xiāng)卻沒有給他任何控制,在把她交給他的同時已經(jīng)準備著離開了。
她躺在他身邊,半張法蘭絨單子蓋著她的身體,半張遮著他。她轉(zhuǎn)向他,溫溫地笑了一下,說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和男人做愛了。幾年前,她曾和那個男人相約過要結(jié)婚,出來后的前兩年還是那樣有信心的,但后來卻越來越覺得一切正從她的手指間滑過。她把胸前的那個玉飾讓他看,說是那個男人留給她的唯一的紀念,雖然這種紀念已經(jīng)沒有了以往的意義。他讓她不要回去。她看定了他說:不要把這一夜看得太重,人生漂泊不定,我沒有辦法給你我做不到的承諾。
他卻仍然要問她這一夜到底是什么。
她說她不能不回去,她走后的第二年,她父親就病故了,是“他”安葬了她父親。
他有些挫敗之感。以前他總有一種要解救她的感覺,半年之后他就要畢業(yè)了,他會和她結(jié)婚,支持她去上學(xué),到一個中產(chǎn)階級的住宅區(qū)里買一座房子,和她生兩到三個孩子,每日下班到家時,見她穿著乾凈的線襪,身后跟著那些孩子,從樓梯上跑到門口迎他。生活本應(yīng)該美麗如此。
寧鄉(xiāng)兩個月之后還是回國了,從此音訊渺茫。半年之后,他工作了。有些時候,他在城市的道路上駛過一些中國餐館的時候,依然希望會突然看見寧鄉(xiāng)。她或是和那個男子站在一起望著他禮貌地微笑,或是依然站在燈光幽暗的吧臺前,面有倦容,風(fēng)度卻嫻雅從容,有一種落后但仍然頑強不息的美麗。但他知道,一切想像中的相遇都是不可能的了,寧鄉(xiāng)已經(jīng)在南京的某處落了腳,在那個男子身旁很滿足地生活著。不知道在某些安靜的晚上,被幸福包圍的她是否會偶而想起在異鄉(xiāng)的風(fēng)雪中寂寞如舊的他來。有那么一兩次,他望著自己空蕩蕩的客廳,恍惚之中以為自己又看見了她:素雅的上衣,合體的短裙,黑色拖鞋里露出的涂著淺色豆蔻的腳趾。她永遠是那么整齊精致。
他很少打11982。有時下意識地把那幾個數(shù)字打下來時,便會想起寧鄉(xiāng)蜷縮在他的沙發(fā)上,看著他微笑的樣子。她曾經(jīng)說過,她的生活有多么凌亂,那一局牌就有多么凌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情也越來越像她說過的那局牌一樣,萬緒千頭,險象叢生。
一個圣誕的晚上,他接到了她的電話。
“喂,是我,”她慢慢說。
他坐在圣誕樹的彩燈的微光里,仿佛看見她的嘴角正慢慢綻放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你在哪兒?”他恍惚地問著:“你結(jié)婚了嗎?”
“沒有,他不要我了。早知如此,我還不如留在你那里?!?/p>
他說:“是啊,如果昨天你在這里,我就不會只有Pizza吃了?!?/p>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已經(jīng)沒有什么如果了?!?/p>
“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不會回去了?!?/p>
電話就那么中斷了。
絕望之中的他翻著電話本,終于找到了寧鄉(xiāng)姨媽的電話。他聽著那個女人講著一些事情,眼角慢慢地潮濕著。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會流淚的。他又把電話撥回給寧鄉(xiāng),但只有忙音。很久以前她已說過她是不會回到他這里來的。她說她回來了會很不公平。她真地那樣做了。
他后來依然會在周五的時候一個人尋找著消遣:打牌,下棋,玩計算機游戲。生活顯得忙忙碌碌,井井有條,不細想時甚至還覺得充實。有好幾次,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要將11982解開了,但那是一個像迷陣一樣吞噬他精力麻痹他心情的牌局。一夜,他在給寧鄉(xiāng)打了無數(shù)次電話后,依然和以前那樣沒有任何運氣。他突然焦躁無比。他第一次意識到,在他的生活里,很多內(nèi)容都是虛偽的,生活看上去似乎安排得不錯,但其實是充滿了和垃圾一樣毫無價值的東西。而他最需要最寶貴的東西,卻是那么遙遠。
半年之后,他回到中國。在南京的一條小街里,他推開了一個小咖啡館的門。坐在付款臺后面的女人怔怔地看著他,許久,用了他熟悉的鎮(zhèn)靜說:“你怎么來了?”
他走到付款臺里面,望著她身邊的拐杖說:“我是來接你回去的。你姨媽已經(jīng)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了。說你在出了車禍以后,‘他’去了一次醫(yī)院就失蹤了。”
她含著淚強笑道:“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p>
然后他們就回來了。結(jié)了婚,生了兩個孩子,雖然每天他下班回來后從樓梯上跑下來迎接他的不是寧鄉(xiāng)而是他的孩子,但生活已經(jīng)完美。
肖永鋒講到這里,微笑著看我。
我問:“故事很好聽,對于11982,則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肖永鋒溫和地笑了起來。
這時,后面?zhèn)鱽硪粋€人的聲音:“老肖,你太太說應(yīng)該回去了?!?/p>
先前那個和我說話的女碩士正站在樓梯口,我并不知道她在那里呆了多久。
肖永鋒便說:“夫人有話,我們只好下次再說?!蔽腋哌M客廳里,那個美麗的中年女子仍然在沙發(fā)上坐著。她把薄毯蒙在女兒的搖籃上,又為兒子穿著滑雪衫。肖永鋒把搖籃提出了門,一會兒他走了回來。他把手伸給妻子,那個女人站了起來。我看到了她身邊的拐杖。我愣了一陣。
趁著肖永鋒一家出門的時候,我問教授太太,那個扶著單拐的女人是否叫寧鄉(xiāng),南京人,腿是怎么殘廢的。女主人說是南京人,名字卻不是寧鄉(xiāng)。她說,肖是個非常特別的人,他結(jié)婚的事當(dāng)時在中國留學(xué)生的社區(qū)里很轟動,你說能不轟動嗎?太太是從國內(nèi)娶的,長相當(dāng)然是沒挑的,但……她說到那里就走開了。
我走出門,肖永鋒的妻子正一手拉著車門,一手拄著拐杖,肖永鋒則把孩子們一一抱進車內(nèi)。我走過去,幫著他們把前門打開。肖永鋒扶著太太坐好,向我道謝。
我說:“那個牌局真好?!?/p>
他笑笑:“豈止是好,是不可求的大團圓?!?/p>
我回到房內(nèi),幾個客人正在客廳里說11982是怎樣地令人頭痛。我心說肖永鋒和他太太就有辦法。這時便有人問教授太太,肖太太的腿是怎么殘廢的,肖永鋒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等等。她說肖是五年前來這個小城工作的,來了不久就回國結(jié)婚,娶了個長得和電影明星一樣的老婆?!爱?dāng)時那事兒挺轟動的,像肖永鋒那種條件的人,在國內(nèi)什么樣的女孩子能找不到?”她說。但至于腿的問題,消息靈通的教授太太竟然也沒有答案。
那個女碩士卻插話道,肖永鋒和太太是在加拿大認識的,肖太太的腿是在國內(nèi)出車禍后殘廢的。肖永鋒聽說了之后,就回到國內(nèi)求婚。
“你怎么知道的?”教授太太問。
“我和肖太太是同鄉(xiāng),她是我的朋友?!迸T士說。
晚會結(jié)束后,我自告奮勇說要送女碩士回家。在車上,她一直不說話。我開玩笑說我現(xiàn)在就會到一家中餐館的后面等著,看能不能等到一個像肖太太那樣的女人出來。
她低著頭,輕聲說:“那你得先變成老肖才行?!?/p>
我說:“變成了又怎么樣?像他老婆那樣的女人,幾百年才出一個。”
她便看著我,清了清嗓子,鎮(zhèn)定地說:“難怪肖永鋒說你的腦子里都是馬糞?!?/p>
我在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了三個中餐館,卻沒有停下來一次。我沒有弱智到那個地步。我在經(jīng)過我的公寓時請她上去喝茶。她說,“等你腦子里清凈了再說?!蔽艺f,“干凈了之后你就走了?!彼龥]有再反駁。我便將車停了下來。她跟在我的身后朝我的公寓走去,積雪被踩得輕輕作響。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喜歡雪落在地上的聲音。
一個月后,我把她送到機場。她說:“夏天你一定來看我?!?/p>
我說我一定。
我不僅那個夏天去北卡了,以后的兩個夏天我也去了。我們倆像候鳥不能忘記南方一樣不能忘記彼此。我到北卡開始念博士的第一天,就對她說:你如果還看得上我,我們就結(jié)婚吧。
我們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在加拿大那個小鎮(zhèn)上的一個朋友曾發(fā)給我Email,問我是否有時還打11982。我在回信中說:“不打了,這幾年甚至連想都沒想過那幾個數(shù)字了?!蔽艺f的是真的。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寧鄉(xiāng),還要11982干什么?
我妻子喜歡穿圖案美麗的襪子。每當(dāng)她在家里忙碌的時候,她就那樣不穿拖鞋地跑來跑去。而正在學(xué)步的女兒則會跟在她身后,像猴子那樣在樓梯上爬來爬去。肖永鋒是對的,世間最美麗的生活莫過于此。
責(zé)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