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看重歷史,在老一輩中國領導人中首屈一指。沒有哪一位革命家和思想家像他那樣對中國歷史熟悉到如數(shù)家珍的地步;沒有哪一位軍事家和政治家像他那樣能通過中國古代戰(zhàn)例和王朝更替獲得如此之多的借鑒。作為詩人,他通過自己的作品展示了獨具的史識。
一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泵珴蓶|在其代表作《沁園春·雪》中,一口氣列出中國歷史上最負盛名的五位帝王,據(jù)作者稱,為的是“批判封建主義的一個側面”。對這五位封建帝王,真正通過自己的詩詞予以臧否的,只秦始皇一人而已。這便是壓軸之作,寫于1973年8月的《七律·讀〈封建論〉呈郭老》:
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yè)要商量。
祖龍魂死秦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
“文革”后期,毛澤東發(fā)動“批林批孔”,從儒法斗爭的角度評價歷史人物,推崇秦始皇,貶斥孔夫子,為的是以古證今,維護“文革”。
對于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毛澤東向來為之辯護,在1958年5月黨的八大二次會議上,甚至當著與會一千多代表的面,批駁林彪的責難,認為是鞏固政權的必要手段。毛澤東在其晚年,在與外國領導人的會談中,稱自己是“馬克思加秦始皇”,可謂推崇備至。
對“焚書坑儒”,毛澤東還從另外的角度予以評論,方法是借他人之杯酒,澆胸中之塊壘。毛在40年代、50年代、60年代三次書寫或引用晚唐詩人章碣的《焚書坑》。
1945年7月,抗戰(zhàn)勝利前夕,毛澤東與訪問延安的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傅斯年論政。傅是歷史學家,著名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當年五四運動的健將,交談中對毛說:我們不過是陳勝、吳廣,你們才是項羽、劉邦。毛認為是過謙之詞,后應傅求索,書贈《焚書坑》:
竹帛煙銷帝業(yè)虛,
關河空鎖祖龍居。
坑灰未燼山東亂,
劉項原來不讀書。
“未燼”一般作“未冷”,只一字之異,可見毛對此詩印象頗深。寫贈此詩,表面為應對陳勝、吳廣之說,以劉、項之“不讀書”比況而表自謙。其實細讀此詩,則另有深意。
1959年12月,毛澤東為弄清章碣的籍貫,致信秘書林克,并再次完整地書寫《焚書坑》。在那樣一個年頭,毛澤東的記憶庫中又冒出這首詠史詩,究竟是出于怎樣的需要,已很難考證了,但人們不大可能忽略幾個月前在廬山發(fā)生的黨內高層的嚴重紛爭這一歷史背景罷。
1966年4月,正當發(fā)動“文革”的關頭,毛澤東在一則長篇的批語中,嚴厲斥責知識分子(“那些大學教授和大學生們”)“一不會打仗,二不會革命,三不會做工,四不會耕田”,斷言“知識分子和工農分子比較起來是最沒有學問的人”。在這樣的語境下,又一次完整地引用《焚書坑》。
“俱往矣,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1958年12月,毛澤東自注:“末三句,指無產階級。”封建時代帝王數(shù)不上“風流人物”,但封建時代有無令毛澤東矚目的“風流人物”呢?1964年春,詩人毛澤東以形象思維凝成的《賀新郎·讀史》,表達了政治家毛澤東的訴求:
人猿相揖別。
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jié)。
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
不過(是)幾千寒熱。
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讀罷頭飛雪,
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
五帝三皇神圣事,騙了無涯過客。
有多少風流人物?
盜跖莊流譽后,更陳王奮起揮黃鉞。
歌未竟,東方白。
詞的上闋,詩人以形象的語言高度概括由猿進化到人類社會、由原始社會進化到階級社會所經歷的幾個時代。下闋則不但道出了對歷代史籍記載的基本評價——“騙了無涯過客”,而且標舉盜跖、莊、陳勝這幾位史傳農民起義領袖,稱頌為真正的“風流人物”。
這正是毛澤東一以貫之的史識。
三四十年代之交毛對此有這樣的論述:
“在中國封建社會里,只有這種農民的階級斗爭、農民的起義和農民的戰(zhàn)爭,才是歷史發(fā)展的真正動力。”(《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1939年12月)
四五十年代之交的論述為:
“階級斗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拿這個觀點解釋歷史的就叫做歷史的唯物主義,站在這個觀點的反面的是歷史的唯心主義。”(《丟掉幻想,準備斗爭》,1949年8月)
70年代,“文革”后期,與陪讀的北大教員說:
一部二十四史大半是假的,所謂實錄之類也大半是假的。但是如果因為大半是假的就不讀了,那就是形而上學。不讀,靠什么來了解歷史呢?反過來,一切信以為真,書上說的每句話都被當作證實的信條,那就是歷史唯心論了。正確的態(tài)度是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分析他,批判他。把顛倒的歷史顛倒過來。(轉引自蘆荻《毛澤東讀二十四史》,1975年秋)
自1957年反右派運動之后,毛澤東對于階級斗爭的不切實際的強調日甚一日,而對歷史的解釋也往往是出于指導現(xiàn)實斗爭的需要。毛澤東在1964年寫出《賀新郎·讀史》,除了體現(xiàn)其所理解的“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還必須了解60年代初展開國際“反修”斗爭以來,對形勢所做出的有違實際的判斷。以詩論史,這首《賀新郎》顯示毛澤東作為詩人政治家的本色。
二
“有多少風流人物?”毛澤東在其詩詞中并無對于繼陳勝、吳廣之后諸如綠林、赤眉、黃巾、黃巢、李自成、洪秀全等農民起義領袖的歌詠,卻不乏對歷史人物的追懷。
許多記載表明,秦始皇以降,毛澤東最為欣賞的歷史人物是曹操。在封建帝王一類歷史人物中,曹操兼具政治家的雄才、軍事家的韜略和文學家的英華。這樣的奇才,堪稱千古一人。毛澤東可以“略輸文采”“稍遜風騷”睥睨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卻推崇曹操的詩文“極為本色,豁達通脫,應當學習”。
1954年夏季,毛澤東在北戴河對工作人員說:我還是喜歡曹操的詩。氣魄雄偉,慷慨悲涼,是真男子,是大手筆。7月23日,致信“我的親愛的女兒”李敏、李訥:“北戴河、秦皇島、山海關一帶是曹孟德(操)到過的地方。他不僅是政治家,也是詩人。他的碣石詩是有名的,媽媽那里有古詩讀本,可請媽媽教你們讀?!泵珴蓶|吟哦書寫“碣石詩”——《觀滄?!罚?/p>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這似乎成為了激發(fā)毛澤東詩人興會的觸媒,也正是在這期間吟成《浪淘沙·北戴河》: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島外打魚船。
一片汪洋都不見,
知向誰邊?
往事越千年,
魏武揮鞭,
東臨碣石有遺篇。
蕭瑟秋風今又是,
換了人間。
說到封建帝王中富于文采的,李煜較之曹操在文學史上影響更大?!岸嗖哦嗨?,但不抓政治,終于亡國”,毛澤東的這番話正是道出了李煜作為政治家的不合格。毛澤東寫這首《浪淘沙》也有意識地一掃李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的亡國之嘆。政治家更看重的自然是文治武功。也是在創(chuàng)作《浪淘沙·北戴河》這一時期,毛澤東對工作人員說:
曹操統(tǒng)一北方,創(chuàng)立魏國。那時黃河流域是全國的中心地區(qū)。他改革了東漢的許多惡政,抑制豪強,發(fā)展生產,實行屯田制,還督促開荒,推行法制,提倡節(jié)儉,使遭受大破壞的社會開始穩(wěn)定、恢復、發(fā)展。這些難道不該肯定?難道不是了不起?說曹操是白臉奸臣,書上這么寫,劇里這么演,老百姓這么說,那是封建正統(tǒng)觀念制造的冤案。還有那些反動士族,他們是封建文化的壟斷者,他們寫東西就是維護封建文化。這個案要翻。
雖然在《浪淘沙·北戴河》以“換了人間”抒發(fā)“今勝昔”的豪情,但為毛澤東這樣多方面激賞的歷史人物,似乎無出曹操之右者。在發(fā)動“文革”的前夕,1965年12月,毛澤東作《七律·洪都》,吟出“聞雞久聽南天雨,立馬曾揮北地鞭”的詩句,似可聯(lián)想到11年前政通人和之際吟出的“魏武揮鞭”的詩句。對于曹操的政治智慧,毛澤東一直贊賞有加。1970年,面對屬下屢屢勸任國家主席,毛意味深長地引用曹操當年針對孫權勸進時所說“這是將我放在爐火上烤”,斷然拒絕。
魏武之外,在毛澤東生前審定發(fā)表的詩詞中,另一位予以首肯的歷史人物便是陶淵明。1959年夏,毛澤東初上廬山,賦《七律·登廬山》,尾聯(lián)為“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據(jù)李銳當年所記,初稿為“陶潛不受元嘉祿,只為當年不向前”。由此可見,毛澤東在初只是寫出與廬山有關的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不受元嘉祿”)而歸隱園田的史實,表達對這位“不向前”而潔身自好的知識分子的追懷。后來改為“桃花源里可耕田”的發(fā)問,雖然是出于陶淵明寫過《桃花源記》的史實,但在表達上更為蘊藉,意境亦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郭沫若在1964年2月發(fā)表過關于此詩的詮釋文字,其中這一段深得詩人之心:
“桃花源”是陶潛所假托的烏托邦,是他所想象的地上樂園。那種地上樂園,在今天來說,是遍地都是了,不僅你廬山是這樣的樂園,不僅在廬山上所能看見的西自武漢三鎮(zhèn),東至長江下游是這樣的樂園,人民做了主人的整個中國都是這樣的樂園。陶淵明在一千五百多年前都在耕田了,如果他生活在今天,他在這個現(xiàn)實的偉大的桃花源里,難道不會和無數(shù)的農業(yè)戰(zhàn)線的勞動模范們一道,在努力地向地球開戰(zhàn)嗎?
這樣詮釋,確實與詩人潛意識里對人民公社的歌頌合拍了。毛澤東雖然在“文革”中有關于《桃花源記》的否定性的文字,但在作詩當年卻是另樣的心境。
三
《浪淘沙·北戴河》與《七律·登廬山》雖有追懷魏武和陶令的成分,但均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詠史詩。在毛澤東詩詞中,真正的詠史詩是生前未予發(fā)表的題為《劉蕡》和《屈原》的兩首七絕。(本篇前文所及《七律·讀〈封建論〉呈郭老》亦近之,亦未發(fā)表)?!秳⑹垺纷饔?958年:
千載長天起大云,中唐偉俊有劉蕡。
孤鴻鎩羽悲鳴鏑,萬馬齊喑叫一聲。
這一年毛澤東發(fā)動大躍進運動,號召“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特別鐘情于歷史上的卑賤者和小人物。毛澤東讀《舊唐書·劉蕡傳》,對其針貶宦官當權,危害國家,勸說皇帝“四兇在朝,雖強必誅”的策論,批以“起特奇”的評語,以示贊賞;對其終為宦官誣陷而遭貶邊地、客死他鄉(xiāng)的結局表示惋惜。“孤鴻鎩羽悲鳴鏑,萬馬齊喑叫一聲”正是表達了這種惋惜與贊賞交織的心情。
與此相為映發(fā)的是,毛澤東在1958年留下許多這一類的言論和文字,例如對賈誼、王勃詩文的評論,在黨的八大二次會議上多次發(fā)表“破除迷信”的講話。最為大家熟悉的是,在這年4月所寫的《介紹一個合作社》這篇短文中,引用清代詩人龔自珍的絕句: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顯然,“萬馬齊喑叫一聲”的詩句受胎于龔詩,表達了作者對劉蕡這位雖見之于史傳卻并無盛名的“中唐偉俊”的贊賞。
1958年,毛澤東在大力提倡“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同時,大力倡導“革命的浪漫主義”。說到浪漫主義,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大詩人屈原即是代表人物。這年1月,在南寧會議期間,毛澤東在致江青信件中有“我今晚又讀了《離騷》,有所領會,心中喜悅”這番情不自禁的表露,又在會議上向與會的高級領導人作出“學楚辭,先學離騷”的批示。但是,他寫的題為《屈原》的詠史詩,卻是在三年之后的秋季了。
屈子當年賦楚騷,手中握有殺人刀。
艾蕭太盛椒蘭少,一躍沖向萬里濤。
僅僅三年工夫,時勢大變,當年發(fā)動“大躍進”,向共產主義過渡的熱烈憧憬,已為連續(xù)三年的天災人禍所困。這首《屈原》與先前著眼于浪漫主義的遐想已是意趣迥異,而是強調《離騷》的戰(zhàn)斗性(“殺人刀”),歌詠屈原的獻身精神(“一躍沖向萬里濤”)。毛澤東已將注意力轉向階級斗爭,轉向國際的“反修”斗爭。這一年,毛澤東創(chuàng)作頗豐,是經作者同意而發(fā)表作品最多的年份(自年初的《七絕·為女民兵題照》至歲末的《卜算子·詠梅》,計有五首之多),主題多為“反修”。在詩人寫出《屈原》的1961年秋季,還有兩篇作品也足以表達同樣的心境。9月9日,作《七絕·為李進同志所攝廬山仙人洞照》:
暮色蒼??磩潘?,亂云飛渡仍從容。
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
較之《屈原》,此詩在藝術上有蘊藉,多意味。這可能是作者愿否公開發(fā)表的取舍標準罷。
10月7日,毛澤東書贈“日本訪華的朋友們”一首魯迅作于1934年的七絕:
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
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
毛澤東在面贈此詩時說:“在中國處在黑暗的時代,中國偉大的革命戰(zhàn)士、文學戰(zhàn)線的領導人魯迅先生寫了這首詩。詩的意思是在黑暗統(tǒng)治下,人們看到了光明。”書贈日本友人之舉,表明毛澤東的視野投向了中國之外的“廣宇”。
這三首絕句,在精神上是相通的,無論是自出機杼,還是借他人之杯酒,總之,1961年秋季的毛澤東,在巨大的困難面前,更顯出戰(zhàn)士的本色。
屈原、曹操、陶潛、劉蕡這些進入毛澤東詩詞的歷史人物,或是近于帝王的一代雄主,或是獨步千秋的偉大詩人,或是位卑才高的失意官吏,詩人透過“斑斑點點,幾行陳跡”,巨眼燭照,為后人留下了以詩論史的篇章,正可與邏輯思維的論述相為映發(fā)。
(責編 任 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