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的閨怨詩中，有不少詩作是出自男性之手。這些男性詩人或以女性的身份和口吻代女性立言，或從男性主體的角度敘寫閨閣中的女性。但無論從那個角度入手，都無一例外地表現(xiàn)出對女性不幸遭際和命運的同情，并在一定程度上抒寫了閨閣女性郁積在胸的孤苦與幽怨。因此，有人把此類詩稱之為“男性文化沙漠中的一片綠洲”。但是，任何一個男性詩人，他畢竟不是女性，所以他無法進入女性的經(jīng)驗世界中，女性獨特的個人生活空間、獨有的女性感覺和生理心理體驗等，都是男性詩人所無法體察的。所以男性詩人閨怨詩中的女性形象，無疑都是男性主體異己的想象，她們被自覺不自覺地納入了男性文化的歷史編碼中。盛唐詩人王昌齡是男性詩人中寫閨怨詩的高手。他最為著名的《閨怨》一詩就是一個典型的男性主義文本。

閨中少婦不知愁，

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

悔教夫婿覓封侯。

詩的開頭兩句完全是從男性的視點來寫女性的。后世的詩論者在分析這首詩時，同詩人一樣，也總是無一例外地把第二句“春日凝妝上翠樓”中的“凝妝”作為首句“閨中少婦不知愁”的證據(jù)來加以解說。他們的理由很簡單：“女為悅己者容”，一旦作為“悅己者”的男性（主要是指丈夫）不在眼前，其化妝的意義便不復存在。“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詩經(jīng)#8226;伯兮》）。因無男性欣賞，女性不必為悅己者而容，“懶妝”應是那些獨守空閨的少婦們惟一理想的形象。而詩中的這位閨中少婦，丈夫離家出征，不在眼前，還濃妝艷抹，恣意梳妝，分明是不知愁滋味。這完全是以一種男性中心主義的眼光來審視女性的結(jié)果，女性始終被置于一個“被看者”的客體地位。男性中心主義者認為，女性是屬于男性的財產(chǎn)，一個女人的價值只能為一個男人奉獻，其美麗的一面也只能留給其男性主人公欣賞，一旦愛慕他的男性遠離，其美色便暫時失去了意義。更有甚者，一些男性甚至還對他離家后女性行為、妝梳都要做出許多規(guī)定，比如不準化妝、不準外出等等，以免引起其他男人的非分之想。他們?nèi)缤U自己的財產(chǎn)一樣，保護自己的性特權(quán)。不然，男人出門在外，怎能放得下心呢？

王昌齡作為一個男性作者，在敘寫閨閣中的女性形象時，帶著一種處于社會性別支配地位的優(yōu)越感，因而與女性抒情主體在內(nèi)在感情上處于游離狀態(tài)，很難做到水乳交融，他筆下的女性形象是男性視野中的女性形象，帶有男性中心主義文化的色彩。他認為，閨中少婦“凝妝上翠樓”是“不知愁”的表現(xiàn)。在我看來，女性形象固然可以作為男性主體審美的對象，但女性畢竟不同于花花草草之類的自然審美客體，她兼有審美主體和客體的雙重身份，一方面可迎合男性審美的需要，給男性以愉悅之感，同時愉悅自己。另一方面，在那個以男權(quán)為中心的封建社會里，當女性容貌衰減時，也會影響女性自己的心態(tài)。因為容貌衰減，即意味著女性資本受損，直接關(guān)聯(lián)女性生存功利的大計。女性一旦有此憂慮，便會特別注意外在的修飾。君不見，甚至到了當今社會，不少女性，尤其是一些中年女性對美容、減肥、隆胸等還趨之若鶩，甚至為此遭罪受苦，仍樂此不疲嗎？你固然可以說這是女性愛美悅己的一種表現(xiàn)，但仔細玩味，你便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愛美”的背后，其實隱藏著男性欲望化的審美眼光。這種修飾本身正是女性內(nèi)心憂愁的一種表現(xiàn)，其中隱含著種種無奈和難言之隱。它折射出了男性中心主義文化對女性生命的一種潛移默化的摧殘?！堕|怨》一詩中的女主人公的“凝妝”，或許正是她“知愁”的一種表現(xiàn)，她生怕將來覓得了“功名”后的丈夫厭棄自己，到時自己豈不由眼前的“怨婦”變成“棄婦”？

另外，她的登樓賞春之舉也正是她“知愁”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獨守空閨，孤燈只影相伴，自然寂寞，何況還是正當青春年華的少婦，更應該是寂寞難耐了，故才有登樓賞春之舉。她是想借此舉來散散心，驅(qū)解心頭的憂愁苦悶?？烧l知此舉猶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未曾料及“忽見陌頭楊柳色”，反倒惹起一腔幽怨?！皸盍蹦四吧铣Ｒ娭?，何以能如此觸動少婦的情懷呢？這恐怕和楊柳被我們中國人賦予的文化內(nèi)涵及楊柳本身的形態(tài)特征有關(guān)。楊柳在中國人的心目中，不僅僅是“春色”的代替物，更是友人別離時相贈的禮物。因柳與“留”諧音，古人有折柳相贈的習俗。詩中的這位少婦由于丈夫的遠離，生理與心理的需要都得不到滿足，情感上處于一種嚴重的缺失狀態(tài)?，F(xiàn)代心理學研究表明：人處于嚴重缺失（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生理上）狀態(tài)中，對極微弱的外界刺激也會有敏感的反應，并且當個體無法消解這種種缺失時，想象力往往會變得異?；钴S。加上楊柳下垂的形狀及其柔軟性與人悲哀的心理結(jié)構(gòu)具有異質(zhì)同構(gòu)性或結(jié)構(gòu)上的相似性，因此當這位閨中少婦見到春風拂動下的楊柳，一定會聯(lián)想很多：或許會想到與丈夫惜別時的依依深情，想到戍守邊關(guān)的丈夫此刻可能正奮戰(zhàn)在黃沙漫漫的疆場，想到楊柳易衰、青春易逝，想到自己的美好年華在孤寂中一年年消逝，而眼前這大好春光卻無人與她共賞，或許她還會想到丈夫不在家，自己孤燈青帳、獨枕難眠的日日夜夜……想到這一切，少婦郁積已久的幽怨、離愁和傷感便一齊涌上心頭，變得一發(fā)而不可收，后悔當初“夫婿覓封侯”時自己沒有阻攔，甚至還默許了?？扇缃褚磺卸家咽羌瘸墒聦?，留下的只有千般悔萬般怨而已。說到“忽見”，楊柳色顯然只是觸發(fā)少婦情感變化的一個媒介，一個外因。如果沒有她平時感情的積蓄，她的希冀與無奈，她的哀怨與憂愁，楊柳是不會引起她愁怨的心理反應，也不會如此強烈地觸動她“悔”的情感的?！伴|中少婦”并非“不知愁”或“不曾愁”。試想，作為一個曾經(jīng)與丈夫卿卿我我、夫妻恩愛的少婦，丈夫遠征他鄉(xiāng)，自己獨守空閨、形影相吊，其寂寞愁苦，自不待言。說她“不知愁”或“不曾愁”，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是站在局外人——男性主體的位置觀照的結(jié)果。當然，由于受封建禮教的束縛，“閨中少婦”可能把自己的愁苦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然過多的表露，不知又會被那些男權(quán)文化的操持者加上何等的“罪名”。

唐代前期國力強盛，邊疆戰(zhàn)事頻繁，從軍遠征、獵取功名，成為當時男人們“覓封侯”的一條重要途徑?！肮γ粦R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成為當時許多人的生活理想，甚至成為一種時代風尚。然而求得功名、平安而歸的畢竟是少數(shù)男人，更多的男人則戰(zhàn)死疆場。于是，不少留守家中、獨守空閨的少婦便成了男人們求取功名的犧牲品?！翱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這兩句詩便是那些不幸女子苦難生活的生動寫照。男人們只想著自己成就功名，可曾想過女人的需要？不要說為什么保家衛(wèi)國，也不要說為了什么小家庭的未來，男人們這些冠冕堂皇的說辭，掩藏不住其內(nèi)心的自私與虛偽。說什么是女人叫丈夫去“覓封侯”，在封建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卑微的身份和地位，怎能左右男人們的決定和選擇呢？至多只是用女人的柔情，溫暖男人的心，用女人的纏綿，延緩男人的行動而已。因此，如果說詩中這位少婦有后悔，那也只可能是后悔當初沒有用自己的柔情蜜意籠住男人的心，讓他放棄“覓封侯”的念頭，而是默默地順從而已。

一般來說，“在男性的話語的‘牢籠’中，女性是無法建立自己的話語家園的。因為她們在不斷的被敘述時只能為男性提供意義而得到意義反饋，這是主客體之間因為性別差異和權(quán)利不等而出現(xiàn)的難以消除的二元對立關(guān)系”（陳順馨《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敘事與性別》，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身處男權(quán)社會這樣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大環(huán)境，王昌齡也沒能擺脫這種歷史的局限性。他筆下的女性形象是男性視點敘事中的女性形象，因而表現(xiàn)出來的不可能是女性主體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而是男性話語中的閨閣女性形象。

（作者單位：渭南師范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