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記憶中,他一直擔心自己會老,像個虛榮的害怕容顏老去的小女人。那時候,他一抬手就可以把我舉過頭頂,聽著我在他頭頂咯咯地笑,說,姑娘,看你老爸多有力多年輕。
那一年,我升中學。有一天,我拿了成績單回來,他剛好扛了煤氣罐進門。把煤氣罐裝好,他拍打拍打手接過成績單,看著看著臉上洋溢出笑容來,也不顧兩手的灰,攔腰握住我用力舉起。這些年,他喜歡在高興的時候把我舉過頭頂,聽我在他頭頂?shù)男β暋5@一次,他舉到一半就徒勞地將我放下,氣憤地甩著手臂。
媽責備他,還當自己是小青年啊。
他瞪大眼睛說,本來就是嘛,是剛才扛煤氣罐把力氣用沒了,是吧姑娘。我附和地說,就是就是,我爸這么年輕,力氣大著呢。
二
又過了一些年,一天我晚自習回來,看到他正對著鏡子撥弄頭發(fā),不時地拔下一根。偷眼看過去,鏡子前的臺面上有幾根白發(fā)。
媽說。別拔了,這個年紀都開始有白頭發(fā)了。他又把眼睛瞪得很大,說,哪個年紀啊?不就是一兩根白頭發(fā)嘛。姑娘,你爸還年輕著呢,對吧?什么工作都能干得了,就憑我這把力氣,扛大包也能養(yǎng)活你們娘兒倆。
是啊是啊,我順手把那幾根白發(fā)清理掉。說,我們班王嘉比我還小呢,都有白頭發(fā)了,那能說明什么問題啊。
他伸手把我擁在身邊跟他一同照鏡子。這一次,他沒有試圖再把我舉起,鏡子里,我只低了他半頭,有著和他相似的大眼睛和嘴巴,包括笑起來的表情,只是他額頭上有了深深的皺紋。他似乎也留意到,下意識伸手去撫摩那幾道皺紋,似乎想把它抹平。我背過身,有些心酸,這個男人,他是真的害怕老。
那年,我18歲,讀高三,面容清秀。他45歲,面臨下崗,目光滄桑。
三
上大學后的一年寒假,我從上?;貋?,下了火車,看到他筆挺地站在寒風里,只穿一件西裝外套,頭發(fā)烏黑,人看起來年輕許多??吹轿遥甏晔忠话殉哆^我的行李,似乎很隨意地拎了起來。另一只手扯著我,似乎我也是一件沒有什么分量的行李。
我像媽一樣責怪他。這么冷。穿這么少。他哈哈地笑,這有啥,你爸年輕,身體好,這點冷還能對付。他的聲音在冬天的夜晚爽朗有力。我不再說什么,只把他分明冰涼的手更緊地握在手里。
那晚,媽偷偷對我說,因為我要回來,他特意把頭發(fā)染黑了。媽說,他的頭發(fā)幾乎白了一半,在這三年的時間里。媽又像安慰自己一樣,說,也該白了,都快五十的人了。其實他就是不服老,就是害怕老。
我笑笑,爸還年輕著呢。轉(zhuǎn)頭,眼淚已經(jīng)掉下來。下崗的三年里,他吃了許多我想象不到的苦,也真的扛過大包,現(xiàn)在在一家汽車修理廠做修理工,每天工作10個小時,沒有周日,請假扣工資。他用修理汽車的雙手,供我上學,供養(yǎng)著我的青春、我的美麗和為人女兒的驕傲。衣食住行,他從來沒有委屈過我。
那年,我21歲,讀大三,已經(jīng)快有他那么高了。他48歲,曾經(jīng)胖了一點的身體,又逐漸消瘦下去,稍不留意,便微微佝僂下去。
四
那一年,媽打電話說他病了,正在醫(yī)院躺著,不是大病,腰肌勞損,常年勞累所致。他不讓媽告訴我。說休息休息就好了,媽到底不放心,偷著給我打了電話。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住過院,一些小病,扛一扛就過去了。
我匆匆趕回去,來到醫(yī)院,推開病房的門,看他正哄著旁邊病床上一個跌傷了腿的小男孩玩。一下下把他舉起來,每舉一下,孩子就笑,他卻疼得一咧嘴。
我快步走過去,把孩子從他手中接下來,瞪他,那么大年紀了,還逞強。眼前卻忽然一花。他的頭發(fā),竟然已經(jīng)花白。
看到我,他先是驚喜地張大嘴巴,繼而又皺起了眉頭,瞪著媽說,跟你說了別給我姑娘打電話,又打,這點小破事讓她大老遠跑回來。姑娘小,一個人在外面本來我就不放心,現(xiàn)在火車上多亂啊,她被壞人騙了被人欺負了怎么辦?
我把媽扯到身后去,對著他瞪。誰小啊,老頭,你姑娘都已經(jīng)27歲了,受過高等教育,已經(jīng)是一家大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了,已經(jīng)可以坐著飛機回來看你了,已經(jīng)要結(jié)婚了,已經(jīng)買了很大的房子,打算把你們接過去住了……你還真的當你年輕,你都55歲了,我親愛的老頭,就別再撐了?,F(xiàn)在,你姑娘比你成熟、比你厲害多了,你可以放心地老了……
這些年,我如何不知道呢,這個男人那樣害怕老去,那樣不肯老去,不過是因為在他心里,他的女兒還太小,沒有長大,獨立支撐不起自己的生活,要依賴他,所以他不允許自己老。
我扶他在床邊坐下,撫摩著他鬢角的白發(fā),在他耳邊小聲說,爸,服老吧。你姑娘已經(jīng)長大了,不需要你撫養(yǎng)和照顧了。以后,你可以像真正的老頭一樣活著,不需要染頭發(fā),不需要每天早上按摩額頭的皺紋,也不需要堅強,不需要理智……你可以脆弱,可以耍賴,可以隨便發(fā)脾氣,還可以不工作,可以要求每天喝酒吃肉,可以去打太極拳,跟著老頭老太太們扭秧歌……
我絮絮叨叨地哄著他,像哄一個年幼的孩子。梳理他的發(fā),撫摩他的手,溫柔的,緩慢的。他看著我,眼睛不自覺地瞇了起來,越來越小。終于,他瞇著眼睛陶醉地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爬了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