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紅腫的雙眼/眺望你出現(xiàn)的方向/我只有冰冷的手指/為你割斷夜風的凄涼/我只有沙啞的嗓音/將無眠的歌曲唱響/當你靜靜地來臨/鳥兒斂住翅膀/清鳴聲揚成滿地的露水/而我/只有用我的眼,我的手,我的心/我的整個身體和生命/迎接和送別你我唯一的相遇/凝視著你走出漸淡的夜/走入繁華和厚重的金色之中。
晝與夜的相逢是破曉的剎那,我在那一瞬間看到了無數(shù)的星辰在我悲戚的目光里零落一地的光芒,靜靜映照,你決然離去的腳步。
——題記
傻姑娘。姐姐手里捏著我抄在小小紙片上的詩,笑著說。我也笑。笑著笑著看見姐姐的眼淚在她睫毛撲閃的瞬間滾落下來,在陽光下掉落到我那小小的詩上,砸開一片一片燦爛的晶瑩光輝。
我靜靜地轉(zhuǎn)開目光,輕嘆著凝視樓下來來往往的學生們,金色的空氣在我的嘆息中微微回旋,然后安寧地泛開去。
認識小開仿佛已經(jīng)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站在人群中頂著突兀的身高,修長的手抬起把他的長頭發(fā)弄到后面去,于是我看到了他的一臉漠然,秀氣狹長的眼里閃爍著荒蕪的黑色光芒。
那個時候我剛剛中考結(jié)束,在參加一個國外的夏令營。擠很多很多的公交車,在國外寬廣明亮的街道上來來去去。有一次我站在座位旁,手握著鐵桿發(fā)困,一低頭就看見了小開,他垂著漂亮的眼睛在睡覺,長長的額發(fā)掉下來遮著他的眉。然后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微有些倦意地晃了晃頭,抬眼看見我。我低頭沖他笑了笑,他也微笑起來,之后突然反應過來什么似的起身對我說,你坐啊你坐啊,男孩子臉上的表情稚氣而固執(zhí)。看我不說話,他就握住我的肩把我按到座位上,露出滿意的表情,然后靠在我剛剛握過的那一根鐵桿上,安靜地睡著了。
我看著窗外漸漸明媚的陽光成段地掠過,心里突然就溫暖起來,暖得我猝不及防。
后座有只手拍拍我,我回頭看見一張溫和的女孩子的臉,白皙的皮膚在明亮的日光中透著淡淡的粉嫩。她說交個朋友吧,小妹妹,我叫姐姐。知道她開我的玩笑,我仍乖巧地叫了一聲,姐姐??粗龅卣归_明媚可愛的笑容,伸手點著我的額頭說,傻姑娘。
傻姑娘,呵呵。我果真傻乎乎地笑,沖她扮鬼臉。扭回身子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小開一直在低頭看我,笑得樂不可支的樣子,我臉一紅罵道笑你個大頭鬼啊,緊接著腦袋上就挨了一暴栗,小開悠悠然講道,小妹妹,不許說臟話。很快知道小開和姐姐都是比我大一屆的本校學生,而且同在一個班,我不識趣地指著他倆說,是不是你們班都是這樣的神經(jīng)病啊?話音未落兩只拳頭已送遞我眼前,頗具氣勢地沖我晃,于是我無奈地攤手說,非要證明給我看么?不必了。然后任那兩只拳頭毫無懸念地落在了我身上。
下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小開比我高半頭,我比姐姐高半頭。我很嚴肅地對姐姐說,你被藐視了,白多吃了一年飯啊,姐姐。藐什么藐,姐姐的短發(fā)一甩,說,你姐的招數(shù)多著呢,以后慢慢學吧。
我偏頭看看姐姐,她咧嘴笑了。眼睛彎彎地盈了許許多多的得意和快活,陽光在她輕輕閃動的睫毛上溫柔地回轉(zhuǎn)著淡淡的璀璨,叫人禁不住把自己所有甜蜜的往事拎出來好好地曬一曬太陽,然后,跟著她一起幸福地笑出聲音,我想著就覺得,姐姐并不太漂亮,但真的是很可愛呢。
走神的時候不留心撞到了停步等人的小開,一瞬間清新的肥皂味道一起撲面而來,我的心里猛地顫動了一下,聽見頭頂上方小開的聲音,冒失鬼,走路不要光看路不看人哪。我心虛地推開他落荒而逃。
追上姐姐的時候她沒看我就笑了,開口說,他是氣質(zhì)很特別的男孩子吧?
什么?感覺臉上微微發(fā)起燙來。
小開啊,姐姐唇角掛著叵測的笑,別裝了丫頭,你的眼睛出賣了你的心。
夏令營好像就在巴士的搖晃中無聲無息地飄走了。然后假期結(jié)束。我剪短了頭發(fā)穿著黑衣服帶著一手彈吉他磨出的老繭邁進了新班級。報到結(jié)束后剛走出班級就迎面撞上了姐姐,她張開雙臂緊緊擁抱著我說,啊,親愛的,原來你們班在這兒啊!我抬眼望去,哭笑不得地發(fā)現(xiàn)她的班級就在我們班對面,我說,完了,今后沒好日子過了。討厭啊你,姐姐嗔怪地推我,這不美得你滋兒滋兒冒泡,還毛病起來了。說著把腳“噔”一下架到了旁邊的欄桿上,我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她說,小開呢?
她用眼睛瞅瞅我就笑起來,手往上一指說,那傻小子讀文科分在樓上八班呢。然后把腳放下來,湊到我跟前壓低聲音說,怎么,姐領(lǐng)你看看他去?我嘴上說,沒有的事,勞您神了。心里卻暗想,嘁,要看人家總得找個理由吧,還能干站在那里對他說,小開,我有些想你了,然后再讓姐姐你笑個昏天黑地?想著,一抹笑從心底慢慢地蜿蜒到了嘴角,仿佛他閃爍著荒蕪光芒的黑眼睛在重新望我,他薄薄的雙唇又重新含上了溫和微妙的笑意一般。我的心在這個嶄新的開始,猶如往昔似的突兀地幸福,充滿了觸手可及的歡樂。
等我?guī)滋旌蠼K于有了一個不錯的借口沖到他們班的時候,卻被告知他已轉(zhuǎn)到W中學,不在這里念書了。心理猛然漲滿的惆悵感讓我覺得有點難過,于是苦笑著轉(zhuǎn)身,卻看到姐姐站在我身后。我問,姐姐,是不是我以后再也見不到他了啊?我相信自己的聲音有些空洞,因為姐姐的目光略微顫抖而后落在我身上。我看著她,等著答案。但突然我明白這是一個多么愚蠢卻多么難以回答的問題啊。我失敗地笑了,垂下頭拔腿要走時,姐姐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
傻姑娘,等著他吧,他一定會出現(xiàn)的。
一定,會,出現(xiàn)的。
一定么?我突然很想哭。
此后很長一段日子里我都喜歡跑到班門口的走廊里托著腮靠在欄桿上,目光從一樓一直移上頂層再轉(zhuǎn)向天空。透過教學樓的玻璃穹頂,天空有一點灰,陽光溫暖不刺目,我在欄桿邊站成一個傻等的姿勢,然后張嘴唱黃磊的《等等等等》。這個時候姐姐往往從對面的班級殺過來,說,傻姑娘,好像憂郁得很呢!我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沒有的事。但是姐姐臉上的表情已然退去,她的睫毛撲閃著金色,她說,一起唱吧。
等過了第一個秋,等過了第二個秋。鳥兒在我們頭頂呼啦啦地掠過,一群一群……
后來報了一個補習班,很有名的老師在那里講課。我第一天報到的時候簡直人山人海。我排隊等著進去的時候搖頭晃腦地觀察著周圍的人,有吃羊肉串的,有蓬頭垢面卻拿著一本書在背的。我正暗自好笑的時候,一個白色的身影撞進我的視野,清爽的短發(fā)高挑的個子,深藍色的運動挎包斜斜地掛在消瘦的肩上。然后他抬頭,微笑一下子溢滿他的嘴角。男孩子狹長的雙目里,閃爍著荒蕪的黑色,一瞬間凝固了畫面。
“最近還好么?”小開拽了拽他的書包背帶,笑瞇瞇地問我。
“嗯?!蔽业椭^,腦子里仍然是一片空白。
“他們告訴你我轉(zhuǎn)學了吧?”
“嗯?!?/p>
“其實是退學,我沒考上實驗班,不想在那里念了,換了個學校,再從高一讀吧?!?/p>
我有點驚訝地抬頭看看他,他心不在焉地瞇著眼看著遠處,我低頭想了一會兒,只說出一句“哦”。
小開伸手拍著我的頭說,這里壞了啊?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話你以為你是一字禪師哪?我想了半天終于找了個話題說,為什么你把頭發(fā)剪掉了?小開好像很高興我說出了一句完整話的樣子,樂呵呵地說,是隊里逼我剪的,要不我才不剪,難受死了。
隊里?我問,什么隊?小開往上跳了跳說是籃球隊,省里的某某俱樂部。我想了想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名字的俱樂部。小開見我無動于衷的樣子很沒意思地指著前方說,好像我們該進去了。走進教室,值班老師坐在門口登記。我被安排在后面,小開的座位在中間。我鼓了一下勇氣指著小開問老師,我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坐?老師很和藹地說不行的,你們的號不在一起。沒等我回答,小開一把把我拉起就走,邊走邊說,你傻啊,問她干什么?一直走到最后一排,他“咚”地一聲坐下,很隨意地指著他旁邊的座位揚臉對我說,你坐啊。我剛剛無奈地坐下,一個女孩子走過來問:這位男同學,你是不是坐錯地方了?小開說沒有啊,我想你的座位應該往那邊走,他一指他應該坐的地方。無辜而理直氣壯的樣子弄得那個女孩沒脾氣,只得怏怏離去。我罵他,你這不是欺負人么!小開歪嘴笑,懶洋洋趴在桌子上閉起眼睛,嘴里說,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
以后每個周末我都能夠看到小開站在補習學校的門口等著我,然后一起進去坐在后排那兩個固定的座位上聽課。偶爾講幾句話,開心地笑一陣。我已漸漸習慣了看見他站在風中挺拔的身影,習慣了聽他懶散地講話,習慣了看他趴在課桌上打盹。細薄的眼簾覆住黑色的瞳仁,睫毛在陽光下把纖密的陰影投到鼻翼上去,安靜得猶如熟睡的嬰兒。這個時候,我似乎全然忘記了之前等他再次出現(xiàn)時的悲傷情緒,那首幾乎哭著唱出來的《等等等等》。那些鳥兒翅膀剪碎的泛灰陽光。我只是無聲地微笑著,輕輕地翻動書頁輕輕地記筆記,生怕一點點聲響吵擾到他平靜的夢。
因為,我是多么貪戀這一刻的美好啊。
我把這些說給姐姐聽的時候,姐姐笑了,接著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傻姑娘。
周末的小開,依然等在大門口,只是背對著我來的方向。我走近他,純白的立領(lǐng)短袖罩著他挺削的肩膀和脊背,頭微微向下勾著,顯出他白皙的脖頸。他慢慢地踮著腳走動著,來回用腳尖撥弄地上的石子。我故意身子前傾從側(cè)面看向他,他精神的短發(fā)一根一根朝上炫耀般直立,嘴唇在挺拔的鼻子下抿起來顯露出焦慮和思考的神色。他猛然一下發(fā)現(xiàn)了我,“啊”了一聲,撓撓頭很不好意思地笑,但笑容有點勉強。你來了,他語氣清淡地說了一句,眼睛隨即垂下去,不再接受我詢問的目光。
我說,走啊,進去上課。他拖著松松垮垮的步子慢慢跟在我后面走。坐定之后,小開擺弄著手里的筆長吁短嘆。我瞪他一眼,湊過去問,你小子是害相思病還是怎么了?小開笑笑,也湊過來睜著天真無邪的眼睛說,今天我真不想上課了,咱們出去玩玩吧?我搖頭,小開用受傷的眼神看著我,很可憐地眨了眨眼睛,我大笑著戳他的腦門:你他媽的還挺嫵媚啊!他恢復了正常表情,揶揄般瞇起雙眼說,我這玉樹臨風的大帥哥請你出去玩吧還這么多毛病。我不說話,只是搖頭不停地笑,然后小開舉手說,我投降,咱們聽課。
下課的時候小開突然說這個班沒意思,不想再來上課了。他看著我說。我說好吧,心里有一種失落感悄無聲息地漫出來。我低下頭收拾書包,害怕他發(fā)現(xiàn)我不合時宜的表情,他是會取笑我的吧?
從學校出來的時候,小開說我們到對面的小學轉(zhuǎn)一圈好不?我瞪大雙眼說,小開你今天是怎么了?他扯著嘴角笑,張了張嘴說,我……然后又嘆息著埋下頭去。
我剛疑惑想問,遠處傳來媽媽叫我的聲音。我很沒意思地說,算了算了,我媽來接我了,改天聊吧。小開猛然抬頭,那一瞬間我以為這個幾乎從不悲傷的男孩子臉上寫滿了憂郁,但在我能夠分辨清楚之前,我已轉(zhuǎn)身離去。身后小開幽幽地說,記得打電話給我。
后來再去上課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后排,旁邊的位子空著。開始還很努力地聽課,然后就什么也聽不進去了。下課后我憤憤地掏出手機給小開發(fā)短信,我說小開,我現(xiàn)在一個人坐,悶死了,我恨你!小開回過來一句“耶”,后面還跟著一張大大的笑臉。我看著手機屏幕苦笑,這小子此時坐在什么地方攥著手機偷笑呢?我之前為什么沒有意識到,他終究有一天,是再也不會坐在我旁邊了。
一個又一個的周末,我獨自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陽光照在小開的空座位上顯得溫和而清澈,破舊的木頭桌面涂著淡淡的金黃。只是,再也沒有那張調(diào)皮而邪氣的臉,再也沒有那雙明亮的黑眼睛,再沒有男孩子熟睡的如潮水般寧靜起伏的呼吸。每一次目光轉(zhuǎn)向身旁,我心里都漫起一波一波的失落和寂寞,甚至不愿意給小開發(fā)一條短信,看他戲謔的話語,躲在屏幕后面的小開,其實遠不如回憶里的來得真實一些啊。
再后來,姐姐告訴我,小開去了H市,準備留在那里讀書。當時是很晚的晚上,我和姐姐騎著自行車走在回家的路上,風吹著樹葉簌簌地響,之后飄落了一地。我聽罷她的話,只是“哦”了一聲,然后說,呵,秋天來了啊,傷感的好季節(jié)。姐姐看著我,說,我還以為你會哭呢。大街上哭,不丟人么?我問她,她笑,我也笑,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開始排斥去上那個補習班,因為每一次面對小開的座位,都不再止于淺淺的失落。那一團沉默的空氣,似乎在他抽身離去之后,才真正冰冷下來,讓我的世界驟然失聲,只剩下回憶漸行漸遠。有的時候我就想,為什么會這樣呢?為什么當時每一縷跳躍在他臉上的陽光,每一聲細小的嘆息,說過的每一句話走過的每一段路,手指間無意碰到他手掌時傳來的一點體溫,如今想來都變成徹骨的哀傷?為什么當時沒聽他說完那些簡單的故事,沒能陪他走完那一段短短的街,沒能好好地跟他說聲再見,讓現(xiàn)在的我追悔莫及?
我并不想得到答案,但是我想,如果我手里握著關(guān)于他的記憶能多一點的話,該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那天姐姐問我,還在想他么?我笑了,點頭。她又問,他還是不知道嗎?我說嗯。姐姐看看我,說,這樣憋著有什么意思呢?我笑,難道說了就有什么意思嗎?她沉默了。我抬起頭,看一層一層忙碌的學生們,再看向天空。很好啊這樣,我輕聲說,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支歌——
那天的云是否都意料到
所以腳步才輕巧
以免打擾到我們的時光
因為注定那么少
風吹著白云飄
你到哪里去了
想你的時候抬頭微笑
你知道不知道
我唱完的時候姐姐仿佛很難過地看著我,她說你不是很喜歡唱《等等等等》的么?我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抱著她哭了。
仿佛很久以后的現(xiàn)在,我已趨于平靜,想起小開的時候我會微笑,有時會抓起筆寫詩,寫得自己想哭。我在我的詩里把我自己比作夜,而小開是白晝。這樣,我放下筆的一刻總能看見小開在我筆下的黎明里悄然無聲地走過,腳步?jīng)Q絕,不留羈絆。我把詩拿給姐姐看,她手里捏著我的小小詩作叫我傻姑娘,然后她的淚水寧靜地掉落。
為我難過么?我恍惚地轉(zhuǎn)開視線。夜的一生傾其所有等待與晝的相逢,直到黎明將至,才嘆息著逝去。那一剎那的美,美得深刻,卻也痛楚。夜與晝,注定是不能共生的啊!
我在溫脈的陽光里揚起頭,失語微笑。
只是小開,在破曉的那一刻,你心里想的,又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