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春天,我與女作家殘雪就她的作品中的自我探討做了一個漫長的對話,我們有一些驚人的共識,其中之一就是,認為當代中國文化重建的核心在于中國人的自我重建。此前我研究了哲學家鄧曉芒對于魯迅的研究及其他著作,他認為魯迅對于中國文學和文化的真正意義恰恰在于自我反思、自我批判和由此達到的自我發(fā)現(xiàn),而當代人對于魯迅的誤讀恰恰源于自我匱乏。
此后我們再度就自我展開了探討,認為,與魯迅時代相比,幾乎難以從當代男性寫作中找到男性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精神,而當代女性寫作似乎要好得多。于是,我決定做一些當代男性的研究工作。我的方法是請當代的文化男性書寫自傳。我想從自傳中尋找當代男性的自我存在狀態(tài)。到初夏的時候,我組織的《男性生存筆述》稿件齊備,這是一些真實生動、令人喟嘆的自我表達。其中廣東省作協(xié)副主席、中山大學程文超教授的《生死線上》,以一般男作家筆下沒有的真實,記寫了他與癌癥搏斗的經(jīng)驗及病中體驗的社會和情感生活。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張炯先生《我的少年時代》也給了我前所未有的撼動,他寫到自己改造社會的動力來自母親,也來自他受到的兩個耳光的歧視。
意識到男性研究的深遠意義,我又開始組織《男性批判》學術論集。這一篳路藍縷的工作,使得我不斷尋找對話者和研究對象。夏末初秋的一日,受到美術史家陶詠白教授邀請,她說,有一個很值得研究的男性畫展。于是我與她同去北京道譜藝術中心。在廣闊的展覽空間,大幅油畫以巖漿般沖擊的力量撲面而來,我看到了當代男性寫作中所沒有的,恰如魯迅《野草》中所表達的,男性靈魂的地火。地火在地下運行。這就是我對林劍峰油畫的第一印象。
我看到一個獸體男人坐在粉紅床上,他的雙足的鷹爪,一只與旁邊的裸體女人大腿勾連,另一只被自己的手縛住。男人的眼睛充滿驚人的恐懼而嘴中的牙齒卻呈現(xiàn)出欲望的力量。穿過他的雙耳的綠枝,與環(huán)繞他的頸部的鐵鏈,并行抵達身旁美女的頭部和頸脖。這幅名為《粉紅床私語》的油畫,盡管畫面的美女光潔醒目,有豐碩如桃的乳房,我從中看到的卻是獸體男人的創(chuàng)新:和那些正人君子的表達不同,男人的面具在這里蕩然無存。如果說女人在畫中的裸陳隨處可見,在男性欲望的視野里她們通常就是肉體,那么男人被裸陳為欲望體就很稀罕了,更何況在此粉紅床上,他的欲望表情如此多態(tài),欲望內(nèi)質(zhì)更非語言可以形容。
魯迅寫于與許廣平熱戀期間的《野草》,直面了個人欲望的真相,它以多態(tài)的形式?jīng)_撞奔突,記錄了男人在自然力量和社會壓抑之間自我較量的過程,也反映了藝術的真實源泉是自我審視和自我發(fā)現(xiàn)。林劍峰在他的畫布上裸陳了一個男人的欲望形態(tài),刻畫了男人靈魂地火的形象。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在我們這樣一個視覺文化時代,我不必拘泥于男作家是否繼續(xù)了魯迅開辟的傳統(tǒng),因為有林劍峰這樣的藝術家在用視覺形象發(fā)展著自我探求的方向。
我也注意到林劍峰《被縛的飛行器》系列,一個男人雙足為鐐銬捆扎,鎖延伸至腰間掛在陽具上方,雙手則被夾板固定,他的雙手和雙足變成了非人的顏色,畫幅因這個人的顏色不同而構成系列。捆扎男人雙足的鐐銬固定物是一個實心圓體,細細一看就令人驚嘆不已,這個實心圓體竟是我們生存其上的地球!如果說這個系列作品體現(xiàn)了林劍峰超乎尋常的想象力,那么表達一個男人雙足為鐐銬捆扎,正是因為男人要征服這個世界而這種征服欲望反過來成為了他們最大的鐐銬,則反映了林劍峰具有非同一般的反思和批判精神。
自然,三年前那次畫展已使得我們成為了朋友,我已在《男性生存筆述》和《男性批判》兩本書中選用了林劍峰那些充滿想象力和男性反思精神的畫幅做插頁,但是我們一直沒有時間和機會再見面和交流。秋天,當我參與國內(nèi)首次男性與性別平等多元對話研討會籌備之際,我再次想到林劍峰和他的畫。一個探索自我的人,時間一定饋贈了他更多成果。于是我給陶詠白教授電話問詢。一切如我所想。我再次受到邀請去參觀他的新畫展。
這次是在“798”的滿倉十月九點藝術畫廊。我一走進展廳就被《裹著輕風的紅袍》吸引住了,眼睛被畫面的強烈色彩所暈眩。畫面的主體是一位身著紅袍的美女,她如風行走在叢林之中,她的紅袍被放大被想象為一只巨翅的蝴蝶,三只獵狗又像是三只豹或是三只虎,在紅袍前后追逐著,揚著呼嘯的牙齒。或許源于性別敏感,或許直覺當代生活真相,我認為這幅初看起來甚至裝飾效果頗明顯的作品,實在是我們今日生活的高度寫照,在我們這樣一個欲望橫流的時代,深刻的藝術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自我的鏡子!
于是我起了一個念頭,計劃把林劍峰的作品做成一種人人有機會欣賞和分享的形式。為了付諸實施,我全面閱讀林劍峰。在他的百種作品中,《紅狗酒吧》、《自畫像》、《城墻上流淌著像詩般的純釀》、《重返伊甸園》都是我非常喜歡的。《紅狗酒吧》可說是紀實的,又同時是象征的,它記錄了中國當代生活在外來文化沖擊下的改變,從喝酒到養(yǎng)寵物到交往方式,無一不帶著西方文明的印記,但欲望的交錯,人格的分裂,又體現(xiàn)了中西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距離的真實。綠色和桔黃色是這幅作品的主調(diào),也許體現(xiàn)了畫家對于我們成長中自我的體諒和期待?!蹲援嬒瘛芬灶^部系列為主,扭曲變形,鋼劍從雙耳穿過,呈現(xiàn)一個自我反審者的深度痛苦,也反映了對現(xiàn)代物質(zhì)生活的批判立場?!冻菈ι狭魈手裨姲愕募冡劇穭t描畫了人群共奏的歡欣,里面有欲望的相通、愛的理解?!吨胤狄恋閳@》更是建立于兩性相悅想象之上的解放作品,其中欲望的自由和心靈的自由只有相依相存才是完美的理想,從畫面的童稚和歡欣中可以獲得很好解讀。
林劍峰超乎尋常的想象力和批判敏感,在2006年初冬,一次我們事先并沒有約定的然而卻是漫長的交談中,讓我有了充分的感受。我們的交談從炙手可熱的商業(yè)入手,卻抵達了意想不到的自我開拓話題。我們的自由交談是這樣開始的。我說,在溫州經(jīng)商的經(jīng)歷給了你很好的靈感啊,這么深地了解當代欲望和社會變化。林答,我就是想批判溫州人。我說,溫州商業(yè)模式值得國人學習,有什么好東西都可以拿來。林答,只知道學習樣子,還要學習體制。我說,樣子可以直接模仿,體制不可以呢。林答,為什么不可以,要學習深層的東西。中國人可以學習深層的東西。我說,藝術也是一樣吧。林答,藝術家就像狐貍一樣敏感,永遠走在樹木的前面,當有人進來居住,他們就又搬家了。
這樣自然而然地交談,時間自然而然地過去,分手的時候他說,我現(xiàn)在開始為這次交談畫一幅畫。再見的時候,是在我主持的“林劍峰作品研討”沙龍上。眾多出席沙龍的朋友對于他的作品都有精彩解讀,有的作品被做出多種版本的意義描繪,而最有意思的一幅作品是我原來沒有特別注意的《小紅吹簫我唱歌》。來自中國傳媒大學的傅寧說,這幅作品讓她看到了雙性和諧的詩意,她說,當男人喜歡女人的時候,他的身體會開出花來。而另一位河北的學者則說,她看到了畫中這個吹簫的女人還是一個小腳女人,可見畫家內(nèi)心的分裂。沙龍上的林劍峰說得很少,他只是回答大家:我用畫來表達我的想法。
沙龍之后就是中國首次男性與性別平等多元對話研討會召開。林劍峰果然把我們交談之后的畫拿來展出了。在紫玉飯店會場的正墻上,一只如豹如貓的著衣大貓在叢林中俯臥,它身上的鐐銬從脖子上垂落而下,它的一只手在撫摸它的一只足,仿佛是在休息在沉思,又仿佛在積累能量,它的眼光是柔和的又是野性的,它的身體可感可觸,它仿佛是會議的成員之一。林劍峰給它取名《大貓》。而貓和豹都是貓科動物,是同一物種分化的兩個自我。也許,當男人都能自由充分表達自我,自由充分傾聽別人的表達的時候,魯迅以來的批判傳統(tǒng),鄧曉芒和殘雪所實驗的自我建設,就能如林劍峰一樣自然而然地揮灑了。
在將來精神文明更好一些的時候,也許那些平面的男人形象再也沒有人能夠忍受。某一天回首再看林劍峰油畫,或許有人會認同我的感受:是他重啟了當代男性的自我表達之門。
什么是男性之美?或許就在這一啟之間,我們看到了男性自我再生之光。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陳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