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凈
我每天中午起床,每天上午睡覺,每天下午上醫(yī)院,每天晚上失眠和痛疼,否則的話我就寫作。
我中午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洗澡,我總是盼望熱水能殺死我體內的病菌,雖然那總是過于天真了,但是我仍然喜歡出門時的潔凈感覺,我喜歡我的濕潤的頭發(fā)和我的裙裾和我的心一起飛揚,我走過鄰居門口的時候,我喜歡聽人們說:嘿,真是個干凈的姑娘。
他們不知道,就算我的內臟被病菌侵犯,我還有干凈的眼睛和干凈的愿望。
干凈是我永遠的展示。
展示
我每天下午要到醫(yī)院里去打吊針,醫(yī)院里永遠是那么單調,護士是白色的,器械是金屬的,病人是陰郁的,只有我,帶進去的是陽光般的笑容。如果不是老護士說:丫頭,你的胳膊上已沒有地方扎了呀!如若不是我胳膊上密不可分的針眼,他們就當我是醫(yī)生。在我跟隨耳機學唱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實”的時候,病友們總喜歡癡呆呆地看著窗外,我越過他們的頭頂看過去,窗外是一個大型的足球場,健康的人們在盡情地宣泄他們的健康,他們在奔跑。病友們說,我們沒有健康,我們只有枯坐。
他們展示他們所能展示的東西,我們同樣也能展示我們所能展示的東西呀——那就是微笑。
我們的微笑可沒病著。如果我們失去了健康又放棄了微笑,我們就真的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
我總是遇到一些自稱一無所有的人,他們說,你微笑是因為你住在城里最好的花園里,進進出出有豪華的車子接送,所以你是幸福的。他們只知道我坐在車里進進出出,他們不知道我在整整一年除了醫(yī)院和藥房,哪兒也不曾進入啊。我承認我擁有物質上的一切,可是我同樣擁有搶奪我生命的疾病啊,物質可以包裝我的表層,疾病侵入了我的骨髓。如果表相的東西就使我能夠笑不攏嘴,那么侵入我骨髓的東西早已使我痛不欲生了吧。
所以物質不是我笑的所有理由,就算我一無所有,只要能夠,我還是會微笑。我微笑的理由只有一個——那使我看上去很美。
看上去很美
我的廚房常年飄出一股中草藥的奇味,我的鄰居們總是說那是我皮膚白凈的原因,他們不知道正是那些草藥,已經使我失卻了味覺和作為女人的生理現象。但是我每次在品嘗阿姨精心準備的不咸不淡不膩不辣的菜時,總會說,阿姨你真好。她就說,丫頭,你吃得太少啦。她只知道我吃得少,她不知道我的舌頭已經失去了味覺,可是我的舌頭除了品嘗食物的甘美外,還可以品嘗愛的感覺呀,所以就算我輸掉了一個功能,我還是贏得了關愛,關愛,是失敗之后最需要的感覺,那讓我覺得自己活著很重要。所以有時我們完全可以做自己的裁判,裁定自己的輸贏。
輸贏
我參加了一個網站的大賽,我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完成了八萬字的中篇,為此我的病情加重,我的朋友們都說我寫得好,但是我沒有得獎。同樣沒有得獎的還有數萬人之多,我聽見侮罵的聲音,指責的聲音,諷刺的聲音,呼吁的聲音。我選擇了道歉。就算眼淚會滴在鍵盤上,也不能讓鍵盤成為攻擊別人的武器。在我看來,文章是由兩部分組成——人品和水平。大賽已經結束,我不過輸掉了一場比賽,那只能證明我文章的水平,可有的人同時卻輸掉了自己的人品。就算他們看到了不公正,真正成熟的人對待不公正是藐視它或者努力,努力成為強者,只有強者可以維持公正。那些侮罵別人的人不僅不信賴別人,對自己同樣是并不信賴的呀。否則的話,他們就不會選擇這一種姿態(tài)。
姿態(tài)
我偶爾也去幼兒園接我的孩子,看上去她得到了意外的驚喜,她每次都會用盡全身的力量奔跑過來,撲進我的懷里,每次,我總擔心自己會在她的力量面前跌倒,我脆弱的雙足和臂膀似乎很難承受這個精力充沛的孩子的沖擊。所以我憋足了勁站成一個前傾的姿態(tài),迎接她的投入。在孩子的眼里,母親的懷抱是安全而值得依賴的呀。這是她對世界的最初信賴,我不能讓她失望。這也是我對她唯一的給予。
給予
能夠給予是一種幸福,接受給予同樣幸福,那會讓我忘記自己是個殘弱的女人。
我用最可靠的姿態(tài)站在陽光下微笑,在輸了贏了之后,我仍然看上去很美,雖然我已經接近一無所有,但我不展示我的眼淚,我寧愿笑得干干凈凈,疼痛不曾使我的笑容凝結,死亡也不能。
(選自2006年第8期《青春》)
原刊責編 劉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