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鈕宇大先生是一位激情澎湃的詩人，也是一位治學謹嚴的學者，曾擔任過大學寫作教師，對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深厚的修養(yǎng)和造詣。半年前，他找到青年女作家葛水平的全部小說，不辭辛苦研讀一個月，寫下了《葛水平小說的語言藝術(shù)》這篇專論。

和葛水平一樣，鈕宇大先生也是喝太行山的乳汁長大，對太行山區(qū)的民風鄉(xiāng)俚、地方語言十分稔熟，談起來如數(shù)家珍，并且充滿眷戀之情。文章論述中肯、精辟，表達生動、完美，對葛水平的小說語言進行了深刻剖析，有鞭辟入里的獨到之見，也有追本溯源的深入探究，非道中人難于此作。

作為認識葛水平小說品質(zhì)的一個側(cè)面，鈕宇大先生的《葛水平小說的語言藝術(shù)》大可值得一讀，特別是那些喜愛葛水平小說的讀者，讀罷會明白其語言究竟生動在哪里，獨特在何處。

一個作家常常會成為一個地區(qū)、一座城市的品牌。葛水平在太行山區(qū)的崛起，不僅為她所在的魅力城市長治增添了新的魅力，也為山西省青年作家隊伍尤其是女性作家隊伍描繪了炫目的一筆。因此，我們探尋葛水平的創(chuàng)作道路，研究葛水平寫作的優(yōu)長得失，不僅對她本人的發(fā)展是一個幫助和激勵，對于全省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將產(chǎn)生有力的推動。

葛水平是山西省文學界的一位后起之秀。她從詩歌、散文走上文學道路，直到2004年才嘗試小說創(chuàng)作，首先在省內(nèi)的文學刊物《黃河》上發(fā)表了《甩鞭》和《地氣》兩部中篇。不意，作品一經(jīng)問世，立即引起文學界的廣泛關(guān)注，從而也成為她登上中國文壇的一個精彩亮相。

回望中國文學史，幾乎所有名家都由一部（篇）力作聲名鵲起，開始自己的寫作生涯。這自然得之不易。但更難卻在紅而不衰，佳作迭出，連續(xù)不斷地發(fā)出“井噴”。方今三年過去，葛水平已接連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多家文學大刊，發(fā)表了各類題材的中篇小說16部，先后出版了《喊山》和《守望》兩部中篇小說集，其中大多數(shù)作品被各種選刊選載和被人民文學出版社等編入各種選集。此外，在寫的長篇小說《裸地》也即將完稿，閑筆寫下的短篇小說、散文還有若干篇什。

如此高的作品產(chǎn)量令人瞠目，質(zhì)量之優(yōu)秀也讓人震驚。2004年，葛水平共發(fā)表了《甩鞭》《地氣》《天殤》《狗狗狗》和《喊山》5部中篇，約26萬字，竟無一例外地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通俗文學選刊》和《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選載，且無一例外地是多刊同選。其中，《地氣》和次年發(fā)表的《黑雪球》進入小說年會評定的最新作品排行榜和推薦榜，《喊山》和《黑雪球》分獲“人民文學獎”和“中篇小說獎”。

一個13億人口的大國該有多少作家？每年又有多少佳作產(chǎn)生？而最終，竟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葛水平盡領(lǐng)風騷，博得公眾的一片口碑，以至于國內(nèi)文學界將2004年稱之為“葛水平年”。如此的佳績和殊榮，實不多見。

這一年，葛水平38歲。

我在2004年有大半年時間住在珠海，11月份才讀到葛水平初發(fā)的幾部中篇。當時，山西省作協(xié)和長治市委宣傳部在長治召開的“葛水平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已經(jīng)開過，會上來自全國眾多文學名刊和出版社的編輯家、評論家、作家所給予的高度評價，我均已讀到?！饵S河》主編張發(fā)還向我作了介紹。這樣，我在讀葛水平的小說時，也就多了幾分認真和審慎，希望能夠窺悉到一些作品的妙諦。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作品第一能夠打動和征服我的，首先是語言。我的行文一向很笨拙，但雕詩多年養(yǎng)得一雙眼睛卻很刁，平時讀書，就常因作品語言粗劣而罷讀?？晌姨舨怀龈鹚秸Z言上的瑕疵。相反地倒每為她立意和措詞的完美所折服。就感到，單憑葛水平的一手漂亮文字，享譽文壇也當之無愧。

語言之于文學的重要性，高爾基一句話便說到了底：“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笔庨_來，也可以說“小說是語言的藝術(shù)” 。語言的重要既如同文學的生命，所以，古今中外的一切文章大家莫不是一代語言大師?？上Ь鸵话阕x者而言，看小說幾乎等同于看故事，往往把語言忽略掉。他們不懂得，小說語言遠非《語言學》書中所闡述的，是“思維的工具”，“思想的外衣”；小說語言本身就呈現(xiàn)著作品的血肉和質(zhì)地。因此忽略了語言，不啻也就忽略了作品本身。而失卻了和作品語言的對視、情接與感會，幾乎就等于忽略了作品的大部意蘊和美感，對以表意為主的漢文字寫作尤其如此。

就我的感覺，葛水平小說的語言風格，和她優(yōu)雅淡靜的秉性頗為相似：有著幾分農(nóng)家姑娘的質(zhì)樸和清純，又不失知識女性的睿智和優(yōu)雅。作個類比，她遣詞造句的恬淡和精粹，頗得沈從文先生的神韻；而熟用鄉(xiāng)俗俚語的精警和傳神，又有著幾分趙樹理的況味。但她卻完全是她自己。

顯然，葛水平對語言文字有一種天啟的靈悟，她可以把自己對人情物理的精微體察，悉然呈現(xiàn)于筆下。這就使她的作品一出手就進入到一個較高的層次。語言精美了她的小說，也使她的小說把讀欣賞尤佳，而作為故事轉(zhuǎn)述卻很難，一經(jīng)轉(zhuǎn)述，語言本身所攜帶的美學信息即全部丟失，作品也便索然無味。不光葛水平的小說如此，應當是所有的上乘之作都如此，無論是魯迅先生的《阿Ｑ正傳》，還是沈從文先生的《邊城》，同樣難以復述。

這是一種文學品格，也是作家以個人語體釋放對現(xiàn)實生活徹悟和感動的寫作共性。因此，要論說一位作家的語言也就并不容易。我之不揣冒昧，一是深為葛水平小說語言的精美所感動；再者，作為同鄉(xiāng)和同道也責無旁貸。不當之處，還望讀者不吝賜正。

新美獨造的鄉(xiāng)村語體

葛水平的小說寫的大多是“村莊的人和事”，這就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她作品語言的鄉(xiāng)村品性。鄉(xiāng)村深植著中華民族的文化之根，農(nóng)家語言的豐富、生動和表情達意的準確、傳神，幾至于達到完美。這樣一份豐厚宏博的語言資源，交給在農(nóng)村長大的葛水平，似可看作是一種天賜，使她在完成生命發(fā)育的同時，也完成了作為作家的初始語言積累。雖然作家不等于農(nóng)民，民間語言也不等于文學語言，但具有了一筆雄厚的民間語言的資產(chǎn)，就如同企業(yè)家完成了原始積累，進行規(guī)?；a(chǎn)活動已然水到渠成。葛水平能在短時期內(nèi)把小說創(chuàng)作做大做強，一發(fā)而不可收拾，與她擁有的語言實力不無關(guān)系。

讀葛水平的小說如果說是一種藝術(shù)享受，首先在于她的語言經(jīng)得起推敲玩味。她的用語很樸實，常常讓人感到就像在聽村里人講話，但仔細加以審視，又不失文學之旨：敘事的流暢，刻畫人物的精細，對話的簡潔生動，環(huán)境描寫的精當?shù)轿?，都讓人情動心屬。她的句式多變，拒絕流俗和平庸；她用詞考究，從不敷衍和茍且；她也很注意語法修辭，以至不惜以詩的筆致綴寫小說。這就使她的語言既有著一股撲鼻的泥土清香，又洋溢著一種修辭之美。從而形成了她獨具的潔美、新粹和質(zhì)雅的語言風格。為表述簡捷計，簡稱為“潔、新、雅”。

潔。葛水平行文從不拖泥帶水，一句是一句；從不敷衍、鋪陳，甩出一堆“水詞”；也極少用復合句和當今的流行語體——一句話表達不全面再追加一句。此其一。其二，葛水平造句以潔為美，很少用定語，更謝絕定語連用，是典型的中國式行文，明快而暢達。其三，葛水平寫人、狀物、敘事以準確達意為定則，盡可能少斷句和不斷句，不僅省去了許多連接、轉(zhuǎn)折之類的副詞，避免了拖沓和繞來轉(zhuǎn)去，也保證了文氣貫通，做到自然天成。

隨便舉個例子：

店鋪兩邊的人聽了都稀罕地走出店鋪，望著進村路口，望見有人戴了白口罩往這邊走，走的人手里拿了半個磚頭大的黑機器，一邊走一邊講話，跟著的人排了隊，統(tǒng)一戴了口罩往兩邊分散，聽得丁當二五，各家店鋪的門都被關(guān)上了，還貼了封條。

這是小說《守望》中的一段敘述。文字簡潔、干凈到?jīng)]有絲毫羅嗦，暢暢如流水，以至于斷句都很困難，只能“一豆到底”。但這樣的“一豆到底”，在葛水平的小說中不是僅有，而是很多，有的甚至長達幾百字。這就構(gòu)成一種語言現(xiàn)象。曾經(jīng)我以為這是個毛病，不合語法規(guī)范。但試著斷了斷句，語法雖合了，但文氣卻斷了，結(jié)果只能由之。于是我就想，一切語體都是作家依據(jù)行文的需要創(chuàng)造的，只要便于表達又不發(fā)生歧義，“一豆到底”又有何不可！如果大家都循規(guī)蹈“句”，語言文字的創(chuàng)新豈不終結(jié)！

新?！拔╆愌灾畡杖ァ保嵌鸥φ撛姷慕?jīng)典性名句。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借史湘云之口，也說過類似的話：“詩固然怕說熟話，然亦不可過于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措詞就不俗了。”這些話語交給小說同樣合宜。詩怕“陳言”、“熟話”，小說一樣怕；詩頭一件是“立意清新”，小說又何嘗不講究貴在立意，意新則句奇！葛水平為了在小說語言上出新，諸如精用短語、拆詞重組、打造新詞、妙用動詞等修辭手法無所不用。對此我在后面還要詳談，這里我要說的，一是她力戒使用當今流行小說中的濫詞套語，以確保小說語言的清新純正；二是和寫詩一樣注重意新，以求得出句不俗。

《涼哇哇的雪》中有一段，寫的是競選村長時，雙方都花錢拉票，結(jié)果弄得全村群眾很尷尬的場面：

當錢在現(xiàn)實中變成一種威脅時，一個傻子也害怕了。小河西村的人看到海棠男人把海棠拉走時，所有的人都不說話，各自屋里的人壓著各自長輩的腳步往屋里走。這樣不知道相持了多久，小河西村有些憋不住了，各家人因為立場不同都互相爭吵起來，爭吵聲把小河西村鬧得像一鍋旺火的粥。

這樣的群體性被金錢愚弄的心理活動，如換個人寫，像“紛亂”、“雜沓的腳步聲”一類濫詞套語都難免用上。葛水平因為“立意”在“人都不說話”，就出現(xiàn)了“各自屋里的人壓著各自長輩的腳步往屋里走”的傳神句子；直到各回到各家，“爭吵聲”才“把小河西村鬧得像一鍋旺火的粥”，而不是用濫了的“一鍋粥”或“一鍋沸水”。

所謂新（新粹），兼有新穎和精粹兩重意思，新穎而不精粹仍夠不上美，自然也不是葛水平所企求的。

雅。葛水平所打造的鄉(xiāng)村語體，是以太行山區(qū)農(nóng)民的口語為基礎的，質(zhì)樸、醇厚是它的基本品質(zhì)。但是，生活語言畢竟不等于文學語言，即便是“大眾化、通俗化”寫作的趙樹理，行文也要經(jīng)過一番加工改造。葛水平對此自然清楚不過。她曾經(jīng)對我說：“我總認為小說是浮在生活上面的，不應當是大白話，大白話不好聽啊?！彼谩安缓寐牎闭f明大白話缺少文學味，不美。她的話語本身就顯示了口語和書面語的不同。當然，她的話里也隱含著她的小說除了給人看，還可以念給村中的叔侄兄嫂、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聽。

那么，小說用語怎樣才能做到“好聽”呢？葛水平的實踐表明，就是將口語文學化，這也就是習慣上講的“文野之分”。

小說《浮生》中有這樣一段話：

新的時期到來也好，舊的年代消逝也罷，一切已是羚羊掛角，均化作了一蓬云煙，但是，對西白兔過日子的人來說則有俗人之見：

活人不生事，那叫活人嗎？!

這是一例典型的口語文學化。農(nóng)民不會說“消逝”，不會說“羚羊掛角”，不會說“一蓬云煙”，更講不出“新時期”、“舊年代”這樣對仗工整的話；而知識分子也吐不出“活人不生事，那叫活人嗎”這樣農(nóng)民式的哲理，作者將二者化合相融，也就出現(xiàn)了雙美并臻的文學效果?！把拧辈皇潜砻娴?，是以“質(zhì)地為內(nèi)核的”，離開了質(zhì)樸、質(zhì)實，就失去了“雅”的品性，結(jié)果只能是虛空的“知識分子腔”。

新近有一種論調(diào)，說中國的鄉(xiāng)土文學經(jīng)由魯迅、沈從文到賈平凹，已走向衰亡，再難以還原鄉(xiāng)村寫作的蓬勃生機。我想要說的是，中國正在走向城鎮(zhèn)化，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村生活總有一天會淡入歷史。但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迄今全國至少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口生活在農(nóng)村，因而抒寫農(nóng)村中正在發(fā)生著的巨變，仍是新鄉(xiāng)土文學的重要職責。文學屬于上層建筑，它充其量也就是給人們一點心靈安頓和精神提升，文學永遠改變不了社會發(fā)展與人心的走向。那么它的最好選擇只能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反映現(xiàn)實。從這個意義上講，葛水平小說的出現(xiàn)，無疑具有著積極的引導意義。頻頻出現(xiàn)在她小說中的村婦經(jīng)商、外來工挖煤、煤老板隱瞞礦難死傷人數(shù)、有錢人在村中斗富等，既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也不失為一幅幅鮮活的鄉(xiāng)村圖景。

細研葛水平的小說語言，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她的話語主體是農(nóng)村的，文中彌漫著一股質(zhì)樸、醇厚的泥土清香，但敲開來讀，卻又滲進去許多時代語匯和文學元素。這就使她的語言，第一，一洗當今流行小說語言的浮泛淺薄、矯飾平庸等市井氣和“小資情調(diào)”，還文學以清新和純粹；第二，質(zhì)美的鄉(xiāng)村品格不僅讓廣大讀者倍感親切，也因提純和熔鑄使語言變得“土語不土、白話不白”，盡顯文學光彩；第三，由于把原生態(tài)的農(nóng)村口語化為新鮮的美文學話語，讀者面大大擴展，不僅農(nóng)村讀者喜歡讀，廣大的市民和知識界也愿意閱讀欣賞。

《地氣》中王福順和二寶的對話，就具有這樣的效果：

王福順說：“……城里流行好多東西都是我們鄉(xiāng)下傳過去的，就拿吃上頭的苣苣菜，城里人叫苦菜，在飯店里一盤賣十塊錢，在咱鄉(xiāng)下豬都不大想吃……”二寶接上說：“我知道，我知道，鄉(xiāng)下人剛有糧食吃飽城里就吃草哩，鄉(xiāng)下人剛用紙擦屁股，城里人就用紙擦嘴哩，鄉(xiāng)下人衣服剛穿暖城里人就想脫光哩，大街上年輕女人凈露肚臍眼的?！?/p>

泥土味、時代感和精準樸實的表達，都可看出作者的錘煉之功。比如二寶說的幾句話，都是當今的流行語，如照搬在小說中就俗了，經(jīng)過加工改造后，自自然然從人物口中說出，就是另一番感覺。

小說作為文學體裁之一，和詩歌、戲劇等一樣，都是由口頭到文字、由通俗到高雅一步步發(fā)展起來的。中國的現(xiàn)當代小說肇始于西方，一開始就是雅文學，讀者也限于知識界。直到建國前后，農(nóng)村的文化市場大部分仍由《小八義》《七俠五義》《五女興唐傳》等舊小說所占領(lǐng)?！按蟊娀?、通俗化”提出來較早，但普及起來很難，我記得是1959年《紅旗譜》《創(chuàng)業(yè)史》《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一批有影響的長篇小說面世后，農(nóng)村的文化市場才得到改觀。而輾轉(zhuǎn)到“文革”后，由于“大眾化、通俗化”作品的斷代和思想解放的展開，由“朦朧詩”開始，在文學界一方面是求新圖強，與世界接軌；一方面則是滿足底層讀者的閱讀饑渴。觀念和需求的不一，終至導致了“雅”、“俗”文學分家。大致是，中國作協(xié)和各省、市作協(xié)所辦的文學刊物堅持走雅文學之路，搞“陽春白雪”；各省、市群眾藝術(shù)館所辦的文藝刊物，堅持走通俗化文學道路，搞“下里巴人”。“雅”、“俗”各有自己的讀者群，在一度時期內(nèi)倒也各擅其美，顯得融樂和諧。但是，這種體例上的分工，忽視了一條重要的文學標準，就是許多的好作品是可以“雅俗共賞”的，人為地“分槽喂養(yǎng)”，既不科學，也不合于實際。就如葛水平的小說，我就不知道該劃歸于“雅”，還是“俗”？說“雅”，《通俗文學選刊》選載；說“俗”，《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之類大“雅”之堂也選載。究竟哪家選得對呢？不光是葛水平的小說，怕是連中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同樣無人能夠劃分清楚。

小說就其社會功能而言，本屬“閑書”，是供人們茶余飯后消遣的，“俗”的秉性顯而易見。但從古到今，既是有許多才分很高的文章大家樂于此道，也就把小說的藝術(shù)品位大大提升，使之進入高雅藝術(shù)的行列。

這就構(gòu)成一道難題，最后只能就作品的品質(zhì)分高下。但實際操作起來又很難，并且越是思想性藝術(shù)性較高的作品越難區(qū)分。比如趙樹理，他自命的就是“大眾化、通俗化”的農(nóng)民作家，他的小說用語確乎也俗到了不能再俗。但問題在“俗”和“雅”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俗”到了極致，往往也就“雅”到了極致，形成所謂的“大俗大雅”。最終，搞了一輩子通俗文學的趙樹理，無可爭議地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相反，一些自命不凡的 “雅文學”作者，卻因為作品格調(diào)低俗，忝列于“俗文學”之列。

由此看來，葛水平的小說之能被《通俗文學選刊》和雅文學選刊同時選載，正好說明她的作品具有著“雅俗共賞”的特質(zhì)，并不是選家們看走了眼。作品能產(chǎn)生這樣的藝術(shù)效果，顯然得益于她新美獨造的鄉(xiāng)村語體。

細節(jié)敘事和詩性表達

葛水平的小說創(chuàng)作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以《地氣》為代表的鄉(xiāng)村語體寫作，一類是以《甩鞭》為代表的雅文學語體寫作。兩類作品各臻其美，在藝術(shù)上都達到一定高度。我們要探究的是，同樣是小說寫作，葛水平何以能在藝術(shù)上贏得專家、讀者的刮目相看？她的不同凡俗究竟在哪里？在細讀過她的作品之后我發(fā)現(xiàn)，葛水平的與眾不同：一是她在敘事方式上的變靜態(tài)敘述為細節(jié)展示，二是她的變理性闡述為詩性表達。有了這“兩變”，就使她的小說面貌一新：細節(jié)的鏈接形同江河的波浪，巔連起伏，奇景迭出；詩性的激揚既讓人怦然心動，又遐想萬千。敘事的由靜而動，就像是電影蒙太奇轉(zhuǎn)換，展現(xiàn)出的是靈動的畫面，生動的形象；而燃燒的詩情不僅賜人以激越的情思和想象的翅膀，也娛人詩情畫意。從而不僅戒除了呆滯沉悶的敘述，也使文字因文學色彩濃郁而更加好看。

住了百年的十里嶺，說不能住人就不能住人了。

《地氣》開頭的這句敘述語，為許多專家所稱道。它妙就妙在作者敘事的語調(diào)是農(nóng)民式的，樸實、俚俗，又極具文學美感。接著：

不能住人的原因不是說這里缺少住人的地氣。大白天看山下陰郁一片，一到晚上，黑黝黝的村莊里人臉對人臉兩戶人家，單調(diào)得就心慌。

這樣的敘述，你很難說是作者的話，還是村里人自己的話。作者只用了一個“人臉對人臉”的細節(jié)，就把山上兩戶人家的孤寂展示無遺。如把這個細節(jié)換作一般地描寫，再多的形容詞也難有這樣的效果?！端Ρ蕖分新槲迦⑵薜囊欢危瑒t是另一番景象：

騎在馬上的麻五，十字披紅，不時彎腰給窯莊看熱鬧的孩子們發(fā)放自己做的高粱飴糖。透過紅綢簾子，王引蘭看到一起一伏的麻五在紅色陽光下像一只工蜂?；\罩在她眼前的喜氣如同貼在她額前的往事，讓她想起童年時老財娶妾。從春天油菜花田里穿過的花轎忽閃閃的，忽閃起了她一個夢想：長大了也坐了花轎穿過油菜花田嫁人去。

讀過《甩鞭》的人都清楚，麻五是往城里李府家送木炭時悄悄結(jié)識的丫頭王引蘭，沒想到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粉娘”，竟是個黃花閨女！麻五心中喜不自勝，這才決定大辦喜事，把王引蘭納為二房?？扇耸峭祦淼?，難免又有點擔心。再說王引蘭，本是受不了李府的凌辱，才私自跟著麻五逃出虎口，想不到她的美貌打動了麻五，竟可實現(xiàn)她“坐上轎子嫁人”的童年夢想。但麻五年長，又生的丑，心中同樣有點意氣難平。兩人的內(nèi)心世界都很復雜，因此，如作客觀的心理描寫，所花費的筆墨當不在少。但交給葛水平就簡單了，她只稍稍烘托了一下婚慶的氣氛，使用了麻五“不時彎腰給窯莊看熱鬧的孩子們發(fā)放自己做的高粱飴糖”，和王引蘭“透過紅綢簾子”，“看到一起一伏的麻五在紅色陽光下像一只工蜂”， “從春天油菜花田穿過的花轎忽閃閃的”三個不大的細節(jié)，就把兩個人亢奮喜悅的心情寫得生動而真切。

關(guān)于細節(jié)描寫，恩格斯在給女作家哈克納斯的信中有一句很經(jīng)典的論述：作品“除了細節(jié)的真實之外，還要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小說本就是細節(jié)編織的故事，沒有細節(jié)的真實，既難以構(gòu)成引人入勝的故事，也難以創(chuàng)造出逼真的典型環(huán)境和典型人物。而作品失去了鮮活的文學典型，也就失去了永久的文學價值。所以，生活細節(jié)之于小說，其重要性幾乎不下于語言。

葛水平在小說中運用細節(jié)描寫代替冗長敘述，是她從閱讀中得到啟發(fā)而走出的一條自我之路。她曾就這個問題對我說：“一寫到人物的思想我就犯愁。讀別人的小說遇到寫思想，我也總是一翻而過。就想，我不喜歡看的，別人一定也不喜歡看。這樣在寫作的時候，我就喜歡用一些細節(jié)表現(xiàn)人物的心理和思想，結(jié)果既節(jié)省筆墨，也好看。”

可見，葛水平這樣做是完全自覺的。讓她始料不及的是，這樣做的結(jié)果，不僅節(jié)省了筆墨，戒除了令人厭煩的大段敘述，也充分發(fā)揮了她的語言技巧。當然，這樣的敘事手法，也是我國古典小說的傳統(tǒng)，翻開《紅樓夢》《三國演義》等名著，幾乎滿目皆是。只是在現(xiàn)代西方小說傳入中國后，國人競相仿效，我國的中、長篇小說才出現(xiàn)了大段的純客觀的風景描寫和心理描寫，甚至于不這樣做就不夠新銳。對此，我不曉得外國的讀者如何看，就我所知，多數(shù)國中讀者一是厭倦，二是不屑，尤其是像雨果的《悲慘世界》，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等大部頭作品，動輒幾頁甚至十幾個頁的靜態(tài)描寫，讓人看起來不打盹實在很難。葛水平的“叛逆”，不但是對中華文學傳統(tǒng)的弘揚和蹈厲，也是對今天廣大讀者的解脫和關(guān)護。

葛水平由寫詩入道文學，曾先后出版《美人魚與?！贰杜畠喝缢穬杀臼闱樵娂６嗄甑膶懺妼嵺`，錘煉了她的文字功底，也培育了她靈動的文學想象力和詩性表達能力，使她在寫作中稍有觸動，心中便燃升起詩的亮火，發(fā)出美麗的光焰。小說《甩鞭》《天殤》《狗狗狗》諸篇，幾乎是通篇充溢著詩情，浪漫、抒情的筆致十分感人。在其余作品中，她也忽而偶漫詩筆，一亮讀者的眼球，一解行文的沉悶之氣。

我始終認為，《甩鞭》整個就是一首凄美哀絕的敘事詩，它所呈現(xiàn)的悲劇色彩和濃郁詩情，幾至令人顫栗。一掛皮鞭，數(shù)響鞭聲，綰結(jié)著女主人的歡合離散、夫亡情怠，也復活著一段過往的歷史。而黃燦燦的油菜花田，是主人公生的希望，命運的慰藉，也是她對世態(tài)炎涼的無聲訴說。鞭聲與油菜花，一動一靜，一恣縱一柔媚，詩的力量何其強烈！篇中如果說故事本身就具有著詩性，那么語言更為它插上了高翔的翅膀：

這時聽到遙遠處有一聲雷響，生生滾了地氣，在天地邈遠之中，浩浩蕩蕩傳來。緊接著是大片雷聲從漠漠曠野中疾速滾過，王引蘭叫了聲：“快聽。”就聽到外面有孩子喊道：“甩鞭啦——”

鐵孩站到一塊巖上揮動手臂，一聲鞭響張著闊大的翼揚天而起，橫過蒼穹、山巒，闊大的群峰以其曠古的寧靜接納了它，之后山頂?shù)谋蘼暠愫坪泼烀鞆奶爝吺幤鸹匾簟?/p>

直到小說結(jié)尾，當主人公王引蘭把一把刀插進鐵孩的身體后，她隱約中看到的仍是“油菜花田”，是“一個舞蹈的甩鞭人”。但“她的生命里是沒有春天的啊。她聽到血滴成陣，落地如鞭，干巴巴的成為絕響”。

直喻直比，恣縱激越，既彰顯了詩的偉力，也把作品的思想推到一個難以言表的高度。

再看葛水平其余小說中的“偶漫詩筆”。

文章之法古來講究“鳳頭、豬肚、豹尾”。葛水平的小說慣于開篇先示人以“美麗的鳳頭”，牢牢把人抓住。

太行大峽谷走到這里開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細細的梁。從遠處望去赤條條的青石頭兒懸壁上下，繞著幾絲兒云，像一頭抽干了血氣的騾子，瘦得肋骨一條條掛出來，掛了幾戶人家。 （《喊山》）

三月桃花頂出花苞時，下了一場雪。山里人說：這場桃花雪后，天要暖和了。 （《黑口》）

2003年霜降時，天地清涼澄明，屋脊上掛下來的冰柱子，因了陽光的浸泡，往下滴滴嗒嗒落水，水聲哽咽，收盡了老屋里一個九旬老人微弱的熱氣與呼吸。（《黑雪球》）

不知道別人讀這些詩樣的文字作何感想，我是一點也抵擋不住句子散逸的詩意誘惑，只能老老實實地覓讀下文。而在文中，這樣的詩意句子也不時閃出，就像是大江大河中忽而躥起的浪花，雪白耀眼，動人心魄。

鍋里的水蚊子一樣發(fā)出細小的呻吟。

墻頭上的麻油燈搖著豆粒大的火苗，一面墻壁上她的身影像一道起伏的山嶺。

盛熱的日頭扣在他的腦袋上，汗像蚯蚓一樣扭扭捏捏掛了下來，蕩了土灰的臉因了汗水的沖刷看上去像只花貍貓。

這幾句是我隨手在《黑雪球》中抄出的，作者顯然也是極隨意地作了幾個新巧的比喻，但因了比喻莫不是來自于生活實感，十分地新鮮和貼切，一下就印在了讀者的腦屏上。

如果把詩性表達的意義概括起來：一是詩特有的浪漫氣質(zhì)和清虛空靈，可大大拓展作品的想象空間，從而造成強烈的藝術(shù)氛圍，使作品的思想美和藝術(shù)美得到深化（小說《甩鞭》即如此）。二是詩的形象性表達，不僅以其生動鮮活和可視可感增強讀者的閱讀興味，也可大大豐富了作品表情達意的功效，深化了主題，所謂“形象大于思想”。三是詩緣情。牽心動情的描述既能撥人情弦，那么讀者自會因心靈的顫動而強化作品的審美效果。四是凡屬詩性表達，大多言簡意賅，精警雋永，人們讀覽之余，不惟身心愉悅，更其銘心難忘。還可列出許多。

多姿多彩的語言修辭

“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薄耙靼惨粋€字，捻斷數(shù)莖須。”賈島和杜甫這兩聯(lián)詩幾乎無人不曉。但在“快餐文化”盛行的今天，卻少有哪位詩人、作家肯下這樣敲詞審句的工夫。然而，賈、杜二老的工夫難道是白下的嗎？不客氣地說，單是他們倆各自煉下的這一聯(lián)詩，怕是我們許多詩人、作家一生的作品也比不過。

這就叫精品。而精品都來之不易。

這就淡到葛水平小說語言的第三大優(yōu)長——修辭之美。

一、繼承傳統(tǒng)，精用短語。中國傳統(tǒng)小說起源于民間話本，為了便于講說，語言必得簡短。中國的漢語言文字也提供了這樣的便捷，往往一個字就是一個詞，行文也就很簡潔。問題在西方小說傳入中國后，小說語言日漸歐化，終至釀成一種弊端。

葛水平人雖年輕，但她從小所接受的文化熏染和藝術(shù)教育都是民族的，傳統(tǒng)的；生活所回饋給她的影響，也多半是民間的，傳統(tǒng)的，這就決定了她心中的文化根脈和審美趣味是中國式的。她也可以寫歐洲式的朦朧詩，可一回到小說，回到生她養(yǎng)她的土地，她的情感和筆墨立即返歸于中國小說的傳統(tǒng)，于是精短簡雅的語言，也隨之成為她得心應手的工具。

善用短句的功力，首先表現(xiàn)在她描寫人物對話上。這與其說是她的審美追求，不如說是她對生活的感受。生活中人與人的交談絕沒有長句子。因為句子短，就必簡潔；要打動人，就必生動；而要博得對方的歡心和共鳴，幽默、俏皮和機智也就極為重要。所以對話雖短，寫起來卻很難。而在葛水平的小說中，卻來得毫不費力。比如《地氣》中來魚和翠花在茅坑墻里外耍褲帶這一節(jié)：

聽翠花說：“死貓，看我不出去打死你。”

來魚說：“要你光著屁股出來打死我?！?/p>

翠花說：“死來魚，我當是貓，快把手丟開?！?/p>

來魚說：“你讓我進去看看我就丟開?！?/p>

翠花說：“有什么看的？和你老婆的一樣?！?/p>

來魚說：“說一樣也不一樣，都是蘿卜，蘿卜也有水大水小的。你是秋天的蘿卜，她是春天的蘿卜，不能比?！?/p>

這樣的人物對話多么精彩，多么精粹。在《狗狗狗》中，武嘎和秋的一段對話也很精彩：

武嘎說：“人住的地方就怕缺水，人要是沒有了水氣，就和這地一樣干得能裂開個紋兒?！?/p>

秋說：“裂就裂，遇了雨水倒好，灌得猛?！?/p>

武嘎說：“你就是旱得干裂的地?！?/p>

秋……順口叫了聲：“驢?！?/p>

武嘎說：“驢還知道個跳馬，雞還知道個打鳴，貓狗都知道二八月，對吧？人就是這么個日哄日哄算了事啦！”

人物的個性、身份、處境等盡現(xiàn)，有了這樣的個性化語言，人物典型的塑造也就完成了一大半。所以說，好的人物對話所傳遞的生活質(zhì)感與文化信息，比客觀描寫不知要豐富多少倍。因此，寫好人物對話就成為作家的一大基本功，也因此被許多作家視為畏途。

葛水平能在寫人物對話上出彩，一是源于她厚實的生活底子，一是源于她對人情世故揣摩得精細，自然也得力于她對語言文字的超常敏感。

她運用短語刻劃人物的功力也不一般，三言五語就能把一個人寫得活靈活現(xiàn)。

琴花的短腿直著一條，斜著一條，直著的硬邦邦地站著，斜著的抖抖地閃，閃得人心中想生氣。（《喊山》）

幾筆就把一個重錢不重情的女人的傲慢和冷酷表露無遺。

《守望》中寫米秋水爹的性格，也只有三五句：

……閑說的時候說到興處，一跺腳，咳嗽一聲，一口頑痰吐出去，就把閨女許出去。

寫米秋水的對象和娘，也一樣簡潔而生動：

……賀貴喜家窮，人老實，長得丑，憨膽大。古話說，丑男人是福氣。娘說：“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前路是黑的，好的吃不上，歪的怕也沒吃的了。”

她的短語刻劃人物，頗得中國古典小說的神髓。就如同曹雪芹描寫王熙鳳，只六個短語，就使一個鳳辣子躍然紙上。

二、拆詞重組，舊語翻新。葛水平小說的語言能給人一新之感，原因之一，是她在行文中很少使用人們慣用的現(xiàn)成詞語。她曾對我說：“我喜歡把詞拆開來用?！币粋€“拆”字，機巧盡現(xiàn)。不拆舊不能翻新，而滿紙的老語套話，讀來味同嚼蠟，誰會喜歡？這樣的例子就多下了：

事兒不能拖泥帶水，要抽刀斬水。她不用“斷水”；

所有景物都收到了眼底。她不用“盡收眼底”；

一瞬間，七竅開始往外涌血。她不用“七竅出血”；

嗚嚶的風繞著塔尖掠過。她不用“嗚咽”；

…………

這里列舉的只是她拆詞重組的一種形式，遠非全貌。限于篇幅，就不一一列出。

許多作者不懂得或不注意詞語翻新，有的甚至猛用老話、成語，以顯示自己學問的宏富。殊不知這恰好說明自己讀的書沒有消化，只能囫圇吐出。拆詞重組也叫化用，化用后的詞語就像量體改制的衣服，不但合體，而且新穎，因而也更動心養(yǎng)眼，避免了因眼熟能詳而惹人生厭。當然這要文字功底，也得有那份審美眼光。

三、靈心獨具，打造新詞。意貴創(chuàng)新，文貴獨造。但語言文字上的精打精造卻多被人所忽視。語言創(chuàng)新每與作家的思想、意境同步，沒有新意也就沒有新詞。

月光在冷涼的空中充滿一種諦聽的寂靜

有桃花開得紅燦

山坡上犁刻出斑駁的溝溝槽槽

仿佛把生命的原汁浮突地挺起來

兩只霧濁的眼睛盯著自己發(fā)亮

琴花這哭把岸山坪的空氣都抽拽得麻悚起來

太多了。以上句中的“冷涼”、“諦聽的寂靜”、“紅燦”、“犁刻”、“浮突”、“霧濁”、“麻悚”，都是葛水平根據(jù)所表達的對象和內(nèi)容自創(chuàng)的新詞，都很貼切，都很美，讀者一看便懂。但它不“俗氣”，閃射著一股鮮活的藝術(shù)動感。如搬用舊詞，無論換成哪一個都不會如此真切傳神。作家被稱為靈魂工程師，文學寫作被稱為創(chuàng)作，道理正在于此。沒有文字的創(chuàng)造與創(chuàng)新，就沒有文學的發(fā)展與進步，作家開發(fā)創(chuàng)造人類心靈美和豐富民族語言的天職也便失卻。前文寫到，葛水平對文字有一種超常的敏感，其實說到底，是她對客觀事物體察的精微，如上例中她以“抽拽”二字狀寫女人的哭，正是她平時觀察生活的結(jié)果，而用“麻悚”二字狀寫空氣，除了觀察更多了她的文學感受。

四、妙用動詞，激活全句。中國詩講究煉字，挑明了說，就是挑選一個有力的動詞?！巴魄谩钡牡涔示陀纱硕鴣?。但這是寫詩，為文通常就不這么苛嚴了。但葛水平不這么想，縱是洋洋數(shù)萬言的小說，她煉起字來同樣一絲不茍。

爹邊抽邊咳嗽，覺得喉嚨里有一口痰吊著

看你鑿頭鑿腦咋回事兒似的

命運把你拽成啥樣就是個啥樣

笑聲浪過來，心里就一陣緊一陣地高興

樹好像一夜間潤出了薄的淺綠

窗戶上一片旺白

“吊”、“鑿”、“拽”、“浪（名詞作動詞）”、“潤”、“旺”，一個比一個用得絕妙，用得傳神。結(jié)果原本是很普通的句子，就因為一個動詞用得好，立馬變得生色動人。問題在葛水平似乎并非刻意這么做，而是文到字出，順手拈來；不是偶有所得，而是俯拾即是。像“血已經(jīng)凝固銹住了哥的嘴，但那臉上依然懸著一絲笑容”。短短一句話，就出現(xiàn)“銹”、“懸”兩個佳妙的動詞。這也就難怪葛水平的語言動人了。

五、刪除副詞，力求簡雅。通常人們寫文章，指代、連接、轉(zhuǎn)入、遞進等副詞都免不了入句，不僅在表達上很麻煩，讀起來也很羅嗦。葛水平行文除去必要的虛字，大都能省則省。這樣就使她的文字洋溢著一股清新俊朗之氣，干凈簡潔，融和雅致。

王引蘭這個女人不能讓人多看，多看了有想法。

人坐在金盆盆上，金盆盆還是金盆，人就不是人了。

要是換上我，這兩句話都難免加入虛字，但葛水平就這么寫，就這么寫就寫成了葛水平。我注意到沈從文、孫犁、汪曾祺等老作家，行文也多簡雅沖淡。顯然這是一種語言上成熟的標志。培根在《談美》一文說“萬美之中秋為最”。凋盡繁華，盡現(xiàn)果實，也就達到一種美的至境。

再如這段：

騾子在槽頭吃草，俯首斂眉，嘴貼著槽幫，嚼著草，偶爾打一聲響鼻，響聲溫軟謙卑，還不忘抬頭張望一下這邊，整個一個管飽了肚子不生事很滿足的樣子。（《黑脈》）

像這樣的描述性文字，明寫騾子，暗中又在寫人，寓意十分豐富。但行文卻極其簡約，除去用了一個結(jié)構(gòu)助詞“的”，很少有虛字，卻把要表達的表達得一清二楚。讀著，我就想到詩人臧克家筆下的《老馬》?！膀呑印焙汀袄像R”一個“俯首斂眉”、“溫軟謙卑”，一個“從來不說一句話”、“把頭低下”。所不同的只是今天的騾子“管飽了肚子不生事很滿足”；過去的老馬卻是“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眼前晃過一道鞭影”。含蓄蘊藉，文情并茂。

六、廣納新詞，繪聲繪色。這是兩個概念。當今電視普及，網(wǎng)絡暢通，語言的地域性漸次消弭，全國各地許多具有表現(xiàn)力的語言，紛紛走到小說家的筆下。改革開放初期，廣東話盛行一時，后來則是以王朔為代表的北京方言風行文壇。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當代的文學語言。葛水平也不例外。在她的作品中，就不少這樣的例子。如：“好聽的響兒”，“響兒”就來自北京；“給我說說清楚”，“說說清楚”是江浙一帶的組詞方式；“玉米皮辮的圓蒲團”，“蒲團”也產(chǎn)自江南；至于“打工”、“老板”等，已是生活的日常用語，盡管它們產(chǎn)自沿海特區(qū)。

豐富和傳播民族語言，是文學作品的功能之一。今天我們使用的許多詞語來自于中外文學名著。至于毛澤東的政治、哲學著作乃至詩詞，無論是官方行文還是民間講話，簡直躲都躲不開。因此，重視文學語言的打造和創(chuàng)新，意義也就非同一般。

繪聲繪色是葛水平行文的又一亮點。她用“哥哦哥，哥哦哥”寫驢叫，用“‘噼哩啪啦’往外泄”寫牛拉屎，用“叮叭叮叭”寫瘸子打了掌的鞋走路，描摹得準確而維妙維肖。至于出現(xiàn)在她筆下的景物描寫，就更是多且不俗：

雪是有靈性的，是和人一樣活在地上的活物，雪發(fā)出晶瑩的光，酥軟的光，雪把整個大地豐腴了，滋潤了，雪遮蓋了許多不美妙的境地，多好！白它自己，亮它自己，賣弄它自己，和人一樣總是適時地抓住季節(jié)。（《涼哇哇的雪》）

蝗蟲飛過來的時候，天空一片漆黑，有一股子腥臭，翅膀扇動得麻紙窗戶噼啪亂響。看到蝗蟲撲過來的時候，人整個皮肉都是濕涼的，汗毛孔都在作痛。滿天滿地蝗蟲鋪開了，地上落巴掌厚一層。樹干上，石頭上，有棱角的地方，滲著黏稠的血。那氣味讓平良村的人站在地里不住地咳嗽和喘氣。（《黑雪球》）

作為北方人，葛水平把雪寫得靈動多姿并不奇怪，而把她壓根兒沒有經(jīng)見過的蝗災寫得如此真切，就讓人難以理解了。

七、哲思雋語，啟人心智。哲學使人深刻。好的文學作品就如同好的繪畫和音樂，不只是令人驚，令人喜，更其令人思。這一點，在《涼哇哇的雪》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喜歡一個人是喜歡一個人的社會價值………為什么老丑的男人反倒能找上小蜜，因為，他活到現(xiàn)在活出了自己的社會價值。

有錢了長底氣，人就躁，容易心里生事。

人就怕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容易生分。

只有懂得生活的人，才懂得怎樣適應生活。

《甩鞭》中也不乏這樣的句子：

活雖然不能按照活的方式來活，死是要按照死的方式去結(jié)束生命。

人都想爭活，其實活著的人哪有死了的人穩(wěn)妥?？捎行┦虑榉挪幌?，就得活。

所以，要做一個作家，同時也要努力去做一個思想家和哲學家。

八、善于持喻，生動傳神。作為詩人，比興之法是葛水平的看家本領(lǐng)。此法既可為文字增光添彩，她也就在小說中每每發(fā)揮到極致?！芭D梅又抹了一下自己的臉。這一次是手背抹，蘭花指翹翹的，小女人模樣，斜吊著個身體，自上而下像一穗成長的玉米，黏軟濕潤，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奇妙?！卑岩粋€女人比作是“一穗成長的玉米”，形象而新奇。“天上的雷響了，不像剛才的那個雷剛從云中鉆出來，混濁著，黏稠著，這一聲雷干裂裂的，像天空放下一個大雷管，它的頭是照地下來的，拖著一道蛇形的閃電……”這里，她把一聲干雷比作是“放下一個大雷管”，同樣新鮮不俗。由于比喻是具像的、可捉可摸的，是以一物而彰顯另一物，往往會收到意想不到的藝術(shù)效果。既是設喻作比，必然詩意盎然，文學的魅力也得到完美的呈現(xiàn)。

九、以實寫虛，虛實相生。古人有“春風又綠江南岸”的以動態(tài)的綠狀寫春風的佳句，葛水平的小說也慣用古人之法：

日子推擁著往前，一個漫長的春天被斜陽馱走。

心中有戰(zhàn)爭的丘壑，他開始拒絕和看到男女之事。

……那綠吐露出了蘋果樹的香氣，厚積著，可以擰出柳臘梅的惆悵來。

用“推擁著”寫日子，用“馱走”寫春天，用“丘壑”寫戰(zhàn)爭，用“擰出……惆悵來”寫人的心情，前兩例是以實寫虛，將空洞的事物化為具像，給人以實實在在的質(zhì)感；后一例則是用縹緲的情感詞“惆悵”，寫女主人公聞到蘋果香氣后難以言表的感覺。這樣的句子多用于寫詩，用具像剖白思想往往就具有了詩性。將此運用到小說中，同樣具有詩意美。

此外，像珠簾倒卷、托物興懷、借事喻世等修辭手法，葛水平也多所使用，此處就不一一論及。

話語尋源：解讀葛水平

許多圈里圈外的朋友談起葛水平，都有點納罕，捉摸不清楚這“平地一聲春雷”怎么就驟然響起。我想了想，其實很簡單：葛水平的成功一是經(jīng)歷，一是天賦。

葛水平十歲前一直生活在農(nóng)村老家。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是草木田禾的生命節(jié)律，也暗合著人的生命節(jié)律。日月輪回的過程，也是人世更迭的過程。葛水平在村中反復經(jīng)歷了人與自然的搏殺和苦斗、相諧和相親，也完成了她初始的刻骨銘心的對自然與人生的認知。

農(nóng)村是一個積淀著深厚民風民俗的文化海洋，村人的思維行事，言語表達，幾至精微的化境。這對于一個作家來說，無異于上了數(shù)年的鄉(xiāng)土文化專科。葛水平還有一位會講故事的父親做導師，這就把她的鄉(xiāng)土文化底子夯打得非常扎實。到后來，她跟隨著當老師的母親四方游學，對外鄉(xiāng)鄰地的風土人情又知道了許多，見識和眼界隨之打開。這些，都可以看作是她寫作的“童子功”。

記得在讀過她的一篇作品后，我曾經(jīng)寫下這樣一段話：鄉(xiāng)村是什么？是中華文化的母體。鄉(xiāng)村因古老而厚重，因封閉而古樸，因文明進化的緩慢而穩(wěn)固。日月無聲運轉(zhuǎn)，山峰光影悠長，家傳世代，人忙四季，朦朧一覺，悠然百年。門前古樹，落葉凋不盡改朝換代的往事；山頂破窯，無聲收藏著死去活來的故事。這一切，將養(yǎng)、放牧著童年的葛水平，也培育、教導著作家的葛水平。葛水平的腦紋既是與太行山的溝壑嵌合在一起，也就難怪她電腦的咂咂聲總是和山中的雀兒叫得一樣哀囀而委婉。

農(nóng)村生活是作家的教科書，但僅只這些顯然還造就不了葛水平。能夠以使葛水平由一個鄉(xiāng)村女孩變成為一個文藝人才，關(guān)鍵一步是她少年時代的跟班學藝進而考入戲校深造。我曾經(jīng)分管過幾年劇團，對劇團的生活并不陌生。劇團是什么？用王國維先生話說，是“以歌舞而演故事”?；蛘哒f，是以詩、樂、舞模擬和表現(xiàn)生活?！拔枧_小世界”。葛水平就是在這“小世界”中，日復一日地浸淫、感受著詩（唱詞）的華美靈動，樂（唱腔和伴奏）的優(yōu)雅迷醉，舞（身段和臺步）的舒展和柔曼，她心靈的沖動和呼應能夠小嗎？而千錘百煉的人物對白，手眼并用的傳情表演，給予她的藝術(shù)提醒和潛移默化，又會有多么深刻！濃縮的“小世界”呼應著廣闊的大世界，人間冷暖，世事滄桑，藝術(shù)生活，一爐同冶，這對于培育一位作家，怕是上十次北大作家班也無法比擬。這還只是劇團（包括戲校）生活的一面。

另一面，劇團作為一個演出團體，除了排練、休整，大部分時間是在基層農(nóng)村或廠礦集鎮(zhèn)扎場演出，接觸社會面十分廣泛，這就為劇組人員提供了極為豐富的見聞和談論話題。藝術(shù)工作者又多長于語言表達，任是五方雜地的無根傳說、奇聞消息，都會被他們演說得繪聲繪色，化腐朽為神奇。如此百科雜糅又人性味十足的環(huán)境，交給冰雪聰明又敏于文思的葛水平，就如同海綿遇水，所獲得的文化滋養(yǎng)和人生體悟，又該是多么不可限量！人的悟性是天生的，但知識、經(jīng)驗的攢聚卻是生活的賜與。我們說“環(huán)境造就人才”，等于說是林中多生巨樹，草原多生駿馬，特定的環(huán)境才能造就特定的人才。莎士比亞就是頂好的例子。他若不是長期浸泡在英國當時最有名的演出團體，有著深切的“舞臺小世界”的人生體驗，能有他所建造的戲劇高山嗎？

２００４年１０月底在長治市召開的葛水平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國內(nèi)好幾位著名編輯家和評論家，譽揚葛水平的小說結(jié)構(gòu)得力于戲劇，贊賞葛水平的小說對話寫得好。僅此也證明戲劇藝術(shù)對葛水平影響之大。

還有第三條不可少的，是葛水平是個書迷。葛水平學歷不高，讀書不少，且是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無所不讀。她的記憶力和理解力又極好。這在她小說中時而出現(xiàn)的古典字、詞，語式結(jié)構(gòu)，詩詞片羽，就足以窺知。除了博覽，水平天生的還愛“亂寫亂畫”，以致２０多歲就有詩集出版。她前后寫詩十多年，對她的文學語言的鍛造作用巨大。前面述及多種修辭手法，莫不同她煉句煉字的寫詩息息相關(guān)。詩是靈魂、情感的外現(xiàn)，一字不移。葛水平能夠自如地把詩的寫作體驗發(fā)揮在散文和小說創(chuàng)作上，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八月高梁和陽光”會“奏出”“樂聲”來這樣的句子了。

第四條就說到葛水平的天賦。外因再好再重要，也必須通過內(nèi)因而起作用。尤其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天賦在一種程度上具有決定性的意義。記得著名服裝設計師謝鋒說過一句話：“技術(shù)可以學習，但設計是與生俱來的?！备鹚皆凇妒赝芬粫摹逗笥洝芬矊懙溃骸吧仙n給了我靈敏的心目，當我把自己融入我知道的人和事中，我才知道我活著的意義所在?！笔茄?，靈心慧目是天賜的，沒有這一條，即便葛水平的生活閱歷再豐富，吞食在肚子里的書再多，也不會幻化成山西和全國文學的一道風景。

此外，如果說還有一條必不可少的，是她幸運地遇上今天這樣一個歷史上少有的清明時期，使她可以充分展露自己的文學才華，并得到各級領(lǐng)導和文藝部門的多方支持和關(guān)心。退回二十年，葛水平還是葛水平，但決不可能是今天的葛水平。所以我們探討葛水平的創(chuàng)作實踐，分析她在語言文字上的成就，也就無不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