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下了車，等夏夏去旁邊村子里問路。我們要去的地方叫拳頭村，那是夏夏十年前自我放逐的地方。夏夏說她有一個夢想，要帶她心愛的男人一起回拳頭村走一走。三年前她遇到長調的時候，自以為長調正是她的夢中情人。她說，你看他的臥蠶眉多可愛，他的頭發(fā)黑得就像烏鴉的羽毛，手指插在里面的感覺一定非同凡響。但我認為長調的眉有著清晰的眉鋒，肯定不是臥蠶眉。夏夏其實并不清楚臥蠶眉是什么樣子，她只是覺得臥蠶眉這個名字可愛，她就生拉硬扯固執(zhí)地說長調有一雙臥蠶眉。她總是又陶醉又迷戀又激動地嘆氣，唉，多好看的一雙臥蠶眉。夏夏就是這樣一個有點糊涂的女人，懶得把事物弄清楚，而只是耽于自己的想象。用長調的話說，她是一個沒準頭的人。夏夏作為這次出行的向導，這是第Ｎ次指揮著我們的車子誤入了歧途。

我、長調和胡子在這塊有點寬闊的空地上等夏夏。遠處的夏夏裹在明黃色的羽絨衣里，像村邊那些灰白的石頭墻上開出的一朵野花。長調不知在哪兒撿了一條干樹枝，無聊地抽打著路旁的灌木叢，說，這個夏夏，真是沒準頭啊?；叵胫宦飞衔覀兊南驅南脑诿恳粋€岔路口的迷茫，我們大笑著。剛上路時，夏夏還胸有成竹地對我說，沒事，走吧，我每年都去那里。就在她眉飛色舞向我們講述她如何扒過煤車，搭過馬車，坐過火車，無數次地去拳頭村的時候，我們到了第一個岔路口。夏夏想都沒想揮了揮她的右手。我手中的方向盤很自信地轉向了右邊的道路。到第二個岔口時，夏夏直起身子，朝窗外看，有點猶豫，哎呀，我怎么不記得這個路口啊?？吹角懊孢^來一個騎摩托車的人，她連聲催促我，快叫住他，快叫住他。我招了招手，摩托車在我的車門前嘎地一聲停住了。聲音剛從他戴著的笨重嚴實的頭盔里鉆出來，就又被馬達聲吞噬了。從他手臂的比劃中我們得出結論：在上一個路口，我們就走錯了道。

我開始像以前無數次一樣，為自己對夏夏的過于信任懊悔不已。夏夏說話的語氣極富感染力，她喜歡用一些感情強烈的詞，并且語氣夸張，配以表情手勢，讓你不由得就相信了并感動于她的表述。夏夏無數次地在我面前談過拳頭村，那里藏著她的青春、愛情和夢想，所有值得一個人回想一輩子的東西，她都寄存在那個村子里了。她甚至說，有時她做個奇妙的夢，都要跑到拳頭村去告訴那里的一位老人，聽聽老人對夢的解釋。她稱老人為民間的智者。所以雖然我對拳頭村一無所知，但從城里出發(fā)的時候，我壓根就沒想著要找地圖看看或者向別人打探一下去拳頭村的路線?，F在，我手中的方向盤只好任由著夏夏的迷茫而無所適從。

我們倒車，返回上個路口，左拐，很快又是一個路口。夏夏在副手座位上早已坐立不安了。她拿出手機，和拳頭村里的人通話，人家告訴她往拿筷子的手那邊拐，然后下一個路口再往拿筷子的手那邊拐。我問夏夏拿筷子是哪只手啊？她說笨哪，當然是右手了。長調在后面說，要是人家是個左撇子呢？夏夏說那、那么正好呢。我們就右拐，再右拐。我的ＢＵＩＣＫ在土路上慢慢顛簸著。從后視鏡里我看見，后座上的胡子歪著腦袋靠在后背上，幾乎要睡著了。他是一個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作家，像今天這樣地早起，他一定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的，所以現在夢走他鄉(xiāng)也頗得我們的理解。長調用他磁性的嗓音背誦著毛主席語錄：“真理只有一個，而究竟誰發(fā)現了真理，不依靠主觀的夸張，而依靠客觀的實踐。只有千百萬人民的革命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尺度?！薄罢嬲你~墻鐵壁是什么？是群眾，是千百萬真心實意地擁護革命的群眾。這是真正的銅墻鐵壁，什么力量也打不破的，完全打不破的?！彼瓷先ツ恐袩o人的樣子，但我想他正是以這樣掩飾自己的內心。前座上的夏夏雙頰紅撲撲的。

長調是胡子的詩人朋友，他偶而來到這個城市，在胡子家作客。而夏夏和我是胡子的崇拜者，我們不定時地會去他的書房消磨一個下午。聽他講卡夫卡、陀斯妥耶夫斯基和他的笑聲。他的書房是真正的書房，除了滿滿兩墻壁的書，寫字臺、電腦桌凡是能放得下一本書的地方都物盡其用地堆著書。但那么多的書沒有哪一本比聽他說話更有意思。每次從他那兒回去，我都會興致勃勃、信心百倍地捧起卡夫卡、陀斯妥耶夫斯基，但無一例外地又都半途而廢了?！冻潜ぁ泛汀蹲冃斡洝肺覐膩頉]讀完過，前者在我枕邊放了兩年了，依然沒有突破二十頁大關，每次看不超過兩頁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下次再返回上一頁看起。后來我才明白它們只有經過胡子的嘴才會變得有意思。也就是說，那些文字必須經過胡子一層層的剝離，才能呈現出它們的本質的魅力。胡子說話的時候，總是很容易就抓住了事物的本質，就像他的文字一樣，直接進入事物的內核，袒露事物的性格，不過他的文字更加蕩漾著詩意，更加精粹，更加使所有的細節(jié)都不只是細節(jié)，而擁有了自己獨特的光芒。我在去年春天的一個偶然的剎那被那光芒擊中，一發(fā)不可收地愛上了它們。而夏夏早在十年前就被擊中。

夏夏就是在胡子家里遇見長調的。后來夏夏向我談起長調的時候，眼睛里立刻閃現灼熱的亮光。她說，長調是一個多么適合做夢中情人的男人啊，他天性非凡，精明風趣，謙遜可愛，那么明朗，那么美好，還有一雙可愛的臥蠶眉，他簡直就是個完美的男人。如果說還有什么能使這死水一般的現實不至于令人絕望的話，那就是心里藏著一個這樣的男人。她不止一次地向我描述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遺憾和第二次見面時的感動，以致于我都覺得自己和她一起經歷了那個秋日午后以及后來的春末夏初。

那天夏夏剛從西雙版納出游歸來，渾身攜帶著來自熱帶陽光的熱情、風塵和疲憊，迫不及待地叩開了胡子家的門。她不記得這個習慣形成的歷史有多久了，每一次漫游歸來，那些膨脹在她身子里的激情，一定要在胡子的面前，來一次火山熔巖般的噴發(fā)，她才能平靜地回到她的現實生活。這一次，接納她傾吐的是兩個人：長調和胡子。他們在那張巨大的寫字臺旁邊對面坐著，兩支灰白色的煙霧從他們的手中緩緩上升，然后散漫開，在他們談話的空間里形成一種朦朧而深厚的背景，慢慢消解了夏夏與長調初次見面的緊張和陌生感。夏夏在一側的電腦桌前，坐著那把轉椅，以一種自由的身姿，向他們講述她剛剛經歷的一個世界，一個神秘、奇特，籠罩著熾熱的陽光和濕熱的空氣，充斥著熱帶叢林的幽深和神秘，融合著夏夏個人浪漫思想和激情遭遇的世界。她語速飛快，動情的敘述不時地把她自己弄得眼睛里亮晶晶的。胡子對她這一切是熟悉的，她那飛揚的語調，斬釘截鐵的語氣，極端的用詞，完全沉浸在自己內心里的敘述和感動，每隔一些日子，就會打破胡子書房里的寧靜和沉寂，使它歡騰出一些喧鬧和活力來。所以胡子在她敘述的時候，完全是一種悠然欣賞的表情。長調則有點入迷。夏夏的確是個少見的奇特的女人，她身上自由的、激烈的氣息，與這個灰蒙蒙的、封閉的、保守的小城格格不入。對于這個突然闖進房間、長相平常的女孩，長調本來興趣不大，只是禮貌性地打了招呼，然后漫不經心地聽她敘述。但很快，他就被夏夏激情的表述吸引住了。晚飯時分，夏夏向他們告辭。長調有些戀戀不舍地挽留，你留下來，一起吃飯吧，為了我。

長調的這句挽留，在夏夏看來，無異于愛情的表白?？上н@是夏夏后來在回憶的時候才體味出的。當時夏夏的心中，正懷著一份傷感而絕望的愛情，對一切熱情的注視視而不見。她在完成自己激情的傾訴之后，迅速離開了胡子的家。如果不是半年后他們又一次見面，長調會像眾多被時間無情淹沒的事物一樣在她的頭腦中不著痕跡了。

夏夏在經過一個冬天的休整之后，體內的荷爾蒙和冬眠的小蟲子們一樣在驚蟄的雷聲中蘇醒過來。她又開始在意男人們的目光。那天，她去“漂亮寶貝”理了一個時髦的發(fā)型，細碎的短發(fā)，從發(fā)根處扭著燙起來，發(fā)尖朝上翹著，看上去像一只有點溫柔又有點活潑的刺猬。她對這個發(fā)型很滿意，心情爽極了。走在去胡子家的路上，嘴里哼唱著她喜歡的蘇聯歌曲：“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zhàn)場?！彼f不清這些年來胡子對她的生活究竟意味著什么。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圣經一般對她的人生道義產生著影響。她那么在乎他對事情的看法，他反對的她必反對，他喜歡的她也試著去喜歡然后竟然真的喜歡了。她在行動的時候總會想，他會怎么看呢？她喜歡把她奇特的漫游經歷和她心中的愛情講給他，她覺得只有在他面前傾訴了，她的那些經歷才完整了，她才可以心無牽掛地開始下一次的漫游和愛情。所以我懷疑她對長調的喜歡可能與胡子對長調的推崇有關。胡子是一個對文字和對人都極為嚴肅的作家，有時甚至顯得苛刻，入得了他眼的文字和人那一定是有不俗的品質。長調就是這樣的。胡子曾經專門為他寫過評論，其中不吝贊詞。比如說，“他和他的文字仿佛西風古道，大漠孤煙，映照出瑣屑人事的渺不足道”；“他是一個和他的家鄉(xiāng)父老一樣的樸實的思想者和抒寫者，他的內心懷著強烈而急迫的現實關懷”；甚至說“他是在某種程度上改變或正在改變我人生觀和世界觀的一個朋友”。

如果說什么可以打動我的話，正是這樣的心靈力量?？墒窍南臎Q不同意我這樣的說法。她堅持認為打動她的是因為長調是個高高大大穿著牛仔褲和格子襯衣，長了一雙臥蠶眉的男人，符合她年輕時夢中情人的想象。至于他的詩，她才懶得費勁去讀它們呢。

正是她把頭發(fā)理得像個溫柔的刺猬一樣的春末的一天，夏夏在胡子家里第二次與長調相見。那時夏夏正準備開始一個新的職業(yè)，這是她一整個冬天悶在家里醞釀的結果。在此之前，她做過小公司里的打字員，文案，環(huán)保志愿者，報紙編輯，電視編導。她在工作中每攢夠500元錢就出去游歷，然后回來再換一種工作。我說的這些職業(yè)也可能還有遺漏的，反正每次和她見面，她都換了一種新的社會角色和你說話。對于我這樣十年如一日坐在一個辦公室的人來說，她的經歷簡直像傳奇。這也是她吸引我的一個方面。在連續(xù)幾次的驚奇之后，我就對她頻繁地更換職業(yè)習以為常了，不管她又在從事什么都不會出乎我的意料了。她那天去胡子家，就是要告訴胡子，她準備搞攝影了。她在胡子和長調的面前大放厥詞，她說，攝影是上帝的眼睛。攝影比文字具有更強烈的表現力。照片中每一個可見部分都在表現作者自己，題材，角度，框景，鏡頭，光線，物體之間的關系，所有這些，都仿佛是作者自畫像的一個部分，相比之下，文字的表達顯得局限。圖片對于事物的直觀表達，帶給人們的視覺沖擊力，也是文字無法企及的。夏夏甚至已經選好了民俗攝影作為她的專業(yè)方向。

在夏夏把眼睛瞪圓，對攝影慷慨陳詞的時候，胡子和長調，這兩個對文字無比虔誠的作家和詩人，不斷地相視而笑。胡子說，我前兩天看了蘇珊·桑塔格的《論攝影》，她的觀點比你的觀點更有說服力，至少對于我來說是這樣的。她說，接受照片所呈現的事物是一種了解世界的方式，但這恰好與認識世界相對立，因為對世界的認識是從拒絕接受世界的表象開始的。照片是否真的有助于我們認識世界還很值得懷疑。因為世界是在時間背景中運轉的，因此對世界的闡釋需要時間。只有敘述才能使我們了解世界；再者，靜止的照片傳遞給人們的知識將永遠停留在感情用事的水平上——無論是憤世嫉俗的感情還是人道主義的感情。這樣的知識將永遠是廉價的知識——形式上的知識、形式上的占有、形式上的強奸、形式上的智慧；照片強烈地影響了我們的思想感受，它使我們覺得世界比實際上更容易接近；攝影給本已很擁擠的世界又增添了一個照片的世界，因此它無形中削弱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價值，削弱了人們對世界產生新鮮感受的可能性。所以，我仍然堅定地認文字為認識世界和表達自我提供無限可能性的方式。

夏夏也看過桑塔格，但她一向對干巴巴的理論不感興趣，大概讀了幾行就放棄了。胡子的魅力就在于把深奧的道理說得簡單易懂，讓我們以為他看的和我們看的不是同一本書。夏夏似乎覺得胡子對于攝影的闡釋是正確的，她醞釀了一個冬天的選擇在胡子春風化雨般的幾句話中輕微搖擺了兩下，但很快她就把握住了自己的方向。她說，也許你說的有道理，但因為我無法向你描述我在看到那些優(yōu)秀攝影作品時的震動，你也就無法體味我對攝影的感受。你知道我這一個冬天都在做什么嗎？我把去年半年的?菖?菖攝影報細細地看了兩遍。第一遍是欣賞，第二遍是糾錯。如果說那份報紙上的攝影作品是一流的話，配用的文字簡直是末流的。那些文字糟糕透了，病句連篇，用語拖沓，讓人看得直嘆氣，完全沖淡了照片給人的愉悅和震撼。我認真地給幾十份報紙的每一個版面做了校對，用我曾經在報社學來的專業(yè)的校對標準。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嗎？

這下是兩個男人瞪大了眼睛。他們對夏夏不可思議的行為充滿了迷惑，他們鼓勵她繼續(xù)說下去。

我要把這些校對過的報紙交給它的主編，去應聘它的文字編輯，進入那個環(huán)境。然后我就可以得到一架相機，開始我的攝影道路。

我的朋友夏夏就是這樣一個狂熱的夢想家。當她想象那些未來的事物時，她覺得未來就在眼前，伸手可觸。一旦觸及夢想，她掩飾不住的激情就大張起了翅膀。你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氣息里，都扇動著激情和夢幻的。這一點上，她決不同于我這個悲觀主義者，總是以懷疑和不可能的眼光把未來推出視線之外?；蛘哒f，夏夏身上那些被稱作夢想、激情、希望、熱情或與之相近的詞語，已隨著時光的流逝逐漸從我身上剝離。面對她這樣洶涌著的激情，永遠狂熱地追逐夢想的人，我總是看到潛藏于自己內心的一種絕望。

胡子首先爆發(fā)出了他那驚人的笑聲。他對于眼前這個女孩的奇思妙想已經習以為常，雖然每次聽到類似的奇異想法時，他依然會吃驚，但那驚訝只是瞬間，即刻就被一種喜劇般的荒誕感替代。雖然夏夏一臉的鄭重，他卻已經看到了她尚未開始的道路的結局，就像她曾經每一次興致勃勃轟轟烈烈的開始一樣。在他看來，都只不過是一場鬧劇。他曾經期望著她能夠堅持某件事情，比如文字。十年前，夏夏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加入了他組織的星期五文學社，開始了他們后來數年時斷時續(xù)的交往。他一度認為夏夏對文字有著非常好的感覺，他還專門為她的文字寫過評論作為鼓勵。但就在那個評論和她的一組文字一起發(fā)表之后，她忽然成了小城里的環(huán)保第一人，騎著自行車對小城里的河流污染狀況做起了調查，不時地給他帶來一些滿目瘡痍的河的照片。她對文字的放棄，他多少有些失望。但她奇特的思維方式和對生活的巨大熱情始終感染著他，使他這樣一個寧靜的人無從拒絕。胡子總說自己是一個站在故鄉(xiāng)泥土路上的觀察者，夏夏無疑是這條泥土路上的一片奇異風景，客觀上作為胡子的觀察對象而存在。

夏夏在胡子家昏暗的客廳里，激情澎湃地描繪著她的攝影之夢時，不時地感覺著有奇異的光線在她的眼前一亮一亮，弄得她有點心猿意馬，想入非非。后來她斷定那光線來自長調的眼睛。并且迅速想起這個人曾經在半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說過一句話：留下來吧，為了我。她有些奇怪自己當時怎么會對這樣一句頗有深意的話毫無感覺。在胡子對夏夏的異想天開哈哈大笑時，長調也滿臉揶揄，把眼睛笑成了一條縫。那個神色有點像克拉克·蓋博在《亂世佳人》里看穿了斯佳麗的心思時的狡黠的壞笑，讓夏夏既興奮，又心虛。但她還來不及在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對手面前調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長調卻要起身告辭了。接他走的車在樓門外鳴著喇叭，他先對胡子說了聲走了，然后又那樣對夏夏笑了一下，就閃身出了胡子家的防盜門。

從那時起，夏夏就一直再未見過長調。但夏夏依然斬釘截鐵地和我說，他一定是愛我的。你不知道他看我那眼神，那目光有多動人。夏夏說著都像要醉了的樣子。夏夏完全沉醉在戀愛的感覺里。愛情像夏季的草一樣在夏夏的心中肆無忌憚地瘋長。和我一見面，她就要談長調。她從胡子那里拿走了長調的一本詩集，放在枕邊。她說，那些詩句出自怎樣的一雙手呢，那雙手該會怎樣撫摸我光滑的肌膚呢。我相信，我的身體在他的手中一定會變得像詩一樣妙曼通靈。她說，我要帶長調回我的村子里，他會在那里寫出驚世之作。

昨天下午，當夏夏得知長調又來到小城，就迫不及待地給我打電話，邀我去見他?？晌壹贝掖襾淼剿膬删邮遥€在對著滿滿一櫥柜的衣服左挑右揀，試來試去。我在她的沙發(fā)上差不多快要看完一期《散文》時，她才說，好了，就這吧。我看見她還是選了自己平時最喜愛的紅毛衣和牛仔褲，就嘲笑她，真會浪費時間。然后我又看著她不厭其煩地對著自己的臉搽搽畫畫，好不容易才出了門。

快到胡子家門口時，夏夏忽然拉住我，指著她的頭發(fā)問，你看我的發(fā)型，是不是和這衣服不相配？

我馬上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不會吧，你？

沒錯。親愛的鄢焉，陪我去做一下頭發(fā)吧。

我差點沒暈過去。

從理發(fā)店出來，天已經黑了。我們直接去了飯店。走到房間門口，正要推門，卻聽里面有人唱起民歌：“羊肚肚手巾三道道藍／咱們見個面容易拉話話難／你在那圪梁喲我在個溝／咱們見不上個面面就招一招手／見個村村不見個你，淚蛋蛋就灑在了沙蒿蒿林?！?我們倆在門外悄悄聽著，那氣韻粗礪，沉郁蒼涼，直讓人心醉神迷，魂飛魄散。夏夏的眼眶里溢滿了淚，呢喃著說，這就是長調。

后來在席間，長調又為我們唱了幾曲民歌。旁邊的夏夏臉蛋紅潤潤的，眼睛亮盈盈的。

她以為那些歌中的妹妹都是她吧。而長調在一旁不露聲色。他不看夏夏，但又似乎意有所指。看得出他知道夏夏對他的愛，只是不清楚他是不是同樣地愛著夏夏。而夏夏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在愛情的感動里了。她不停地和長調碰杯喝酒。我一邊和胡子說著話，一邊擔心她的頭隨時會飄在長調的肩膀上。我不明白夏夏為什么可以完全不懂他的詩，而僅憑格子衫和牛仔褲就愛上這個人。這種情形對于我這樣一個內心歷經滄桑、頭腦復雜、長于思考的女性，真是一件太難的事情。我和胡子討論著在男性上帝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世界里女性所能獲得的真正快樂。討論的結果令我失望。就連女權主義代表西蒙·波伏瓦，自以為擺脫了壓在婦女頭上的不幸源泉——依附性，享受到了一種突破傳統(tǒng)女性狀態(tài)與男性上帝平起平坐的樂趣，一種高踞于精神領域之巔峰眼見腳下一片聒噪的樂趣，一種確認自己力量自我實現了的樂趣?？稍谂c薩特的關系中，在他們創(chuàng)立的永恒的深刻的牢不可破的文學、事業(yè)和感情的關系中，她依然只占有絕對的從屬地位。在厚厚的四卷本的回憶錄里，她的眼眶仿佛納入了整個法國的綿綿陰雨，流啊流啊流不完，流淌著她的努力和犧牲、執(zhí)著和委屈。人類社會歷史的積淀已如此厚重，即使最優(yōu)秀的女性，要完全擺脫依附的狀態(tài)，進入徹底的自由境界，也非易事。談到這里，我嘆口氣，唉，這樣說來，我不如像夏夏那樣，拋開內心某種深刻的困擾，去享受生活里那些天然、本真和具體的快樂吧。胡子說，把整體性的一個人，分裂成精神的與肉體的、靈魂的與世俗的單獨存在，不失為一種把復雜變?yōu)楹唵蔚姆椒?。日常的喜悅也是一種快樂的能力。來，喝一杯。我從胡子的眼睛里得到了一種精神上的關照，內心在一瞬間變得輕盈。對面的夏夏和長調此時正對酌而唱。他喝一杯酒，就扯著嗓子吼一曲粗獷的塞北民歌，她喝一杯酒，就滿含深情地唱一曲抒情的蘇聯歌曲。他們似乎都有些醉了。

我和夏夏回到她的兩居室，就一橫一豎躺在了她家的沙發(fā)上。

鄢焉，我已經和長調說好了，明天去拳頭村。你就請假陪我去吧。

不行，我要寫個領導講話，后天開會用。

求求你了，親愛的鄢焉，你知道我一直有這個愿望，想帶長調回我的村子里。我騙他那是個移民村，對于他正在考察的農村問題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他才答應去的。多不容易呀，你就幫幫我吧。我知道你是個快手，那個講話明天一晚上就可以搞定的。可是長調明天下午就要走了。

唉，我最受不了人求我。好吧好吧，幫你實現這個夢想。

嗯哼，真是好心的鄢焉。那再幫我放開音樂吧。我實在動不了了。

你呀，我真是上輩子欠你了。

我們倆的喃喃細語迅速淹沒在ＣＤ機飄出來的樂聲里。那是齊秦的專輯。我們倆共同熱愛的北方的狼，溫柔孤獨憂傷執(zhí)著的狼。我從高中開始喜歡上他，就從未在心里淡忘過他，對他的愛比任何一份愛情都更踏實。有時候我想，也許只有這樣的假想物才可能成為永恒之物。愛情中的耳鬢廝磨則很容易成為昨日黃花。我的朋友夏夏全然不同于我這樣對人生對愛情滿懷絕望。她總是充滿希望，像夏日清晨的太陽一樣涌動著激情，噴薄著熱量。她說，生命多美呀，愛情多美呀，我要好好地享受它們。她說著，就懷著這樣一份美好的愛情進入了夢鄉(xiāng)，把我獨自一人留在了黑暗中。齊秦的聲音在灰白的墻壁上金屬一般閃著明明滅滅的光，它有節(jié)奏地擊穿我柔韌的理性防線，讓我放棄一切沉重的思想，被它攜著向天堂逃亡，去尋找月亮的光芒。

北方的冬天，雖然景色單調，但自有一種蒼涼讓我們感動。去往拳頭村的路，蜿蜒在空曠的灰蒙蒙的天空下。視野所及，是一層層荒涼的山巒，它們裸露著蒼黃的肌膚，像被歲月所累胸部扁平了的婦人，不再擁有青春的蔥翠和飽滿，卻有著成熟后的滄桑和冷峻。偶爾有零星的幾棵枯樹孤獨地站在遠方，堅硬的樹干粗礪扭曲，光禿禿的樹枝像一條條干枯的手臂徒然地伸向天空，它們被我想象成一個個外表疏淡內心堅定的守望者，它們不求任何所得，它們的姿勢本身已經完成了某種信念。結了冰的河流像一條潔白的絲帶，飄拂在冬日厚重的大地上，是這北地冬天里唯一輕盈的軀體。寒冷，貧瘠，荒涼，卻掩蓋不住天地之間恒久的安寧和諧。

北方的冬天其實挺美的。等夏夏去村子里問路的時候，胡子突然說了一句。

是呀，即使我們找不到拳頭村，我們一樣不白出來一趟。長調附和著。

誰說我們找不到？夏夏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我們跟前，她一揮手，出發(fā)。

我們大約行進了十公里，就又遇到了麻煩。面前的土路坑坑洼洼，最深處超過50公分，這樣的障礙恐怕不是我的ＢＵＩＣＫ可以征服的。

夏夏，不是我不愿意幫你實現夢想，是我的ＢＵＩＣＫ能力達不到啊。

不能試一試嗎？我們已經幾經周折了，現在放棄多可惜呀。

試試？即使你不心疼我的車，可是這車上還有四條人命哪!那么深的溝壑，翻了怎么辦？

反正我是不敢往前開了。

夏夏開始抓耳撓腮。怎么會這樣呢？我去拳頭村，從沒有這樣麻煩過的。

那你都是怎么去的？胡子問。

我搭過拉煤的卡車，拉糞的馬車，還有摩托車，要不就是走路。我沒想到專門坐車去怎么反而到不了呢。

看夏夏滿臉委屈地絮叨著，我們幾個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是沒準頭呀。長調又重復了他給夏夏的斷言。

不管夏夏如何不情愿，我依然調轉了車頭，原路返回。

沒有幫夏夏完成她的愿望，我心里也非常懊喪。我知道去拳頭村對于她心中藏了三年的愛情來說是一個完美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她天天盼著長調再次來到小城。好不容易等來了今天，這個完美的理想幾乎就要激動人心地實現了，卻一下又變得遙不可及。車里的人都沉默了，空氣凝重。夏夏沮喪地拉著臉，直視前方。長調望著窗外，裝作對這事毫不在意的樣子。胡子面無表情，他一定想到了存在和虛無的命題。

我們就這樣回去嗎？夏夏終究有點不甘心。

要不我們下去歇歇？前面有一片小樹林，也就中午了，我們在那里用午餐吧。

我的提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通過?？磥硭腥硕疾幌朐缭缃Y束這段看起來有點荒誕的行程。

我們在小樹林里找了片空地，鋪了報紙，從車上搬下酒、可樂、面包、火腿。長調和胡子去撿了些干樹枝，點起了篝火，供我們取暖。

太美了。要是晚上就更好了。夏夏很快融入了眼前的風景和美味，把拳頭村忘在了腦后。

清少納言說，冬日清晨最美，夏日才是夜里最美。不過，我覺得，若是在這樣的山里，到處冷冷清清，安寧寂靜，太陽始終這樣地溫和清冷，清晨和中午也沒什么分別的。與清少納言說的美相比，我們現在只是少了雪。我說。

那下雪的時候，我再來，我們一起踏雪，賞雪，玩雪，再尋拳頭村。長調馬上來了興致。

太好了，你一定要遵守諾言，不許負約。夏夏高興得跳起來。

絕不負約。長調和夏夏擊掌為定。

夏夏，你坐下，給我們講講拳頭村的故事吧，這樣彌補一下我們此行的遺憾。胡子向夏夏建議。

這個提議好，我馬上附和。雖然夏夏無數次在我面前提起拳頭村，但總是浮光掠影。我只是模糊地知道它對于夏夏意味著什么，但不知在那里具體發(fā)生過什么。

夏夏并不坐下，她居高臨下，俯看著我們說，你們看過《青春祭》嗎？就是類似那樣的故事。青春和愛情的回憶。當然，這是對于我個人的意義，對于你們而言，它只是個移民村。她說最后一句時看了長調一眼。

不能具體說說嗎？像你每一次出游歸來都要講講你的經歷一樣，胡子還在追問。

那不一樣。這個故事一生中只有一次。那些游歷怎么可以和它相提并論呢。它是銘刻在心上的，只有到了那里才可以掏出心來給你們看。要不就是等我寫出書來你們看。我要寫的書只有一種，就是《麥田里的守望者》那樣的。

哦，原來你也是有心的，我還以為你根本就沒心沒肺呢。我沖著她做了個鬼臉。

記得上次你說要搞攝影的，怎么也在寫書了？長調問。

攝影和寫書都是我的夢想。我要拍一部紀錄片，寫一部暢銷書，旅居新西蘭，周游全世界，這是我的四個夢想。

不錯啊，這么美妙的夢想。長調說著也站了起來，朝小樹林后邊走去。

夏夏看著長調離去，又看看我和胡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下來，悶頭吃起了面包。

我和胡子面面相覷。

長調也是個沒準頭的人。胡子說。

是嗎？真的？夏夏馬上起了興趣。胡子的招真是很靈。

是呀，做事也是沒頭沒腦的。你看這好好的，突然就一個人溜了。他經常就是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來一下。

哈，我還以為他生氣了，因為我沒把你們帶到拳頭村，他失去了一次考察農村移民的機會。你們不會埋怨我浪費了你們的時間吧？其實凡事得失都是相對的，我們雖然沒有走到拳頭村，但是我們一起有過這樣的一次經歷，對于我們的生命難道不是一次美妙的體驗嗎？

是啊，我真得感謝你呀。要不是你軟硬兼施、死纏硬磨地拉我出來，我現在還不是苦巴巴地在寫那個領導講話。這樣多好，雖然路上費了點周折，比起在辦公室的煩悶，還是蠻愜意的嘛。去不去拳頭村真是無所謂呀，只要離開那間辦公室，那座大樓，那個城市，就是一種幸福。哪怕只有幾個小時，我也要充分享有這種解放了的喜悅， 呵呵，你們這些小女人。胡子嘲笑我們。

你們這些大男人。夏夏馬上反唇相譏：任何行動都要冠以宏大的命題，才是真的虛偽。

我真擔心夏夏會把我們考察移民村只是個幌子的真相和去拳頭村的本意一股腦兒倒出來，但她并沒有說下去。這時我們聽到樹林后邊傳來長調的歌聲：

想親親想得我手腕腕（那個）軟，

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

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亂，

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蛋。

頭一回看妹妹你不（那個）在，

你媽媽劈頭打我兩鍋蓋。

想你呀想你實格在在想你，

三天我沒吃了一顆顆米。

茴子白卷心心十八（那個）層，

妹妹你愛不愛受苦（那個）人。

……

在這空曠的山野，歌聲聽起來更加高亢悲愴，凄涼婉轉，有著濃郁的山野味道，牽心掛肺似的，讓人聞聲落淚，血脈噴張。原來民歌只適合在這樣的山上，這樣蒼涼的冬日吼唱的。它融在低徊的北風中，融在蒼黃的冷重的土地中，承載了所有的往昔，那些華麗的和疼痛的青春歲月，以及山巒一樣綿延不絕的思念。我們都沉入了這種天地交融的情懷，不知面前的篝火什么時候熄滅了。

送長調到了車站，又把胡子送回了家。我不想去公司做事，我們開車在寬闊冷清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游逛。

難道你現在就要去寫那個討厭的領導講話嗎？夏夏一臉凄愴地問我。

我沒有做聲。

我們?yōu)楹尾蝗ァ皶r光隧道”呢？夏夏又說。

好主意，這仿佛是最好的選擇。

我們來到“時光隧道”咖啡館，把身子放進松軟的沙發(fā)，點了我們喜歡的冒著奶油泡泡的香濃的卡布其諾。咖啡館的天花板上吊了雪花和星星的掛飾，我才想起再過幾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上帝死了，所以上帝在每一年重生。只有不斷消失的東西才永恒存在。音箱里流淌出來的是一首叫《天堂》的潘笛的樂聲，悠遠縹緲，如夢如幻。我喜歡的女作家陳染曾說，這樣的聲音像愛人一樣致命。女人總這樣感性，尤其是寫作的女人。能打敗這樣的女人的武器，只有一樣，就是愛。

我的愛情結束了。夏夏滿臉淚水，哽咽著說。

還未開始，談何結束？

喝完這杯咖啡，走出這個咖啡館，一切就都成了過去。你看，這個咖啡館裝飾得像童話一樣美麗，像愛情一樣虛構，正適合我將余留在身體里的愛情的殘渣釋放出來。

長調走到小樹林后面的時候，你怎么不跟過去？

我是想跟過去的，但是然后怎么辦？我們擁抱，接吻，然后在纏綿中戀戀不舍地分手？我想，這樣的事情也許停留在想象中會更美好。

看來你也是葉公好龍。

難道你不認為他此時已經在另一個城市，正和別的女詩人調情嗎？

難得你這么清醒。

我一直這么清醒呀，所以我只愛格子衫和牛仔褲，只愛臥蠶眉和民歌。我從不看他的詩。不像你一樣，愛一個人，就要在心里和他發(fā)生那種有重量的糾纏和碰撞，結果難免是受傷，是疼痛。我不。對于我來說，愛情只是一種想象，甚至是可以由我一個人來完成的，他不配合也沒關系。所以，我們雖然沒去到拳頭村，我仍然實現了我的愛情。我在我的想象中經歷了一切。

那你為什么流淚？

我這是因為幸福。她拿紙巾揩干了臉上的淚痕，但立刻又有新的淚水滾落下來。你不相信，我的愛情已經圓滿地完成了嗎？

我打開一包新的紙巾，遞給她。

如果說稍有遺憾的話，就是分手時沒有和他抱一下。因為胡子在場。十年了，做任何事情我都要考慮他會怎么看。這幾乎成了習慣。若不是他在，就真的一點遺憾都沒有了。

缺憾是人生的常態(tài)。有缺憾才更動人呢。我找不到更好的可以安慰她的話。

我是最不善于安慰別人的人，因為我總是那么深地理解別人所經歷的疼痛，有時甚至比人家自己還要體味得深刻，我無法用語言去泯滅那些疼痛。面對需要我安慰的人，我常常是頭腦空白，白癡似的，在心里怨恨著語言的虛偽和蒼白。好在夏夏的臉就像夏日的天，即刻就會雨過天晴。淚水沒干，已經彩虹映照了。她的內心強大，不需要我的安慰。

好了，我們現在享受卡布其諾的甜蜜吧。還有音樂，這么美，像來自天堂的聲音。夏夏對這面前的咖啡深深地嗅了一下，很陶醉的樣子。

是啊。在生活中享受快樂，其實是很容易的。我也輕輕地呷了一口?？ú计渲Z熟悉的味道彌漫口中，讓我感到安全而可靠。

“時光隧道”在這座大廈的頂層，我們的座位旁邊是高高的落地窗戶。午后的太陽在窗外發(fā)著溫亮的光，整個城市看起來是一片高低起伏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