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顫音

        2007-04-29 00:00:00賀虎林
        黃河 2007年3期

        耿連發(fā)用雙刃剃須刀一邊刮著胡子,一邊得意地瞅著洗面池上方鏡子深處的那個病人,心里罵道:我拷你娘,你也有今天?看老子慢慢整死你!就聽見樓下大柳樹上棲息的黑老鴉,劃破夜空干嚎了兩聲。

        病床上的那個病人,渾身上下,像章魚的須,插滿了各種救命管子。一只鼻孔插著吸氧管,一只鼻孔插著鼻胃管。兩只綁在病床鐵護欄上皮肉松弛的手臂,各扎著一支針頭,蠕動著啤酒色液體的導(dǎo)管連著綠色的微量儀,滴答著透明液體的導(dǎo)管連著吊瓶架上的輸液瓶。從臀部被子下面,伸出來一根透明管子,不斷有帶血絲的黏黃液體從里面滲出,積存到懸在空中的軟塑料袋里。露在被頭外兩只浮腫的腳脖子,也固定著兩支綠色留滯針頭,剛剛拔掉的兩根輸液軟管,還在吊瓶架上幽靈似的晃蕩。臉上,手上,腳上,所有固定針頭導(dǎo)管的地方,都三爬五道貼滿白色的膠布,渾然死神貼上的封條,將這名垂死者告別人世的最后一縷表情,定格在最痛苦的底色上。

        整個病房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這時的耿連發(fā),儼然景陽崗上的武松,帶著勝利者的眼神,看著地上那只只剩下進氣功夫,沒有了出氣本領(lǐng)的吊睛白額大蟲。微量儀上緩緩?fù)七M的刻度尺,輸液管里滴答滴答的滴漏,氧氣濕化壺里咕嚕咕嚕的氣泡,都成了那個垂死者殘喘在黃泉路上的倒計時秒表。

        他的心里有些癢癢,那癢癢慢慢傳導(dǎo)到了手心,是按捺不住想摑人耳刮子的那種癢,于是就想沖過去給那“孫子”兩耳光。啪!啪!“不中,這龜孫子經(jīng)不住俺兩耳刮子了,一個耳刮,就送他見閻王了!”他的手只在空中做了個動作,“就這么讓你死了,太便宜你孫子了!”他用食指點著那個垂死者的鼻尖說。

        病床上的患者不知道聽見聽不見,只管發(fā)出“啊——嗚嚕嚕、啊——嗚嚕?!钡暮拷?,像溺水者撲騰時的掙扎。從急救室推出來到現(xiàn)在,他就一直這么一刻不停地干嚎著,像是痛苦的哀鳴,又像顯示生命的頑強,更像純生理的自然反應(yīng)。而耿連發(fā)聽來,倒像是欣賞河南落子一樣,聽得賞心悅意。

        耿連發(fā)是從那兩道刺猬樣粗硬的濃眉和那顆蒜頭鼻子上,認出了他是誰的,當(dāng)時,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天下竟有這么巧的事。可是,吊瓶架鉤上掛著的醫(yī)囑執(zhí)行單,分明打印著那家伙的名字。死神封條般的膠布,雖然搞亂了他的容貌,卻依然掩蓋不了他從娘胎里就帶來的基本特征,那顆看著都嗆人的大蒜鼻頭,和那兩道蜇人的刺猬眉,給他的印象太深了,再和那個名字一印證,他就確定無疑地弄清了他是誰。“報應(yīng)啊,老天有眼!”在那一剎那,他似乎隱隱看到了,冥冥之中有一只巨手,給他做了神的諭示。所以,他幾乎沒有討價還價,就一口答應(yīng)下了這樁護理差事?!傲耸贾校掣闪??!彼斓貞?yīng)承,令當(dāng)時在場的其他護工都有些詫異,這不像他耿連發(fā)一貫的攬活準則呀!像這樣已經(jīng)走在黃泉路上的垂死病人,一兩天就要看著咽氣的,晦氣哩,一天沒有200塊,不干!今兒個發(fā)哥哪根神經(jīng)抽了?

        耿連發(fā)丟下鋤把子進北京的時候,28歲,第一個娃兒剛生下來。

        一天,媳婦問他:鄉(xiāng)政府組織農(nóng)民進北京賺大錢哩,你去不?

        耿連發(fā)說:想去,又舍不得你。

        媳婦說:有啥舍不得哩?結(jié)婚都4年了。

        耿連發(fā)說:那才舍不得哩,這年歲,俺是狼,你是虎。

        媳婦在他屁股上擰一把,說:恁不要臉!說正經(jīng)的,你是去呀不去?

        耿連發(fā)說:正經(jīng)哩是丟不下咱爹,你看他病的那樣兒,俺走了,你一個人,要種地,要照顧老的小的,俺不忍心,也不放心。

        媳婦說:你就放心去吧,你不是說你是狼俺是虎么?俺身體結(jié)實著哩,扛得了。你也該趁結(jié)實著,進北京去賺錢,賺了錢,也好給咱爹治病,也好蓋新房,還得給咱娃攢錢,將來上學(xué),上大學(xué),咱也有個盼頭兒。

        鄉(xiāng)長動員的時候,說得好著哩,跟唱豫劇一樣好聽:咱農(nóng)民,不能小富即安,不能死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要有遠大理想,遠大目標,要想著奔小康,過現(xiàn)代化!咱是諸葛亮的老鄉(xiāng)哩,諸葛亮當(dāng)年在臥龍崗種地的時候,也成不了氣候;后來劉備三顧茅廬,咱老鄉(xiāng)就出山了,咱老鄉(xiāng)一走出南陽,就發(fā)達了,搖著羽毛扇,坐著手推車,趕著木牛流馬,就三分了天下!咱們也要學(xué)咱的先人,也要走出南陽,走出河南,踏遍全中國,放眼全世界!咱南陽農(nóng)民,要雄赳赳氣昂昂,進北京,賺大錢!

        經(jīng)鄉(xiāng)長一鼓動,農(nóng)民們的腿筋都跟秋分時打圈山羊的鞭,一挺一挺地鼓脹。耿連發(fā)一咬牙,就跟隨鄉(xiāng)政府組織的農(nóng)民工大軍,坐上了北去的列車。

        火車拉著一群肌肉里散發(fā)著實實在在泥土味道,腦子里填滿了鼓囊囊希望和惴惴不安的壯勞力,隆隆地碾過中原大地,碾過燕趙大地,開進了祖國的心臟。耿連發(fā)跟著大伙,稀里糊涂到了一個建筑工地,當(dāng)起了泥水工。

        耿連發(fā)白天在鋼筋水泥林立的工地上穿來跑去,晚上在高樓大廈縫隙間的臨時工棚里舒展開筋骨,扳著指頭計算著第一個月的月頭月尾,盼望著進北京以來的頭一份工錢,好給媳婦寄回去,讓她給爹趕緊抓藥看病。

        扳完指頭,做完美夢,剩下的時間,就是想媳婦。按農(nóng)村習(xí)慣,耿連發(fā)結(jié)婚算是遲的,24歲才動了婚姻。遲是遲了點,耿連發(fā)卻娶了一個俊媳婦,小小巧巧,玲玲瓏瓏,又十分孝順賢惠。媳婦回娘家住上一星期,他就想得不行,非要接回來。這回來北京打工,開始他真有些不情愿,丟得下誰,也丟不下那個寶貝疙瘩。一走一年哪,誰能熬得過!

        一個月過去了,發(fā)工錢的事,沒有動靜,又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

        到第三個月月中,第一個月的工資總算發(fā)下來了,一算只有400塊,還得扣下240的伙食費。耿連發(fā)問為啥?工頭說,規(guī)矩。耿連發(fā)問啥規(guī)矩?工頭說都是遲倆月發(fā),都是扣百分之五十。耿連發(fā)問那扣下的啥時給?工頭說工程完了,一總結(jié)賬。耿連發(fā)問這逑誰的規(guī)矩?工頭說北京的規(guī)矩,要不就押身份證!耿連發(fā)梗著脖子,還想說啥,又說不出來。窩著頭算算,還是比種地強,現(xiàn)在谷賤傷農(nóng),一斤麥子比不上一根糖葫蘆值錢!看來咱諸葛亮的老鄉(xiāng),也有看錯人的時候。沒轍,說,扣就扣吧,饃饃吃不了還在籠里呢,攢著也好。然后把160塊錢,一分不留全寄了回去。

        以后每月,耿連發(fā)都如數(shù)給媳婦寄160塊錢。媳婦知道了,來信說,你留倆自己花,每月得留倆抽煙錢,該巴結(jié)工頭得巴結(jié)著點,這世道,就這樣。不要教人小看了咱。耿連發(fā)舍不得,還是如數(shù)往回寄。后來,他發(fā)現(xiàn)喜貴尋了個弄零花錢的辦法。每天晚上收工后,就也跟著喜貴,到街道胡同里轉(zhuǎn)悠,從垃圾桶墻角旮旯,撿些個易拉罐礦泉水瓶子回去,攢夠十個賣了,一個月,弄個一二十塊。這也不賴,夠自己抽兩塊錢一盒的芙蓉牌紙煙,那煙也帶嘴,也挺排場!

        7月底,他把錢依舊如數(shù)寄回家,信上還順便對媳婦說,他在天安門廣場看香港回歸倒計時了,熱鬧著哩。說北京伏天晚上,沒咱南陽熱,就是蚊子毒,個兒大,跟北京人似的,吃得胖乎乎的。再就是有個地方憋得慌,沒處撒。他沒敢告訴媳婦,自己在胡同里,偷瞧人家粉白細膩的大腿,豆?jié){囊子一樣顛顛悠悠的大奶子。更不敢告訴媳婦,自己在被窩里齷齪,把泉水都變成泔水倒了。他怕媳婦笑話他沒出息。

        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耿連發(fā)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覺得離天很近,彤云就在腦袋頂上罩著,雪花在自己身邊抖擻而下,像仙女散花,有些浪漫。晶瑩潔白的雪花,疏疏落落茫茫闊闊,把眼底的紅墻黃瓦,皴染成一幅寥廓滄桑的水彩畫卷,畫卷里渺小的人,就像落地?zé)o痕的雪花花,有了一種匆匆過客的蒼涼感。但是此時的耿連發(fā),既沒有浪漫情趣,也沒有蒼莽深刻,瑟瑟的西北風(fēng),刮得他的臉像被蒼苗子劃過一樣生疼,身體像標本室玻璃試管里赤條條浮著的軟體動物。熱的時候,會想媳婦,身子冷得打顫,也想媳婦,想媳婦沒有給他帶棉衣,就有點可憐自己像孟姜女的男人萬喜良。但他不怨媳婦,媳婦和他一樣,以為到了冬天男人就回來了,不知道現(xiàn)在水泥里攪和上鹽不怕凍,數(shù)九寒天也照樣建設(shè)。

        在紛紛揚揚的雪花里,北京的大街小巷,大鋪小店,大人小孩,大亨小款,都忙著迎接圣誕,迎接元旦了。璀璨的華燈和夢幻的霓虹燈,把北京寒冷的夜空吹得鼓起來,各種欲望就在光怪陸離的夜幕下膨脹。耿連發(fā)喜貴他們,把所有能穿的衣服,單的,夾的,毛的,絨的,都裹在身上,也去王府井,擠在貂裘革靴、華服盛裝、帥哥靚妹、紅男綠女的人流里,過了一把癮,把熒光閃爍的所有櫥窗里的那個白胡子、紅袍子的洋老壽星,逐個檢閱了一遍。

        耿連發(fā)翹著二郎腿,耳朵里塞著耳塞,手里捏著個筆記本大小的收音機,一邊欣賞著侯寶林大師的相聲段子,一邊用腳尖點著病床床頭插的那張患者卡,扯長了聲音念著上面的字:

        “患者:王天一,男,64歲;科目:心腎科;診斷:心衰腎衰綜合癥;護理級別:一級……”

        “哈哈……”他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放下了二郎腿,笑得彎了腰,“我拷!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呵呵呵呵?!彼€不止。

        這時,他看見病床上的一只胳膊動了一下,插著針頭的手,五個指頭扎煞開來,像要表示什么意思,又慢慢朝胸脯以下挪動,似乎要探取什么。但是,胳膊受到了紗帶束縛的限制。耿連發(fā)站起來,伸手就給了那只胳膊一巴掌,“干啥?找死???”

        床上的患者眼睛閉著,眼皮子哆嗦了幾下,好像要睜開的意思,又睜不開。耿連發(fā)說:“看來還得給你綁緊些,免得你自殺了,也來賴俺!”說著,丟開收音機,把床護欄上的紗帶解開,把那只蔫皮胳膊貼住護欄,再一匝一匝地勒起來,一邊綁一邊嘴里說快板樣地念著:“王天一,王天一,你真是個壞東西。吃人民的肉,喝人民的血,今天俺要宰了你!宰——了——你!嚓!”他做一個刀砍的架勢,從患者的脖頸底下嗖地掠過。

        耿連發(fā)綁完了,把嘴湊到王天一耳朵跟前,學(xué)著豫劇七品芝麻官審誥命一樣的腔調(diào),問:“王大人,感覺怎么樣哇?這紗布帶子綿綿的,舒服不?嗯?不舒服?呸!夠便宜你了!不舒服,你知道銬子舒服不舒服?老子沒銬子,老子要是有銬子,今天非教你也嘗嘗銬子的滋味!”

        他揪住王天一的一只耳朵,擰半個圓,然后一甩手丟開,重新拿起收音機,再把耳機插上。剛要坐下,覺得意猶未盡,又站起來,探過腦袋去說:“王老頭兒,咱倆也是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嘿嘿嘿嘿。你說,我擱哪頭兒,你擱哪頭兒,咱倆咋就偏偏硏上了,嗯?”

        還要說呢,忽然就有一股酸臭的味道,鉆進他的鼻孔。他一把撩起被子,一股濃烈陳腐的惡臭,呼地撲向他的面門。他日兒一下把腦袋扭遠:“我拷!是你個王八蛋拉下了!”他把脖子歪出老長,噘緊嘴,五官骨蹙成一張猴臉,“我拷你娘!你這臭狗屎,能熏死你八輩子先人!”說罷,啪嗒就把被角摔下了,“叫老子給你拾掇?想美去,自己捂著去吧!”

        耿連發(fā)出去的時候,一個護士進來了,戴著口罩,手里端著血壓計,還捏著一支體溫計。護士進來,先習(xí)慣地看看輸液導(dǎo)管小壺里液體滴答的速度,看見液體不滴了,就去調(diào)節(jié)輸液調(diào)節(jié)閥,左調(diào)右調(diào),還是不見滴答。以為是手臂上的針頭挪位了,頂住血管壁了,就放下血壓計查看針頭,來回動了動,也不見滴液下來。皺了眉頭尋思一會兒,發(fā)現(xiàn)患者的手臂被緊緊勒在床欄上,手背都有些發(fā)青,才找到了問題癥結(jié)。于是,一邊趕緊給患者松綁,一邊喊:“護工,護工!”耿連發(fā)就在門外,但是裝著沒聽見,只管抽自己的煙。直到護士喊出第三遍,才假裝急急忙忙的樣子,推門進來,嬉笑著問咋啦,咋啦?我?guī)チ?。護士說:“你怎么把患者的手臂拴這么緊?血液都不流了,還輸什么液?”耿連發(fā)裝作不知的樣子,問:“啥?拴緊了?哦,我是看見他動彈,怕他伸手把氧氣管拔了,要不把輸尿管拔了。劉大夫叮囑了,一定防止患者難受,拔了管子!”護士說,那也不能綁這么緊,綁犯人呢?你是老護工了,咋不懂?耿連發(fā)說,懂,懂。那就松開些。心里說,俺咋不懂,俺今天就是綁犯人呢!

        護士重新系好患者的手臂,比劃著告訴耿連發(fā)留這么長就行。然后給患者測血壓。測完血壓,又拿起體溫計,準備量體溫,一撩被頭,一股惡臭直撲鼻子。就問:是不是拉下了?耿連發(fā)說不知道。護士撩開被子,看見黃蠟蠟的大糞,糊滿了患者的股溝大腿。她再次皺起眉,說:“患者都拉多久了,你難道聞不見?”耿連發(fā)說,俺這兩天感冒,鼻子不通。護士說,感冒了你還答應(yīng)護理,你小心把感冒傳染給患者,他要感冒了,馬上就成問題。耿連發(fā)心想:那才好哩!

        護士就準備給患者清理糞便。耿連發(fā)憐香惜玉地說,我來我來,陳護士,你去吧,那地方污染花朵。陳護士于是就松開手,說,把尿不濕換下來,用清水把身體擦干凈。說完,朝耿連發(fā)笑笑,出去了。

        耿連發(fā)磕死了門,開始給王天一清理糞便。他從床頭柜里尋出個一次性口罩戴上,再尋出副一次性透明手套,也戴上,又拿起一桶衛(wèi)生紙,旋轉(zhuǎn)著每隔一尺左右撕下一綹,一共撕了十幾綹,堆在床邊。他眉頭聚起一片黑云,不說話,做著準備工作。準備好了,他把雙手墊到王天一的脊背和腿彎里,嗨地一聲用力,翻麻袋般把王天一掀了個側(cè)轉(zhuǎn)身。然后,嗤啦一聲把粘滿黃屎的尿不濕抽出來,正要疊了扔進垃圾桶,忽然又惡作劇地停了下來,啪地一聲,稠稠地貼在王天一的屁股上。同時舌頭在口罩后面攪動起來:

        “我拷你個祖宗!臨死呀,你還得老子來給你裝裹,給你送葬!”

        他一邊擦,一邊罵,“你那臭老婆呢?你的龜孫兒女呢?你的那些妖精婊子情人呢?怎么不教她們給你來拾掇?你不是人呀,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你是畜生,你聞聞,你拉的屎比狗屎都臭!”他把一張擦過的衛(wèi)生紙,送到王天一鼻子上,要他聞,并要他張開嘴,“自己拉的狗屎自己吃了!你這吃人飯不干人事的狗雜種,只配吃屎!”

        一個護士推開門探進頭來,問,耿工你罵誰呢?都9點半了,到熄燈時間了,你大喊大叫的,影響病人休息。耿連發(fā)說我罵狗哩。護士問誰帶狗進病房了?耿連發(fā)說你聞不見狗屎臭?護士說你文明些好不好。耿連發(fā)說,人有人道,狗有狗道!護士聽不懂他說什么,只好說,你趕快收拾了,關(guān)燈休息。耿連發(fā)說,俺早想休息了。

        耿連發(fā)草草收拾了骯臟,再給王天一屁股底下襯上一張新尿不濕,然后把那袋手紙糞便提溜了,去廁所扔到垃圾桶里。在走廊里,他看見所有的病房都關(guān)了燈,有一兩間漏出微弱燈影,知道是有夜以繼日輸液的病號,還開著床頭燈。他返回那間高干病房,把前后門窗都打開了,讓呼呼的穿堂風(fēng),掃蕩室內(nèi)的臭氣。自己留在走廊里,點燃一支煙,慢悠悠抽起來,一邊抽,一邊踱步。先前的憤恨,忽然變成了一片傷感,有萬千的悲緒,涌上心頭,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他鼻子酸了酸,終于沒有涌出淚來。

        耿連發(fā)回到病房,把門關(guān)上。室內(nèi)的溫度,被室外冰天雪地的寒氣,迅速冷卻到很低。他去關(guān)陽臺門和窗戶的時候,俯瞰了一下14層樓下的萬家燈火。院子里烏蓬般的高柳低松,夜光下變得銀絲飄拂。街道上車燈強烈的光柱,匯成波光粼粼流動的銀河,高高低低的樓群,眨巴著迷離恍惚的眼睛。近處一座住宅樓,飄拂著家的溫馨,許多窗戶有忙碌的身影晃動,一些人家已經(jīng)開始打掃收拾房間,準備迎接春節(jié)了。他扳扳指頭,可不,又到年關(guān)了。一想到臘月,一想到春節(jié),耿連發(fā)肚子里,立馬又涌起一股恨水。他噌地把擱在陽臺上的輕便折疊床提進屋,啪地撂在地上,然后滿腔怒火地沖過去,一把揪掉了卡在王天一鼻子上的吸氧管,壓低聲音怒吼道:

        “叫你吸!叫你吸!好活死你!俺也要讓你活活憋死!”

        耿連發(fā)記得上小學(xué)的時候,老師給他們講白毛女的故事,講楊白勞為了躲年關(guān),直到年三十才回家,結(jié)果還是沒有躲過年關(guān)。最后,被黃世仁逼著,拿喜兒抵了債,自己喝上點豆腐的鹵水死了。記得有學(xué)生問老師,什么是年關(guān)?老師說,舊社會窮人欠了地主老財?shù)拈愅鮽?,還不了,年底是個關(guān)口,年底必須還。窮人沒錢,還不了,只好出去躲債,那年節(jié),就成了窮人的關(guān)口,所以叫年關(guān)。

        耿連發(fā)從那時候開始,知道了什么是年關(guān)。但是,耿連發(fā)只知道舊社會有年關(guān),不懂得新社會也會有年關(guān);也只知道舊社會年關(guān)是窮人躲欠荒,沒想到新社會年關(guān)是財主賴窮人!有錢人欠了窮人的,不但不給,還要叫窮人過不了年!

        那年那場雪,下得大,把個北京城捂了個嚴實。

        都說這是個好兆頭,瑞雪兆豐年哪。在工地上干活的耿連發(fā)喜貴他們,也歡喜,猜想家鄉(xiāng)一定也下雪了,一定也下得跟北京一樣大。從希望的田野上走出來的農(nóng)民,走得再遠,也惦記著那塊扎根著希望的土地。

        一場大雪,讓北京的氣溫驟降,工程就停了。停就停了吧,也該拾掇著回家過年了。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年是鳥雀歸林、落葉歸根的期望,是兒行千里也吊在爹娘心鉤上那根絲絲線線的纏繞?;氐搅思?,團圓團聚了,就是年。耿連發(fā)想,還算不賴,頭一遭出門,沒有空手而歸。就等著老板,趕快把全年扣下的那一半工資全發(fā)了。發(fā)了工資,再去趟王府井,正兒八經(jīng)體體面面地逛趟王府井百貨大樓,逛趟東安市場,逛趟瑞蚨祥,給爹買件皮馬甲,帶里的,綢子里子;給媳婦買條絲頭巾,大紅的,紅旗一樣紅;給兒子買個小書包,卡通畫的,上面印著米老鼠。還要去同仁堂老字號藥店,給爹買幾盒治哮喘的祖?zhèn)髅胤街谐赏琛?/p>

        耿連發(fā)算過了,年頭年尾整9個月,四九三千六,三六九,年年有,一串吉利數(shù)字。

        耿連發(fā)算得好,沒有老板算得好。那天,工頭給大家發(fā)關(guān)餉,大家一算,不對,怎么還是400塊?工頭說,老規(guī)矩,工程沒結(jié)算,只發(fā)一半!

        耿連發(fā)他們傻眼了,思謀好的計劃,要落空。大家就要求,回家過年呢,得有個了結(jié)。

        工頭說:過年還來呢,怕賴了你?

        耿連發(fā)說:賴了賴不了,年終年終,總得有個結(jié)總,舊社會老財?shù)侥甑?,也還有個了結(jié)。政府不年年也有個預(yù)算決算嗎?

        工頭說:咱工程老板,既不是政府,也不是土老財,人家是吃過洋飯日本留學(xué)回來的,學(xué)的是外國一套管理。

        耿連發(fā)說:不管她吃洋飯吃土飯,洋飯土飯都是人飯,吃人飯就得說人話,辦人事!打工掙錢,一年一結(jié),走到天盡頭,這理也差不了!

        工頭說:洋飯土飯,你是吃人家的飯,吃人家的飯,你就得按人家的辦!

        耿連發(fā)說:人家她吃的也是中國的飯,北京的飯,北京是共產(chǎn)黨管,她就得按共產(chǎn)黨的規(guī)矩辦!

        工頭說:那你去找共產(chǎn)黨!

        耿連發(fā)他們沒法子,只好帶領(lǐng)大家去找區(qū)政府。

        耿連發(fā)打小就是孩子頭。耿連發(fā)長得不起山,瘦猴樣,娃娃臉,身子也不算高大,不到一米七。但他腦子好,跟猴一樣機靈。村里上小學(xué)的時候,語文算術(shù)老是考第一。老師就讓他當(dāng)班長,喊隊,喊起立、坐下,喊廣播體操。喊到三年級時,喊不成了,娘突然死了!娘因為甚突然死了,說不清楚,有說是誤喝了“樂果”,有說是故意喝了“樂果”,反正,只知道是喝“樂果”死了,死在自家的菜地里。那時耿連發(fā)還少不更事,弄不清精精干干的娘,怎么會糊涂喝“樂果”死了?但是人家村長領(lǐng)著公安前后左右查了一圈,說沒人害娘,怎么死也是自己死的。爹是個病秧子,拖著個呼哧呼哧喘氣的身子,只知道唉聲嘆氣,只知道看著三個沒了娘的娃兒流淚。娘沒娘家,娘是逃饑荒后來被人販子販過來的,那時候不叫販賣人口叫買賣婚姻。娘跟其他販過來的女人不一樣,娘不跑,好像是心甘情愿。但是娘從來不說自己是哪里人,從來不說娘家還有誰。沒有人給娘做主,娘就這么稀里糊涂死了,然后被稀里糊涂埋了。娘死了,丟下了倆兒一女和病秧子的爹。娘活著時,又當(dāng)媽又當(dāng)?shù)?,家里家外全指望娘。娘長得像南方女人,能吃苦,喜歡背東西,把一個家全背在自己脊背上,搖搖晃晃地往前挪騰著日月?,F(xiàn)在娘死了,爹只能算半個勞力,一到冬天,就難活得要命,全世界的氧氣也不夠他吸。一個五癆七傷的人,怎么能支撐起這個家?怎么能供得起倆孩子上學(xué)?耿連發(fā)是老大,男孩不吃十年閑飯,就這么,耿連發(fā)告別了那張書桌,告別了那座教室,告別了那所學(xué)校,也告別了他所有的夢想!老師說過,耿連發(fā)要是生在城里,生在有錢人家,耿連發(fā)將來能考上北京的大學(xué)!耿連發(fā)離開學(xué)校那天,老師讓他喊了最后一次隊,站在隊列前,耿連發(fā)哭了,但他還想表現(xiàn)班長的榜樣,他咬著嘴唇,咬得出了血。他喊完“立正,稍息,向右看——齊!”他看見,所有的同學(xué)都不向右看,而是向前看,都在看著他,一雙雙和他一樣不諳世事、單純而又充滿留戀的眼睛,都淌著眼淚看著他!他再也堅持不下去,號啕著沖出了學(xué)校大門……

        從此,10歲的耿連發(fā),扛起了家里的大梁,一扛就是14年,還給自己扛回來一個媳婦。

        耿連發(fā)帶頭找政府,這一招還真靈,政府果然派人來了,還帶來了那個老板。那個老板是個女人,看上去很年輕,最多30歲,跟耿連發(fā)差不多。耿連發(fā)不知道,人家做了整容術(shù)。

        政府的人很和藹,那個女人也很和藹。耿連發(fā)他們想,老板不像工頭說的那么壞,倒是這個老鄉(xiāng)壞。敢情都是諸葛亮后人,這個工頭爛了心,吃了二毛?

        政府來的領(lǐng)導(dǎo)說,老板也是給北京做貢獻,為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做貢獻,為建設(shè)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做貢獻。農(nóng)民工也是為建設(shè)新北京做貢獻,為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做貢獻,為建設(sh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做貢獻。大家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大家是一家人!有什么問題,大家協(xié)商解決。老板要體諒民工的心情,民工也要體諒老板的困難!不管如何,政府都是你們的當(dāng)家人,主心骨,有什么問題,政府給你們撐腰!具體問題,大家心平氣和商量,政府不介入。說完,政府領(lǐng)導(dǎo)就走了。

        政府領(lǐng)導(dǎo)在的時候,女老板顯得很斯文,很典雅,很淑女,穿一套栗色套裙西裝,胳膊彎里掛著個金邊白坤包,除了抿著嘴笑,就是抿著嘴笑。笑起來的時候,嘴唇上角那顆美人痣,就勾魂攝魄地生動。生動得令耿連發(fā)他們自慚形穢,都不敢看人家,生怕自己那沾著石灰水泥的眼,玷污了人家的圣潔。心里想:比俺紅蓮?。唤又耄罕视虚T,老板人不賴,錢能拿上。可是,政府官員一走,那副很斯文、很典雅、很圣潔的淑女模樣,立刻就變得很冰冷、很輕蔑、很蠻橫、很刁頑。她把坤包往綠皮沙發(fā)上一撂,身體往黑皮老板椅上一仰,二郎腿往咖啡色老板臺上一蹬,說:“說吧,你們有什么要求?”

        嘿!她也是一副政府官員的腔調(diào)!她咋這樣跟咱協(xié)商呢?

        喜貴他們幾個就有些發(fā)憷。

        耿連發(fā)開始也一下愣怔了,這臉變得比川劇的變臉來得還快,讓他沒有思想準備。但是,想想剛才政府官員說的話,他就壯了膽,不怯老板那派頭,心說:你欠俺的錢,你倒尿得高了!你尿得高,也沒政府尿得高,就說:

        “老板,這話說得不中聽!你欠俺工資,你給俺工資,俺要求啥!”

        “工資?剛才局長說的,你沒聽見?”女老板欣賞著自己的紫皮長指甲,眼皮也不抬。

        “局長說啥了?”

        “局長說,我也為北京做貢獻,你們也為北京做貢獻。你沒聽見?”

        “俺們?yōu)楸本┳鲐暙I,不能不拿俺們的工資吧?那是俺們的血汗錢,活命錢?!?/p>

        “錢?我的錢也墊在里頭呢。你不拿苦力做貢獻,你們拿什么?一群窮光蛋,還能貢獻什么?”女老板睜起眼,一臉的輕蔑,那顆美人痣,也變得兇惡起來。

        “俺們出苦力,就是做貢獻。俺窮,俺窮俺憑力氣吃飯,憑勞動掙錢,俺們不能貢獻了苦力,再貢獻工資?!惫⑦B發(fā)爭理說。

        “你腦子不夠怎么的?你拿了工資,還叫貢獻?河南佬!”

        “你說啥?俺河南人咋啦?俺河南人沒偷你,沒搶你,俺要俺的工錢,堂堂正正,你憑啥鄙詆俺河南人?”

        “我鄙詆你,我說你河南佬窮光蛋,還是抬舉你們!一群土鱉!”

        “你罵誰土鱉?俺看你還是洋烏龜哩!”耿連發(fā)憤怒了,耿連發(fā)已經(jīng)不是半年前的耿連發(fā),耿連發(fā)已經(jīng)呼吸了10個月的北京空氣,喝了10個月北京的自來水,看著美人,免不了異想天開,看著賴人,他也不會像剛來北京時那么縮頭縮腦的土老帽了?!澳氵€日本留學(xué)哩,你咋就不學(xué)日本人的好,盡學(xué)了日本人的孬?你跟1937年日本人打中國一樣,燒殺搶掠,還說中日親善,共存共榮!你這是強盜邏輯!”

        “你放屁!”女老板用她細長的手指指著耿連發(fā)吼道。

        “是你放屁還是俺放屁?你欠俺錢,你不給,你還有理,你還罵人!”

        “我罵你了,怎么啦?我就罵你!一群土鱉!一群土鱉!你現(xiàn)在就給我滾出去!”女老板咆哮起來。

        “給俺工資,俺就走。不給錢,叫俺走,沒那么容易。”耿連發(fā)大步跨過去,一屁股坐在了茶幾后面的沙發(fā)上,拍著沙發(fā)皮面招呼喜貴他們,“來!都坐下,不給就不走!”

        “滾!你個河南佬,反了你了,敢在北京耍橫!”女老板暴跳起來,抱起辦公桌上一只粉彩花瓶,朝耿連發(fā)擲了過去。

        花瓶在距離茶幾一米遠的地方落地摔碎了?;ㄆ克に榈拇囗懴褚粋€信號,門外就沖進來幾名身穿黑藍保安服的大漢,他們沖進來就撲過去扭住耿連發(fā)的胳膊。耿連發(fā)一邊掙扎,一邊喊你們要干什么?女老板顛顛顛走過來,操手給了耿連發(fā)兩記耳光:“干什么?在這塊地盤上,老娘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耿連發(fā)見過農(nóng)村的潑婦,沒見過城市里的潑婦,更沒見過留過洋的潑婦。他見過農(nóng)村的潑婦撒潑,是蹦著高地罵人,×呀×的罵大街,甚至婆娘和婆娘相互撕打。他沒想到城市里的潑婦撒潑,是侮辱人格的罵人,是盛氣凌人霸氣十足的罵人,是伸手就敢給男人耳刮子的刁毒兇蠻。從十歲起扛起艱辛,扛起欺凌,扛起世事炎涼,扛起風(fēng)霜雨雪的耿連發(fā),哪里容得一個潑婦侮辱他的人格,扇他耳刮子。罵人休揭短,打人休打臉!奶奶的,農(nóng)村人都懂得的道理,你們城市人不懂,你他媽的留洋的居然更不懂!他憋足勁猛力掙脫兩個保安,伸手抓住女老板的胸襟:“你憑啥打人,走,見政府去!”說著用力一扯,嗤啦一聲響,女老板的內(nèi)衣、外套連帶乳罩,被他的大手一把扯到肩胛以下,一砣白瓷碗樣飽滿的大奶子,咕嚕冒了出來。

        耿連發(fā)一看傻了,趕緊松了手。正準備過去幫助耿連發(fā)的喜貴他們,也一下愣怔了,停住了腳步。幾個保安,也有點不知所措。女老板尖叫一聲,撲上去抓耿連發(fā)的臉,薅耿連發(fā)的頭發(fā),扇耿連發(fā)耳光。耿連發(fā)被動地護著自己,沒有反抗,不能還手。他知道男不跟女斗,自己做得有些過頭了。

        女老板一邊打,一邊辱罵,盡興發(fā)泄了一氣,耿連發(fā)以為事情該過去了,沒想到女老板拿起手機,撥了個號碼,又哭又鬧又叫又罵地給對方說有幾個河南流氓侮辱了她,在她的辦公室打砸搶,要對方馬上來。

        不大工夫,就聽見外面有警笛警車的囂叫聲,接著進來幾名穿皮夾克的,每人腋下夾個小黑皮手包。女老板不知什么時候頭發(fā)也披散下來,肩胛又裸露出來,滿臉淚漬地對一個高個子、肉鼻子、濃眉大眼的人說:王大隊,我不能見人了,我的公司被這伙流氓砸了,你得給我做主。那個王大隊問,主犯是誰?女老板指著臉上滿是血指痕的耿連發(fā)說:這個混蛋!耿連發(fā)辯解說,她瞎說,俺們是來要工錢的,俺們沒有砸她的辦公室,也沒有耍流氓!那個王大隊像沒聽見,問:叫什么名字?耿連發(fā)說耿連發(fā)。那個王大隊就說:河南人吧?耿連發(fā)說是。王大隊說:有受害人指認,有證人有現(xiàn)場,帶回去審查!就有兩個皮夾克過來給耿連發(fā)戴手銬,耿連發(fā)不讓戴,那兩個皮夾克就扭耿連發(fā)的胳膊,耿連發(fā)就反抗,后腿肚子就重重地挨了一腳,膝蓋就不聽使喚地撲嗵跪下了。

        耿連發(fā)喜貴他們都懵了。都是嘴,怎么人家就能信口雌黃,咱就有口難辯?

        耿連發(fā)被戴上銬子,押上嗚哇嗚哇的白底藍道的警車,給帶走了。耿連發(fā)成了不法侵害的嫌疑犯,耿連發(fā)成了拒捕襲警的嫌疑犯!

        耿連發(fā)拔掉王天一的吸氧管,鋪開被褥,一個驢打滾睡上折疊床。仍覺不解恨。想一想爹的死,恨不得再上去掐住那狗雜種的脖子,讓他立刻見閻王!

        不能想啊,那個寒冬臘月,爹等連發(fā)兒回來,帶回救命錢,趕快住醫(yī)院;爹等著連發(fā)兒回來,全家團圓了好過年??墒?,左等右等不見人,等到臘月三十除夕夜,等來了噩報,兒蹲了大牢!兒犯了事,犯了大事。兒打了警察,警察是咱百姓敢打的么?天底下只有警察打百姓,哪有百姓敢打警察!兒犯的不是死罪,也得蛻八層皮呀!

        那一夜,爹的病發(fā)作得厲害,一口氣接不上一口氣。夜空里噼啪爆響的除歲爆竹,聲聲似霹靂炸心,鞭子般抽在爹身上。就在家家圍坐在電視機前,歡天喜地觀看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時候,就在新年鐘聲撞響,親朋互相恭賀拜年的時候,就在戶戶兒孫繞膝磕頭給老人長輩增福添壽的時候,爹一口氣噎在胸膛里掏不上來,憋死了!

        爹死了,死在灶君老爺回宮降吉祥的路上。洋神仙土神仙都不保佑窮人哪!當(dāng)時,兒媳紅蓮正端了剛熬好的生姜紅糖水,從廚房進來,喊聲爹,爹不答應(yīng),還以為爹睡著了,兩只手一只捂在胸口上,一只伸出來探著孫子的臉蛋蛋。媳婦怕爹冷,要把爹的胳膊彎回被窩里,扶住爹的手時,咋恁冰涼?喊聲爹,爹不應(yīng),再喊聲爹,爹還不應(yīng)。

        “爹,爹!爹爹呀……”

        不知道爹死了的耿連發(fā),當(dāng)時正坐在陰暗、潮濕、腥臭、冷峻的看守所里,抱著一條腫得跟冬瓜粗的小腿,想著爹,想著兒,想著媳婦,倔強而又傷心地落淚。弟弟正坐了火車從河南趕往北京的路上。等他們知道爹死了的消息的時候,是耿連發(fā)被檢查出一條小腿骨裂了縫被送進醫(yī)院后。但是,沒人承認踢過他,公安都是文明執(zhí)法,怎么可能踢斷嫌疑人的腿呢?耿連發(fā)被送到醫(yī)院治療,可是他不能回家奔喪,不能給父親披麻戴孝磕頭出殯了!

        耿連發(fā)的腿被不明不白踢折了,就跟娘不明不白死了一樣,沒有害主。公安是出于人道主義把他送到醫(yī)院的。一個公安大學(xué)畢業(yè)的年輕警察偷著對他說,他得感謝這條腿折了,要不然,他至少得判六個月拘役或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人身侵害,襲擊警察呀,不是小罪名。而且也是他倒霉,侵害的不是別人,是王大隊的鐵姐們!襲擊的也不是普通警察,襲擊的是刑警!現(xiàn)在公安們寬宥了他,念他沒有前科,念他犯法事出有因,最后給了他個行政拘留15天的處罰,實際他在看守所呆了30天。出來后偶然一個機會,他被這所醫(yī)院保潔公司接收了,當(dāng)了一名住院部樓道清潔工。順便還做些搬運尸體的工作,弄點外快。

        沒有了氧氣可吸的王天一,很快出現(xiàn)呼吸困難,身體開始劇烈顫抖,喉嚨里發(fā)出巨大的啊嗚聲。耿連發(fā)咬住牙不理會,嘴里一個勁小聲罵著:啊嗚你奶奶的X!老子今天就要眼瞅著活活憋死你!這叫一報還一報!

        漸漸地,那啊嗚啊嗚死亡的呼喚,變成了嘛——嗚兒、嘛——嗚兒的絕望哀鳴,跟貓頭鷹啼叫一樣凄厲恐怖!村里的夜晚,耿連發(fā)常聽到這樣的鳴叫,村里人就說,又要死人了。他從小聽?wèi)T了這樣的鬼蟲叫,這幾年也常常從病房往太平間搬運死人,他已經(jīng)不怕死人了。但是他今晚聽得卻有些骨悚,就趕緊用被子蒙住腦袋。可是,隔著被子傳進來的那哀號,卻更陰森恐怖,耿連發(fā)聽得心驚膽寒!復(fù)仇的怒火,熔煉不出劊子手的殘忍,他無以名狀地害怕起來,終于撐持不住,呼地掀開被子,跳下床打開電燈,抓起輸氧管,心有不甘又無可奈何地給那個該死的混蛋的鼻孔塞進去……

        “我真想宰了你呀,狗雜種!”

        瞪著那張已經(jīng)翻了白眼,嘴巴洞開的面孔,他搖晃著拳頭嘶吼一聲。

        耿連發(fā)頹然倒在床上,感到胸膛憋屈得要窒息。仿佛剛才不是拔掉了王天一的氧氣管,而是堵死了他自己的呼吸道。他的頭也脹痛得厲害。他擦摸著額頭的虛汗,陷入了一種悲哀的困惑:你耿連發(fā)是個孬種熊包蛋?

        他再也睡不著。他坐起來,點燃一支煙,狠狠吸幾口。窗外夜色闌珊,寒冷把天幕凍成鐵灰,星星都像剝光了衣裳,赤裸裸地瑟瑟地慘淡。他忽然思念起兒子來,兒子現(xiàn)在在遙遠的老家,睡在姥姥的炕頭上。他想摸兒子的小臉蛋。村人們說,淘淘長得像六小齡童,猴嘴猴腮。娘西皮,那還不是像我?這么想著,心里就忽悠苦笑了一下,就想起媳婦好,媳婦給他又生兒又生女。哪像那個潑婦,外光里腌!想起媳婦,自然就想起娘。娘在他心中的影子,已經(jīng)模糊,只留下主要輪廓,高額頭,高顴骨,溜肩細腰,長手大腳,罵起他們來,總是那句:“你個吃冤枉的!”娘死的時候,才26歲,正是六月西瓜沙瓤了的年歲,咋就狠得下心丟下3個毛娃走了呢?村里人說,老耿家有婆娘福,輩輩都娶個俊媳婦??墒堑透2蛔∧锬??爹呀,你沒福氣,福不住娘,自己也短壽,五十二呀,52歲就歸了陰,活到現(xiàn)在,也才六十!一想到這些,耿連發(fā)又發(fā)了狠,牙幫咬得嘎吱嘎吱響,霍地就又站了起來,想折騰那雜種。想來想去,不知什么辦法最解恨,又不要立馬弄死他。氧氣濕化壺里的呼嚕聲,提示了他,他走過去,捏住吸氧計時器的調(diào)節(jié)旋鈕,慢慢地往小調(diào)……

        夜班護士交班前的巡房,把睡夢中的耿連發(fā)驚醒。他一骨碌爬起來,陽光已經(jīng)射進窗欞,趕快收拾自己的行頭。有年紀大些的護士就開他的玩笑:耿工,昨晚上不老實了吧?半夜里溜出去請小姐吃夜宵了?耿連發(fā)一邊嘿嘿笑著說我在忠心耿耿陪侍領(lǐng)導(dǎo)呢,寸步不敢離開,不信你問陳護士,一邊把自己的被子棉毯塞進一只花蛇皮袋子,再把折疊床折好,也套上一個很大的黑蛇皮袋子,然后把折疊床提到陽臺上,把被褥塞到病床底。

        耿連發(fā)和醫(yī)院的護士們,已經(jīng)混得很熟。混得熟了,大家就不再好意思喊他護工,好像這稱呼,帶著低賤的成分,大家叫他“耿工”。那年全國突然爆發(fā)了SARS病毒,北京成了重災(zāi)區(qū)。一時間人人自危,談SAR色變。醫(yī)院更是成了死亡之門。耿連發(fā)所在的醫(yī)院,前后收治了十幾名SARS疑似病人,所有病人都被隔離了,醫(yī)院也被隔離了,病人家屬不允許陪侍,也沒人敢來陪侍。于是,做了四年清潔工的耿連發(fā),主動報名當(dāng)了SARS病房的陪侍人。他穿上特殊的防護服,出入于SARS病房隔離區(qū),他和死神打了半年交道,竟奇跡般地毫發(fā)無損。他受到了醫(yī)護人員和病人們的欽佩和尊重,從此他不再做清潔工,他開始做護理,代理病人家屬陪侍病人,并且一發(fā)不可收拾。一次劉大夫開玩笑說,如果將來考證起來,中國的護工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一種職業(yè),一種躋身三百六十行之一的專門行業(yè),耿連發(fā)說不定算是開山鼻祖呢!其他的護工,相互之間不管怎么叫,但是叫耿連發(fā),都叫發(fā)哥,有點像江湖上的龍頭老大。但是護士們不能也稱他發(fā)哥,那未免又有些掉份。于是,不知誰第一個叫他耿工,聽起來像企事業(yè)單位對工程師的稱謂,既不貶低,也不虛偽,耿連發(fā)欣然受領(lǐng)了?,F(xiàn)在,這個醫(yī)院每一層病房的走廊里,都可以看到一張或幾張正式的招貼:“聘請護工,聯(lián)系電話:130XXXXX699;聯(lián)系人:耿工。”那就是護工老大發(fā)哥的手機號碼和法定稱謂,是醫(yī)院唯一特批特許的。

        室外涂了米黃色涂料的陽臺上,飛落下一群潔白銀灰的鴿子,殷紅的眼睛,孔雀藍的脖子,桔黃的爪子,咕咕咕咕互相親熱著,用嘴巴梳理著絲絨一樣漂亮光潔的羽毛。病房里的護士,也是白白的衣衫,白白的護士帽,白白的口罩,一個個蝴蝶樣的黑絲絨發(fā)髻,翩翩在腦后,和窗外的那群小精靈一樣生動可愛。她們按照一成不變的程式,有的整理被褥,有的觀察藥液,有的測量體溫,有的檢查血壓。一個護士,拿著一個硬板夾子,詢問耿連發(fā)病人12小時灌喂流食情況,飲水情況,排大便次數(shù)。耿連發(fā)一邊回答,一邊做出幫忙的樣子,假模假樣走到吸氧計時器跟前,伸手想把調(diào)節(jié)旋鈕開大?!肮⒐?,你別動!”細心的護士長看見了,輕喝一聲。他的手臂觸了電似的彈回來,心虛地解釋說:“俺看氧氣壺里水不多了,想關(guān)了加點水?!弊o士長說:“讓小陳看,需要不需要?!惫⑦B發(fā)越發(fā)地心虛了,說:“護士長小看俺,俺連個水多水少還不懂?俺給他扎針也沒問題?!弊o士長笑了,說:“該他們做的,就由他們做,都你做了,他們該下崗了?!惫⑦B發(fā)長長地舒了口氣,心說嚇死我了,嘴上卻打諢說:“那好,一會兒他拉下了,我就喊你們,呵呵?!?/p>

        這時耿連發(fā)才想到,應(yīng)該趕快看看,那家伙活著還是死了。就伸長了脖子,從護士們的頭頂上朝床上瞄。日怪,那家伙,居然睜開眼了!一晚上,咋沒把他憋死?瞅瞅水壺里,咕嚕咕嚕水泡冒得也不快,這狗日的,命大!他心里想。又一想,虧沒憋死,要不,俺脫不了干系了,咋就睡得恁沉?就聽見護士長問:老爺子,今天感覺好些了么?聽不見那家伙回答。耿連發(fā)又伸出腦袋,見那家伙遲緩地張合一下皴裂的嘴唇,像個傻子表達著什么意思,喉嚨里呼嚕嚕呼嚕嚕扇著風(fēng)箱。護士長說:“給他吸吸痰,要堵死了。耿工,每隔半小時,用濕棉棒給他潤潤嘴唇?!惫⑦B發(fā)說中、中,一直潤著呢。

        耿連發(fā)腰里的手機響了,他摘下來,瞅瞅號碼,接起來:“喂!是我是我,閻護士長,你好你好!”他側(cè)身從護士們身邊快步走出病房,繼續(xù)用河南普通話說:“干,干,我現(xiàn)在就下去,謝謝,謝謝!”接完電話,他返回來,笑瞇瞇對護士長說:“護士長,你教護士們替俺照護照護,俺下六樓一趟,閻護士長叫。”

        護士長說:“有了好事,不要忘了請客?!?/p>

        耿連發(fā)從六樓神經(jīng)外科回來,屁股后跟著喜貴和另外兩個護工。喜貴進門的時候,就想把那倆人擋在門外。他覺得他有那個特權(quán),他跟耿連發(fā),是患難兄弟。那倆人不依,強推開門進來。進門就東瞅西瞅,想尋點活替他們的發(fā)哥干干,獻獻殷勤。喜貴不屑地瞥瞥他們,干脆又把耿連發(fā)拉出門外。

        “連發(fā),那個差事,給俺吧?”喜貴說。

        在護工里,惟獨喜貴,不叫耿連發(fā)“發(fā)哥”。一來,他倆一村,他比耿連發(fā)大六七歲,雖不同姓,上幾輩延續(xù)下來的習(xí)慣,耿連發(fā)該叫他叔,不過耿連發(fā)也沒叫過他叔,就叫他喜貴。二來,他們是“茍富貴、毋相忘”的陳勝吳廣,那年鬧工資,他也跟著進去了。不過,他只在里頭呆了三天,就出來了。他在公安面前下了軟蛋,他按照公安的意思,錄了口供,說是耿連發(fā)先動手打了呂老板,還耍流氓,揪了老板的乳罩,侮辱老板。耿連發(fā)后來都知道了,一度非常恨他。他給耿連發(fā)一再解釋,說熬不住呀,那個王大隊親自過堂,不說就叫人拿警棍電,拿手槍把子敲指頭。說說了就沒事了,就放人。耿連發(fā)開始不聽,后來想想,踩在貓爪下的耗子,由人家撕來由人家咬,不承認,多遭些罪!自己不是最后也在那張行政拘留處罰書上畫押了么?但是,總有些氣恨他們幾個沒骨頭,要不,他的小腿骨也不會叫人家踹折了。后來,耿連發(fā)還是原諒了他們,喜貴能來當(dāng)護工,就是耿連發(fā)覺得能賺錢,又把他從村里叫來的。

        耿連發(fā)說:“這回不中。”

        喜貴說:“咋不中?俺手上的那個,明兒出院?!?/p>

        耿連發(fā)說:“出院了也不中,人家是女的?!?/p>

        喜貴說:“女的怕啥,又不是沒護理過女的。”

        耿連發(fā)說:“人家嫩,你不合適?!?/p>

        喜貴說:“咦!你是想霸倆茅坑吧?”

        耿連發(fā)說:“霸你娘個腳,俺也不干。”

        喜貴說:“恁好的買賣,你要給誰?這吧,你干,俺不說了,你把這個讓給俺。”他朝房門努努嘴,“要不,俺干那個,咱倆對半分?”

        耿連發(fā)說:“俺也不干,你也不能干,給云大姐干?!?/p>

        喜貴睜大了眼:“啥?云大姐?她又不是護工,你傻了,一天二百哩,恁好的買賣!”

        耿連發(fā)說:“俺說給云大姐就給云大姐,你別麻纏了,等別的吧。”說著進了病房。

        喜貴跟了進來,說:“你不是吃老姜,跟那個云大姐,勾搭上了吧?”

        耿連發(fā)指著病床,大聲說:“滾逑!你咋現(xiàn)在看見錢,也跟這混蛋一樣,不說人話了呢?!”

        喜貴瞄瞄床上那病人,不認識,不明白耿連發(fā)啥意思。耿連發(fā)沒有告訴他那家伙就是當(dāng)年那個王大隊,他怕他舌頭長,壞了他的事。喜貴再等等,見耿連發(fā)還虎著臉,知道不沾了,于是一甩手,“去逑就去逑,俺見錢不說人話?是你現(xiàn)在錢多了,牛逼了,不認自家人了!”說著氣咻咻地出了門。

        那倆護工,一看喜貴都沒攬成活,知道沒戲,就跟耿連發(fā)寡淡幾句,也走了。

        耿連發(fā)擰著脖子,心里不痛快,躊躇著,跟不跟云大姐說。一個護士進來了,說,耿工,協(xié)助協(xié)助,給病人吸吸痰。耿連發(fā)表情冷漠,說吸吧,要我做啥?護士說,讓病人把嘴張開,把壓舌管放進去。耿連發(fā)接過牛舌頭狀的空心扁塑料管,用手指拍一下王天一腮幫,大聲說:咳!張開嘴,給你吸痰哩,不然噎死你!王天一好像聽懂了,又像聽不懂,嘴微微張了張,又合上了,呆滯的眼神,望著天花板。耿連發(fā)再說一次,見還沒反應(yīng),就從床頭柜上一個搪瓷飯盆里,拿過一把不銹鋼湯勺,掉過勺把去撬他的牙。

        護士看見他粗野的操作,說,耿工你小心點,別硌掉他牙。耿連發(fā)說,沒事,這領(lǐng)導(dǎo),銅嘴鐵牙,硬著哩!心里卻在罵:奶奶的,你還記得你是咋逼俺屈招的?你當(dāng)年不是說,俺就是銅嘴鐵牙,你也要叫俺這個河南佬開口!想到這里,手就用了股勁,喀嚓一別,那嘴居然張開了。他順勢把牛舌頭管往里一塞,說:領(lǐng)導(dǎo)同志,別咬,咬掉牙,自個兒往肚里咽!

        護士看見他居然把壓舌管塞進去了,笑著說,你還真行。然后撳了電動吸引器的開關(guān),再把一根細軟管,沿著壓舌管伸進病人喉嚨。軟管隨著吸引器的振動,嘶啦啦從咽喉深處,抽出一團團黏黃的濃痰,也強烈地刺激了咽喉的神經(jīng),只見王天一渾身猛抖,頭上的青筋憋脹成一條條筷子粗的蚯蚓,喉嚨里發(fā)出殺豬似的尖銳狂嚎。耿連發(fā)就說,給你吸痰,又不是殺你,嚎啥嚎!殺豬哩?護士不滿地瞥他一眼,繼續(xù)操作,一邊說:老同志,您咳嗽咳嗽。但是,王天一哪里有咳嗽的能力。于是護士說:耿工,你給他捶捶背。耿連發(fā)也不答話,揪住王天一的一只肩膀,像掀一扇豬肉,然后掄起巴掌,啪啪啪使勁捶打一通。護士說你輕點,拍大象呢你!耿連發(fā)說,咱領(lǐng)導(dǎo)的皮,比大象也厚實!

        吸完痰,收拾儀器的時候,護士帶著一絲奇怪的眼神,問耿連發(fā),耿工今天怎么了?跟病人過不去。受媳婦氣了?耿連發(fā)擠出一綹冷笑,說:你問問他!

        耿連發(fā)等護士走了,摁住輸液調(diào)節(jié)閥把滴液速度調(diào)慢了,找塊醫(yī)用紗布在水龍頭上投濕,敷到王天一嘴上。然后迫不及待離開房間,朝17病房走去。

        17病房是6張病床的普通病房,連病人帶陪侍家屬,還有探視的加串門的,每天熱鬧得像老北京的四合大雜院。耿連發(fā)進去的時候,一撥穿藍白條病號服的病人和陪侍家屬圍在一張病床上打升級,其他病人,或輸液,或看書,或吃東西,或和家屬嘮嗑。見耿連發(fā)進來,顧得的和他打招呼,顧不得的自顧自啪啪地甩牌。他一邊和大家回應(yīng),一邊瞅最里邊靠窗臺那張病床,問云大姐哪去了?一個病人家屬說,去水房了吧。睡在那個病床上正輸液的病人聽見問,翻過身來,說,是耿工,啥事找我閨女?耿連發(fā)說大娘您甭動,小心針頭挪了。俺給大姐找了個錢路,想跟她商量,看她干不。白發(fā)蒼蒼的云大姐的母親,滿臉如核桃仁般的皺褶里,就漂浮起一些感激,說那敢情好,只怕她干不了。這時病房門開了,云大姐端著一盆洗過的衣服進來。沒等耿連發(fā)開口,老母親已經(jīng)絮叨給女兒。云大姐就問是什么營生。耿連發(fā)說,你先把衣服晾出去,俺跟你說。云大姐就去了陽臺上,往橫著的一根塑料繩上搭衣服。繩子高,矮瘦的云大姐搭起來有些困難,就從房間拿了一個鐵腿圓凳。耿連發(fā)說,俺來吧。

        耿連發(fā)替云大姐晾好衣服,回到房間,說,神經(jīng)外科今天收治了個女病人,車禍,要尋個護工。俺尋思著,大姐你要不嫌低賤,你去吧。一天二百,俺知道你需要錢。云大姐沒有馬上回答,看看病床上的母親,似有些猶豫。母親聽了這個情況,也不像先前那么態(tài)度積極了。其他的病人和家屬,不同程度露出狐疑的神色。耿連發(fā)看出來,大家有點懷疑他的用心。于是說,大姐,俺沒別的意思,喜貴和隔壁馬六他們,都搶著想干,俺沒答應(yīng)他們。護士長跟俺說過你家的情況,昨天她拿著住院部的欠費催款單,俺看見了,護士長說,再不續(xù)交,就要……他沒說下去,他看見云大姐臉龐變成豬肝色,母親也把臉朝窗掉過去。他改口說,六樓那個病人,其實碰得不厲害,俺看出來了,不是大官的太太,就是大官的情婦,院長都親自出面了。那個撞了人的,是山西的一個煤老板,說是馱著一麻袋鈔票,來北京買房的。聽那口氣,有錢著呢,花多花少不在乎。剛才當(dāng)場就撂下一整捆票子,說住多少天,包多少天。另外還有保險公司呢,你別怕白干了。俺想,傷筋動骨一百天,你服侍她一百天,大娘住院費就夠了。

        耿連發(fā)解釋了半天,云大姐還是不表態(tài)。耿連發(fā)就說,大姐你慢慢考慮考慮,俺等你話。俺先下去,照護一會兒,不然人家會有意見。說罷走了。

        耿連發(fā)一走,眾人七嘴八舌議論開了。大家都知道云大姐娘倆的處境,多數(shù)人攛掇云大姐答應(yīng)下來,說這么好的差事,天上掉餡餅?zāi)?,云大姐侍候老母親積下德了。也有的說天上哪有掉餡餅的事,就是有,也不會掉咱這些人頭上。耿護工是不是騰不開身子,轉(zhuǎn)手活計從中抽頭分成呢?,F(xiàn)在什么行當(dāng)都有倒爺,醫(yī)生護士給他們介紹病人,還要收介紹費呢,他肯白送?

        一個年輕病人說,云大姐,接了吧,想那么復(fù)雜干啥,大不了,支點辛苦,你怕啥?

        一直沒吱聲的云大姐,捋了捋鬢角花白的短發(fā),說:“不是怕啥,我是想,不該搶了人家飯碗,他們打老遠來,就指望這活呢,也不容易。再說,我媽這里,也離不開?!本吐犚娪腥诉駠u,說這個世道,像云大姐這樣的好人不多,卻偏偏好人都命苦。另一個說,現(xiàn)在是有權(quán)有錢人的世界,平頭百姓,都在人家夾縫縫里討活法呢。有這機會,不要錯過。

        病房門忽悠開了,耿連發(fā)回來了,手里還捏著一卷紙。一位年輕女人一見趕緊說:云大姐,你去吧,大娘這里,我替你照護著些。云大姐看著耿連發(fā),耿連發(fā)等著她說話,就有其他病人家屬說,去吧去吧,大娘我們替你照應(yīng)。云大姐眼睛就濕了。耿連發(fā)說:“大姐,俺把工錢都給你拿來了,先支一個月的,6000塊,你在這兩份協(xié)議上簽個字,然后俺領(lǐng)你下去,見見病人。”說著把手里的協(xié)議遞過去,同時伸手從夾克兜里去掏錢。

        云大姐沒有馬上簽字,猶豫一下說:“耿工兄弟,要不這樣,我替你護理高干病房那個病人,你去護理這個病人,這樣,我也方便,不用麻煩大家,你也不容易,多賺點錢。你看行不?”

        耿連發(fā)馬上說:“不中不中,那個病人,活不了幾天,弄不下幾個錢,沒啥意思,你需要的錢多哩,還是這個好。俺,你甭操心,有的是活兒干。”說著,把一沓粉紅的票子擱到云大姐手上。云大姐的淚就流出來,手指抖著抽出一小半,說:“這些是給你和護士長的介紹費。”耿連發(fā)一把摁住云大姐的手,連說不用、不用,護士長那里,大姐不用管,有俺呢。

        云大姐在護理協(xié)議書上簽字的時候,大家好奇地問耿連發(fā)那個高干病房的病人是個什么官,害的什么病。耿連發(fā)說:啥官?狗官!過去是一個區(qū)公安分局副局長,現(xiàn)在狗屁不是了,老婆也離了,兒女都在國外。快要死了,也沒個鬼來瞧瞧,等著挺尸呢!

        聽著耿連發(fā)說出這么損人的話,房間里的人有的投來開心的笑,有的收斂了笑,眉頭皺出一溜困惑:這家伙到底是個好人還是賴人?

        橘紅的夕陽,徐徐點燃高樓里的燈火,冬日鉛灰的天幕上,就烘托出一鉤新月,掛著黛玉式的憂傷。

        自從接手了王天一的護理,每當(dāng)夜幕降臨,耿連發(fā)就有一種快意的興奮。今天晚上,他尤其地感到興奮快慰。6點左右,醫(yī)生護士們快下班的時候,云大姐提著幾個塑料食品袋進來,告訴他,試用了三天,那個病人對她的護理很滿意。然后滿臉緋紅地說:“耿工兄弟,我不知道該怎么謝你,給你買了點吃喝,你甭嫌寒磣?!闭f著把東西放床頭柜上,轉(zhuǎn)身又從衣兜里掏出個報紙裹著的包說,“這點錢,你還是收下,我不能壞了你們規(guī)矩?!惫⑦B發(fā)一把把錢塞回云大姐口袋里,說:“別介意大姐,啥規(guī)矩不規(guī)矩,俺說不要就不要,那是你的辛苦錢,俺咋能要!這些吃的,你既然買來了,俺就接了,俺對你說,俺今天還真想喝兩盅哩?!痹拼蠼氵€要給,耿連發(fā)就往出推她,說趕快侍候大娘和那個病人去吧,忙不過來,言語一聲。

        耿連發(fā)不會用“贈人玫瑰、手留余香”來形容自己幫助別人后的欣慰,但他老感覺著骨子里有種舒坦愜意。

        耿連發(fā)給王天一喂完流食,在一個精裝筆記本上登記了進食量,再掀開被子看看他有沒有拉下,然后到洗面池前擦上香皂細細地把手洗干凈。他解開云大姐拿來的大包小袋:兩瓶瓷瓶老白汾,兩條紅塔山,一只錫箔包裝烤鴨,一只德州扒雞,一箱蒙牛酸奶,還有一大把香蕉。都是普通人家勉強拿得出的禮物,說不上多貴重,但是耿連發(fā)卻覺得盛情滾燙。嘴里不由就哼起了:“親家母呀你坐下,咱們拉拉家常話……”

        耿連發(fā)崴下一根麻點香蕉,剝了皮,三口就下了肚。撕扒雞包裝袋的時候,心里想,一人不喝酒,要不要叫喜貴來?轉(zhuǎn)念一想,叫他來了,他又要瞎扯,夜壺打了把兒,光剩了一張臭嘴,去逑!自個兒喝呀。于是拿過老白汾,掏出打火機,點燃封口皮,眼睛仁仁里,就哧溜溜閃爍起兩朵紅紅的火花。

        扒雞的肉香和燒酒的清冽甘醇,讓他陶醉在了一種幸福的享受中,再加上那種心靈上的舒坦愜意,他自斟自飲得有滋有味,酣暢淋漓,暫時忘記了身邊的一切。

        自當(dāng)護工以來,耿連發(fā)很少能有這么高檔的享受。他現(xiàn)在的收入景況,倒也不是就連這點消費也支不起。但是,打小艱苦生活養(yǎng)成的儉樸習(xí)慣,還有篩子窟窿眼一樣多的支出,他實在不忍心燒雞美酒地享用。隔個半月二十天,或者老鄉(xiāng)弟兄們偶爾打伙熱鬧,弄瓶三塊錢一斤的二鍋頭抿抿,也是有的。其余時間每天都在病床前侍候病人。開飯的時候,不是給病人買飯,就是給病人喂食,人家吃好喝好了,自己才能跑下去買盒最便宜的快餐,或者叫當(dāng)保潔員的媳婦給送點吃的,草草填滿肚子了事。遇著開通些的病人,還能從容吃頓飯,遇著不把護工當(dāng)人看的,或者嬌氣得跟肥皂泡一樣挨都挨不得的,連吃飯的時候,也不讓你消停。睡覺就更可憐了,一張二尺寬的帆布簡易折疊床,狗一樣蜷縮在人家腳下;三百六十五天,難得有脫衣服睡個囫圇覺的日子,像火線上的戰(zhàn)士一樣枕戈待旦,隨時準備跳起來投入戰(zhàn)斗。

        不到半小時工夫,多半瓶酒已經(jīng)下肚。漸漸地,耿連發(fā)的腦袋開始往大里膨脹,血管里像有螞蟻排了隊往頭頂奔涌,頭發(fā)梢梢好像點著了火,四肢不覺得要手舞足蹈。這時,他忽然聽見了幾聲來自身邊的勾咕勾咕聲。

        “誰?”他扭回頭瞅瞅,王天一正大瞪著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手中的扒雞燒酒,一臉饑餓貪婪的渴望,青紫的嘴唇半張著,時而翕動一下,翕動一下。

        經(jīng)過幾天的治療,基本恢復(fù)了神志的王天一,第一本能就是渴望吃,渴望喝。但是腦萎縮使他失去了語言功能,也失去了吞咽的功能!

        可是,他的視覺沒有喪失,他的嗅覺沒有喪失,他的味覺也沒有喪失,這對生命是多么殘酷!他只能用眼神表達對生命需求的渴望,他只能靠鼻胃管和血管來獲取生命需要的東西!現(xiàn)在他的視覺、嗅覺、味覺、感覺,能給予他的,是涸轍之魚看著太陽怎樣將最后一滴水烤干!

        “誰?你是誰?”耿連發(fā)俯下身,醉眼朦朧地盯著身邊躺著的這個怪物,這個長滿觸須的怪物。他聞到一股口腔牙垢的惡臭,作嘔地哦嗚一下差點吐出來。

        “哦,對了,俺想起來了,你是王局長,天下老子第一的王局長王大人?!彼雀吡耍囝^打著卷,但是他沒有喪失記憶,也沒有喪失神志,他酒醉心里明。

        “你怎么睡在這里呀?你怎么一個人睡在這里?你不是有那個呂老板小情婦,天天陪著睡覺么?噢——俺想起來了,你被那個婊子害死了,那個婊子看著你沒用了,就害死了你,是劉大夫又把你弄活了,梆!”他拿手里的酒瓶子,在王天一的胸脯上一杵,“用電,用高壓電,把你又電活了。”他記起了他是他護理的病人,那個死了又復(fù)活的病人。

        王天一的眼珠子,隨著耿連發(fā)手中的酒瓶雞腿移動,同時掛起一連串問號。

        耿連發(fā)的身體前后搖晃著,血紅的眼睛開始竄出火苗。他不能想起呂老板和王局長,一旦想起這對狗男女,仇恨就會立刻在胸中燃燒。他認出了他是他的仇人,是已經(jīng)陷入了他掌控之中的仇人,他控制不住忽地揮起了手中的酒瓶。

        咚!酒瓶砸在王天一耳畔的枕頭上,有酒灑出來,濺在王天一臉上?!鞍常巢荒茉宜滥?,俺砸死你,俺就成了殺人犯,俺還得給你頂命!你死了,還想拉俺墊背?沒門!”

        其實,到現(xiàn)在為止,耿連發(fā)并沒有明確的復(fù)仇計劃,他沒有設(shè)計如何整死這個仇人。但他又有明確的復(fù)仇目的,他隨時都想置他于死地。

        王天一居然伸出舌頭去舔嘴唇上的酒漬!在酒瓶砸下去的瞬間,王天一并沒有躲閃,他也沒有力量躲閃?;蛟S,他還以為是哪個認識的朋友在發(fā)酒瘋。所以,他居然不顧及危險和恐懼,卻努力想用舌頭舔食那一滴酒漬!

        耿連發(fā)看見了他吃力地伸出來的舌尖。

        “嗯?你還想喝酒?你狗日的這輩子還沒喝夠?你不是酒精考驗出來的狗官嗎?你不是婊子肚皮磨煉出來的贓官嗎?”他用另一只手里的雞腿,點著王天一的額頭,“你都要見閻王了,你還想喝?好,老子今天成全你,挨槍子的上路,也給碗酒喝哩!來,張開你的狗嘴!”他把酒瓶子支了過去。

        但是王天一沒有張嘴,反而把嘴唇抿緊了??磥?,他意識到了危險,他聽出了敵意,他睜大了驚恐的眼睛。

        “咋不喝了?不喝老子灌你!你想不喝就不喝?”耿連發(fā)用手里的雞腿骨,往開撬王天一的嘴巴,他要把酒瓶嘴兒塞進他的嘴里。

        “耿工,你干什么!”隨著一聲尖叫,一名護士猛地推門進來,沖過去一把奪下耿連發(fā)手中的酒瓶子。她是給隔壁病人換藥后經(jīng)過門前,從門玻璃上看見這可怕的一幕的。

        “俺,俺給他喝酒,他香得不行,叫俺喂他?!惫⑦B發(fā)酒氣熏天地說。

        “你胡鬧,他怎么能喝酒?他已經(jīng)不能吞咽,一口酒進去,會嗆死他!嗆死你頂命啊你?”護士大聲呵斥他,“你是不是喝多了?你喝了酒,還怎么護理病人?”

        范護士的突然出現(xiàn)和申斥,讓耿連發(fā)的酒醒了一半,他嘿嘿嘿嬉皮賴臉地笑著,說:“沒有,這點酒哪能把俺喝醉,俺和喜貴幾個老鄉(xiāng)圪抿了幾口,四個人一瓶,哪能醉了?”他居然還清楚撒謊,“范護士你歇著去,你歇著去,沒事。俺是看見他饞,讓他聞聞。王局長啥人物,喝茅臺五糧液喝出來的,還稀罕這酒?你說,王局?”

        范護士聽他那張猴嘴吧唧吧唧,反而笑了,支在洗面池上倒過酒瓶,果然里面沒幾滴酒流出,就相信了他的話,笑嗔說,不要再胡鬧,他要香,你可以用棉棒沾點果汁什么的,給他舌尖上舔舔。說罷,習(xí)慣性地伸手調(diào)調(diào)輸液閥,再說聲“操心液體完了摁鈴”,然后把酒瓶往垃圾簍里一扔,出去了。她沒有注意到王天一無助和哀求的眼神。

        王天一失望地閉上了眼,又很快睜開來,帶著兇惡和疑懼審視著眼前這個可怕的醉鬼。

        “你看啥?”耿連發(fā)從門玻璃上看著范護士走遠了,把門磕上,回頭惡聲惡氣地問,“你不認得俺?你想知道俺是誰?俺現(xiàn)在告訴你,俺行不改名,坐不換姓,俺是諸葛亮的老鄉(xiāng),曾經(jīng)被你平白無辜逮過。俺姓耿,忠心耿耿的耿,耿耿于懷的耿!俺的大名,耿連發(fā)!記得記不得?”

        王天一的眼球上罩著一層迷蒙的灰霧。

        他的確記不得了,他當(dāng)了幾十年的公安,辦過很多案子,抓過很多人,這么一個滿口河南腔的鄉(xiāng)巴佬,在他的輝煌人生歷程里,大不了捻過的一只臭蟲,怎么會留下印象?

        耿連發(fā)看見他眼珠子不動,就又說:想不起來?記不得你大爺了?俺再提醒提醒你。你可記得你的情婦呂莎莎呂老板那個婊子?那年她賴了俺們錢你還把俺們抓了,你抓了俺你還打折俺的腿,你打折俺的腿你還判俺坐大牢!這回你該想起來了吧?

        王天一眼睛眨巴了一下,好像在回憶,又好像在否認。

        耿連發(fā)見他不回答,他忘記了他已經(jīng)失語,不能說話了,但八年前的情景卻清晰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澳隳棠痰?,記不得了?記不得了老子幫你記!”他端起床頭柜上的半杯涼水,啪地照王天一面門潑過去,“你記得不記得,你審老子的時候,老子和你要口水喝,你說喝尿吧,交代了才給喝。你不是人呀,你不把俺老百姓當(dāng)人。你不是人,俺不能不是人,俺給你水喝,喝吧,俺教你喝個夠!”他把空杯子卡在王天一的嘴巴上,“喝!俺不但給你喝,俺還要給你吃,你剛才不是饞得要死了么?俺給你吃,吃雞,你就愛雞,恁好吃!”說著,把一根雞腿骨塞進王天一嘴里,又拿起另一根也塞進去,憋得王天一嗚嗚地呻喚。耿連發(fā)說:“哼啥哼?教你吃你還哼,不識好歹!這里還有個雞屁眼,香著哩,也賞你!”

        王天一被撐得太陽穴要爆裂,但是他沒有呼救求饒的能力,他像被勒住脖子吊在樹上的狗,無力地掙扎。誰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否記起眼前的這個黑煞神是誰,但是可以肯定,他明白自己落到了仇人手里,他已經(jīng)沒有了做人的尊嚴,沒有了生命的尊嚴,也沒有了維護自己尊嚴的能力,他現(xiàn)在只有卑辱的憤怒。

        聽著王天一咽氣像狗一樣的呻喚,耿連發(fā)沒有一絲同情和憐憫,有的只是仇恨和報復(fù)!他捋起褲腿,把腳蹬在床頭,指著上面兩條三寸長的紫紅疤痕,咬牙切齒地說:“狗雜種你看看,這是啥?這里頭至今還夾著兩塊鋼板!”他擰住王天一的耳朵,“你沒嘗過骨頭折了的滋味吧?今天俺讓你嘗嘗!”他繞過床走到洗面池跟前,從垃圾簍里把范護士扔進去的空酒瓶撿出來,沒忘了瞅瞅門外邊有沒有人,想了想,拿起衛(wèi)生紙撕下幾綹,朝門上方的橢圓小玻璃上呸呸吐幾口唾沫,然后把衛(wèi)生紙一綹一綹粘上去,再回身取了條毛巾,纏在酒瓶上。

        在耿連發(fā)做這一切的時候,王天一僵硬的脖頸艱難地跟著蠕動,血紅的眼球吐著蛇芯子般的兇光和色厲內(nèi)荏的顫栗。而耿連發(fā)也瞪著同樣歹毒兇狠的眼睛,一把掀開下面的被頭,照著那兩條浮腫的腿骨,梆梆就是兩瓶子。

        那兩條自入院以來還沒有自己伸縮過的腿,立時如皮影表演似的抽搐彎曲起來,又撲通跌倒。

        王天一的雙腿痛徹骨髓,而更痛如刀剜的,是他的精神和那顆還在跳動的心。他連掙扎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越打越不解恨的耿連發(fā)舉著瓶子,兇神惡煞地罵著:“王八羔子,抖什么抖!疼?你也知道疼?你奶奶的,老子當(dāng)年喊疼的時候,你罵老子什么?老子河南佬裝相!今兒個你咋也裝相?俺以為你的骨頭硬著哩,不許抖!再抖,再抖老子再敲你!”說著,照王天一腳踝骨又是幾下子?!斑€抖不?還哼哼疼不?當(dāng)年你是閻王,俺是冤鬼,你叫俺跪下,俺不敢站起;今天俺是閻王,你是小鬼!俺叫你喊爹,你不許喊娘!”他像魔鬼似的哈哈狂笑起來,“王天一呀王天一,俺就想問問你,俺河南人把你咋了?俺河南佬拷你娘了,還是挖你祖墳了?你披上那張皮,你就不是人了!你也是警察,俺河南的任長霞也是警察,你是局長,俺任長霞也是局長,俺們?nèi)尉珠L給百姓辦了多少好事,你當(dāng)局長卻禍害了多少好人!俺河南那么好的局長死了,留下你這樣的混蛋活在世上,是該你死?。∧阋话賯€王天一,也抵不上俺們?nèi)尉珠L!今天,俺就代表祖國,代表人民,判處你死刑,立即執(zhí)行!”耿連發(fā)雙手端著酒瓶子,瓶口抵在王天一的眉宇間,做出槍崩人的架勢,“叭……咦?對了,”他又停下來,“俺忘了,你還沒畫押哩!你不畫押,俺就沒有執(zhí)把,你到了陰曹地府告俺的黑狀,俺咋辦?來,你教俺的,”他撂下酒瓶子,左右瞅瞅,拿起塊衛(wèi)生紙,“這是你的判決書,往上面畫押!”他抓起王天一的食指,唾口唾沫,往紙上摁,然后看了看,“不中,上面沒字,沒字你就嘴說,你就對著老天說,你王天一,冤枉了耿連發(fā),打折了俺的腿,逼死了俺的爹,罪該萬死!”

        蹂躪與被蹂躪,曾經(jīng)的主宰成為羔羊,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兩個極端角色,王天一竟戲劇性地都充當(dāng)了。

        耿連發(fā)拔出塞在王天一嘴里的雞骨頭,鼻尖抵著鼻尖,怒吼道:“說!你罪該萬死!”

        清空了口腔的王天一,突然青筋暴突咳嗆出一口奶豆腐樣帶血的痰塊,不偏不倚,噴在耿連發(fā)的人中處。

        “——你敢唾俺?拷你奶奶!臨死呀,你還耍威風(fēng)?!惫⑦B發(fā)一把薅住王天一的病號服,左右開弓扇出兩記耳光,“俺叫你威風(fēng)!俺叫你威風(fēng)!”他扔下他,回身操起丟在被子上的空酒瓶子,嘶啞著吼道:“老子今天,就叫你見閻王!”然后高高掄起,狠命地砸下去……

        “連發(fā),你要死呀!”

        一股巨大的沖擊力伴隨一聲凄厲喑啞的呼喊,把耿連發(fā)像投擲手榴彈一樣連人帶酒瓶朝前撲倒,身體重重地趴倒在王天一肚子上,酒瓶砸在窗簾遮著的暖氣片上,沉悶地碎成數(shù)塊。

        沖進來的人繼續(xù)撕拽捶打他的脊背,帶著哭腔帶著乞求數(shù)罵著他:你瘋了你?你憨了你?你喝了馬尿你要出人命你?你要當(dāng)殺人犯你?

        被突如其來的沖擊撲倒的耿連發(fā),回過神來,氣急敗壞地使股勁,把身后的人一屁股蹶出老遠,然后跳起來撲過去,攔腰抱住,一把摔在折疊床上,又沖過去把那人揪起來,揚起巴掌就要扇下去:“你個掃帚星,俺打死你!”

        被揪住的人并不躲閃,壓低聲哭喊著:“你打,你打!你打死俺,你先打死俺,再去打死人家,然后挨槍子!你老耿家家門呀,輩輩孩兒們先死娘,后死爹!”

        耿連發(fā)傷心地松開了手,頹然跌坐在水磨石地板上,他哭了:

        “紅蓮呀,你咋遲不來,早不來,偏偏這會兒來?俺要殺了這個狗雜種呀!”

        紅蓮捶著他的肩膀,“俺再遲來一步,俺孩就沒爹了!”

        倆人抱著頭,哭了起來。兩壁廂已經(jīng)熟睡了的病房,被這面的響動驚醒,有人走到走廊里。紅蓮就站起來,過去把門磕上,再關(guān)了燈。黑暗就把先前發(fā)生的一切,悄悄掩蓋起來。

        紅蓮把丈夫拉起來,要他坐到床上。耿連發(fā)酒全醒了,但是余怒未息。走廊里的燈光,從門的玻璃小窗照進來,投在病床上一個羅漢紙錢樣的影子。他多么希望那里躺著的是一具僵尸!他開始回憶幾分鐘前發(fā)生的一切,但是,想著紅蓮的那句話,他就有些害怕了。他呼地站起來,去開床頭上方的小夜燈。紅蓮以為他還要折騰,一把拉住他:“俺的親爹呀,你真要殺人呀?俺給你跪下求你了!”耿連發(fā)搖搖倆人的手,再替媳婦揩揩淚,說:“俺看看他不會真的死了吧?”

        紅蓮不說話,拽著他的胳膊,站起來,先過去開了床頭燈。

        燈光刺激得王天一的眼皮子像怕挨鞭子的牛眼,擠成一條縫忽眨著。紅蓮定定地看著他的臉龐,見他的嘴角有血跡和黏液,就取了衛(wèi)生紙撕一塊替他擦拭。一邊就問耿連發(fā),這人是誰,你為啥要那樣折騰他?耿連發(fā)說,你別管。紅蓮說俺咋能不管,你是俺男人,你出了人命,俺就沒指望了。耿連發(fā)說,他就該死!紅蓮說,他是病人,你是護工,他該死不該死,關(guān)咱啥事?耿連發(fā)說,就關(guān)咱事,俺才收拾他。紅蓮說,關(guān)咱事?關(guān)咱啥事?耿連發(fā)說,俺說了,你甭管。紅蓮說,他欠咱工錢了?耿連發(fā)說,他欠咱人命!紅蓮一聽,睜大了好看的眼睛,疑惑地看著丈夫,再看看床上的病人:啥?你是說……咱娘?是他害死的?耿連發(fā)說,咱爹!紅蓮奇怪了,說,咱爹自己病死的,關(guān)別人啥事。耿連發(fā)說,要不是他狗雜種把俺關(guān)進大牢,咱爹能死?紅蓮明白了,又瞅住王天一,看了半天,說:他是警察?

        耿連發(fā)沒回答,坐回折疊床上,抱住腦袋,又傷心起來,用手背擦淚水。紅蓮也不言語了,輕輕走過去,雙手摟住丈夫后腦勺,把他的頭貼到自己懷里。

        耿連發(fā)竟嗚嗚地哭出聲來。

        紅蓮也無聲地跟著丈夫流淚,淚珠吧嗒吧嗒順著前襟,滾落到丈夫頭發(fā)里。耿連發(fā)就緊緊箍住了媳婦的大腿。

        “連發(fā),能咋哩,爹已經(jīng)死了,死了的人,不能再活過來。要能活過來,咱要他頂命??墒?,爹活不過來了呀!”妻子摸著丈夫的頭發(fā),淚眼婆娑地說。

        “俺知道,可是,俺看著他,俺就有恨?!闭煞蛳窈⒆痈赣H訴說委屈似的,嗚咽著說。

        媳婦比耿連發(fā)還小三歲,可是耿連發(fā)在媳婦跟前,經(jīng)常有一種說不清的戀母情結(jié),尤其在此類情景下?;蛟S是因為母親死得太早了。耿連發(fā)對媳婦好,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紅蓮疼耿連發(fā),也讓村里很多男人羨慕嫉妒。自從耿連發(fā)那年出事后,紅蓮再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外面闖蕩,耿連發(fā)始終有娘不明不白喝農(nóng)藥死了的陰影,也不放心媳婦孤身一人呆在村里,紅蓮就來了北京。紅蓮來了北京就跟著耿連發(fā)一起在醫(yī)院保潔公司當(dāng)清潔員,后來耿連發(fā)做開了護工業(yè)務(wù),護工比保潔員賺錢多,保潔員一月工資不足500塊,抵不上護工半月收入,但是耿連發(fā)死活不讓紅蓮做護工,耿連發(fā)有他耿連發(fā)的想法。

        “恨也沒差,他害過咱。不過,現(xiàn)在他都這樣了,咱還用那樣待他?”紅蓮慢慢開導(dǎo)說。

        “他死了,俺都不解恨!”

        “人都死了,還恨啥哩?不用再恨。”

        “就這么讓他死了,太便宜他!他作的孽太多了?!?/p>

        “命都沒了,還啥便宜不便宜,殺人不過頭頂命,還有比死更難活的?作孽太多,有政府管,政府要殺要剮,是政府的事。咱要管了,咱得頂他命,咱還落個殺人犯罵名,咱圖啥?”

        “政府?咱那冤枉,政府沒人管?!?/p>

        “都過去這么些年了,就當(dāng)沒有過。你看他現(xiàn)在成了這樣,咱不是還活得好好的么?人作踐咱,咱沒辦法,咱不能自己作踐自己,你說哩?”

        耿連發(fā)不說話了。

        紅蓮見丈夫不說話了,繼續(xù)說:“不管過去咋的,現(xiàn)在他是病人,咱是護工,咱護工做好咱護工的事,咱掙他的錢。咱做不好護工的事,壞名譽出去了,誰還雇咱?沒人雇咱,咱靠啥活?你的腿,不能再干重活。咱咋給孩子攢錢上學(xué)?咱不能教咱孩兒們跟咱一樣,早早就不上學(xué)了?!?/p>

        媳婦說到孩子,耿連發(fā)想起了女兒,就問:你來這兒,嬌嬌呢?紅蓮說,嬌嬌自個兒睡了。耿連發(fā)問你咋撂下嬌嬌想起來這兒?媳婦說保潔公司值班的叫她的,說心腎科的護士打電話,說你喝酒喝高了,怕耽誤了病人,叫俺來替你,俺就來了。俺走到門口,玻璃縫上瞅見你發(fā)酒瘋,把俺嚇死了。

        耿連發(fā)笑了,說俺那是嚇唬他。紅蓮知道丈夫要面子,也順著他說,你沒嚇唬死人家,差點嚇死你老婆!耿連發(fā)就把媳婦一把橫過來,讓她躺在了自己懷里。紅蓮掙扎要起來,說干啥哩,當(dāng)著病人面。耿連發(fā)越發(fā)來勁了,說干啥哩,親俺老婆哩,當(dāng)他面怕啥,他跟多少女人鬼混,怕過誰?俺還要當(dāng)著他的面,做那事!說著,他真的把紅蓮擱到床上,動手解媳婦衣服扣子。

        “你真弄呀?”紅蓮一邊摟緊衣服,一邊推丈夫的手,“你看你學(xué)成啥了,快成流氓了!”耿連發(fā)不依,繼續(xù)拽扯媳婦的衣褲,說,他弄別人家老婆,大隊長還提拔局長哩,俺弄俺老婆,咋叫流氓?你看他現(xiàn)在心衰腎衰,那都是弄女人弄的,現(xiàn)在逑也不沾了。俺就要當(dāng)著他面弄,活活氣死他!紅蓮說,你看你,又來了,咱不拉扯他,中不?你要弄,咱回家弄,回家你想咋弄哩。在這兒,護士進來了,還不丟死人!再說,嬌嬌一個人擱在家,你放心?

        耿連發(fā)一聽,一下就停止了沖動,已經(jīng)伸進衣服里的手,就擱在媳婦圓圓的奶包上,捏一下,捏一下,既不甘,又無奈,就俯下身,在媳婦的臉蛋上,啵啵親了兩口。

        耿連發(fā)的家,就在醫(yī)院后院家屬樓下,一間沒有窗戶的地下室,不到7平方米。一張雙人床占了房間的四分之三,留下一角,擱個液化汽罐,一個單火煤氣灶,算是廚房,就構(gòu)成“家”了。家里二十四小時,只要有人,就得開燈。墻上那個大電子鐘,就成了家里晨昏早晚的北斗星。雖是陋室,耿連發(fā)卻很滿意,還文縐縐地跟紅蓮說:大牢里有窗戶,可是心靈的窗戶給堵死了。咱這屋雖然沒窗戶,可咱心靈的窗戶透亮著,咱透亮的窗戶上,還有倆小鳥。紅蓮,你就是咱小黑屋的窗戶,咱淘淘嬌嬌就是那兩只小鳥!

        被女兒哭聲驚醒的耿連發(fā),揉揉發(fā)澀的眼睛,一看表,已經(jīng)7點10分,來不及給女兒熱牛奶了,就趕緊給女兒穿衣服,同時給女兒衣兜里塞兩塊雪餅,一瓶娃哈哈,說,嬌嬌,今天爸爸送你去幼兒園,媽媽上班去了。還沒睡醒的女兒,由父親擺布著。幼兒園,是她的天堂,這個小黑屋,只是一個窩,她的小生物鐘告訴她,天亮了,小鳥該出窩了。

        昨天晚上,媳婦替他在病房守了一夜。他從來不讓紅蓮替他護理,尤其不讓紅蓮替他護理男病人。這就是他為什么不讓紅蓮做護工的原因。他對紅蓮說,你是俺媳婦,你一輩子只許看俺的,不能看別的男人的,只許侍候俺,不能侍候別的男人。紅蓮說,你不講理,你咋別的女人的就能看?耿連發(fā)耍賴說,女人就是生來給男人看的,你看滿世界掛的日歷牌廣告牌,上面都是三點美人像,可你見有幾個光腚男人?

        耿連發(fā)留戀自己的小黑屋,那里是全家的避風(fēng)港,心靈灣,小愛巢,裝著他們?nèi)康南M1本┎皇撬麄兊母?,他們遲早要葉落歸根,他們只希望拼命賺錢,把孩子養(yǎng)活大,讓孩子也能跟人家北京的孩子一樣,將來上大學(xué),出國還不敢想。更不敢奢望在北京買房子。他們近期的目標,是由地下轉(zhuǎn)到地上;長遠目標,是在家鄉(xiāng)蓋座小二樓,將來頤養(yǎng)天年。除此之外,他們小兩口的全部精神生活,除了聽收音機,就是做愛。只是可憐,他們做愛,比人家有些人的偷情還窘迫。他們很少有整夜整夜的時間在一起,多數(shù)夜晚,他得陪在病人身邊。

        耿連發(fā)把嬌嬌送到幼兒園,就急著往住院部趕,他得在7點40分前,趕到病房,讓紅蓮趕緊去保潔公司點卯,不然,每遲到一分鐘,要扣10塊錢。當(dāng)然,他還想著,那混蛋早上要拉屎!

        電梯門前站滿了人,耿連發(fā)等不得,順著樓梯氣喘吁吁往上爬,一口氣爬到十四樓,不歇氣往病房跑。還好,紅蓮正在照著鏡子梳頭發(fā)。他進門第一句話就問:他拉了沒?紅蓮知道他的毛病,不動聲色說:沒有。紅蓮問他嬌嬌哭了沒有?他說嬌嬌和俺親熱哩,哭啥!就催紅蓮快去上班。紅蓮叮囑說:你可千萬別再做傻事!他說,走你的,俺不憨!

        紅蓮前腳一出門,他就趕緊掀開被子檢查,看見王天一屁股底下的尿不濕干干凈凈,有些狐疑,跑到垃圾簍前看,吃過的香蕉皮雞骨頭還在,放了心,笑一笑,去看王天一的臉。

        王天一好像睡著了,閉著眼。臉有些虛,像吹起的豬尿泡,但是很干凈,花白的背頭梳得整整齊齊,就是絡(luò)腮胡子有些長,像奶瓶刷子。耿連發(fā)伸出食指中指,貼到他鼻窟窿跟前,感覺有氣呼出,再撩起被子瞅瞅那兩條腿,還是浮腫著,拿指頭摁摁,一摁一個坑。他把手襯到他的腿肚底,掂分量似的抬了幾下,看王天一有沒有疼痛反應(yīng),王天一睜開了眼。

        “咦!這家伙,狗骨頭,恁硬!”他心想,就沖著王天一,帶著侮辱挑釁的口吻說,“俺還以為你死了呢,沒想到你還活著。王大隊,王局長,王大人,俺想開了,俺媳婦說得對,你可要好好活著,你不敢死了,俺還要靠你賺錢哩。你多活一天,俺就多賺60塊。俺還要感謝你,要不是你,俺還當(dāng)不了護工哩。俺告訴你,俺現(xiàn)在,每月起碼一千八,俺媳婦四百,俺每月收入兩千二,俺四口人,扣了房租水暖電,全年人均4000塊,夠得上小康水平了!那年那個呂老板,為了賴俺三千六,叫你抓了俺,你說,你們恁有錢又有權(quán),還把那點錢看在眼里,你們咋恁心黑,恁眼???你看看,現(xiàn)在俺活得挺好了,你活得快要死逑了!你沒想到吧?”

        幾個護士推了一張帶輪子的床,把王天一從28床倒到了14床。14病床是雙人房間,在原病房斜對面。耿連發(fā)協(xié)助護士把王天一抱上抱下,整個換房過程,沒超過10分鐘,很快,也很亂。耿連發(fā)像使了障眼法,讓護士們沒有注意到王天一的一些變化。

        13病床的病人和家屬很討厭王天一洪亮的呼嚕嚕,臉上露出明顯的不滿。耿連發(fā)知道這是有人陪侍的,也不想多搭理,塞了耳機,聽自己的音樂。這時候馬六進來了。

        馬六剛做了三個月護工,年輕,虛歲才十七,沒經(jīng)驗,安徽桐柏山區(qū)挨著河南地界,就跟耿連發(fā)拉老鄉(xiāng)。馬六說已經(jīng)五六天沒活了,發(fā)哥得招呼著點小弟。耿連發(fā)說好說,再有就給你。正說著,忽然走廊東頭傳來兩聲女人的哭聲,也就兩聲,然后就停了。耿連發(fā)說,來活了。馬六說,在哪?耿連發(fā)說你等著。

        果然,不到三分鐘,一個護士進來說,耿工,護士長尋你。耿連發(fā)拍一下馬六肩膀:怎么樣?馬六討好地說,發(fā)哥英明。耿連發(fā)說,走!

        一會兒,馬六又尾隨耿連發(fā)回來了,嘴里一個勁地解釋說,他怕死人,他一個人不敢去太平間。耿連發(fā)說那俺給別人了。馬六說再找個人倆人干。耿連發(fā)說誰愿意倆人干?一人干四百,倆人就成二百了!你不掙這四百,俺叫喜貴了。馬六有些猶豫,又舍不得四百的誘惑。耿連發(fā)說,去吧,俺是真想照顧你,要不俺自己干了,20分鐘的事,搶都搶不上。馬六說,朝樓下拉還行,從車上往下抱死人……耿連發(fā)說,死人怕啥?一堆不會說話的肉,你只當(dāng)抱扇豬肉。馬六為難得快要流淚了,耿連發(fā)可憐他也是沒爹的孩,要不,該在學(xué)堂上學(xué)呢,于是起了惻隱,說,走,俺跟你去。

        搬運完死人,馬六一直從太平間追耿連發(fā)追到病房,非要給他二百。耿連發(fā)死活不要,說,這回是俺帶帶你,以后再這樣就分。馬六感激得都想喊他叔了。

        紅蓮這時候又進來了,耿連發(fā)就問你不好好上班,又來做啥?穿了水粉色保潔員工作服的紅蓮說俺不放心。說罷走到王天一跟前,細細察看他的臉色,然后對丈夫說給他吸吸痰吧,難受死了。耿連發(fā)拉了臉說有護士呢,用你多管。

        紅蓮說:“啥話?咱是護工?!?/p>

        耿連發(fā)說:“他害過咱,咱不害他,就算不錯了,咱犯不著把他當(dāng)親人,他不是咱親爹?!?/p>

        紅蓮說:“他不是咱親爹,但他是他孩的親爹,他死了,他孩就沒親爹了!他孩跟咱又沒仇?!?/p>

        耿連發(fā)說:“他孩回都不回來,還啥親爹不親爹哩。”

        紅蓮說:“那是他家的事。天下冰雹,人沒辦法,人不能下冰疙瘩?!?/p>

        耿連發(fā)說:“天下冰雹能躲,人下冰疙瘩沒躲!”

        紅蓮聞見一股臭味,就說病人是不是拉下了?耿連發(fā)立刻催她離開。紅連說怕啥?都是吃五谷的,誰能不拉?但是想想男人的忌諱,還是打算離開。耿連發(fā)說,對了,俺還想跟你說個事。紅蓮說你先給病人拾掇屎尿。馬六感激發(fā)哥的幫助,就說你們?nèi)フf事,俺來給他拾掇。夫妻倆就出了房間。

        馬六替發(fā)哥完成了任務(wù),又要邀請夫妻倆下館子喝酒,紅蓮問憑啥要你請客?馬六說這是俺弟兄們的事。紅蓮說病人跟前不能沒人,要留下來。耿連發(fā)想王天一剛拉了,剛才紅蓮也同意他求附近小學(xué)的李校長,說說淘淘來北京上學(xué)的事,心里高興,就不介意了。

        紅蓮打發(fā)他倆走了,馬上到護士值班臺,叫范護士來給病人吸痰。倆人仔仔細細把王天一嗓子眼里的濃痰,一點點吸干凈了,然后范護士教她,用鑷子鑷紗布,再給他清理口腔里的痰塊。

        紅蓮沒做過護工,現(xiàn)在真有些不習(xí)慣。瞅著那些稠稠的痰塊,聞著呼出的濃烈口臭,令她作嘔得幾次要吐,她只好掏出口罩戴上,并用說話的方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捏緊小鑷子,夾著消了毒的小紗布塊,把王天一口腔里的痰塊,一點一點慢慢粘出來,粘一塊,換一回紗布,清理了舌頭上面,清理下面,然后是牙縫里外,唇齒之間。她自言自語地跟他絮叨:王局長,你不要見怪,俺連發(fā)是好人,就脾氣賴,從小沒了娘,早早地又死了爹,少爹沒娘的孩兒,可憐呀!你看他,看見人家云大姐有個生病的老娘,都眼饞,說有個生病的老娘老爹能侍候,也比沒有強??!

        她說著說著,竟自己有了淚,吧嗒一滴,淌在了王天一的腮幫上。她趕緊用指頭替他擦去。王天一角膜渾濁,再次閉了眼。

        紅蓮給王天一清潔了口腔,就去問護士病人中午吃什么,護士說灌流食,一次600CC。紅蓮按照護士說的,從床頭柜里找出一袋奶粉,一袋黑芝麻糊,用開水沖了,然后戴上一次性手套,用粗管注射器吸了,小心翼翼地順鼻胃管注進去。一邊灌還一邊關(guān)切地問:“燙不?甜不?好喝不?不舒服你就作聲?!彼恢?,鼻胃管進食,已經(jīng)沒有了酸甜苦辣冷熱咸的感官刺激。

        耿連發(fā)和馬六沒敢多喝,昨天晚上喝得傷了胃,另外他還惦記著,下午要尋李校長探討兒子淘淘來北京上學(xué)的事,于是倆人喝了半斤二鍋頭,給紅蓮捎了份河南大碗面,就回來了。

        一進門,他看見紅蓮背對了門,正在給王天一搓腳心,很是惱火,大著嗓門說:“你真把他當(dāng)親爹了,發(fā)賤!”待要伸手去揪紅蓮的肩膀,她直起身來,回身說:“你怎么這么粗野?”耿連發(fā)一看,狼狽地釘在那里。原來,這個也穿著水粉色上衣的,是個老女人,不是紅蓮!

        耿連發(fā)臉紅脖子脹地問:你,你是誰?那老女人說:我來探望王局長。你是那個護工吧?耿連發(fā)說是,你咋知道?那老女人說,剛才不是你愛人嗎?耿連發(fā)清楚了怎么回事。說弄錯了,弄錯了,俺把你看成……哎,她人哩?他問那老女人。

        那老女人沒有回答他,又伏下身去給王天一搓腳心。耿連發(fā)有些尷尬,也有些不服,心想俺看錯了,又不是故意,看來跟王天一打交道的,沒幾個好人!就扭頭去找紅蓮,走出幾步,又返回來,粗聲說:咳,不要影響病人休息!

        耿連發(fā)到保潔公司給紅蓮送面,抱怨她不該離開病房,紅蓮說怨你自己大大咧咧粗心。耿連發(fā)說,你弄清她是他啥人了,就把病人丟給她?紅蓮說,那女的說王局長是她家的救命恩人,救過她老頭的命。耿連發(fā)說,咦!你信她胡扯哩,王天一那號人,還會做好事?紅蓮說,看你說的,王天一也不是娘生下來就是壞人!再說了,他當(dāng)那么多年警察,從小兵當(dāng)?shù)骄珠L,要是一直干壞事,能上得去?耿連發(fā)說還不是拿錢買的!紅蓮說,他都六十多了,人家當(dāng)警察時,你還沒出生哩,七幾年八幾年,那陣子誰買官?耿連發(fā)不說話了,知道自己理屈。紅蓮說,他害過咱,他不對,他對咱不對不能說人家啥都不對,你恨他不能叫人人都恨他。耿連發(fā)說俺也沒叫人人都恨他。紅蓮說不說了,俺吃過了,這碗面你自個兒吃了吧。耿連發(fā)說俺不想吃。紅蓮說不吃就留給咱小鳥晚上吃。耿連發(fā)就笑了。

        紅蓮見丈夫軟了,就繼續(xù)開導(dǎo)他,說啥事都有個了結(jié),現(xiàn)在咱恨也撒了,氣也出了,不能沒個完。咱護工跟病人鬧別扭,咋做事嘛?俺就是擔(dān)心你弄出點事來。耿連發(fā)說不會。紅蓮說,那最好,咱本來這么善,為啥要擺出個惡人的眉眼?耿連發(fā)聽得孩子似的發(fā)起嗲來,說,老婆老婆,你干脆回鄉(xiāng)里,當(dāng)個鄉(xiāng)長吧!

        一場冷濕的薄霧,籠罩了北京,霧里的太陽,像羞澀的少女。但是,早晨的太陽,總是給人帶來希望。

        耿連發(fā)等查房過后,就匆匆離開了病房。他要去就近的銀行取錢。

        醫(yī)院住院部結(jié)算廳里,有的是自動取款機,但是耿連發(fā)他們不敢用信用卡瀟灑。他們的錢,都是一分一厘算計著花的,銀行卡每年要收取10元錢管理費呢,舍不得浪費。他們寧愿用存折。存折看得見,存進多少,取出多少,一目了然。把每月的必要開銷留在折子上,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存定期。他們按照自己的近期目標長遠目標,一月一月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往上累積,累積著生活的希望,就累積了生命的意義。

        今天的錢必須取,取2000塊,為了淘淘能來北京上學(xué),再多點也舍得花,現(xiàn)在不花錢,誰給你辦事?

        耿連發(fā)跟銀行營業(yè)員要了個紅紙袋,把錢揣在懷里,急急地往醫(yī)院趕,不知道自己揣著的是希望,還是失落。住院部樓前那排高大的柳樹,光溜溜的,主干細梢,疏疏離離,清晰地勾勒出生命的線條,婀娜得令人有些傷感。

        回到病房,不見13病床的病人,也不見了剛才替他看護的云大姐。見一個女人,前俯了身體,跟王天一說話。耿連發(fā)以為又是什么人來探望他,不敢再像大前日那么莽撞了。這時,那個女人抬起頭來,瞥了他一眼,這一瞥,讓耿連發(fā)一下把眼睛睜大了。

        他第一反應(yīng),是想立刻沖過去,狠狠地給她兩記耳光!但是,他突然看見她手里,捏著一個卡著透明塑料封皮的什么材料,上面印著黑體的字跡。那個女人,剛才正把里面的幾頁材料,展在王天一眼前,跟他說話。耿連發(fā)多了個心眼,想看看這個惡毒的女人,到底要干什么。于是,他裝著是13床的病人家屬,整理起床上的幾件內(nèi)衣和散亂的報紙。

        果然就聽見那個女人說:“王局,你看清楚了,你在這幾個東西上簽個字,你能不能寫字?”她盯住王的眼睛,王天一不說話,也說不出話來。耿連發(fā)就悄悄扭回頭,但是,那女人的身體,擋著他視線,看不見王天一的表情和眼神。他就大模大樣地過去拉開陽臺門,走了出去,去收陽臺晾衣繩上搭著的一雙襪子。返回身的時候,從窗戶玻璃上,看見王天一的眼睛跟著他轉(zhuǎn),似有求助的神情。

        那個女人就動手解綁縛王天一胳膊的紗帶,一邊解一邊柔聲說:王局,你這么丟下我走了,許多事情都要我一個人承擔(dān),這不公平。你在這些材料上簽個字,將來大家都過得去。這個遺囑,是我找律師寫的,我咨詢過了,遺囑贈予,完全符合法律,西直門外的那套房子,你留下個遺囑,我好過戶。不然,你的兒女,還有那個黃臉婆,怎么肯給我?你簽個字,摁個手印就行,公證的事我去辦,公證員要來核實的話,你承認是你的意思就行了。

        耿連發(fā)聽出里面有名堂,提高了警惕,找個地方坐下來,手里拿了一張報紙,看那個女人耍什么把戲。

        那女人解開王天一的右手,從坤包里找出一支碳素墨水筆,揪掉筆帽,把筆塞進王天一的拇指食指間,說:“王局你捏住?!惫P從王天一的手指間滑落。那個女人就說:“你是不能拿筆了,還是不愿簽?”耿連發(fā)就側(cè)了身體,窺視王天一的表情。那女人等了一會兒,像是思考了一下,說:“你要是已經(jīng)寫不了啦,那就只摁個手印吧,好嗎?”說著,從坤包里摸出一個紅色印泥盒。

        那女人抓住王天一的手指,琢磨著是摁拇指還是摁食指,最后決定摁食指,就拉了王天一的食指往印泥盒里摁。王天一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手臂無力地向后掙扎著。那女人就強拽住他的手,把印泥盒朝指頭上湊過去。

        “慢!”就在王天一的食指沾上印泥,被強拉著朝塑料夾里的紙張摁上去的瞬間,耿連發(fā)終于發(fā)出一聲斷喝。那女人被這聲突如其來的斷喝嚇了一跳,手中的材料和王天一的手,同時從她手里跌落滑脫。她猛轉(zhuǎn)過身,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這個陌生人,足有半分鐘,才問:你,你是誰?

        “我?你別管我是誰,”耿連發(fā)慌亂了片刻,隨即鎮(zhèn)定下來,他從她驚慌失措的動作和表情里,知道她比他還心虛,而且他斷定她沒有認出他來。于是,他操著盡可能地道的普通話,反問她:“應(yīng)該我問你,你是誰?”

        那女人用疑惑而恐懼的目光,審視著他說:“你有什么權(quán)利問我是誰?”

        耿連發(fā)便做出傲慢且又很有修養(yǎng)的樣子,說:“對不起,所有來探望和接觸王天一同志的人,必須經(jīng)過我的同意!”

        “誰給你的權(quán)利?”那女人問。

        “對不起,無可奉告!”耿連發(fā)硬邦邦地說,同時邁著方步踱到王天一的病床前,盯著那本掉到地上的材料。

        那女人便趕緊彎下腰拾起來,往坤包里塞。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他什么人?你來找他什么事?”耿連發(fā)開始變被動為主動,連連向她發(fā)問。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你有什么資格盤問我?”

        “對不起,我不但有資格盤問你,我還要進行登記,請亮出你的身份證或者工作證!”耿連發(fā)一副不可冒犯的樣子,從床頭柜里找出那本記錄王天一每日灌喂流食的精裝筆記本,煞有介事地打開作記錄狀:“姓名,年齡,職業(yè),和王天一關(guān)系!”

        那個女人被耿連發(fā)的舉動完全搞懵了,臉色慘白,弄不清眼前這個黑封著臉的人,到底什么身份,趕緊提了包朝外溜。耿連發(fā)追到門口,喊:喂!你還沒有登記!那女人故做強硬地說:我找你們局長去!

        耿連發(fā)把先前發(fā)生的驚險故事,講給媳婦的時候,紅蓮捶著他肩膀,笑得都直不起腰來了,說:“你好大膽!”耿連發(fā)說,當(dāng)時俺也緊張哩,但是俺不怕,俺知道她心里有鬼,做賊心虛。俺倒是怕護士進來,更怕馬六喜貴他們突然進來。還好,他們誰也沒來,你卻來了!你來得遲,你要早來一步,那戲,就全砸場了!

        他開心地在老婆面前,大吹特吹地炫耀自己:

        “那個婊子還聰明,沒敢騙俺說她是王天一的老婆,也沒敢瞎編個名字來糊弄俺,要不,俺一下就兜了她老底!奶奶的,不怕她再整容,再化妝,走到天盡頭,剝了她的皮,俺也認得她,嘴巴上趴的那顆綠頭蒼蠅,俺一眼就認出她來了。”

        紅蓮說你咋能想出那些話來?真像個公安說的哩。耿連發(fā)說,侍候那么多病人了,啥人沒見過?還不會那么兩句?

        耿連發(fā)給紅蓮比劃著描述那個女人的發(fā)型染色衣著打扮。紅蓮說你不是也要俺跟城里女人學(xué)著打扮?耿連發(fā)說學(xué)誰也別學(xué)那妖精!

        紅蓮拿了丈夫替換下的兩件內(nèi)衣褲泡在洗面池里。

        耿連發(fā)看著媳婦圓圓的身體,紅毛衣藍褲子,像幾只圓的長的彩色氣球完美地拼裝在一起,緊湊而富有彈性。脖子上系了他給她買的那條紅絲巾,還時髦地特別在側(cè)面挽了個蝴蝶結(jié),覺得自己的媳婦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耿連發(fā)告訴媳婦,今天他打電話給電臺,為她生日點了歌。媳婦說,咦,你還洋哩,咱又不是人家闊太太!耿連發(fā)說,逑!她們是人,咱也是人!她們能點,咱咋不能點?媳婦問,你給俺點的啥歌?耿連發(fā)說:你猜。

        媳婦說:《祝你生日快樂》?

        耿連發(fā)說不是,那咱自個兒唱,叫咱嬌嬌唱,咱嬌嬌唱得甜。

        紅蓮又猜,說是豫劇,《誰說女子不如男》?

        耿連發(fā)說,也不對,你唱的也比他們有味。

        紅蓮說,俺猜不來了,到底啥?

        耿連發(fā)說,那就等收音機給你唱,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紅蓮說,點個歌還恁神秘,你先告俺,俺早高興。

        耿連發(fā)說,俺要給你一個驚喜。

        紅蓮說,唱個歌,啥驚喜哩!要是李校長給咱淘淘弄北京上學(xué),那才叫個驚喜呢。

        耿連發(fā)見媳婦心思不在他的包袱上,就說:你最愛聽的。

        紅蓮說,俺愛聽的多了。

        耿連發(fā)說,你最最愛聽的。

        紅蓮說,俺知道了。

        耿連發(fā)問:啥?

        紅蓮說:《今天是個好日子》!

        耿連發(fā)美滋滋地看著媳婦,媳婦也美滋滋地瞅一眼耿連發(fā)。

        紅蓮洗干凈了一件上衣,擰干了,要耿連發(fā)搭到陽臺外拴的繩子上。

        耿連發(fā)出去搭衣服的時候,范護士進來給王天一量血壓和體溫。她分開王天一病號服上襟,發(fā)現(xiàn)王天一里面的背心濕透了,就奇怪地問:老爺子,您的背心怎么這么濕啊?是您出汗了嗎?您感覺很熱嗎?

        王天一嘴里嗚嗚著,范護士就問耿連發(fā),病人怎么出這么多汗?耿連發(fā)說不知道,剛才來了個女的,倆人親熱了半天。范護士就笑了,說耿工你一天油嘴滑舌的,他現(xiàn)在還顧得上親熱?耿連發(fā)說俺不哄你。范護士取了體溫計察看,說體溫正常,耿連發(fā)說俺告你真的你要不信。

        范護士登記了血壓體溫出去了。耿連發(fā)過來檢查一下,王天一的背心果然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他用手指拍拍他的腮幫:王老頭,是剛才急的吧?還是嚇的?俺問你,那婊子來,是不是沒安好心?

        耿連發(fā)看見,王天一的眼睛里,第一次對他流露出一種善意感激的目光。

        耿連發(fā)居然怦然心動了一下!

        在短短十幾天時間里,王天一經(jīng)歷了死,又經(jīng)歷了復(fù)生,當(dāng)然,他仍然面臨著死。不過,他不怕死了。因為前一次死,他毫無知覺,他是在幾分鐘之內(nèi),就畫圓了生命的那個句號;幾乎沒有痛苦,沒有恐懼,沒有感悟,也來不及遺憾,生命之門就關(guān)上了。這本來是一個多么完美的休止符!可是,上帝偏偏不接納他,要安排他來體驗一回人類的另一種角色。他是從地獄之門走進煉獄之門的,他看到酆都城里所有油炸火烹、剖心瀝肝的劫數(shù),不是在陰間,而是在陽世!他親歷了善與惡,親與仇,愛與恨,是與非的因果報應(yīng)。遺憾的是,我們無以知曉他現(xiàn)在在想什么,也無以知道假如他還能站起來,還能回到工作崗位,他將作何感思。他那眼神,是回歸初生嬰兒本真的光芒,還是從十字架上走下來的耶穌的瞳輝?

        耿連發(fā)居然被那眼神感動了一下,不過也就一下。然后,很快,那一下感動就變成了得意、鄙夷和可憐的情緒。

        紅蓮說:“連發(fā),給他把背心脫下來,順便洗洗?!?/p>

        耿連發(fā)瞄瞄媳婦,再回頭瞄瞄王天一,想說什么,又沒說,悶著頭脫下了王天一的背心,撂到13床上。紅蓮回身拿了去洗。

        紅蓮把已洗干凈的褲子給了丈夫,要他搭出去。耿連發(fā)有些不情愿,說你自己搭吧。紅蓮說俺夠不著,俺得踩凳子。耿連發(fā)只好去搭。

        紅蓮順勢看看王天一,說,給他刮刮胡子吧,恁長了。

        耿連發(fā)說,你事真多,你過生日,給他刮啥胡子?

        紅蓮說,俺過生日,咋就不能給他刮胡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再說了,今天過小年,灶王爺爺上天,多說咱點好話,不好?

        耿連發(fā)說好好好,刮就刮。說罷去自己洗漱包里,拿了雙刃剃須刀,再用毛巾沾了水,抹上香皂,給王天一的絡(luò)腮胡子上抹。

        耿連發(fā)一邊給王天一打香皂,一邊說:“老王頭呀老王頭,你看俺媳婦,多好的人,你當(dāng)年咋害俺來?俺現(xiàn)在咋待你?你看你找的女人,一個個啥東西?老婆老婆,因為你混婊子,跟你離了,你都病成這樣了,也不來看你。你那個婊子,看見你要見閻王了,還來鼓搗你的錢,鼓搗你的財產(chǎn)!你看看你,打交道的都是些啥玩意兒?都是你那根禍根呀!”他用手拍拍王天一的小肚子下面,“你這個禍根,上禍害國家,下禍害百姓,最后害了你自己!”

        紅蓮說你刮胡就刮胡吧,瞎說些啥?難聽死了。

        耿連發(fā)把毛巾扔到洗面池上,說:“瞎說?你問問他,俺說得差不?剛才俺要回來晚一步,那婊子就把他的一套樓房遺贈走了!”他用嘴吹吹剃須刀刃,開始刮,堅硬的胡須發(fā)出哧啦啦的聲音。耿連發(fā)說,我拷,比你娘割麥子還硬!紅蓮就嗤嗤地笑。

        耿連發(fā)給王天一刮完胡子,紅蓮又要他給他擦擦身子,說今天天氣好,不怕感冒。

        耿連發(fā)說,你今天咋啦?你過生日,又是給他刮胡子,又是給他擦身子!俺這孝敬老丈人呢?

        紅蓮說,你點的歌不是唱今天是個好日子么?好日子就多說好話,多做好事,大家都高興,多好!

        好心情的耿連發(fā),不想叫媳婦不高興,就催媳婦趕緊把那件洗了,回家拾掇午飯去,他要吃她的長壽面。說罷去水房打來熱水,再羼了冷水,試試不燙,才投濕了毛巾,給王天一擦身體。

        耿連發(fā)給王天一擦了前身后背,擦大腿小腿,又給王天一解開手臂上的紗帶,給他擦胳膊。

        紅蓮把洗凈的背心擰干,見耿連發(fā)手不空,就拿了圓凳到陽臺上去搭。耿連發(fā)說,俺搭吧。紅蓮說中,那俺給他擦身子?耿連發(fā)一聽就又犯毛病了,說:不用!紅蓮笑著乜斜他一眼,仍舊自己去搭。

        室外刮來一陣風(fēng),把王天一的背心掀下了繩,紅蓮本能地伸手去抓。在耿連發(fā)為王天一擦身體的時候,王天一眼眶里浮起一汪熱淚。他不想讓耿連發(fā)看見,歪了頭一直瞅著陽臺,看著窗外那朵紅霞似的身影,在那里忙碌。突然,他“哦、哦”地叫喚起來,一只胳膊猛力朝窗外探去。耿連發(fā)說你干啥?同時下意識地抬起頭,霎時,他驚呆了!

        紅蓮腳下踩的圓凳傾斜了,啊地喊了一聲,身體晃了兩晃,朝陽臺外閃出去!

        紅蓮!

        耿連發(fā)一個箭步撲向陽臺,奮力伸長手去抓。

        那朵紅霞已經(jīng)飄離了陽臺,像一名做空中跳傘表演的運動員,從十四層樓高處飄落而下!氣流和風(fēng)把紅蓮的衣衫張得圓鼓鼓的,像一只紅色的大氣球,但是,不是向上飛升,而是朝下墜落、墜落、墜落,急速地墜落下去!

        沒有一只圣手把她托住,也沒有一種神力讓時空凝固!

        “紅蓮——孩他娘——”

        耿連發(fā)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瘋狂地朝電梯間沖去。

        在紅蓮跌出陽臺,耿連發(fā)沖出病房,樓里樓外一片混亂的時候,王天一抬起那只松了綁的手,瑟瑟而又毅然決然地,揪掉了鼻孔里的吸氧管,拔掉了另一只手臂上的輸液管,鮮血從留滯針頭噴涌而出。

        十一

        耿連發(fā)走了將近一個鐘頭,也沒走完從住院部到太平間這段路程。

        這段距離,7年來走了多少次,他記不清了,大體至少在百次以上。這是一段誰也不愿走的路程,連空中的鳥兒也繞著飛。耿連發(fā)以前一遍一遍地走,是為了生計,是迫不得已,他不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那不是他的職業(yè)。也不是因為高尚,他就是為了生計。所以,每次推著那張白布單罩著的活動病床走過的時候,他都是大步流星,以最快的速度,走完這段“太平之旅”。有時心里還會數(shù)著腳步,無聊地計算每一步的含金量。不是他太冷酷,太不近人情,拿別人的痛苦和悲哀來開心,拿死魂靈來惡作劇,他只是用種種方法,來排遣自己初期的恐懼和后來的百無聊賴。

        但是這回,他真正懂得了死亡的含義,也懂得了,誰的生命都會終止。

        今天,他不是以米為尺度,來度量這段距離,而是用毫米微米在丈量。每一步,都邁得那么沉重,那么艱難。他真不愿意去啊,再走進那間小白房!

        天上飄著籮篩一樣的雪齏,已經(jīng)飄了一夜,就這么不大不小。老天爺從來不急不躁,冷漠無情,任由著自己的性子,做著一切他想做的事。耿連發(fā)就在這如霧的雪齏里,一步三氣絕地挪蹭。

        云大姐母親說,紅蓮不會死,這么好的人,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一定會駕著云頭托住她!

        喜貴,馬六,云大姐,還有好多好多人,都給醫(yī)生跪下磕頭,求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救活紅蓮!

        可是,觀音菩薩沒有顯圣,奇跡也沒有出現(xiàn)!耿連發(fā)小黑屋的那扇窗戶,還是永遠地關(guān)閉了……

        久久久久女人精品毛片| 亚洲综合一区二区三区久久| 日本加勒比精品一区二区视频| 免费又黄又爽又色的视频| 亚洲日韩欧洲无码av夜夜摸| 无遮挡中文毛片免费观看| 国产内射视频免费观看| 在线观看亚洲第一黄片| 伊人激情av一区二区三区| 日日摸夜夜添夜夜添一区二区| 国产激情视频在线观看你懂的| 精品露脸熟女区一粉嫩av | 内射爽无广熟女亚洲| 91麻豆国产香蕉久久精品| 蜜臀av中文人妻系列| 亚洲av一区二区三区蜜桃|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观看在线 |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蜜臀av| 亚洲av无码成h在线观看| 一本加勒比hezyo无码人妻| 亚洲色偷偷综合亚洲AVYP| 国产精品女丝袜白丝袜美腿| 精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 国产乱人伦av在线a| 亚洲成a人片在线观看中文!!!| 国产精品自拍视频在线| 2019最新中文字幕在线观看| 九九热在线视频观看这里只有精品| 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an| 国产自拍偷拍视频免费在线观看| 夜夜添夜夜添夜夜摸夜夜摸| 精品国产网红福利在线观看| 在线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观看| 日韩在线观看入口一二三四| 黑人巨大跨种族video| 亚洲欧美日韩国产精品一区| 东京热加勒比国产精品| 亚洲精品久久7777777| 色两性网欧美| 二区三区视频在线观看| 丁香五月缴情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