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1927－ )曾用名高慶璉、高慶琮。祖籍山東曲阜，生于吉林省長春市。曾就讀于北京大學文學院哲學系，燕京大學文學院新聞系、外文系。1946年4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48年后，在中央外事學校學習、任教。新中國成立初，任北京外國語學校(今北京外國語大學)英文部班主任、法文部級主任?？姑涝瘧?zhàn)爭初期，曾任中國人民志愿軍政治部俘管團內(nèi)勤組組長。進入外交部后歷任駐巴基斯坦使館三等秘書、二等秘書，外交部辦公廳一科副科長、科長，西亞北非司科長，駐坦噶尼喀使館二等秘書，駐坦桑尼亞使館二等秘書、一等秘書等。1971年11月起在中國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工作，歷任一等秘書、參贊、副代表(大使銜)。1983年1月起歷任外交部部長助理、副部長，外交學院院長(兼)，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等職。為第七、第八屆全國人大常務委員，中共第十四屆中央委員。我在外交部的最初歲月

韓念龍受到周總理的嚴厲批評

抗美援朝戰(zhàn)爭第二次戰(zhàn)役后，時任中國人民志愿軍俘虜管理團政委的韓念龍接到電報，叫他近期回北京。因為我國跟巴基斯坦建交了，確定他到巴基斯坦當大使。韓念龍原來在軍調(diào)部呆過，是軍調(diào)部駐淮陰小組的代表，掛的軍銜是上校。韓念龍決定要我跟他去巴基斯坦。我當時在朝鮮任志愿軍俘管團內(nèi)勤組組長。

韓念龍是貴州銅仁人，是一個老革命，抗戰(zhàn)以前就在上海搞地下工作?？箲?zhàn)以后被編入新四軍行列，后來調(diào)到華東野戰(zhàn)軍第三十三軍當政委。1949年12月下旬，韓念龍在杭州參加解放定海作戰(zhàn)會議時，突然接到調(diào)離部隊的命令。接到命令后，他向第三野戰(zhàn)軍司令員陳毅請求：組織上是否可考慮不調(diào)動自己的工作。陳毅的答復直率簡單：“少說廢話，執(zhí)行命令，趕緊動身。周總理來電催了?！表n念龍只得離開三野，去向周恩來報到……

從朝鮮回來，在北京休整了幾個月，我就跟韓念龍去巴基斯坦了。當時同中國建交的國家不多，除了蘇聯(lián)、東歐幾個社會主義國家，其余就是亞洲的幾個鄰國。

我們?nèi)チ艘院?，巴基斯坦要派第一任駐華大使。我們派去的是位將軍，他們也要派位將軍到中國當大使，就是羅查將軍。派出之前的一天，巴基斯坦的禮賓司司長坐在汽車里跟韓念龍聊天，他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說印度潘尼迦大使是向毛澤東主席呈遞國書的，我們這位大使，有人說是要安排向朱德副主席呈遞國書。這個不合適。還是換毛澤東主席吧。當時中央人民政府有6位副主席，朱德排在第一。韓念龍不知原委，當場就答復了一句：根據(jù)我們法律上規(guī)定，主席不在的時候，副主席照樣可以代表國家接受外國駐華大使呈遞的國書。這沒什么差別。當時還沒有頒布憲法，但是政治協(xié)商會議已經(jīng)開過，有《共同綱領(lǐng)》，還有《中央人民政府組織法》。他以為答得很得體，回去就發(fā)了封電報，告訴國內(nèi)，巴基斯坦的禮賓司司長怎么說，他是怎么回答的。隔了一兩天，一封電報來了，嚴厲地批評了韓念龍，說他犯了嚴重的無組織無紀律的錯誤。這么大的問題，你不請示，不報告，隨便回答，應該作深刻檢討，而且要在全館隨員以上的外交官面前檢討。署名是周恩來。周總理還要韓念龍聯(lián)系歷史，檢查過去有沒有個人主義、驕傲自滿。全使館外交官大概有十幾個人吧，他就當著大家的面作檢查，還要大家提意見，折騰了一兩個星期。最后，一份詳盡的檢查報回去了。上邊沒說不可以，這才過了關(guān)。這次給大家的震動很大。因為印巴正在鬧矛盾，從政治上考慮，我們應該平等對待。后來，羅查來了，果然不是朱老總，而是毛主席接受他遞交的國書。隨著中巴友誼的進一步發(fā)展，說明周總理是很有遠見的。

1955年我離開巴基斯坦以后，中巴兩國關(guān)系開始轉(zhuǎn)變。特別是1960年，中印關(guān)系一緊張，這個三角關(guān)系就變化了。宋慶齡去訪問，巴總理蘇瓦拉底訪華，就打開局面了。不久，韓念龍也調(diào)任中國駐瑞典大使，從此，我和韓念龍就沒有再在一起工作過，但是友誼還是一直保存著?！拔母铩鼻昂?，他去琉璃廠去看舊書時還約上我，有時候一起買幾本舊書。

我是在1951年8月去巴基斯坦參加建館工作的，在巴基斯坦前后呆了4年左右的時間。原來是三等秘書，過了2年升為二等秘書。我在辦公室秘書處。辦公室主任是鄭為之，政務參贊。調(diào)研室主任是秦慎之，他是一等秘書。還有一個文化組?？倓战M組長是李玉池，他也是一等秘書，回族。因為到巴基斯坦，穆斯林國家，給他取了個回族名字，叫恩馬爾。李玉池后來當了總務司副司長，改革開放初期，擔任中國駐索馬里大使。其他一等秘書還有丁谷，三等秘書有韋建業(yè)。英語翻譯除了溫業(yè)湛，還有韋建業(yè)的愛人林藹麗。

在巴基斯坦這幾年，應該算作我的“外交學徒”生涯。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接觸外交，外交到底怎么干，一開始大家都很茫然。

新中國成立初期，與印度的關(guān)系是“兄弟去，拍一拍”，就是“印度和中國是兄弟”的意思。那時正是兩國關(guān)系最熱的時候，而巴基斯坦是冷的時候。巴基斯坦參加了美國的“東南亞條約組織”，那是包圍我們的，是遏制中國的。美國搞“東南亞條約組織”，搞“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又搞了一個“中央條約組織”。把穆斯林國家也搞起來，整個形成了對中國、蘇聯(lián)的包圍圈。美國搞軍事條約，巴基斯坦也參加了。當時外交很難開展。我記得一次韓念龍在宴會上碰到巴基斯坦外交部長弗魯拉汗時，先伸出手來，他卻調(diào)轉(zhuǎn)頭走了，不理你。那怎么辦呢?那我們就“以民促官”，多做群眾的工作，多做民間的工作。搞貿(mào)易，搞文化交流，辦展覽會。還派出了第一個伊斯蘭朝覲團到巴基斯坦活動，然后到麥加朝圣。

更多的時間我們還是學習外交。1952年4月到5月開第一次使節(jié)會議，明確了要團結(jié)世界人民結(jié)成廣泛反帝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總方針，要區(qū)別帝國主義和殖民地半殖民地，就是說“分清敵友”，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對帝國主義國家的人民也要爭取團結(jié)。在策略上，要“細水長流”，要“彎弓不發(fā)”。這些都是毛主席講的。策略上“后發(fā)制人”比較主動。帝國主義先打我們，先侵略我們，我們再后發(fā)制人?！安粸樘煜孪取?，這是老子的思想，被運用在外交斗爭上了。然后，怎么區(qū)別對待，要團結(jié)大多數(shù)，這些思想都在慢慢形成。等五項原則出來以后，經(jīng)過萬隆會議，就更清楚了。

經(jīng)過第一次使節(jié)會議，從政策上、路線上明確了許多東西，組織紀律、業(yè)務工作得到了鍛煉。在巴基斯坦，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外交授權(quán)有限”，要提高紀律性，不能隨便講話，要多請示，多報告。我無論走到哪里，對下面常講的一個例子就是韓念龍挨批那件事情，用來教育新干部。

從外交部辦公廳到亞非司

1955年我因病從巴基斯坦回國。回國后，就回到外交部了，被分配到辦公廳工作。辦公廳有機要處、檔案室等。我們那是辦公廳的一科，管翻譯，還編了一份外交通訊。這份內(nèi)部刊物叫《外交業(yè)務》，就是從各個司、局組稿，業(yè)務上有什么總結(jié)、經(jīng)驗交流之類，就刊登在那上面。

剛?cè)サ臅r候我擔任秘書處翻譯科副科長，負責編輯外交部內(nèi)部業(yè)務交流刊物和管理口、筆譯譯員的工作。當時秘書處由岳良分管。岳良原來在公安部一部門任局長，差不多在我回國的同時，他擔任外交部辦公廳副主任。翻譯科里面的人就多了：冀朝鑄、過家鼎和邱應覺是搞英文的，還有裘克安，由他來定稿；搞法文的齊宗華和搞俄文的李越然當時不在外交部，后來是一起參加第二次日內(nèi)瓦會議的。還請了北京外國語學院的教授周玨良。后來我們進入聯(lián)合國以后，也把他調(diào)去了。還有后來駐加拿大的大使張毅君。那時候排得上號的大翻譯是冀朝鑄和過家鼎。

一開始，外交部最忙的，一個是蘇歐司，開始是伍修權(quán)當司長；另一個是亞洲司。別的司都是冷門，美澳司連一個建交國家也沒有。柯柏年司長就坐在那里搞研究，編資料。后來成立的西亞北非司也是這樣子。萬隆會議后，反殖民主義的浪潮、獨立運動的浪潮、民族解放的浪潮席卷亞非大陸。這個時候，這方面的事情就比較多了，就單獨成立了一個西亞北非司，一般稱為亞非司。

當時是外交部初創(chuàng)階段，在亞非司是西亞、非洲兩個科辦事。我是西亞科的科長，孫浩是非洲科的科長。司長是柯華，副司長是何功楷。兩個專員，一個是宮達非，一個足李玉池。那時西亞事務不多，我記得只有一個敘利亞是建交國，就管這一個使館，其他的只好搞調(diào)研。當時在黎巴嫩還有個商務代表處，大部分阿拉伯國家都還沒有建交。1958年7月，伊拉克政變，以卡塞姆為首的“自由軍官組織”推翻了費薩爾王朝，建立了以復興黨為主的政權(quán)，阿里夫當總統(tǒng)。8月中伊就建交了。所以，我在西亞科里主要就搞些研究。這段時間從外交業(yè)務上來說，我覺得受到鍛煉的是我們一些領(lǐng)導人出訪都點了我的名，要我隨訪，從而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

加納是中部非洲第一個獨立的。1957年3月，中央派聶榮臻元帥當特使出訪加納，也要我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聶帥。我?guī)退x報，做一些翻譯工作。聶帥也挺有意思，因為他留過法，勤工儉學的嘛，到瑞士的時候，他想到巴黎，但是不能去，因為沒有外交關(guān)系。他想起當年在法國的情景，想吃頓法國菜，懷懷舊，就讓中國駐瑞士大使李清泉清客，在洛桑一家很好的法國飯店吃了一頓。他點菜，讓大家嘗嘗地道的法國大餐。然后又繞道到倫敦，住在代辦處里，當時還是中英代辦級外交關(guān)系，宦鄉(xiāng)是代辦。與蘇聯(lián)大使見了一次面，就是后來在聯(lián)合國與中國對立的馬立克。他介紹了一些情況，晚上看了一場電影。然后就到加納。加納的恩克魯瑪是非洲第一個獨立國家的民族英雄。與他談了一次，基本上把建交的原則定下來了。這是我第一次正式參與外交交涉活動。

第二次就更重要了。1960年中印邊界已經(jīng)開始緊張了，那年4月，周總理和陳毅副總理兼外長去緬甸、印度、尼泊爾等國訪問，要我跟著去。后來，陳老總見到我就說“周南，召南”?！墩倌稀肥恰对娊?jīng)》第二章的題目。

將軍本色是詩人

說到陳老總，在此想多說幾句。

1958年2月11日，毛澤東免去周恩來兼任的外交部長職務，任命國務院副總理陳毅兼任外交部長。我記得他上任那天，我們科級以上干部到外交部禮堂開會。在會上，他對大家說：“你們外交部的文件我已經(jīng)看了一些，還是很有水平的嘛。小平同志找我談了一次話，代表中央讓我當外長。毛主席讓我當外交部長，我這個人講話容易走火，我說不搞，但還是一定要我干，那我就搞吧。這是黨對我的莫大信任。但是，同志哥喲!你們可要記住，巴黎和會上克里蒙梭逼著顧維鈞簽字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我們是代表站起來的偉大的中國人民的，誰想再欺侮我們，都要堅決頂回去!莫要學李鴻章，也莫要學法門寺里的那個賈桂，在洋大人面前奴顏婢膝，總像是矮了一截，挺不起腰桿子?！覀兝^承的爛攤子，是一百多年內(nèi)憂外患造成的。我們這一代人要樹立個雄心壯志，使偉大的中華民族重新富強起來!叫做人窮志不短。古人說，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么!”揮灑自如地講了一些話，鼓勵了大家一通。

我對陳老總第一次留有印象還是在朝鮮。宋時輪、韓念龍他們都是華東野戰(zhàn)軍的，也就是第三野戰(zhàn)軍，都是陳老總的部下。當年在朝鮮戰(zhàn)場志愿軍九兵團駐地，我們沒肉吃，肉都給美國俘虜吃了。大家饞的話，就弄支卡賓槍，到野外、到山頭上去打野狗。打了野狗，開個洋葷，再到宋時輪那兒要點白酒，晚上就坐在土炕上，我們就聊起來了。韓念龍對陳老總很尊敬，他就講他在新四軍時候的事。

陳老總在三野部隊的威望是很高的，文化水平比他們都高。他去法國勤工儉學，和總理、聶帥都在一塊兒。回來后他又在北京經(jīng)歷過一段文學生涯，還寫過稿子，辦過小報。后來參加革命，南昌起義的時候，陳老總是武漢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的中共委員會書記。1927年8月2日，他和2000多名教導團的戰(zhàn)士從武昌東進。8月8月，陳毅在臨川(撫州)追上了南下途中的南昌起義軍，見到了周恩來。8月12日，周恩來在宜黃分配陳老總擔任第二十五師主力團七十三團指導員。周恩來笑著對陳毅說：“派你干的工作太小了，你不要嫌小?！标惱峡偹斓鼗卮穑骸笆裁葱〔恍×?你叫我當連指導員我也干，只要拿武裝我就干。”

陳老總在黨內(nèi)算是有文采的。尤其是陳老總喜歡寫一些古詩詞，出口成章，不加修飾。1964年，陳老總寫了《六國之行》(七首)，還寫信給毛主席，請他“潤飾”。毛主席也果真修改了幾個字，而且還回了一封信。那首經(jīng)毛主席修改過的詩還是不錯的：

萬里西行急，乘風御太空。

不因鵬翼展，哪得鳥途通?

海釀千鐘酒，山裁萬仞蔥。

風雷驅(qū)大地，是處有親朋。

國共合作時期，陳老總曾經(jīng)對軍調(diào)部濟南第七執(zhí)行小組美方代表雷克上校說過：“我的興趣不在軍事，更不在戰(zhàn)爭，我的興趣在藝術(shù)。我愿意做記者。20多年前我就是一個新聞記者。我喜歡寫小說，當我的書出版時，我將首先送一本給你?！?/p>

在朝鮮期間，有一天晚上，韓念龍坐在炕頭上，給我們講陳老總的《梅嶺三章》。那之后我對陳老總就很敬仰，覺得他這個人非常豪放。

1960年4月訪問尼泊爾時，周總理在加德滿都曾不無驕傲地向數(shù)千與會者介紹陳老總：“他是一位元帥，同時又是一位詩人?！?/p>

在離開尼泊爾前一天晚上的國宴上，不開燈，用的是蠟燭。陳老總詩興大發(fā)，即席發(fā)言，吟誦了杜牧的一首《贈別》：

多情卻似總無情，

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

替人垂淚到天明。

當時是冀朝鑄當翻譯，他愣了，翻譯不出來。我就在旁邊提醒他，白話大概是這么個意思：“蠟燭燃燒起來，好像是人掉眼淚的樣子?！贝笠庹f了一下，這樣才過了關(guān)，要不然就卡在那兒了。

周總理在印度舉行記者招待會

回過頭來再講我隨周總理和陳老總率領(lǐng)的代表團出訪緬甸和印度等國的事。從北京到昆明，我們休息了兩天，住在龍云過去的公館，此時是省府的招待所了。從那兒出發(fā)，第一站到緬甸，很順利。這一次，中緬邊境條約也談得差不多了，所以大家很高興。在仰光正好趕上潑水節(jié)，緬甸總理邀請我們參加。周總理、陳老總都換上了緬甸的衣服，戴著小檐帽，穿著“沙龍”?！吧除垺本褪且粔K布這么一掖，像女同志的裙子似的，上面一個小褂。天很熱，少男少女上街，拿著水，彼此潑來潑去。周總理和陳老總也跟他們一起潑，一邊潑一邊哈哈大笑，歡快舒暢得很。陳老總高興地叫道：“好涼快!好涼快!”同周總理一道，端起水盆朝緬甸的青年們身上潑去。

一到印度的新德里，那簡直是天壤之別。到印度，陳老總就沒有工夫?qū)懺娏恕Ｓ《入m然也派一些主要官員去迎接，但氣氛非常低沉，路上也沒有夾道歡迎，走了一段還看見有人打著黑旗，抗議我們對西藏如何如何。氣氛完全不對。周總理本來下定決心要和尼赫魯好好談談，通過談判來解決有爭議的邊界問題。但是，當時尼赫魯受美國和赫魯曉夫的鼓勵，有恃無恐，根本不想談。所以那一次訪問雙方談得很僵。陳老總跟印度的外交部長兼國防部長梅農(nóng)談判，一進會談的那間房子，梅農(nóng)指著我頭一句就說：“他是什么人?怎么也來參加?”陳老總說：“這是我們自己人啊，我們信得過的人啊?！边@樣他就沒話講了。在這種氣氛下，談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沒有什么結(jié)果，雙方只交換了各自的有關(guān)文件。

臨走之前，周總理還開了一場記者招待會，向150多名印度和其他國家的記者詳細地闡述了中國合情合理的立場，贏得了很多同情。那是1960年4月25日深夜，記者會上，英國《每日郵報》記者阿特金森問：“你對你在新德里的會談，是否感到高興?因為中國沒有放棄一寸土地給印度。我愿意提醒閣下，印度在這次會談的基礎(chǔ)，就是要中國洗刷侵略?！敝芸偫砘卮鹫f：“中國從來沒有侵略任何國家的土地，而且在歷史上一向被人侵略?，F(xiàn)在中國還有土地被別人侵占，例如臺灣。我很高興，中印兩國總理在會談中完全同意雙方不提領(lǐng)土要求作為談判的先決條件。這證明會談是在友好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至于說到侵略別人的土地，這位先生代表英國報紙，當然會知道，英國到現(xiàn)在還占領(lǐng)著中國什么地方?！北泵佬侣劼?lián)盟和婦女新聞社女記者謝巴德問周總理：“你可否考慮邀請艾森豪威爾訪問北京，但并不因此約束美國要承認紅色中國?”周總理回答說：“你的好意卻被你提出的條件打消了。因為既然美國不承認新中國，中國如何能夠邀請美國的元首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訪問北京呢?”謝巴德又俏皮地問：“你作為一個62歲的人看來氣色異常好，你如何注意自己的健康?是否經(jīng)常運動?或者有特別的飲食?”周總理回答：“謝謝你。我是一個東方人，我是按東方人的生活方式生活的?！庇鴱V播公司駐新德里記者惠勒問周總理：“在你同印度領(lǐng)袖的會談中，他們是否提出了中國侵略了印度的問題?對這樣一個基本分歧，兩國在會談中如何解決的?如果這個問題在兩國總理會談中沒有解決，官員們會談又如何能解決呢?”周總理回答：“這是西方帝國主義的想法。在這次會談中，我們沒有提出這樣的問題。如果印度政府的首腦們提出這樣的問題，不僅不合乎客觀事實，而且是不友好的。我只能說，我們兩個友好的國家不愿意在這一點上滿足西方國家的希望?！被卮鹧院喴赓W，且話中有話，意味深長。一方面，周總理在當時自然不便在西方國家面前公開暴露中印分歧；但是，另一方面，“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種深層分歧在中印兩國關(guān)系中已存在很久。所以，周總理在批駁西方媒體的同時，不能不含蓄委婉地奉勸印度政府幾句。記者招待會一直開到26日凌晨1時。

訪印之后，我們接著又訪問了尼泊爾。4月28日深夜10時30分，周總理、陳老總快要離開加德滿都的時候，又舉行了一場記者招待會。在回答一位印度記者提問時，周總理拉出了尼赫魯：“尼赫魯總理26日在議會上的講話對中國不很友好。我25日晚上在德里的記者招待會上的講話對印度是很友好的。尼赫魯總理怎樣對待我們呢?他當面不說，可是，我們一走，就攻擊中國政府侵略。這不是對待客人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使我們非常痛心，特別是因為尼赫魯總理是我們所尊敬的?！薄拔覀兞私饽岷蒸斂偫砜赡苡欣щy，但是，中印十億人民的團結(jié)是極為重要的。不是為了友誼和尋求合理解決邊界問題的途徑，我們不會到德里。難道我們?nèi)サ吕锸菫榱俗屓思医形覀兦致哉叩膯?我希望你們把中印人民是兄弟這種感情傳達給印度人民?！?/p>

在周總理回答問題的間隙，陳老總插話：“我要提醒你們注意：中國是一個受損害的國家。我要強調(diào)地說，中國是一個受損害的國家?！标惱峡偪犊ぐ旱卣f：“我們是以大局為重，對一切挑釁都采取了極大的耐心和克制的態(tài)度。我們希望我們的克制不要被誤解為軟弱的表現(xiàn)?！?/p>

剛腸迅雷發(fā)叱咤

陳老總和周總理是相反的，作風不大一樣。他細節(jié)不管，在大的原則問題上，是非、愛憎非常分明，敢講話，也勇于承擔責任。陳老總也有憤怒和咆哮的時候。有一次好像是為了兩個超級大國搞核壟斷和核訛詐，他在同外國記者們談話時大發(fā)雷霆，義正詞嚴地譴責了霸權(quán)主義行徑。

1965年9月29日，陳老總從外地返回北京，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東大廳舉行中外記者招待會。他回答了記者們提出的一系列重大國際問題，坦率地表明了中國人民不怕帝國主義和新老殖民主義壓迫、挑釁、進攻的堅強決心。當日本記者問到中國發(fā)展核武器的情況時，陳老總說：“中國爆炸了兩個原子彈，我知道，你也知道。第三個原子彈可能也要爆炸，何時爆炸，請你等著看公報好了。原子技術(shù)，運載技術(shù)，當然是比較復雜的技術(shù)，中國人，亞洲人，非洲人，只要努力，完全可以掌握。中國并不是根據(jù)有沒有原子彈來決定外交政策?！蹦菚r，赫魯曉夫諷刺我們，說中國人連褲子都穿不上，還要花錢搞原子彈。陳老總就說，我們寧可不穿褲子，也要搞原子彈。結(jié)果原子彈搞出來了，褲子也有得穿。你不搞這個不行啊，要受人家欺負啊。

在回答另一個帶有挑釁性的問題時，他咆哮了。他大聲說：

中國人民在反對帝國主義的戰(zhàn)斗中，愿意作出一切必要的犧牲!今天美國是否要同中國進行大戰(zhàn)，這要由美國總統(tǒng)和五角大樓來決定。對于美帝國主義，我們不存任何幻想。為了反對美國侵略，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如果關(guān)帝國主義決心要把侵略戰(zhàn)爭強加于我們，那就歡迎他們早點來，歡迎他們明天就來。讓印度反動派、英帝國主義者、日本軍國主義者也跟他們一起來吧，讓現(xiàn)代修正主義者也在北面配合他們吧，最后我們還是會勝利的。偉大的蘇聯(lián)人民和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不會準許他們的領(lǐng)導作出這樣罪惡的決定。究竟是美帝國主義滅亡，還是全世界人民滅亡?肯定是美帝國主義滅亡，全世界人民大翻身。中國有一句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

這一席話引起外界很大震動。后來，他對部里的干部說：“古人云，‘文王一怒而安天下’。我陳毅沒有什么大本事，但是巴黎和會上克里蒙梭逼著顧維鈞簽字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這句話陳毅說過不止一遍。當時，上海有人主張“中國應該做美蘇的橋梁”，陳毅聽后十分反感，他還和毛澤東談到這件事。毛澤東非常尖刻地譏諷說：“這話的意思就是要中國人腦殼朝地，背拱起來，讓美國人從中國人背上走到蘇聯(lián)去，讓蘇聯(lián)人從中國人背上走到美國去。我們能這樣干嗎?”陳毅說：“主席挖苦得對，誰愿意干誰去干，我這個外交部長是不干的。巴黎和會上克里蒙梭逼著顧維鈞簽字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

“文革”的時候，陳老總被批得很厲害，因為他敢講話啊。他曾說過這樣的話：

現(xiàn)在把劉少奇的100條罪狀貼在王府井，這是泄密!八大的政治報告是政治局通過的嘛，怎么叫他一個人負責呀?

朱老總今年81歲了，歷史上就是“朱毛”、“朱毛”，現(xiàn)在說朱老總是軍閥，要打倒，人家不罵共產(chǎn)黨過河拆橋呀?!

賀龍是元帥、副總理，怎么一下成了大土匪?這不是給毛主席臉上抹黑嗎?!

這樣一個偉大的黨，只有主席、林副主席、周總理、伯達、康生、江青是干凈的，承蒙你們寬大，加上我們50-．-\"副總理。這樣一個偉大的黨，就只有這11個是干凈的?如果只有這11個是干凈的，我陳毅不要這個干凈!把我揪出去示眾好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敢站出來講話，一個銅板也不值!

在和“控訴駐外使館反動路線罪行大會籌備處”的代表談話時，陳毅憤怒地指出：“現(xiàn)在大字報越寫越多，字越寫越大，水平越來越低。什么‘打倒大軍閥朱德’，朱德同志怎么成了大軍閥?這不是給我們黨臉上抹黑嗎?一揪就是祖宗三代!人家會說，你們共產(chǎn)黨怎么連81歲的老人都容不下!”“什么‘打倒大土匪賀龍’，賀龍同志怎么成了大土匪?這是中央根本不能同意的。賀龍是政治局委員、元帥，現(xiàn)在要砸爛狗頭，這能服人嗎?”

當然，這些話都被報到上面去了?！岸履媪鳌钡臅r候他們不是面對面地斗了一通么?就陳老總講話比較厲害。他說：“把毛主席捧得很厲害的，不一定就是好人?！睂嶋H上說的是林彪。1968年10月，毛主席在上海會見阿爾巴尼亞客人時，曾直言不諱地說：“對陳毅，我也不高興他，但找一個外交部長也難呀!所以，我主張對他‘炮轟’，不‘打倒’?！泵飨@里說得十分坦率。后來，在參加陳毅的追悼會時，主席終于對張茜同志講了：陳毅是個好同志啊!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周總理的風格和陳老總的風格是不一樣的。周總理在外交上揮灑自如，他對國際上的問題了如指掌，五項原則也是他提出來的。在重大方針的掌握上很有分寸，在待人接物上又十分細致周到，處處為人家考慮，而要求自己卻十分嚴格，公私分明，十分清廉。我記得后來到聯(lián)合國的時候，一位孟加拉國的大使跟我講，他對周總理永遠不能忘記一件事。我問什么事，他說，他有一次到周總理那兒吃晚飯，天很冷，他沒帶外套，周總理就讓人把他自己那件大衣披在他身上，讓他穿回去。

新中國剛成立的時候，周總理兼外長。20世紀50年代初期，他管外交部管得很嚴、很細，這也培養(yǎng)、鍛煉出一批干部。開始大家都不是干外交的，這些人里有從部隊上來的，有長期從事秘密工作的，也有地方上來的。誰也不懂外交，一開始就可能打亂仗，政策思想有時也有點混亂，外交禮節(jié)一點也不懂。那時候，周總理就抓組織紀律，抓作風建設(shè)。周總理是很受人尊敬的，外國人都很尊重他。他思維敏捷，很有風度。他長期跟外面接觸，抗戰(zhàn)時期長期在南方局、重慶八路軍辦事處搞統(tǒng)戰(zhàn)工作，跟各方人士接觸都很多，為人處世都很得體。重要外交宴會周總理管得很細，座位表他要親自過目，看排得恰不恰當，誰放第一誰放第二，排錯了就可能變成個政治問題，被認為是有意貶低你所代表的國家。出席宴會他穿戴很整齊，要求身邊人也要穿得很整齊，認為不整齊是對客人的不尊重。有一次在北京飯店舉行一個招待會，宴會還沒有開始，中國方面的一位相當級別的干部在走廊上讓周總理碰見了。他當時穿的是中山裝，風紀扣敞著。周總理見著他就訓了一通：你這是個什么樣子!客人看到你，覺得你蔑視人家，不尊重人家。后來大家在這方面也都很注意。

因為毛主席是晚上辦公，但總理不行啊，他白天辦公，要處理很多事。但是晚上主席隨時要找他，這樣，晚上又不能睡覺，他要向主席匯報。他也養(yǎng)成了晚上開會的習慣，很辛苦。我去聯(lián)合國前夕，他在人民大會堂召集代表團成員開會。會開得很晚，一直開到凌晨3時。那次，他把我們找去，坐在那兒，從頭到尾一件事一件事地問：多少人啊，住什么房子啊，什么飛機啊，沿途情況怎么樣啊，很細。而且會沒開完，半夜還吃了夜宵，一人一碗面條，吃完繼續(xù)開會。實在太累了。

我在他中南海西花廳家里也吃過一次飯。1956年7月，埃及宣布收回蘇伊士運河的時候，全北京都游行示威，我也參加了。接著，周總理會見埃及首任駐華大使哈桑·拉加卜。拉加卜大使是一位將軍，當時周總理還兼外交部長，副部長章漢夫也去了，要我去幫助翻譯。周總理跟他交談，詳細問他戰(zhàn)情、戰(zhàn)況。為表示友好和支持，特意請拉加卜大使吃了一頓飯。周總理表示：“你們在我們的西面，在反殖民主義斗爭的最前線。你們的勝利就是我們的勝利。”“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將盡一切可能支持埃及人民維護蘇伊士運河主權(quán)的英勇斗爭?！痹陲堊郎?，總理也問了一下我的情況。去聯(lián)大那次在人民大會堂也是吃夜宵，面條端上來了，熱氣騰騰的，有幾根肉絲。那次到得很晚，都快12點了，到后來都有點坐不住了。第二天就要出發(fā)了。后來我才明白，他的作風恐怕跟他所處的地位有關(guān)，不知是不是習慣問題。他寧愿抓這些細節(jié)工作。黃華跟他多年，多少也受到了一些影響。總理也是忍辱負重啊，雖然在“文革”的時候說了一些違心的話，但是也保護了不少干部，真是不容易啊。小平同志抓大不抓小，小事一概不問。他就是抓大KSDS很謹慎，他有個處境的問題。后來主席不是批評他“大事不研究，小事天天送”嘛。但他有他的難處。

在“文革”前，周總理訪問坦桑尼亞，那時候他很高興，因為跟尼雷爾已經(jīng)交成朋友了。尼雷爾非常尊敬他，把執(zhí)政黨的全體中央委員和主要干部都召集起來，讓總理作報告。總理就住在簡陋的總統(tǒng)府。我們給總理送去些吃的，他就批評我們，說人家給我們吃什么我們就吃什么，否則不尊重人家。后來他就抽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到我們使館，喝了一點綠豆粥，然后跟大家跳舞，一塊唱歌?？偫硖锰貏e好。

朔雪炎風俱是家

1961年，繼加納獨立之后，東非又實現(xiàn)一個大的突破，就是坦噶尼喀宣告獨立。原先坦噶尼喀和桑給巴爾是兩個國家，后來兩國于1964年4月合并了，叫坦桑尼亞聯(lián)合共和國。這就在東非打開了一個缺口。中央很重視，周總理點將點了何英，何英就當了駐坦桑尼亞大使。他就要我跟他去。那幾年非洲大陸正是風起云涌的時候，那里也是當時我們外交工作的重點地區(qū)。而坦桑尼亞所處的地位是東中非民族獨立運動的主要前沿陣地，非統(tǒng)組織的解放委員會總部設(shè)在那里。它周圍都還沒有獨立，正在爭取獨立，包括肯尼亞、烏干達、贊比亞、納米比亞、南非、莫桑比克等。它們民族黨派的頭頭都在那里設(shè)立辦事處，而且經(jīng)常在那里出沒，并找我們使館聯(lián)系，尋求中國的支持。

當時使館有一位政務參贊，一位商務參贊，下邊設(shè)有研究室、辦公室、機要處等。我在研究室，開始是二等秘書，過了一兩年就是一等秘書，研究室主任。當時我們的任務一是研究形勢，二是開展對周圍國家民族獨立運動的支持。

經(jīng)過在坦桑尼亞的幾年鍛煉后，我在外交業(yè)務上應該說已經(jīng)入門，大體上能夠比較獨立地處理一些問題了。

沒兩年，國內(nèi)“文革”開始了。1959年反“右派”運動時的災難，有幸被我躲過了，但是“文革”就不行了?！拔母铩钡臅r候我在坦桑尼亞，先是發(fā)來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接踵而來的是批“彭、羅、陸、楊反黨集團”的文件。彭真啊、羅瑞卿啊、陸定一啊、楊尚昆啊，這些都是黨的老干部，大部分還是長征干部，怎么一下子成了“反黨集團”呢?當時以為很快就過去了，沒想到接下來問題更嚴重了。我們在使館嘛，總認為還是避風港。結(jié)果外交部也發(fā)了指示，要使館也開展“反對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的運動。

當時國際上也有一些極左的東西。有一個奧地利人寫信給中共中央和恩格斯著作編譯局，除了對中國“文革”運動和紅衛(wèi)兵行動表示大加贊賞外，還對中國駐奧地利商務代表處的有關(guān)人員衣著、用車過于高級、豪華提出批評，說什么商務代表處過著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坐著奔馳轎車等等。還有一個坦桑尼亞群眾來信，對中國在外事活動中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作風”提出尖銳批評。這個坦桑尼亞人批評駐達累斯薩拉姆中國大使館在外交活動中講排場、擺闊氣，還說中國駐坦桑尼亞大使何英夫人“珠光寶氣”。他指的是王浩。其實王浩這個人我們很清楚，最土了，也不會打扮。出生在山東膠東地區(qū)的貧農(nóng)家庭，從小很苦，后來到了東北，在四野的時候和何英結(jié)婚了。到了外邊也不會打扮，文化水平也不是很高，頂多穿個旗袍，參加宴會的時候戴根項鏈，僅此而已。什么“珠光寶氣”啊?當外交官總不能穿得破破爛爛吧。

這封信毛主席親自批示后退給了陳毅。毛主席認為“寫得很好”，還批了一句：“來一個革命化，否則很危險。”電報發(fā)過來，這下就把火給點起來了。一些干部原來對何英有些意見，他們就和群眾聯(lián)合起來造反，逼著何英說他執(zhí)行“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要他檢討。何英被逼無奈，只能左一次檢討右一次檢討。

除了何英之外，我就是被整的第二號人物了。我當時是一等秘書，又是政治助理員。使館有地位比我高的，覺得何英重用我了，就聯(lián)合“造反派”批我。我覺得不公道，所以我就抵觸，不檢討。我說我要回去向部里領(lǐng)導說明情況。接著1967年初就把我們調(diào)回去參加運動。當時回來的時候還抱著這么一個心態(tài)：我要向組織上把問題說清楚。但是到了廣州，報上就宣傳“一月革命”、“上海人民公社”了。我越看越不對勁了，這是怎么回事呢?黨的組織不要了?回到北京一看，你要向部領(lǐng)導講明情況，部領(lǐng)導除了少數(shù)幾個，一個一個也在檢討，都是被打倒的對象。各個單位和各個使館的造反戰(zhàn)斗隊都已經(jīng)形成了，我們只好挨批，沒有喘息的機會，也沒有說理的地方。有關(guān)我的大字報上也打叉，拉上我陪斗。我們那個使館就我們兩個人被斗，其他的領(lǐng)導支持“造反派”了，被結(jié)合了。很別扭，我們幾次檢討都通不過。幾次想擺脫，不成功，卻被捆得更緊。

1968年底左右，我以“戴罪之身”被下放江西上高縣的外交部“五七干?！?。當時我的家還在王府井北邊的八面槽的一個小雜院里。我準備到了江西就不回來了，當一輩子農(nóng)民。當時年紀還不算太大，40余歲的樣子。

過了兩年，大概是1970年底，忽然接到調(diào)令，讓我回去。當時聽說部里有還在工作的老同志對我比較欣賞，說此人不應該埋沒在農(nóng)田里。我不清楚是哪一位的建議。開始的時候戰(zhàn)斗隊還不同意放人，說此人還沒有改造好，學習毛主席著作不積極，讀古書，看小豬。我有時候沒事干就看豬圈里生下來的小豬崽子吃奶，一坐就是半天，很有興趣。他們就說我讀古書，看小豬，不讀書。“不讀書”是指不讀毛主席的書。

這個時候，英國路透社駐印度分社的原首席記者納維爾·馬克斯韋爾到牛津大學教書，寫了一本《印度對華戰(zhàn)爭》的書。他在印度期間讀了大量檔案，書中說明當年中印邊境的挑釁是印度方面的不對，他們用“前進政策”，怎么樣一步步在西藏蠶食中國的領(lǐng)土，都寫得很詳細。周總理聽說了，認為這個很重要，要給中央的一些負責同志看，要內(nèi)部發(fā)行，就得組織一部分人翻譯。就借這個名義，把我給“借調(diào)”回來了。那是1970年底1971年初的事。

我們在外交部找了一間房子開始工作。當時這個小組搞了一個臨時支部，讓我當支部書記。小組行政工作讓柯柏年負責?？掳啬晔亲钤绲拿腊乃舅鹃L。還有龔普生、吳景榮、田進以及韓敘的夫人葛綺云。葛綺云的字寫得很好，就請她幫忙抄稿子。大家分頭翻譯，然后交給我審閱和定稿。因為我跟隨周總理訪問印度的時候，對中印邊界爭端的原委比較熟悉，翻譯這本書自然就比較方便了。大概半年左右時間就把這本書翻譯出來了，因為是6個人一起，就署名“陸仁”，在內(nèi)部發(fā)行了。

1971年7月，在基辛格訪華前夕，基辛格在哈佛大學的一個朋友、澳大利亞工黨的一個顧問羅斯·特里爾要訪華。當時外交部非常重視，覺得可以通過他了解美國的政情，同時可以了解基辛格的一些情況，于是特別派我和新聞司的一個處長，還有一個翻譯接待他。我們?nèi)齻€人陪羅斯·特里爾參觀訪問。一天，我們乘車從西安到延安，路上下雨了，道路塌方，我就下車清理石頭。特里爾也下車來幫忙?？墒窃诹硗庖惠v汽車上的某國外交官就坐在車里，袖手旁觀。路上，他也試探我們對“文革”的態(tài)度，我也不好直說，就用一些古詩詞給他作一些暗示。他后來在書中描寫到我時這樣說：“此人是一個身材高大、性情克制、具有中國傳統(tǒng)學者風范的官員。他臨危不懼的冷靜態(tài)度，隨時可以引述古典詩詞的記憶力，以及無法給予我正確答案時，仍然極力避免說謊話。有時會用隱喻，古詩或其他中國式的間接手法，透露一點真相?！彼[隱約約看出了我對“文革”的不滿。他回去寫了一本書《八億人口：真實的中國》。這本書在美國很暢銷，因為美國當時還沒有一個人深入中國內(nèi)地了解中國“文革”時期的狀況。

羅斯·特里爾還沒走，基辛格就來了。我們到南京的時候，澳大利亞工黨的代表團正好也在那里。工黨主席惠特拉姆是團長，他正巧要參加下一屆的競選，聽到我們新華社的廣播，知道了基辛格秘密訪華這個消息，全團歡欣鼓舞。為什么呢?連基辛格都來了，說明他們來對了，下次大選他們肯定有希望。我們一起坐火車，連夜到上海。他們都不睡覺，喝啤酒，一杯接著一杯喝。

(參加本文撰寫及整理的還有：吳惠娟、金筱、傅錚錚、黃麗娜及莊玲玲。謝絕任何形式的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