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米鎮(zhèn)，一九四二年的冬月下了場大雪。

雪，從頭天夜里就開始飄，一直飄過第二天大清晨也沒歇下來。漫無邊際的白將白米鎮(zhèn)上上下下刷得嚴嚴實實，北風(fēng)呼呼地揚著雪末兒，沒一袋煙功夫就把有根吹得跟個白人似的。有根捂了捂耳朵，又把手湊到嘴邊呵出暖氣想溫暖一下，可白乎乎的氣透過手指縫一下子沒影了，歪歪肩膀，挎著那個筐居然還掛著一兩根冰凌凌。有根爺這么早就出來??？迎面走近的是白秀才的二小子，白小宇。

噯，拾點柴火！有根放下筐，擤擤鼻涕朝白小宇咧嘴笑道，這么早，也起來了呀？天老冷的，窩在被子里多好，你小子不會享受，這人呀，前三十歲睡不醒，后三十歲啊，想睡都睡不著了，你呀，有得睡不好好睡，改等你想睡了，怕沒那個福了！

是嘛，難怪有根爺你每天都起那么早，原來是睡不著??？可能是雪花飄到白小宇脖子里了，他縮縮脖子問道，這么厚的雪，能拾到柴火？

今年冬天出奇地怪，長這么大我還沒見過這么大的雪呢？

有根瞅著白小宇問，你這是往哪去呀，看你慌慌張張？

我父昨晚咳了一宿，我伊讓我到鎮(zhèn)西請黃神仙！

那你趕緊去，晚了，那黃神仙讓酒一灌就真的神仙了。有根摸摸下巴禁不住笑了，路上過細點，聽三家村的人講，縣城駐進日本鬼子了，沒準這幫強盜一夾馬屁股跑到我們白米鎮(zhèn)了，早去早回！

嗯，有根爺，你也早點回去歇著，省得凍病了！

有根望著白小宇在過西橫橋時踉蹌了一下，就扯著嗓子喊了句，過細些，莫摔壞了骨頭！白小宇可能聽見了，側(cè)過身來朝有根揮了揮手。唉，這天怎這么冷呢？有根使勁搓著臉皮，鼻子搓得跟紅蘿卜頭似的。轉(zhuǎn)到南街碰見光棍李二毛縮著個身子骨朝大門口尿尿，有根說，你這個渾小子叉著小雞尿尿不怕檐下掉塊冰給你砸斷了呀，穿點衣裳走遠點別把自家的風(fēng)水給尿沒了，一輩子就這么打光棍不怕夜里燒得慌？

有根爺看你盡胡說，早上沒呷上兩口？李二毛像抖雨傘一樣抖著小雞，幾滴黃澄澄的尿液打著弧線飄到雪地上烙下幾個黑洞。這么早，你這是尋什么寶??？

尋什么寶？日本鬼子都殺到縣城了，我看過不了幾天咱這白米鎮(zhèn)要出事了！有根攏起手袖，若有所思地朝李二毛說，你小子這幾天也別亂跑，莫讓日本鬼子逮去喂狗了，聽說日本人那狗跟狼一樣，架子跟小牛似的，專吃人肉！

你聽誰說的呀，盡鬼話！不跟你說了我回屋了！李二毛一陣風(fēng)似地回屋了?？諘鐣绲慕置嬗懈粋€人從南走向北，又從北往回走。白米鎮(zhèn)讓一場雪捂得那么緊，就連小孩子的哭聲、老人的咳嗽聲都給蓋得嚴實。有根回到家，老伴早就把飯做好了，從灶臺飄出煮紅苕的香氣，彌漫著灶房。天凍人，少到外頭走動，聽人說日本鬼子昨日到三家村逮民工了，說是挖什么溝！

人家不種田不養(yǎng)魚的，挖溝干么事嘛？

聽白小宇說人家挖的是什么戰(zhàn)……有根一拍腦門，頓悟道，對，戰(zhàn)壕！對，就是戰(zhàn)壕，人家打仗用的，哪是什么溝呀！聽說挖得老深呢，就像你這樣的個頭一進去根本就見不到影了。

有根跟老伴一邊比劃一邊跺腳，給我煨個火盆，這腳丫都凍木了！

也不知道長壽長福這倆娃有沒有事，去大舅家都兩天了，也沒讓人捎個信回來！要是出了事，那可不得了？有根見老伴又在抹眼角，就唬她，要有事啊，也是天意！你說他大舅早不病晚不病非要趕到這一晌，他就病了，照我看這倆小子沒事，三歲知天命，他伊你還記得不，長壽三歲那年害了一場大病，就連黃神仙都擺頭說沒得治了，結(jié)果呢，殤過去三天活過來了，我看這孩子不簡單，那么一大關(guān)都闖過來了你說去趟三家村能有什么事呢？

說的也是，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老伴雙手合十朝著灶臺一個勁地祈求著。

你就省省心吧。再說老二長福吧，兩歲掉進屋后那水坑，喂得一肚子的水硬是沒有去見閻王老子！有根揭開鍋蓋夾了個紅苕給老伴，我說你就好好吃個苕，吃飽了歇著去！

我怎么吃得下去呀，聽說日本鬼子壞得很！

我看你是閑吃蘿卜淡操心，日本鬼子那么壞自然要遭報應(yīng)的，你就管好自己就好！有根端一碗苕出門了，說實話，有根昨晚為兒子的事一夜沒睡踏實。雪還在飄！幾條狗在雪地上撕咬著什么，偶爾發(fā)出幾聲吠叫。走上橋梁有根朝遠處伸長脖子，路上一個影子也看不見……

有根哥，吃早飯呢！

啊，吃飯！你、你這是到哪去呀？有根見明火扛著銃，去打獵？

是呀，這雪落得厚不拉嘰的，上山找找爪子印看能不能逮幾只兔子解解饞，嘿嘿！明火把銃擱在橋梁上摘下帽子，拍拍上頭的積雪，問有根，長壽他倆還沒回來？

噯，都去兩天了，真叫人揪心！

唉，可千萬別碰上日本鬼子，聽說那些鬼子盡吃人肉，長三只眼睛跟馬鬼虎怪一樣！明火接過有根的苕，叭啦叭啦狠啃兩口，一張口那白乎乎的氣騰騰地跑出來，你家的谷子交猴子了沒？

有根把半截紅苕放到碗里，咳口濃痰呸地一聲吐到橋底，一抹嘴說道，那猴子一天三敲門，谷子早讓他催沒了，這年也沒得過了，唉！你的交了沒？

前夜才交的！你說日本鬼子能有那么怕人？能比向陽山那狼還要兇？有根盯著明火問，我聽三家村的后生說，那日本鬼子長得矮不溜秋的，比冬瓜長不了多少，怎有那能耐敢跑到我們婁河縣占地盤？

誰說不是呢？人家有槍唄！

那槍狠得過咱們的銃？有根指著明火那管銃說，咱這老虎都打得，我看日本鬼子那槍跟咱們這銃差不多，天冷你上山過細點，莫讓狼咬了，上次那傷好了吧！

明火彎腰摸了摸大腿，好了，留了個好大的一塊疤！要是打著活物晚上過來喝盅酒？

好呀，早點去吧！

望著明火遠去的背影，有根揉揉眼又往遠處望了一會。風(fēng)呼呼地吹，天灰得怕人，看樣子這么冷的天沒什么人出門了。有根回屋。老伴說，老白怕是不行了？

怎么就不行了，早上小宇還請黃神仙了！

黃神仙剛打門口過，跟我擺頭說老白過不了今天了，大口大口地吐血，黑色的血！

是啊，那我得瞧瞧去，光屁股長大的伴兒怎么說不行了就不行了呢？有根嘆著氣，把碗擱上灶臺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走。老伴牽著他的袖口說，你就這么去呀，柜里還有點砂糖，你給捎去讓老白沾點甜氣，吐血那多傷人的病呀，唉！

嗯。你在家好生呆著，孩子怕是下午要回吧，要玩也玩得差不多了，一回來你就讓他們到老白家來給送送老白，聽見沒？

曉得，曉得。

老白的床邊坐滿人，都是過來看他的。老白人緣好，平常跟人沒紅過臉，病了總有人幫襯著。白小宇耷拉著個腦袋坐在床板上，倒是老白跟沒事似的，盡可能地咧著笑臉招呼來人坐。老哥啊，現(xiàn)感覺怎么樣了呀，哪痛不？

不痛不痛，吐完臟東西這人啊，輕松多了！還沒等老白把話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一口烏黑的血吐到腳板上，望著老白的臉雪地那樣白，有根勸老白不要說話了，好生躺著。

喂，老白，白秀才在不在家？門外傳來尖利的喊聲，好比燃著的鞭炮扔進河里，猛地一炸騰起水花，砰聲很陰很悶，堵在大伙胸口讓人窒息。不用猜來人就是猴子，白老財?shù)墓芗倚諏O，大伙對這尖聲再熟悉不過了。

喲，大伙都在呀！他娘的，這天凍死人了！猴子撣著肩頭的雪說道，噯，白秀才，你家的谷子還沒交呢，這都冬月了，該交了！

啊，孫管家實在過意不去，你看我父前陣子病了，把家里的谷子兌換點錢給抓藥了，你看能不能湊到明年一起交呀。白小宇掰著手指頭站了起來，一臉窘態(tài)，要不，開春過后我們想法子再交？

開春交，拿什么呀，交你娘的頭??？猴子橫了眼白小宇，轉(zhuǎn)臉朝床上的老白說，我告訴你老白，不管你家是病人了，還是死人了，這谷子得按時交，少一粒都不行，咱們合約上可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你也是念書人，后面的話我不說了？

猴子呸地吐口痰，娘的，什么味這么腥？老白，今兒不交也得交，白小宇趕緊呀，別站在這跟木頭樁似的，找你伊擔谷子去！

白小宇無助地望了眼有根。有根看不下去了，他叭啦一口煙，拿著煙桿磕磕鞋幫子，對猴子說，老白的為人大家是清楚的，他什么時候欠過東家的租呀，這不是有點難嘛，人嘛，哪有不遇個坎的，孫管家你就幫襯幫襯點，大伙都會念你的好！

念我的好頂個屁用！

欠賬還錢，欠命抵命！這個我懂，可我實在有困難呀，咳、咳咳……老白抿了抿嘴唇接著說，孫管家，你就開開恩吧，我替我全家給你下跪作揖了。說著老白要往床下爬，有根一把攔住老白，老哥，別這樣！不就是一點谷子嘛，今天不交我看他猴子能怎么樣？還能吃人呀，大伙說是不是？

周圍的人都點頭，是呀是呀！都病成這樣了，還逼租子！

猴子讓大伙這么一吵，倒給怔住了，態(tài)度較剛進來那會兒收斂了一些。他說，我今天收不到谷子，回去怎交待嘛？你們總要為我想想嘛！

……

砰、砰、砰砰。

接下來，屋外有人喊：鬼子來了呀，鬼子來了呀！有根心一驚，完了，完了！怕什么來什么！這日本鬼子怎來得這么快呀，狗日的鬼子！猴子一拍大腿，娘呀，鬼子來了！

什么鬼子呀？老白一臉迷茫。

白小宇說，父，是日本鬼子！前幾天殺到縣城了，這么快又跑到我們鎮(zhèn)了，這可怎么辦啊。有根爺，這、這怎么辦呀！屋里人們亂成一團，猴子的谷子也不要了，一溜煙跑得沒影。有根告訴大伙別慌，呆在屋里哪兒也別去，我一個人出去打聽打聽。白小宇要跟有根一起出去瞧瞧。有根朝他直擺手，不用不用，你呀，好好照顧你父就行了，就我一個人去！

不出一袋煙功夫。有根回來了，身后并且跟著一個人，前胸血淋淋的，看得人心驚膽顫！有根一拉明火，說吧，明火老弟你把剛才看到的跟大伙說說，別讓他們擔心！

小宇，給我倒碗水吧，渴死我了！白小宇給明火倒了碗水，明火一口氣給喝了個底朝天，一抹嘴說道，早上我不是上向陽山想打點什么嘛，往山腰走時無意間我往肖家村一瞧，我的娘呀，那邊好大的煙呀，剛開始我還以為哪家起火了，想看個仔細，就往山頂跑，你們猜，我看到什么了？

明火老弟，你有個正經(jīng)沒有，都什么時候還賣關(guān)子，你以為你是前街那劉大成說評書呀！趕緊挑要緊的說！有根把明火的腰捅了下，催他呢。

那我挑要緊的說吧，在山頂看見肖家村的人都在禾場上，黑壓壓的一大片，還有馬！黑馬，棕色的也有，一幫子人扛著槍在那吵嚷，我一看那不是傳說中的日本鬼子么？這不，我就跑回來報信了！

剛才那槍聲？

我打的，打了大伙才驚心呀，要不然那些爺們還窩在被窩里呢！

你前胸是、是怎回事？白小宇指著明火那血淋淋的前胸問道，中彈了？

沒有！兔子血！

你還真打到兔子了呀！有根朝明火身前身后瞅了圈，沒看到兔子就問，兔子呢？

唉，那雪地里不知翻多少個滾了，那兔子鬼曉得落哪了！明火咳聲問有根，現(xiàn)在我們怎辦，我看那些鬼子過不了多久準殺過來！我們跑吧？

跑？跑到哪呀，冰天雪地的！咳、咳。老白扶著床板要下來。

那總不能坐著讓日本鬼子過來抓吧，有根哥，你別老走來走去呀，想想法子呀！明火見有根背著手在跟前走動，就說，要不我們上山吧！

上山？

對，山上有個洞，很大，可以待上幾百號人呢！明火咂巴嘴，又說，這洞是我上個月發(fā)現(xiàn)的，外人不知道，洞躲得很隱蔽的，等日本鬼子走了我們出來，那不就沒事了么！

嗯，這倒是個好辦法，我看這法子行！有根一拍巴掌，低頭唉聲嘆氣的人們重新振奮起來，大伙都回家收拾收拾，就照明火說的那樣咱們躲到山里去！小宇，你可要把你父背好，嫂子別忘了把藥也捎上！就這樣吧，大伙趕緊動吧！

有根又補充一句：大伙把鄰里還不知道的叫一聲，別丟下一個！李二毛你腿快，要不各家各戶叫一聲吧！

那白老財家通不通知？李二毛摸著下巴問有根。

只要是人都要通知，都是一個鎮(zhèn)的，雖說這老財平常是摳了點，那猴子也不是個東西，但這次大家都幫襯一點，幾十年喝一河的水的，人不親那水還親呢！有根向李二毛一揮手，去吧，都叫到了！

東街的，西街的，北街的，南街的。黑壓壓一大片都集中在西橫橋堍，有根跟老伴走到前頭，那頭豬老伴死活都要牽著，雪地里豬東嗅嗅西拱拱，發(fā)出哼唧的聲來。再往身后看，牽牛的，扛包的，推車的，看這架式大伙好像不再回來似的。要這么干，再大的洞都塞不了呀。有根蹬蹬幾步跑上橋頭，一揮鋤頭大喊聲，大伙靜一下，我說幾句！

人們不再聊話了，仰臉望著有根，看他有什么要說的。

老少爺們，我們這是去避難，不是遷居！不能什么東西都捎上，我們等日本鬼子走后還要回來的，還要回來的聽見了沒？那些鍋呀，碗呀，能不捎就不要捎了，還有李二毛你搬把椅子干嗎？準備在洞里坐一輩子呀？李二毛放下椅子，朝有根回道，有根爺，我家值錢的就是這把椅子了，要是讓日本鬼子砸爛了，我就什么都沒了！

有根沒有睬李二毛，他接著說，大伙回趟家吧，把能藏的就藏在家里，那洞呀，小著呀！照我們這樣就是光放東西都擱不下，是吧，明火老弟！

是呀，那洞是用來藏人的，命都要沒了還顧那么些家當干什么？明火扭頭朝身后白老財喊了句，大伙把該放下的放下吧，時辰不早了，我們要早點上山，晚了那日本鬼子就來了！

有根的話還是起到作用了。一些人扔掉笨重不值錢的家當，開始往向陽山深處爬。

大伙是在進洞后，才曉得猴子沒來的。李二毛問白老財，你管家呢？白老財吱吱唔唔，半山腰，我，我讓他回去了趟。

回去干什么，你不知道日本鬼子就要來了呀？

你說！

你說……

大伙圍著白老財指責，手指頭在白老財臉前晃得他張口結(jié)舌，平常大伙讓這老財壓迫得苦不堪言，今天日本鬼子要來了，都窩在洞里，這下子大伙都覺得白老財其實也跟自己一樣，一樣膽小如鼠，一樣怕死，他還怕丟了老宅。有根咳了聲，問白老財讓猴子回去干什么？

我后屋底柜還有三吊錢，昨天剛收的租！出門急了忘了拿，我、我這才讓管家回去一趟的。白老財擦著額上的汗，我看差不多要回來了！我到洞口看看去！

看個屁，你老財摳大伙一輩子，末了三吊錢還放不下，我看這次準出事！大伙就瞧著吧，那猴子準把鬼子引過來。二毛你拿石頭跟雪把洞口堵一下，別讓人家發(fā)現(xiàn)！

明火老弟，事已這樣了，我看找人到洞外把腳印抹掉吧，能不能避過這一關(guān)全靠菩薩保佑了。說著有根雙手合十，朝洞口虔誠地祈禱。

這世道是你怕什么就來什么。半晌功夫，洞里的人就聽見馬嘶叫的聲音了，還有嘰哩呱啦的聲音，大伙那上撲下騰地一下子給凍住了，凍僵了！白老財哆嗦著住人群里擠，好像只有這樣才安全才能保住命似的。膽小的小孩縮進大人的懷里。有根知道這時候大伙最需要的是鼓舞，齊心闖過這一關(guān)！有根站在大石頭上朝大伙喊道：大伙別怕，聽我說幾句！日本鬼子可能是上來了，但我們只要齊心守住洞口不讓他們進來，我想他們也拿我們沒辦法，他們可能只是路過，沒時間跟我們熬時間的，明火你把銃上好藥，還有哪家有銃的都準備好了，小孩子由老人和女人領(lǐng)著，別哭別鬧！李二毛你那把椅子把洞口遮住，幸虧這洞口窄，要進來啊只有跟螃蟹那樣橫著爬起來了，哈哈！上天也在幫我們呀！有根摸著堵在洞口那塊大石頭禁不住笑了！

洞一進去是片空場，空場邊上往下又是洞，這是個豎洞。有多深沒人曉得。明火說有次他試著往下下過，幾丈的繩子用完了，也沒著底。明火還說洞下面還有個水洼，好像跟外面有連通，呼呼地漏風(fēng)！有根指揮鄉(xiāng)親們結(jié)好繩子，讓一些小孩女人和一些老人往深處下，他認為這樣更安全些，就算日本鬼子進來了，他們也不可能往下去的！

老爺，老爺！我是猴子呀！孫猴子尖著嗓子在洞口往里喊呢，你們在洞里皇軍老爺們都曉得了，你們都出來吧，皇軍不殺我們，不要我們的東西！

孫猴子見洞里沒動靜，又喊：有根，你別害了大伙，皇軍老爺說了你們再不出來，他們可要扔炸彈了，出來，快出來，要不然你們都沒命了！

白老財可能是心動了，湊到洞口他拽了拽有根的袖頭，有根，猴子說日本鬼子不殺我們，東西也不要，我們、我們是不是可以出去？

要出去你一個人出去！李二毛朝洞口吐了口濃痰，那猴子的話你也信，日本鬼子不殺我們，不要東西那跑到我們白米鎮(zhèn)干什么來了？

你就是現(xiàn)在要出去也不行，我們把洞堵好了，你不能往里扒！有根盯著白老財，冷冷地說道，你要相信猴子的，你干什么跟我們一起來呀，你呀，一邊歇著去！

猴子又喊了，有根，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別做縮頭烏龜呀，有種你吱一聲！告訴你吧，你兒子也在這里，長壽你父在洞里頭，你喊呀！

有根一聽猴子說兒子在外頭，那心怦怦地跳個不停，兒子怎就被逮了呢，這小子早不回晚不回干嗎今天就回呀！有根聽見猴子在洞口說，皇軍老爺，這小子的父親在里頭，還是領(lǐng)頭的，你要是讓他開口，他父肯定會把鄉(xiāng)親們領(lǐng)出來的！接著一陣嘰哩呱啦的怪音，有根聽不懂，他也沒心思去聽。怎就長壽一個人，長福呢？沒回來還是出事了？

有根正猜疑著。就聽見兒子的聲音，我呸，你這猴子要做什么我管不著，你想讓我把我父引出來除非這漫山的雪變成紅的！

皇軍老爺，你看這小子嘴硬！

啪啪——啪啪！

長壽有種你還狠呀，我讓你狠，再送你兩個大嘴巴！嘿嘿！猴子朝洞口喊道，有根，你啞巴了吧，有種出來呀，白小宇你小子不是很狠嘛，出來呀！

白小宇坐在有根身邊，氣得拳頭掄得渾圓。有根拍拍白小宇的肩頭，別跟這小子一般見識，他是條瘋狗讓他叫，看他能怎樣？

可長壽還落在鬼子手里呢！

這是命呀，你以為我們出去就可以救他呀，那是鬼子下的圈，我們不能鉆！有根蹲下來，盯著洞口不再講話。

轟！

鬼子果真扔了個炸彈，石頭渣子、煙霧嗆得有根他們咳個不停。幸虧洞口那石頭結(jié)實，只炸碎一小塊，日本鬼子還是沒法進來！

洞外的射進來的亮光漸漸弱了下來！

有根思量著，那日本鬼子也該回窩了?？蓵r不時還聽見馬嘶叫的聲音，鬼子也夠犟的！這么晚了還守著洞口，有根壓低聲音說，大伙要在這過夜了！我們幾個分工一下，明火你上半夜歇著，下半夜來換我，小宇你去照顧你父，這里有我們呢！

李二毛還有另外幾個小伙端著銃守在洞口，以防鬼子進來。一夜就這樣過去了。第二天，人們還能聽見馬的叫聲，那叫聲透著急不可待的氣勢，想必山中沒草馬給餓壞了！有根心里這下有底了，他說，這幫鬼子呆不長了，你聽馬都餓了，我們得跟鬼子拼拼定力了！

大伙對有根的分析都持贊成意見。大伙那惶恐的心比前天鎮(zhèn)定多了。只是，那猴子不喊了，那嘰哩呱啦的怪音也沒有了，這讓大伙想不明白。洞外靜得只剩下馬叫，鬼子難道睡大覺去了？

第三天一些人餓得發(fā)慌，到洞口抓雪充饑。誰也沒想過要在這洞里呆上這么長時間，那帶過來的干糧都省給小孩子了，最遭殃的是老白，那血吐到最后只有黃水了，氣若游絲。白小宇和他伊守在身旁，那淚早就掉干了！李二毛跟有根說，這樣呆著，不被打死，也要活活餓死，有根爺你就讓我出去看看吧，我看這幫鬼子到底要干什么？

有根沒同意，他認為已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候，不能放棄！那馬叫的聲音間隔時間越來越長了，這說明鬼子要撤退了！當晚，李二毛趁有根不注意，扒開洞口爬出去了。洞外，沒有一個鬼子兵。洞口那棵樹系著兩匹，雪地里李二毛隱約看見，一棵樹上綁著兩個人，赤身裸體的，積雪已把人打扮成雪人了！李二毛壯著膽子湊近一看。猴子。長壽。嘴巴塞著石頭蛋，長壽那睜圓的眼睛掛著冰凌凌……

有根是最后一個從洞口出來的。一出洞口，他仰天大笑，操著棍子朝那奄奄一息的馬抽去，我操你奶奶，日本鬼子我跟你沒完！馬被擊打后雙眼流出兩行淚來！白小宇跪在老白冰冷身體旁，仆地大哭，整個山埡回蕩著哭聲，驚醒烏鴉驚醒樹上的積雪……

責任編輯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