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夏天,地主林小天被貧雇農(nóng)們關(guān)在自家的馬棚里,給他送飯的是他的丫環(huán)林紅。林紅那年十七歲,身子結(jié)實(shí),臀部渾圓,皮膚白皙閃亮,胳膊有一層水蜜桃樣的細(xì)毛。林紅把一把地瓜干遞給他,依舊稱林小天為“老爺”?!袄蠣?,吃吧?!绷旨t依然那么清爽整潔,頭發(fā)紋絲不亂,處事井井有條。林小天看她嘴唇嚅動一下,欲言又止,只見那眼神向飯籃底部探了一下,林小天就心領(lǐng)神會了。林紅晃著兩瓣圓圓的臀,楊柳一樣擺走了。林小天就在籃底發(fā)現(xiàn)了一紙條,字跡歪歪斜斜的,像蟹爬一樣:晚上,我來救你。就連這幾個簡單的字,也是林紅跟著林小天學(xué)的。
十六年前,也是這么一個風(fēng)雨飄搖夜,林小天在一座破廟里撿到一個女嬰,給她起名林紅。那時的林小天,如日中天,有二房老婆伺候。林紅長到十歲出頭,就顯出了女人特有的溫柔與賢慧,林小天就把她當(dāng)作自家的丫環(huán)。自此林紅逐漸出落得花一樣美,小白菜一樣嫩。林小天甚有納妾之意,但又一想,有些女人是只能看不能動的,與其立馬據(jù)為己有,不如留點(diǎn)空間,朦朦朧朧的更好。現(xiàn)在,林小天甚是后悔沒及早下手。但今天見到這窄窄的紙條,不覺悲從中來,眼淚突涌。他想如果林紅不幫他,他可是死定了,三百畝的土地二百畝的鹽場,給他定什么樣的罪都不過。
晚九時許,林紅見看門的民兵睡著了,就偷出鑰匙,輕手輕腳地把地主林小天接了出來。他們氣喘吁吁地跑到黃海邊,見大霧彌漫,漁船迷離。林小天牽著林紅跑到自家一葉舢板上,這舢板上面有鍋有碗,有鋪蓋,還有一掛小帆,以前林家常用來巡海。林小天熟練地?fù)u起櫓,林紅就把船上的罩子燈點(diǎn)亮了。夜色凄迷,古??~緲,漁船就像一尾梭魚一樣,急匆匆地在霧中穿行。林小天虎背熊腰,兩腿結(jié)實(shí),像鋼筋一樣,兩臂頎長如猿,使起櫓來,就像使筷子,輕佻嫻熟。轉(zhuǎn)眼,蝴蝶島就近了,這是一個無人之島,約有一平方公里。林小天的船趁著朦朧的夜色,輕輕地吻上了小島。過去當(dāng)海碰子時摸海參,他曾跟著爺爺來過這個小島,在那里待過一晚上。島上除了有海貓、海鷗外,有成群的野兔,據(jù)說還有狼,那時他跟著爺爺看到了長約一米的蜥蜴和長約兩米的蛇。島上有一個山洞,山洞里住著一只白發(fā)粉面的狐貍,沿海的漁民很少靠近這仙洞,深怕被狐貍迷住,找不著回家的路。今日慌不擇路的林小天,只好斗著膽子把小船藏在了臨水的山洞里。他問林紅怕不怕,林紅嘴唇烏紫,哆哆嗦嗦地直搖頭。那一夜,他們就在山洞里稀里糊涂地過了一宿。第二天,太陽就像一塊燒紅的圓鐵一樣,從海里水靈靈地被撈起。光線造成的蜃景熠熠閃爍,遠(yuǎn)處的海岸線就像往事一樣,隱隱約約陷入沉思。市聲濾去,他們就像進(jìn)入了另一個世界。沒有人能想到他們會跑到這么一個荒島上來。林紅偎依在林小天的懷里,豐潤的嘴唇微微輕啟:“老爺,我怕?!绷中√燧p輕拍了拍她:“不怕,以后,你叫我小天好了?!薄翱赡汩L我二十歲呀?”“那有什么,沒你哪有我的今天?!薄耙彩?,沒你也沒有我的今天?!闭f著,林紅就輕輕啜泣起來。林小天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她緋紅的雙頰:“林紅,別哭,有我在,咱們這對天涯同命鳥,就不會折斷翅膀?!?/p>
他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就聽到對面的海岸上,傳來嗵嗵的鑼鼓聲。每逢聽到鑼聲,林紅就要小便,白細(xì)的皮膚就立馬起一層淺淺的紅疙瘩。天真爛漫、心地善良,正是她那個年齡所擁有的。她認(rèn)為自家主人沒什么錯。林家的幾百畝家產(chǎn),是他們幾輩累積起來的。林小天自小就跟著爺爺趕海,沿海的各個島嶼,他差不多都上過。十六歲的時候,他就能一絲不掛地潛入十幾米的水下,把一枚像黃瓜一樣的黃海參撈上來。林小天臂長腳大,很適宜長距離潛游。有一次,林小天的爺爺在九米深的海水中被一個長發(fā)蛸纏了起來,小天在水中見爺爺兩眼突起,脖上青筋鼓脹,兩條腿像兔子一樣亂甩,就迅速從水底游過去,用割海草的刀子,一刀把長發(fā)蛸割斷,又連下數(shù)刀,一時海水烏黑翻滾,長發(fā)蛸痙攣,抽搐,終于死貼貼地漂到海面。小天和爺爺用船把其尸體載回,分量奇重,用賣得的錢置了一畝鹽場。林家的財(cái)富是以海底的扇貝、海螺、海參、海膽、鮑魚,一點(diǎn)點(diǎn)地堆積起來的。林紅算是服了林家這幾條精壯的漢子。作為一個女人,跟著這樣的人,一生都會圓滿的,于是機(jī)靈的林紅,就冒死救出林小天。林小天說:“林紅,你今年才十七歲,還是好時候,我瞅空送你上岸,這樣的鬼地方,你待不下去的?!薄皼]事,小天,這苦我能吃下?!绷旨t兩眼就像紐扣一樣定定地看著林小天。地主林小天聽見林紅改口了,不再叫他“老爺”,覺著心里暖融融的。于是這天,他們就將船上的鋪蓋和衣服搬到山洞。洞里涼風(fēng)送爽,清幽幽的。他們在洞里一塊干燥的地方放下鋪蓋。兩個鋪蓋卷隔著一段距離。林紅就說:“小天,咱們還是放在一起吧,晚上我怕?!毙√鞗Q絕地說:“你還是處女,我看著你自小長大,你是一個瓷娃娃,我怕一走神,打碎了。”于是他們就在中間掛起一塊白布,林紅在里,林小天在外,緊挨著,背靠背,喘氣聲,翻身聲,撓癢聲,時有耳聞,但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第一天晚上,林小天鼾聲如雷,可林紅就像兩眼點(diǎn)了燈,徹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林小天就見她哈欠連天,問道:“你沒睡好?”“誰像你,就像把鐵錨扔進(jìn)海里,睡死歪了?!绷中√煲娝龥]大沒小的,距離又近了一步,心里更加春意盎然:“紅,你是害怕嗎?”林紅聽到主人在叫她“紅”,心中一格登,就覺著有兩口家在過日子的幸福。
女人只要有男人陪伴,就感到安全,不再孤單了。可是一到晚上,黃海大潮就像刀斧一樣,沒頭沒腦地劈來,澎湃激昂,把個小島撞得搖晃。海面漆黑如墨,一些鳥兒的叫聲伶仃孤苦。這種孤單就又從頭到腳襲來。林紅與林小天蟄伏在山洞里,盡管有一簾之隔,林紅還是把顫抖的身子肉肉的海蜇一樣縮作一團(tuán),向林小天那邊緊緊靠去,她每靠一下,林小天就向外側(cè)側(cè),有時翻過身去。下半夜,兩人可能都睡實(shí)了,也就沒了章程和規(guī)矩,起先林紅的一只腳與林小天的一只腳疊在一起,后來林紅的腳不知怎么又放在了林小天的小腹上,卻渾然不知。林紅睡覺十分不老實(shí),也不知啥時,她就覺著腳下毛茸茸的,癢癢刷刷,就像踩在海草上的感覺,于是睡眼惺忪的她,就故意又用腳勾勾,就覺著有一東西硬硬地豎起,像一根棍子一樣。這時的林小天忽地半坐起來,懵懵懂懂地說:“你在干什么?”林紅期期艾艾地說:“沒,沒什么,就是有些怕,剛才我仿佛碰到水蛇了?!闭f完就又向林小天蹭了蹭?!坝形以谂律叮俊绷中√斐鰵饩痛至耍涯菛|西向褲襠里掖了掖,可一會兒,又情不自禁地探出頭來。這時林小天就覺著林紅向這邊越靠越近,喘氣也重了。這就好比一層窗戶紙,只要一捅破,林紅這個出類拔萃的女兒身,就一塌糊涂了。不行,她是一件剛出窯的瓷器,不能打碎在我的手里。瞅個月黑天,我一定設(shè)法把她送上岸。于是他用被把整個身子箍起來,說:“林紅,睡吧,別想三想四的,一會天就亮了。”林紅睡不著,她朦朦朧朧,忐忑不安,想了好多事。
白天,林小天在海邊釣魚,林紅就在坡上曬魚,船上的米面、地瓜干眼看要被他們吃光了,他們只好用魚干和蛤蜊來接濟(jì)生活。外面的世界很亂,不時傳來隆隆的炮聲和陣陣的槍聲。他們必須依靠島上的野鳥蛋來補(bǔ)充營養(yǎng)。他們真正地過起了野人生活。為了節(jié)約火柴,他們第一次用兩片巖石打擦出火星,騰地一下,將一蓬松毛點(diǎn)著了,林紅就把一捧鳥蛋扔進(jìn)火里,一會功夫就發(fā)出香氣,還是烤著吃好,我們的古人多聰明呀!
從勞動中得到的樂趣,排解了孤獨(dú)、懼怕和慌恐,于是他們也就忘了天氣。愈來愈低的云層向小島壓下,“哐”地一聲,小島晃了三下,林紅一頭扎在林小天的懷中。黃海的驚雷與其說是自天而降,倒不如說是拔地而起。這里總是潛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息,那不可捉摸的戰(zhàn)栗和錘擊,就像隆隆戰(zhàn)鼓一樣,從腳板底下傳來。因?yàn)樵诖蟮叵旅?,潛藏著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這力量在一百年前曾使整整一座高聳入云的大山消失得無影無蹤。
愈來愈響的雷聲從遠(yuǎn)方傳來,搖曳不定的光在地平線上閃動。這時,怒吼的狂風(fēng)卷起了塵土,打在人的臉上、耳上、口上,生疼生疼。天地大變了。他們提心吊膽地來到一棵老樹下,閃電的巨大火舌像脈絡(luò)似的漫天交叉閃動。倏忽即逝的鏈狀閃光在云層里馳掣游動,時而飛出云底,時而鉆入云中,明明滅滅,蔚為壯觀。小島上,被雷電擊中的孤樹發(fā)出焦糊味,冒著煙。他們終于明白這些孤零零的小島衛(wèi)士為何死去了,于是腦袋突然清醒起來,他們這不是站在樹下找死嗎?就起身臥在一塊大巖石的后面。
空中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神秘的色彩。它發(fā)出粉紅、淡紫和硫黃色的幽光,彌漫著一股久留不去的甜味,和難以辨別的、不可言喻的香氣。樹林在發(fā)著微光,火舌在林紅的頭發(fā)上加了一層光暈,他們胳膊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這奇光異彩整整持續(xù)了一個下午。
在山洞里跑來跑去的林紅,驚慌失措地望著那片大火?;鸨旧碛幸环N超乎世間萬物之美的壯觀,因?yàn)樗且环N來自天上的東西,一種無情地來自遙遠(yuǎn)的日光的東西?;稹⒗?、電,這些宇宙中的精靈們真的把可愛的林紅嚇壞了。當(dāng)林小天拖著一棵燃燒的小樹進(jìn)來的時候,林紅拉著他的手說:“你不能再去了,沒你,我一刻也無法活?!彼麤]有再說什么,只是摟著她,輕輕地?fù)u著,就好像她是個孩子。這時,他用一只手托著她的下巴,把她的頭抬了起來,直到她仰臉望著他,但是他沒有想到吻她。這是一種復(fù)雜的沖動,是一種生疏的、非同一般的神秘的感覺。她的胳膊悄悄地從他的胳膊下面抬了起來,扣住了他的后背。他忍不住縮了一下,他忍了忍,解釋說后背覺得疼。她往后退了一點(diǎn)兒:“怎么啦?”“一定是拖柴火時,擦傷了我的肋骨。”“喂,讓我看看?!彼种赋林亟忾_了那件汗褟的扣子,把汗褟從他的胳膊上褪下,又從他臀部后方拉了下來。在他那光滑的黑色皮膚上,有一條清晰而難看的紫紅色的斑痕,從肋骨下的一側(cè)拉到另一側(cè)?!芭叮√?,怎么擦得這樣厲害?”“擦破點(diǎn)皮,沒什么?!?/p>
她已經(jīng)低下了頭,正用嘴唇溫柔地貼著那擦傷,手掌像天鵝絨一樣,帶著一種使他心旌搖曳的感覺,順著他前胸滑到他的肩頭。他呆住了,感到很窘迫,想不顧一切掙脫出來,便用力扳著她的頭??刹恢醯模炊o緊抱住了她,仿佛有一條蛇緊緊地纏住了他的意志力。疼痛飛到了九霄云外,瓷器飛到九霄云外,決絕和纏綿打得不可開交。他尋到她的嘴,迫使它拼命地張大,想把她得到得越多越好。他把她抱得不能再緊了。她把脖子給了他,袒露出了自己的古典的細(xì)瓷一樣的肩膀。這種情形就像是越來越深地淹沒在水中,透不過氣,無能為力。精神上的巨大壓力幾乎把他完全壓垮了,他想哭泣,在這致命的重負(fù)下,繼續(xù)擁抱下去的愿望漸漸地泄了勁兒。他將她摟著他那受了傷的身體的胳膊扳開,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腳跟上,頭垂在胸前,似乎在全神貫注地看著膝頭上發(fā)抖的手?!傲旨t,我喜歡你,我永遠(yuǎn)愛你。可我是個叛逃的地主,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我不能這樣……我真的不能這樣啊!”
她很快地站了起來,拉直了她的罩衫,站在那里低頭看著他,慌亂地微笑著,這只能使她眼中那失望的痛苦更加明顯。
雷電過后,接著是暴雨,雨聲接著浪聲。雨就像一把砍刀,一會向這邊砍來,一會向那邊砍去,游刃有余。暴雨之后,又刮來暴風(fēng),風(fēng)和雨就像陰謀串通好了,聯(lián)袂而臨。這雨和風(fēng)奇了,只聽天上咣咣潑下一些白亮的東西,打得樹枝也乒乓亂響,原來是一些活蹦亂跳的魚。有一條大魚像胖娃娃一樣滾到他們的洞口,林小天要出去撿,被林紅拉了回來,“不能去的,不要命了?”雨過之后,天朗氣清,他們滿島撿著各種各樣的魚,有的鹽好曬干,有的放進(jìn)洞的深處,可夠他們吃一個秋天連一個冬天了。
林小天是個非常善于經(jīng)營家業(yè)的人,只要一空閑起來,他就琢磨怎么能搞到糧食。白天,他和林紅在山坡開了一片荒。土層厚而粘稠,有一種特殊的香味。林小天握一捧厚厚的土,又松開,說:“好地呀,種什么長什么?!笨稍趺锤愕郊Z食呢?一個月黑頭的晚上,風(fēng)平浪靜,他悄悄對林紅說:“紅,今晚我出去趟,搞點(diǎn)糧食,估摸苞米該熟了?!绷旨t緊緊抱著他:“你不能走,不能扔下我一人?!薄翱稍蹅兝鲜沁@么待在山洞,冬天要餓死呀!何況那條船須浸浸水,不然就朽爛了。林紅,聽我的,你只在洞里待一宿就行,明早我就回來了?!绷中√旖K于說服半信半疑的林紅,他們慢慢地把船推進(jìn)海里。林小天上船前緊緊抱著林紅,她感覺到男人大腿那種特有的肌肉輪廓,暖乎乎硬梆梆的。
這一夜,林紅是數(shù)著指頭過的。林小天歸心似箭,發(fā)瘋樣搖著櫓,已近三個月沒見他的地了。春上他還在那片豐饒的土地播過苞米,林紅給他送過飯。他就像要見見親生兒子一樣,去見見這些親自侍弄的苞米、大豆、花生。當(dāng)他下了船,摸黑來到自家那片苞米地時,他雙膝跪下了,深深叩了三個響頭。高大的苞米像一片蓊郁的森林一樣站著,有的懷里抱著一穗子,有的懷里抱著兩穗子。他摸著這些穗子,就像撫摸著女人殷實(shí)的乳房,眼淚縱橫了。盡管還略顯生澀,他也顧不得這些,瘋狂地剝起苞米。他剝了一麻袋又一麻袋,那么一弓身就扛在肩上,扛到船上,擱滿船倉,又在甲板上堆上了花生。三更天,他吃力地?fù)u著櫓,向小島駛?cè)?,那才是他現(xiàn)在真實(shí)的家,那里有他的紅。
這時的林紅已在洞口站了大半夜,約摸五更天,天麻麻亮,林紅雪亮的眼睛終于看見遠(yuǎn)處水天相接處有一個小黑點(diǎn),慢慢地吻過來,她使勁屏住呼吸,她不敢肯定那船就是林小天的。船越來越近了,那個搖櫓的人是多么地熟悉呀,又高又大,是小天,是他。她和林小天費(fèi)力地把糧食運(yùn)到洞里,就簡單地洗漱一下。他看到他的紅挽著高高的發(fā)髻,愈發(fā)顯得臉龐飽滿,生氣勃勃,怎么一夜不見,仿佛就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少婦了。她也緊緊地盯著她的小天,唯恐半夜三更再跑了似的,怎么這一夜像過了一年,家里沒個男人怎么能行?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夏娃缺了亞當(dāng)怎么能行?
她還沒鉆進(jìn)洞里,他就一把抓住了她。她猛地轉(zhuǎn)過身來,沖力使她撞在了他的身上,撞得他晃了兩下。為保留完美的令人苦惱的斗爭,意志對愿望的長期壓抑,全都不重要了,長年的努力在頃刻間土崩瓦解。所有那些力量都休眠了,昏睡了。他需要一種渾沌狀態(tài)的生發(fā)、彌漫,在這種狀態(tài)中,理智屈從于情欲,理智的力量在肉體的熱情中焚燒泯滅。
她抬起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而他的雙臂痙攣地抱住了她的后背。他彎下頭,用自己的嘴探尋著她的嘴,找到了。她的嘴不再是一種有害的、不愉快地留在記憶中的東西,而是真真切切的。她緊摟著他的雙臂,就好像無法忍受他離去似的。她那樣子仿佛連骨頭都酥了。她就像沉沉大夜那樣神秘莫測,糾纏著回憶和愿望。這些年來,他一定是渴望著這個,渴望著得到她的;他一定是在竭力否認(rèn)她的力量,竭力不把她當(dāng)作女人來想的。
是他把她抱到鋪上的,還是他們共同走過去的?他想,該是他把她抱過去的,不過他不敢肯定。只是她已經(jīng)在鋪上,他也在鋪上了。她的皮膚在他的手下,他的皮膚在她的手下。
時間不再以時、分、秒來計(jì)算了,而是開始從他的身邊漂流而去,直到它變得毫無意義,天地間只剩下了一種比真正的時間更為真實(shí)的深沉的尺度。他能感覺到她,然而他并沒有感到她是另外一個實(shí)體。他想使她最終并永遠(yuǎn)成為他自己的一部分,成為他身上的一種嫁接物。從此,他再也不能說他不知道那隆起的乳房、小腹和臀部,以及那肌肉的褶皺和其間的縫隙是什么滋味了。確實(shí),她被創(chuàng)造出來是為了他的,因?yàn)樗彩菫樗粍?chuàng)造出來的。十七年來,他左右著她,塑造著她,形影不離她。
他用胳膊摟著她的頭,用充滿淚水的眼睛望著那平靜、微微發(fā)亮的臉龐,望著那個賽似珠貝的嘴,微微地張著,氣喘吁吁。她的胳膊和腿繞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把他和她縛在一起的有生命力的船索,柔滑、壯健,使他神蕩魂搖。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的面頰貼著她那柔軟的面頰,沉在一個男人在與命運(yùn)搏斗的那種令人發(fā)狂的緊張狀態(tài)之中。他的腦子感到暈眩、頹喪,變成一團(tuán)漆黑,失去光明。有那么片刻,他好像置身于陽光下,隨后那光輝漸趨暗淡,變成了灰色。終于消失了。他不忍心放開她,現(xiàn)在,在他只有她的時候不忍放開她。于是,他緊緊地抱著她,就像一個在荒涼的海中溺水的人緊緊抱住了一根殘桅斷櫓似的。
她幸福極了,比經(jīng)歷了記憶中任何樂事都要幸福。從他把她從洞邊拉回來的那一刻起,事情就變成了一種富有詩意的身體接觸,就變成了一種胳膊、手、皮膚的純粹快樂的舉動了。她所能想到的就是,她要把一切都給他。這對她來說比生命還重要。
“要能打起精神的話,我要去游個泳,然后做早飯。”他特別想說點(diǎn)什么,于是便說道。他覺得她貼在他的胸前笑了。
“只管游泳吧,我來做早飯。在這里什么都不用穿,誰也不會來的。”
“真是個天堂!”他兩腿一轉(zhuǎn),離開了鋪。他坐了起來,伸了伸四肢:“這一個美麗的清晨,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好兆頭。”
只是因?yàn)樗x開了鋪,就已經(jīng)使她油然而生別離的痛苦了。當(dāng)他向著洞外走去,走到了外面,又停了一下的時候,她躺在那里望著他。他轉(zhuǎn)過身來,伸出了一只手。
“跟我來嗎?咱們可以一塊做早飯?!?/p>
漲潮了,礁石已被淹沒,早晨的太陽出來就很熱,但吹個不停的海風(fēng)卻十分涼爽。草葉低垂在漸次消失的、已經(jīng)看不出是沙灘的地方,在那里,螃蟹和昆蟲匆匆忙忙地尋覓著食物。
林紅抓住了他的手。她發(fā)現(xiàn)陽光普照下的一切比夜色中朦朧的世界更為高深莫測。她的眼睛停在了他身上,心情不一樣的時候,世界也顯得不一樣了。
于是,她說道:“以前的世界不是咱們的世界。你說呢?這才是咱們的世界,兩個人的世界,只要它持續(xù)下去?!?/p>
光陰飛逝,日夜更迭。甚至夏日的瓢潑大雨也是美好的,也像陽光一樣是充滿了溫暖的愛撫。在烏云遮日的時候,他們也去散步,浪跡海灘,戲水作樂,他正在教她游泳呢。
漸至中秋,他們用自制的石杵、石臼,一聲聲搗著苞米,杵聲響起,月光震顫。這時的林紅臀越來越圓,腹愈來愈高,舉起的手腕細(xì)白粉嫩。她仔細(xì)端詳著這個屬于她和小天的浩茫宇宙。幾乎就像在陽光下那樣,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靜穆、清淡的月光照出了廣闊無垠、一覽無余的遠(yuǎn)方。撲朔迷離的小島發(fā)出了一片低低的窸窣聲,像是不肯停歇的低回浩嘆。當(dāng)風(fēng)向上吹動披著月光的樹冠時,那片片樹葉倏忽一閃,宛如點(diǎn)點(diǎn)火星。樹林在地面投下夾著無數(shù)光斑的黑黝黝的陰影,神秘玄妙,就像地面張開了許多嘴。她放下杵臼,抬起頭來,星空恰似轉(zhuǎn)動的輪輻上結(jié)滿了細(xì)密的露珠,這些小點(diǎn)在一滅一閃。這節(jié)奏井然的閃動就像永恒流逝的時間一樣,汩汩滔滔,萬劫不變。它們好像結(jié)成了一張碩大無朋的漁網(wǎng),高懸在頭頂上,如此寧謐寂靜,洞悉一切地探究著人們的靈魂,探究著下界這兩條小小的漏網(wǎng)之魚。
轉(zhuǎn)眼進(jìn)了冬天,林紅懷孕了,這是林小天不想看到的,就像一只偷吃腥味的貓兒,總有點(diǎn)覺著對不住這個漂亮的女人。但林紅卻覺著這是一個女人最圓滿的時候。每次渴望來的時候,林紅還熱切地想干那事,小天都能使其如愿以償。事畢,她就像那退潮的沙灘一樣,留一片回憶和坦蕩,于是她就直挺挺一覽無余地坦蕩在林小天面前,光鮮燦爛。盡管身體有些疲憊慵倦,但作為一個女人,沒有比這更舒坦了。自有次小天去偷人家船上晾曬的衣服和被褥差點(diǎn)被發(fā)現(xiàn)后,她就再也沒讓小天離開島子半步。她喜歡吃山棗,小天就出去給她找,稍微回來晚一點(diǎn),她的腦子就亂作一團(tuán),害怕、緊張、焦慮,他是不是被人綁走了,是不是遇上狼了?沒有男人,留女人有啥用。這是林紅幽居在山洞里,得出的唯一素樸哲理。小天摘來半布袋山棗,她就張著濕潤的櫻桃小口,像小鳥一樣嗷嗷待哺。日子就像數(shù)山棗一樣過著,飄飄揚(yáng)揚(yáng)的白雪就下來了,冬天真的來了。黃海這地方有些怪,下雪時只是天色昏黃,沒有一絲風(fēng)。雪簾在洞口密密地縫著,一會滿山皚皚。雪厚達(dá)數(shù)尺,但林小天每日必須出去,尋找點(diǎn)松子給林紅吃,到灘上撿點(diǎn)貝類給林紅熬個湯。林紅最喜歡吃螃蟹,林小天在島邊下了籠子,不時提溜提溜看看,有時也能撿幾個肥大的,煮著吃,一人一個就足夠了。這不是住在世外桃源,過著天堂一般的日子嗎?逢刮海風(fēng)的時候,林小天就會很容易地在海邊撿到臃腫的海參、肥胖的大蝦,這樣也可接濟(jì)一下他們洞里不多的糧食。明年要添人丁了,林小天準(zhǔn)備在山坡上開墾的那塊荒地種點(diǎn)苞米和豆子,所以還要留點(diǎn)種子。
大雪封了洞門口,小天也很少出去。那一夜月亮靜靜地高掛空中,把清涼的光線水樣灑到地上,滿地灼亮。白雪就像攤在地上晾,纖塵不染。就在這時,他們突然聽到幾聲凄厲瘆人的嗥嗥怪叫,是狼叫聲,林小天本能地抄起放在洞口的魚叉?!靶√?,不要出去。”渾身像篩糠一樣的林紅小聲說。只見兩個模糊的影子站在雪地里,嗥叫時就把嘴插在地里,叫完又把頭抬起來,眼睛熒綠。小天安慰她:“不要怕,可能是一只公狼和一只母狼,和咱一樣?!庇谑撬麄兦逦乜吹絻芍焕怯H密地偎在一起,耳鬢廝磨,竊竊私語。林小天把林紅抱得更緊了?!八鼈兪浅鰜硪捠常焯淞?,找不著東西。”“那它們不會過來嗎?”“不會的,過來我就和它們拼了?!薄安灰?,不要?dú)⒁恢涣粢恢?,要?dú)⑷珰?,不然留下的那只會孤單的?!眱芍焕窃谀抢秕剀X了一會,就心心相印,一前一后地去了。潔白的雪地上留下它們兩個瘦長的影子。
那個冬天里,睡夢中,二人不時被狼的叫聲驚醒。第二天,林小天就見故意放在雪地里的兩條干鲅魚,已經(jīng)被狼吃了。那個冬天,他們很艱難,既要照顧好自己,又要顧及狼。林小天幾次想把來到洞口的那只公狼結(jié)果了,林紅都堅(jiān)決阻止:“別只留下那只母的,太可憐了。我看它那慈祥的模樣,可能懷著小狼崽呢……”每逢說到這里,林紅就哭了,林小天就軟了心。
日子是寂寞的,冬天是漫長的。每逢白天,林紅都在縫一塊布,那僅有的一塊布。林紅說:“得給孩子準(zhǔn)備件衣服?!绷中√炀统鋈ね米?,他在島的每個角落里下著夾子,每日總能收獲三五只,留二只給狼,余下的全拿到洞里剝皮煮食。那個冬天,他們與狼平和共處。
春天就像冬眠過后一樣醒了,山上到處流著潺潺的雪水,整個小島上雪化處就像襤縷的衣衫一樣,補(bǔ)著一塊塊補(bǔ)丁。過些日子,補(bǔ)丁上就蒙上綠茸茸的小草,一塊塊的,像畫布上點(diǎn)的苔。再沒聽到狼的叫聲,他們的心里反而覺得空蕩蕩的?!袄强赡苁亲吡?,咱們可還要待在這里?!绷旨t說?!笆堑?,咱們還不如狼,都是我害了你,有家不能歸。”“小天,快別說了,它們是一起走的,沒落下哪個,這個冬天咱沒虧待它們呀?!绷中√鞊崦拮幽锹∑鸬男「?,意味深長地說:“狼人同理,都是有生命的東西?!?/p>
為了節(jié)省衣服,整個夏天他們?nèi)汲嗌砺泱w地在地里干活。開始的時候,林紅還有些不好意思,一聽見鳥叫或什么從樹枝上“啪嗒”掉下,她就趕快用草帽在兩腿間遮遮。后來就習(xí)慣了,她就那么挺著個大肚子,在田野走來走去。
苞米半高的時候,他們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起名林小島。人生人嚇?biāo)廊?,生孩子那天,要不是林小天是過來人,在洞口用一床棉被擋上,林紅那尖銳的叫聲,簡直要傳出二里地。孩子的哭聲也夠嘹亮的。恰巧那天對岸有隱約的鑼鼓聲,多少也遮蓋了林紅的尖叫聲。
孩子滿月后,林紅出了山洞,曬曬太陽,這時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兩只狼,好久沒聽到那叫聲了,莫非也藏在洞里生孩子了?林紅抱著孩子,看見林小天在地里一絲不掛撅腚鋤地,就逗弄林小島:“看,你爸多健壯,活脫一個野人了?!蹦巷L(fēng)刮來,苞米地嘩嘩啦啦直響,綠綠的綢緞一樣的長條葉子甩來甩去,像在跳綠綢子舞。林紅傻傻地看著那個在地里干活的男人,心想:有田、有男人、有孩子,這便是家,作為一個女人就不愁什么了。
“哎,孩兒她爸,回家吃飯喲……”林紅不知怎么突然對林小天改稱呼了。
“別急,我鋤完這壟,孩兒她媽?!绷中√煲哺目诹恕?/p>
于是他吐口唾沫,搓搓手,就又鋤了起來。地很小,不夠林小天那兩條長腿跨幾下的。他準(zhǔn)備在前坡再開一塊地,點(diǎn)上豆子。
那個秋天,他們吃著收獲的新苞米和噴香的花生,逗弄著孩子,覺著他們什么也不缺了,這輩子再也不想念對岸了。
就這樣幾十年過去了,人老了,船破了,林紅的頭上已有絲絲白發(fā),他們的女兒也出落成了一個漂亮的大姑娘。為了遮住女兒那矜貴的身體,他們傾盡家里所有的棉絲布片做她的裝束,而自己卻只用海草、樹皮、海豹皮縫成的衣服遮遮身子。林小天、林紅用兔皮縫的一條褲子,整整換穿了二十個冬天。
一天,他們見對面的小島安了一個锃亮的東西,像鍋蓋一樣,不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們不知那是什么,岸上的人知道那是軍用雷達(dá)。
對面的小島駐著一個雷達(dá)連,雷達(dá)連早在密切注視這個小島了,清楚地看到上面住著三個“野人”。那一日,汽艇出動了,包圍了小島,有人在喊話:“你們能聽懂我們說話嗎?不要緊張,我們是來看你們的?!睉?zhàn)士們就遠(yuǎn)遠(yuǎn)地把衣服、礦泉水、火腿腸,放在海灘上。開始幾次三個人全都趴著不敢出來,后來是女兒先穿了衣服,喝了礦泉水,又津津有味地吃起香腸。林小天、林紅覺著對方無意害他們,就陡生感激,也不時把幾只野兔贈給戰(zhàn)士們。
這一年冬天的除夕夜,對岸鞭炮聲四起,沉寂幾十年的鄉(xiāng)村活躍了。他們隱隱感到世界出現(xiàn)了從未有過的變化。鞭炮聲勾起了林小天、林紅的思鄉(xiāng)情,也許是人老了,他們哪怕是游泳也想游到對岸看看。
連隊(duì)對他們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深深感動了這三個遠(yuǎn)隔塵世、孤苦伶仃的人。他們終于鼓足了勇氣,打發(fā)女兒隨連隊(duì)的汽艇去對岸瞅瞅。女兒回來興高采烈地告訴他們,那邊的地都分給個人,村里讓他們回去,也給分塊地。聽罷,一把老淚從林小天的眼眶洶涌而出,直直流到雪白的胡子上。林小天心里七上八下,終于嘆了一口氣:“哎,人生如夢。”
幾個本家連同林小天多年未見的兒子,終于上島把林小天一家接走了。他們一家三口分到了四畝地,衣食無憂。林小天動輒來到海邊看海。已經(jīng)發(fā)福的林紅,緊緊摟著他,說:“小天,你在看什么?”“我看那小島,咱們開的地是不是荒了?”“你還在想那里?”“是的,有時富足了,人就會貪婪,就會霸道,我的前半生就是那樣過的。可是自從上了小島,清苦緊巴的日子過著蠻有味兒?!薄澳悄闶沁€想回去?”林紅就像神往第一次與林小天在山洞同榻而眠那樣神往于此?!笆堑模灰试S,咱就回去。”“你不要地了?”“不要了,島上有的是,只要我能動彈?!薄澳呛⒆釉趺崔k?”“孩子跟著咱們苦過,她留在陸上,找個合適人家過太平富足的日子吧?!?/p>
一條小船把他們夢一樣載走了,從此他們再沒回來。打魚人有時會在海里聽到小島上傳來隱約的雞叫,除此小島顯得很深很靜,后來雞叫也沒有了。
責(zé)任編輯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