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湯德和劉春江的相識,是從湯德往勞資科打電話開始的。電話是小趙接的。接電話的必然是小趙,不是因為小趙的工作是接電話,而是小趙把握著電話的話語權。每來電話,小趙都要第一個接,這樣的好處是,外面的都知道勞資科有個小趙,局里的都知道小趙整天上班,工作勤懇,十分敬業(yè)。若是局領導的電話更好不過,小趙與局領導又增添了一份接觸的機會。小趙若是不接電話,除非忙著更重要、更能夠出頭露面的事情,或者沒在電話跟前??墒菍τ谏显L電話,就需要另當別論了,一般情況是能回避就回避,能不接就不接。不能沒卵子找茄子提拎,將這等活計承攬在身上。不過接電話的時候,小趙并不知道湯德的真正來意。湯德直接點名要找科長,而小趙也相當客氣地對湯德說:您好,我們科長不在。
湯德當時就猶豫一下:那我找你們副科長。你們有沒有副科長?
這話讓劉春江聽見了。
勞資科是套間,劉春江和小趙共同在外間辦公。劉春江是副科長,科長老朱愿意自己在里間,劉春江只好和小趙在外間。老朱這樣做,有條很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組織談話方便。有關人事安排組織調動的事,都愿意說給當權的起作用的人聽,都需要保密。面臨這樣的要求,劉春江若擠在里間,便嫌多余。劉春江也不在意,不該知道的事情,還是少知道為好。外間屋的小趙當然不在乎多出一個人,小趙的所有業(yè)務,可以越過劉春江,直接向老朱匯報。劉春江坐在外屋,非但起不到管理外屋的作用,相反意味著倆人是平起平坐的。
劉春江低濁渾厚的聲音打進話筒里:喂。
沒聽到機關里面通用的“您好”,湯德愣怔一下。不過湯德迅速調整過來:科長您好,我是拖拉機廠的湯德,向您反映一個問題。
一旁的小趙暗自竊笑,慶幸將電話交了出去,很可能避開了一個棘手的問題。劉春江沒什么大的反應。不過湯德的一聲科長,沒分正副,聽起來挺舒服。
湯德說:科長,我今天來,向您反映“文革”前我在拖拉機廠受到嚴重迫害的事情。
迫害?這個辭匯讓劉春江感覺很有些陌生。不是沒有聽過,而是如今不大有人采用。湯德強調道:對,迫害我,的的確確迫害我。我以一個國企退休老職工的名義,向組織保證。
既是關涉迫害,一般的人,或者有經驗的人,會將這個電話直接批發(fā)出去,交給紀檢科、辦公室,或者企管科??傊泻芏嗟霓k法,避重就輕,避實就虛,移花接木,變被動為主動??蓜⒋航瓫]有,非但沒有,還表示出濃厚的興趣,起碼聽起來是這樣。劉春江不急不躁道:你說吧。
劉春江給湯德機會,湯德卻不肯說,而是繼續(xù)要求:我要和你面談。我在收發(fā)室,進不去,請您出來一趟,接見一下我這老頭子。我相信您能做到這一點。躁道
劉春江忽然就有些興趣,電話里面都不能談,一些話要堅持單獨面談,倒和老朱的組織談話相似了。劉春江的眼前,便是偵探或者恐怖小說里的情節(jié),因為怕竊聽,將房間里的面談,改成草地上散步,貌似閑談交流,實際進行著最機密、最重要的談判。
副科長劉春江剛走出去,科長老朱推門走進來。
老朱掃了一眼劉春江的座位,問小趙:又上哪兒去了?不待小趙回答,老朱說道:看著沒有,不打招呼,又走了。啥活交到他的手里,就沒有不耽誤事的。小趙不置可否地笑道:拖拉機廠有一個人上訪,出去接待了。聽到上訪,尤其是老大難著稱的拖拉機廠,老朱微微皺了皺眉,不再多問,也不表態(tài),踅了一圈,回到里間屋,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這里的陽光格外地充足。小趙侍養(yǎng)的一盆吊蘭,懸掛在暖氣管道上,側面看上去,像生長在老朱的頭頂。因為上了肥,加上光線好,吊蘭生長得郁郁蔥蔥,如同女人茁壯的散披開來的頭發(fā),每片枝葉上面都滾動著一層光亮。老朱伸直腿,拿起牛角頭梳,徐緩地梳理著頭發(fā)。然后不緊不忙地拿起報紙,瀏覽當日的政要新聞。此時的老朱,看起來很安閑,很心中有數。上訪的事情,只是每天要發(fā)生的諸多事情中,很普通的一件。老朱并不著急,劉春江回來自會主動匯報。不讓劉春江匯報都不行。這是規(guī)矩,每個人都要自覺遵守。
2
見到湯德你會相信,人身體上的各種器官,確實存在著先后衰老的情況。湯德的聲音比年青人還要響亮,可以用聲若洪鐘形容,張嘴就是嗡嗡的立體聲,像隨身帶著整組的音箱。身體的骨架也挺,不堆不頹,直戳戳的,像篝火晚會事先綁好的木架,只待潑油點燃,便可騰起熊熊火焰。高和寬包括厚,都裝得下劉春江。劉春江雖然略瘦了些,卻并不纖弱,而且也是一米八的身高。擁有如此的聲音和骨架,臉上的皺紋卻打起綹來,從額頭開始,蓑衣一樣,一層層堆下來。眼神有些不穩(wěn),像兩束火苗,隨著聲音的走勢起伏不定。聲音強時火苗便旺,聲音不強時,便弱得令人垂憐。部分牙齒早不見了蹤影,如同廢棄的舊城墻,散佚了石磚,只剩下粘土相連。
劉春江上下打量著湯德,湯德也甄別著劉春江,雙方都在烙下第一印象。其實不用甄別,屋里除了面熟的值班女人,只有湯德一個人。盡管如此,劉春江仍煞有介事地問:誰是拖拉機廠的?劉春江這樣發(fā)問,自己都感到羞愧。湯德卻不介意,回首長話一般,充滿激情地答道:我是。我叫湯德,您是勞資科的同志吧??帐幨幍慕哟依?,湯德的聲音有些過大,震得耳膜直叫。劉春江略微地不快,卻很有涵養(yǎng)地控制道:對。
湯德的嘴唇以及腮部肌肉開始哆嗦,混濁的眼里閃出細碎的淚意,那表情,像早也盼,晚也盼,終于盼得深山出太陽。湯德攤開手,指著椅子十分客氣地說:同志,你請坐。
劉春江忽然覺得別扭。椅子是局里的,房間也是局里的,既是湯德上訪,應該是劉春江請湯德坐??墒窃趺醋寽掳盐樟嗽捳Z權?看來不怪老朱或者小趙,你不把握主動,人家必然要去把握。劉春江的話便很有些意思:你坐吧。你那么大的歲數。
湯德并不介意,熱情而執(zhí)意地嚷道:不行,你先坐,一定你先坐。
椅子很多,有幾排。坐或不坐,先坐或者后坐,劉春江想跳開這樣的問題,便隔著把椅子坐下來。湯德很為此快樂,接著熱情地說道:同志,你不用拿筆記,你聽著就行。我這里有材料。話未說完,材料已遞到劉春江的面前。
手里拿著材料,劉春江再次覺得被湯德引導了,不由自主地進入預先設定的程序。盡管這個程序里,劉春江的身份是局領導,劉春江仍感到不舒服。劉春江皺了皺眉。
湯德質問道:為什么送我勞動教養(yǎng)?
劉春江一愣:你說是過去?
湯德不接劉春江的話茬,顧自喧嚷道:我該不該被教養(yǎng),應以1957年國務院頒布的勞動教養(yǎng)條例來定。我犯了哪一條哪一款?在政策允許的情況下,應不應以理服人?既然按照55號文件給我平反,不公正的結論原件,為什么仍存在檔案內,平反件為什么不給存檔,這里的含義是什么?
劉春江轉著眼睛,一邊打量湯德,一邊琢磨上述的話意。眼前這個湯德,“文革”前顯然被勞動教養(yǎng)過,后來事情得到平反。有些待遇卻沒有得到,或者落實。平反件是怎么回事,難道湯德看過檔案?問過幾句才清楚,拖拉機廠不久前改制搬遷,大部分過期過時的檔案和圖書資料被整體處理了,一些個人檔案暴曬街頭。據說一個到舊物市場淘書的兒子,居然看見亡父的檔案曝曬在陽光下。當時的感覺就像亡父的尸首,被脫光了衣服晾在那里。兒子眼含淚水將它買下來。而不滿此事、反映此事的電話聲不斷,市里的領導很重視,責成拖拉機廠的主管部門工業(yè)局,迅速將此事查清,也好對上訪民情有個交待。拖拉機廠的回復報告很快出來了,稱經過詳查與核實,整體售出的資料都是備份多余和不再具備存檔意義的,拖拉機廠對此無力繼續(xù)保存。市里對此做出幾點指示,有價值的可以考慮保存到檔案局或者博物館,不具備資料或價值意義的,也要公開說明情況,慎重處理,以免引起市民,主要是廠內職工的憤激情緒等等。而湯德的來訪,不僅僅因為檔案被暴曬街頭,還因為湯德借此知道檔案里沒有平反件的情況。也就是說,單看檔案,湯德仍是個勞教對象??墒莾H僅如此嗎?
算是找到宣泄對象,或者傾聽者,湯德的話越說越快,越說越激昂,止都止不住,聽得劉春江肚子一陣陣疼。湯德居然官場講話一樣,振振有辭地往下講:為什么送我勞教?第一我不偷不摸,不拿廠里一草一木;第二沒搞過誰家姑娘媳婦,生活作風沒問題;第三進廠十多年,一貫完成生產任務,加班加點是家常便飯。慶祝建國十周年,跟著制作巨幅標語,向國慶獻了厚禮!
劉春江一時懷疑這個叫湯德的精神是否有問題。這樣七拼八湊的東西,聽起來口若懸河,實際卻莫名其妙。便做出手勢,示意湯德停下來。湯德居然很有風度地沖劉春江點點頭,不予計較的意思,繼續(xù)吵嚷道:第四大鳴大放時沒放過毒、誣陷過領導,違反過廠規(guī)廠紀。沒和張家吵,李家鬧,擾亂社會治安。第五舊社會靠討飯度日,十一歲當童工,受盡鬼子打罵、虐待、侮辱,國民黨反動派時期被資本家開除,解放后經勞動局介紹到廠,祖宗三代沒做壞事兒的!
湯德說到半道站起身來,兩腿岔開,兩腳抓地,胳膊有力地在空中揮舞著。聲音、動作、激情,都像個出色的演講家。一個老工人,不知告了多少年的狀,才歷煉出來的。湯德顯然收集到劉春江眼里的一絲欣賞,任目光如炬,宏亮快速的聲音,菜鏟子一樣在空中揮舞:我妹妹電力學院畢業(yè)多年不給分配,我老婆以反革命家屬的罪名,強制遣送農村監(jiān)督勞動。等我回來時,孩子都好幾歲了,不認識爸爸了。這個不應有的懲罰是誰造成的?為什么?
接待室的窗口是半落地的。上午十點的陽光照亮房間的角角落落。湯德的臉上,清晰地布滿七十歲男人的所有特征,不僅牙黃齒稀,皺紋縱橫,隨著身體的每一次轉動,一股餿味也迷漫出來。劉春江強自忍住,努力投之以同情的目光,覺著這樣才不會刺傷湯德的自尊心。隔間的女工作人員好奇地朝這邊看了一眼,將臉別轉過去,司空見慣的意思。劉春江默默地打量湯德,忽然有些怕。萬一湯德自稱的心臟病發(fā)作,“卜通”倒在地上,劉春江也跟著出名了??墒莿⒋航荒艹雒?,出不起這樣的名。他感到周圍有一些眼睛,老朱和小趙的,局里全體同事的。劉春江想到了撤。于是懇切地勸道:湯師傅,你坐下說,不要激動。有些情況,我們回去商量商量,再給你答復。
話說得明白,湯德也通情達理:謝謝處長,我等著您的回音。
3
辦公室里,老朱奚落劉春江:什么答復,你這同志,不能給他答復啊。給他答復,咱們不就被動了嗎。
劉春江有些吞吐:可是,他的確挺讓人同情的。
老朱帶著幾分鄙夷:同情有什么用,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溫良恭儉讓。
劉春江低下頭,俯看矮個子的老朱:那你說怎么辦。
老朱不耐煩道:怎么辦,先了解情況,再整理出個材料。
老朱如此,劉春江也不免急躁:他這里有材料,一大沓子呢。你看看。
劉春江居然急躁,老朱斷然道:我不看。你也是副科長,要想當科長,一點獨立做事的能力沒有,能行嗎?
老朱步步逼緊,接連封殺,劉春江臉上不禁現出一絲有些復雜的笑。不過這笑剛蛇般露頭,老朱已發(fā)現并捕捉到了。老朱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同志,我在鍛煉你啊。
管打管拉的,總算句人話。劉春江有些舒服,臉色也平緩下來:那我就整個材料。
見劉春江趨附,老朱又搖搖頭道:材料是其次,主要是跟拖拉機廠聯(lián)系一下,讓他們拿出一個意見來。
在機關里工作,藏不住是要麻煩的。面上對抗了一個人,實際是向崗位挑戰(zhàn),若不及時結盟,會遭到現崗的打壓。而逗引這個打壓,是不聰明的。劉春江只好順勢說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想不到此話出口,老朱卻有些不悅:你這同志,你既是這個意思,干嘛還跟我說呀。
劉春江給拖拉機廠打電話,讓他們了解情況,拿出意見。主管局來的電話,又是勞資科副科長,工作人員滿口答應,要迅速向總經理老宮報告。劉春江當然可以和老宮直說的,但老宮去了國外,班子其它成員正籌備新項目的上馬,這件事情就顯得很微小。電話打完了,劉春江不緊不慢地忙活其它事項,都是老朱先后交待下來的?!蛾P于工業(yè)局〈認真貫徹實施上訪條例的意見〉的意見》,《關于工業(yè)局招商引資部增加編制的申請》,包括其它幾個材料。本來弄成了提綱或者半成品,若是抓緊,可以一蹴而就。不過劉春江總是不著急,做事推一推,動一動。劉春江不著急,老朱也不著急,一旁冷眼看著。一旦局領導要了,劉春江又不能立馬拿出現成的來,劉春江的不著急就要付出代價了。老朱要在局領導面前埋怨劉春江的拖拉,在眾人面前,歷數劉春江的種種不當。老朱一句非常著名的話是:交待一樣耽誤一樣,算是對劉春江工作狀況的總評。老朱是勞資科長,領導心目中的紅人,對劉春江的評價是致命的。人前人后聽得多了,按說劉春江總要有些反應,他竟索性來個我行我素,任爾東西南北風。
兩天過后,湯德盯上門來了。電話自然是小趙接的,劉春江不在。不過湯德竟轉變得快,立時轉向小趙,向小趙傾訴,要求小趙出去,接受他呈送的上訪材料。因為恰好無事,小趙便有些興起,反正進可攻退可守,撂下活計,走到大門口旁邊的接待室,去見這個大嗓門大塊頭的湯德。
小趙的態(tài)度很同情,也很親切。既然不是面對面的當事人,中間便有著緩沖地帶,盡可以利用這些空間。況且一番動情激憤的說講,小趙心也有些打動。無論企業(yè)還是職工,如今真的不易,與所在的機關比,完全兩種狀態(tài)。想想只要按部就班地工作,待遇越來越好,生活越來越衣食無憂,小趙心便軟下來,主動安慰道:老同志,你的事情我們已經知道,劉科長回去也都說了。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及時向上匯報,爭取領導早日批示。湯德說:什么,上次的小伙子是劉科長?小趙說:對呀,他是我們勞資科的副科長,叫劉春江。湯德一陣沉默,很有些感動:上次科長熱情接待我,我并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我是什么人物,科級干部親自接待我。看到他穿的舊皮鞋,都打著補丁,我心里酸哪。這樣長篇大論,小趙的表情便不太自然。湯德看得清楚,便說道:趙科長,我也謝謝你呀,到底是局機關的領導,素質高,為民作主。小趙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副科級,還不是科長。湯德大聲嚷道:像你們這樣的年青人,都太謙虛了。憑你這素質,肯定是科長。
小趙回到科里,沖老朱一笑:剛才去接待一下上訪,湯德又來了。老朱點點頭,很是滿意地說:好。咱科里這個形勢,得勇挑重擔哪。要不有些工作就會往后拖。說完老朱沖劉春江那邊擠擠眼。一如往常,劉春江的桌子擺得滿滿的,一邊撂著報紙,紙上是筆墨硯臺,劉春江平時練字用的。另一邊仍是成摞的刊物及報紙。中間留下一道深谷,劉春江的頭此時就埋在深谷里,搞著科室的那些材料。
小趙沖劉春江道:春江,湯德同情你哪。
劉春江不明所以地抬起頭:同情我?
小趙說:說見著你心疼。
老朱調侃道:關系處得硬啊,出去接待一次,就心疼上了?以后上訪的事情,我看就由春江負責吧。
老朱雖然說得閑淡,卻是科里的決議。既是決議,劉春江便只有接受,沒有還價的余地。老朱轉臉對小趙道:說說看,這個湯德怎么心疼春江同志的。
小趙便揚聲笑道:湯德說了,他站門口觀察半天,整個局機關,就數春江的皮鞋破,打著補丁。
劉春江聽得此言,果真站起身來,左擰右轉地看自己的鞋,很有點不好意思,便說道:他說得對,整個局里,就數我的鞋破了。
老朱故作驚訝道:鞋破還行,破鞋就不行了。
老朱扯得有些遠,劉春江卻也不惱。老朱很快拋開“破鞋”的話題,說道:擁有三個樓,也是房地產商了,說鞋破,誰信哪。老朱這樣的話,把劉春江和小趙都逗樂了。劉春江確有三處房子,其中一處是按揭貸款,不過按不按揭的不重要,房價一日千里,把住鑰匙,就等于把住了錢。說的是劉春江,劉春江卻以肯定的眼光看老朱。老朱的確具備這樣的能力,只要他想,可以隨意調控話題,讓科里的氣氛變得輕松、沉重、壓抑、平淡。
老朱板起臉,對劉春江道:這事情得加快,不能再磨蹭。老同志嗎,一定給個說法。
小趙說:這個湯德,跟他老伴分居二十來年了,現在一家商場門前掌鞋,也真不容易。
提到感情生活,老朱很有興趣,轉臉問劉春江:分居二十來年了,什么原因?
劉春江有些吃不住勁,吞吐道:我不知道,上次他沒說。
老朱拉下臉來: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這個同志,人家小趙出去一次,半個小時,上訪人員的全部情況,八小時內的,八小時外的,都能夠摸得清。你是副科長,一談就是一個上午,情況咋就摸得不準呢。你連一個小同志都不如,以后怎么帶隊呢?
劉春江有許多話卡在嗓子眼,看著老朱,卻是說不出來,只是隱忍著,難堪地嘿嘿笑。
小趙把湯德的上訪信交給老朱,老朱做出閱批文件的架式,一目十行地瀏覽著,突然忍俊不禁:這家伙行啊,有文化啊。劉春江和小趙探過頭去看,老朱說道:湯德給你改名了,叫劉春紅。老朱把手里的水牛角梳子放在案臺上,喜氣洋洋道:春紅同志,這個湯德挺能整嗎。
老朱笑得挺開心,劉春江也開心。奚落也罷,調侃也罷,畢竟氣氛是活躍的。只要維持這個氣氛,劉春江寧肯損失點什么。老朱說道:好,就這么辦,不行去拖拉機廠一趟。那個老宮一向老豬腰子,啥事都按自己的主張做。
劉春江說:我已跟老宮聯(lián)系過,還沒給答復呢。我再催催她。
老朱嚴肅地說道:不管怎么說,總得給老同志一個滿意答復,讓組織滿意,讓老同志滿意。你知道,我的父親過去在“文革”期間,蒙受了許多不白之冤,給我們家庭帶來了許多滅頂之災。難道我們能讓“文革”的遺風流播到今天,讓“文革”的慘痛帶到今天,讓莫須有的不實之辭仍然折騰革命了一輩子的老同志?
劉春江忽然聞到一股狐臭味,以為是墨買得不好,不是往常的一得閣。拿過來嗅聞,味道挺正,便起身將窗子打開。見老朱狐疑地打量自己,干笑道:屋子里太悶。老朱說:你這同志,口味挺高啊。局長的辦公室不悶,可惜去不了。劉春江說:我沒旁的意思。老朱不悅道:我也沒旁的意思。
4
劉春江決心像老朋友那樣,接近湯德,聽湯德敘談,跟湯德交心。
劉春江一旦作出姿態(tài),湯德倒挺明事。湯德說:我知道,過去的問題只適合過去的情況,不能拿現在的眼光翻過去的案。我車間的陳喜生,摸了一下破鞋頭子的褲子,到現在也沒回廠。會計付佩德,賬上差十塊錢,人都沒影兒了。話說回來,我黨歷來的政策,絕不會把一個遵紀守法的公民投進監(jiān)獄。
劉春江說:你說的對。
可是湯德馬上淚水漣漣了:他們沒有宣讀送我勞動教養(yǎng)的罪錯,更談不上簽字畫押,就把我?guī)ё吡?。他們是把我騙到公安局的!我不服,就給我戴上了手銬!劉春江最見不得別人的眼淚,看湯德情緒失控,不禁垂下眼皮。湯德說:我至今沒看到判決書。我到底因為什么進去的,因為什么定的敵對分子,根據三中全會精神,我有權知道。
劉春江試圖勸解:可是你知道,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你這么跟歷史過不去……
湯德很不客氣地打斷道:我憑什么跟歷史過得去?犯錯誤的永遠是人,而不是歷史。誰也別往歷史身上推,我不能白當一回反革命分子!
劉春江心想,那你要怎么樣,別說是你,那個時代冤假致死的多著了。他便換個角度說道:有些事情,過去的也就過去了。過去的當事人,你找誰去?
湯德很理直氣壯:他們都還在。當年送我進監(jiān)獄的人,我出來后直接去找他。我把他的頭磕到暖氣片上,鼻子都磕出血了,可是他一聲不吭。他為什么不反駁?說明他心里有鬼。
劉春江一驚:頭往暖氣片上磕?
湯德說:材料是他作的,他親自打電話聯(lián)系的公安局。是他把我送進公安局的。
劉春江不說話,只覺著鼻子一陣陣發(fā)腥。他看著湯德,像看晚報上的一則連環(huán)殺人消息,原來同情的眼光,就變得有些猶疑。
有半天的功夫,就那么沉默著。
湯德說:我希望工業(yè)局有個態(tài)度,我的問題不能再拖了。你知道我現在過的什么生活。勞教六年,現在給人擺攤掌鞋,讓市政攆得滿街亂竄。跟老伴分居二十年了,過著有妻無家的日子。
劉春江想起老朱的話,便問道:什么原因跟老伴分居的?
湯德一怔,并不作答??磥砼俑鶈柕椎乇P問私生活,不僅有些難,也有些過,便繼續(xù)說道:湯德師傅,你的事情,我們已經跟廠子打過招呼了,下一步,會盡快敦促,希望有一個結果。
不能轉到廠子。轉到廠子,他們又會推出來。湯德的聲音帶出絕望。
劉春江說:這是程序。問題的最終解決,還得靠廠子。
湯德說:你不知道那個老宮的態(tài)度。她到廠子這幾年,又置地又換房的,每一筆、每一樣都從中撈取好處。她以集資的名義,從我們手里撈了多少錢,從我的手里就撈了四千!
劉春江沉默一會兒,慢悠悠地開口道:你也要理解廠里。你們的醫(yī)療保險、社會保險,股份制改造,一系列棘手的事情,都要去解決。企業(yè)難著哪。至于你的問題,我們會向局主管領導匯報,力爭讓事情得到合理解決。
話說至此,就有些官腔的味道了。湯德并不客氣:我現在表個態(tài),我的不白之冤不解決,我一定要告到底。我已經等二十年了,不能一拖再拖了。我找廠子,廠子說過去的事情沒人管。我去法院,法院告訴我這事情歸工業(yè)局。今天我再次到工業(yè)局,要求英明的工業(yè)局領導,能夠匡扶大義,使我蒙受的不白之冤徹底得到清洗。我相信工業(yè)局的領導,最終會給我一個正義的答復。
劉春江忽然有些氣,不指示又怎樣,想牽著局里的鼻子走嗎?劉春江覺出了問題的難纏,甚至有些頭疼,而這位叫湯德的老同志也不那么可敬可愛了。
勞資科辦公室里,老朱指指劉春江的座位問小趙:又干啥去了。
小趙盯著屏幕,正在讀網絡小說,眼神移也不移地說:不知道。
老朱說:典型的散漫主義,說走就走,連個招呼也不打。把科室交給這樣的人,咋能放心呢。老朱看著小趙,忽然覺著小趙很動人,說道:交給小趙嗎,還差不多。小趙只是笑納,并不表態(tài)。老朱就想走上前去,撫摸一下小趙胖乎乎的胳膊。劉春江這時走了進來。老朱臉上的微笑瞬時沒了,板起臉道:你上哪兒去了。
劉春江覺得占理,硬生生地說道:不是去接待室了嗎?電話是小趙接的。
小趙的視線仍停在視屏上,一邊笑道:對,電話是我接的。春江接待湯德去了。
老朱一時沒有詞兒,岔開雙腿,坐椅子上問道:這回他說什么啦,你得匯報匯報。
劉春江不由頂撞道:哪次沒向你匯報啊。
老朱說:上次就沒匯報。
劉春江說:上次我去匯報,你不正接電話,擺擺手讓我出去嗎?
老朱見劉春江有些惱,心里面更惱,便數落道:你這同志,心胸不能大點?不能聽不得意見。要知道,同志們對你有意見,是為了你好。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
聽罷老朱的話,劉春江說道:我現在向你匯報。他若不讓步,老朱還要挖空心思數落下去。
老朱臉上卻現出冰色:別的,我現在沒功夫。我還等著局長電話哪。
哪里的局長電話,兩嘴唇一碰,咋說咋是了,分明的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劉春江忽然就相當地憤激,抵抗情緒不知從哪里升出來,冷笑道:局長,哼。
老朱聽后一怔,尖酸的話卻不再說下去,只是來回地踱著方步。
劉春江坐下來,扭頭看著窗外。一座三十幾層高的框架建筑裸在半空中,風剝雨蝕的,十多年了,打劉春江調進機關便開始看,有名的“爛尾”工程。心內正自感慨,聽見老朱十分客氣地招呼:春江。見沒有反應,老朱又招呼道:春江。這回聲音更大了些,只是應承的話還沒說出來,小趙已是不愿意了,快言快語道:春江,老朱招呼你哪。劉春江“唔”了一聲,既算是答應了老朱,也算答應了小趙。
老朱的語氣緩和下來:怎么樣,接待上訪不好做吧?
老朱一客氣,劉春江就有些不好意思,撓頭道:還行,耐性子聽就是了。
老朱說:耐性子聽不行啊,你又不是聽筒。得想辦法,敦促拖拉機廠解決。你是副科長,得具備獨立辦事的能力。
老朱的習慣用語又上來了,劉春江并不顯意外,這才是老朱,扯別的反而不習慣,便說道:我看也不能單純地敦促廠子,只怕湯德是有所企圖。
老朱說:你這同志,他當然有所企圖了。沒有企圖,他一次一次告什么。你以為就是為了爭那份名義?
其實人人都看得出來,劉春江略微夸張道:我正想向你匯報這些,你都說出來了。
劉春江這樣說話,老朱放心了。這也是真實的劉春江。便有些得意道:你挺能啊,我所說的,都是你想說的?
劉春江笑而不答。
小趙揶揄道:他是你肚子里的蛔蟲。小趙這樣的話,劉春江倒無所謂,老朱不太愛聽,若說小趙是老朱的蛔蟲,老朱反倒更愛接受些。老朱有不少忌諱的,譬如“祝愿”,老朱以前住過院,因為安排的特診,環(huán)節(jié)出現漏洞,手術反倒吃了些苦頭。以后誰若說“祝愿”,老朱都不愛聽。后來大家都不說“祝愿”,而改說“祝?!?。不過因為是小趙,老朱沒說什么,只是吩咐趙春江:繼續(xù)跟拖拉機廠聯(lián)系,不能讓湯德一趟趟來上告。工業(yè)局不是農機倉庫,沒義務承擔這些報廢車輛。
老宮顯然知道湯德的情況,笑道:怎么,又上局里去了?老宮這種態(tài)度,很輕松自然,劉春江也跟著放松不少。倆人像看著電影,或者聊侃一件有趣的事情。劉春江說:廠子正在改制,這類問題會很多,我理解你們。老宮說:他還不算厲害。最厲害的,已從廠子要走三套房子了。目前涉及到改制,這人還不會罷休。我辦公的樓層現在雇兩個保安,否則人身安全都受到威脅了。劉春江說:湯德實際為著什么,你知道嗎?老宮興致盎然地說:他跟廠子說了,要賠償他四萬。劉春江心里一震,緩了緩說道:他從來沒跟局里說呀。老宮說:他會說的。劉春江說:開了這個頭,以后可不好辦了。老宮說:問題是不能給他們開這個頭。以前曾有個文件,對過去的事情,要一次性了結,不能揪住不放。劉春江說:湯德三番五次過來,還得費人費力地接待他。老宮回答說:廠里正接一個項目,同時準備市委書記的工作視察。等過了這兩天,專門找一個正當理由,堅決回拒他,讓他無話可說。
劉春江放下電話,跟老朱說了情況。老朱說:找個理由拒絕他?這是咋個態(tài)度。你給她打電話,這么著不行。劉春江說:我剛打完電話。老朱說:你這同志,你倒是打明白了呀。打明白了,不就不再打了嗎。打不明白,就得接著打。說罷站一旁等著,劉春江只好將電話重撥過去。劉春江說:喂。老朱一旁說:這同志,張口就“喂”,也不說個“你好”,機關總得有機關的作風。老朱說的時候,有些擠眉弄眼,聽著像批評,效果卻是在調侃,逗得小趙直樂,劉春江權作沒聽見。電話很快通了,老宮小聲回話,市委副書記由局長陪同著,正在廠里調研座談。這樣的通話結果,老朱一旁聽得清楚。劉春江便覺得占了理,多少有些怨氣的意思,拿起材料袋,叭叭地磕打上面的灰土。
5
全科室的人都能聽出湯德了。只要話筒里傳出宏亮的咆哮,不待湯德說上半句,話筒便直遞到劉春江的手里,誰也不肯截留半會兒。湯德也不客氣,張口就要求劉春紅科長接電話。時間長了,劉春江便有些惱,當著大家的面,又不方便說。再去接待室時,便嗆起湯德道:不是告訴你過兩天再來嗎?咋又來了。湯德有些破碎的眼神看著劉春江:不是我要來,我不愿意耽誤你們時間??墒撬麄儾唤鉀Q,我不來怎么辦?劉春江苦起臉道:接待上訪不是我們的主業(yè),我們有很多的事情,每天忙得不可開交。湯德說:只要給我解決了問題,我保證不再來了。湯德這樣說,劉春江就想起上次跟老宮交流的情況,忿忿道:你不是要糾正歷史嗎,怎么又解決問題了。湯德有板有眼地說:歷史是糾正不過來的,但是錯誤可以糾正。劉春江說:怎么個糾正法,你說得明確些。湯德有些吞吐,半天道:我要求賠償。
果然如此,兔子的尾巴掀起來了。湯德繼續(xù)說道:我不是不感謝黨的恩德。沒有黨,沒有組織,就沒有我的今天。我永遠感謝黨,對黨有一分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墒?,你們知道勞動教養(yǎng)的滋味嗎?拿我老伴來說,如果當年不是被下放,掃馬路的退休金至少要在千元以上。我不找怎么辦,我能不要賠償嗎?
劉春江覺得從頭至尾受了戲弄,高聲冷笑道:湯德師傅,你覺得能給你賠償嗎?
說完這話,劉春江都自覺沒趣。好在湯德有自己的系統(tǒng),按了錄音鍵一樣:劉春紅科長,我真誠地感謝你。我知道上訪人的滋味。沒有人搭理上訪的,我們甚至吃盡了白眼。只有你能夠體恤民情,關心我們,所以不管最后結果怎么樣,我都感謝你。
劉春江不說話了。只是糾正道:我叫劉春江,不叫劉春紅。
湯德說:劉春紅科長,你說什么?
好不容易擺脫了湯德,再回科里時,科里的人都吃飯去了。劉春江沒帶鑰匙,進不了屋,拿不出飯卡,只好站走廊里,等人回來。直接去食堂也是可以的,但劉春江不想動,也不想吃飯。直到小趙及其它幾個科員,簇擁著老朱回來,老朱說道:怎么,還沒吃飯吧?劉春江唔了一聲:不吃了。老朱心情很好地說:去食堂還趕趟兒。要不自己出去吃點,科里給你報銷。劉春江搖搖頭。說這話時,老朱他們已經迅速鋪開戰(zhàn)場,開始打撲克?!罢t10”、“打升級”或者“刨幺”,每天必然的一項娛樂活動,或者說感情融合的方式。劉春江既不想娛樂,也不在乎融合,心頭空泛起一陣失落,轉身去一個空房間練習書法。
湯德的電話依舊不斷地來,一次次地約定下次碰面時間。只是約定的過程未免隨意,常常是碰到哪兒算哪兒。比如湯德主動問起時間,盡管隔著電話,劉春江仍會牙疼似地沉吟道:下周吧。湯德說:那就下周四。劉春江說:可以。湯德說:上午八點行不行。劉春江說:剛上班,忙。湯德說:那就十點。劉春江哼哈地答應:十點就十點。
湯德幾乎一分不差地按著約定時間來電話。只要接起他的電話,他便立刻抓住機會,聲若洪鐘、富有激情地訴說。結果湯德的聲音越來越像鞭子,追得人直跑。后來電話振鈴響過,只要傳出湯德的聲音,大家招呼都不打,立刻將話筒遞給劉春江:找你的,快接吧。
對于湯德的電話,劉春江首先是躲。實在躲不開,手頭又有急活,他會將電話撂到一旁,待忙活得差不多,再抄起電話應對。湯德總是說,不肯給人插話的機會,劉春江居然能接得天衣無縫。若是手里沒活,清閑得很,劉春江就將電話撂下,讓湯德獨自站在收發(fā)室里絮叨,自己出去遛達一圈。到別的科室辦事,或者去洗手間,再轉回來。小趙最早發(fā)現這個情況,后來被老朱當作段子傳播出去,成為工業(yè)局機關有名的笑談。
漸漸地,湯德意識到什么。湯德不到工業(yè)局接待室了,又重返拖拉機廠。
見不著老宮,湯德找到廠子的工作人員。湯德嚴厲地質問他們:工業(yè)局都明確表態(tài),要求盡快解決我的事情,你們?yōu)槭裁催t遲不動?工作人員不急不惱地任由湯德說,涉及實質問題,明確答復,這事管不了。
湯德冷笑一聲:你們管不了,那我就上告。
工作人員說:你告去吧,我給開介紹信。
湯德氣憤填膺,抓起電話,直撥工業(yè)局勞資科,找劉春紅科長。湯德的聲音像發(fā)射迫擊炮,震得聽筒嗡嗡直響。湯德反復申述:按55號文件規(guī)定,在政策允許的范圍內,他沒有其它要求,只求還以清白,給老伴發(fā)養(yǎng)老金。
湯德并不知道,劉春江早將電話放到一旁,由著湯德去嚷。用另一部電話撥通工作人員的手機,詢問55號文件是哪個?啥內容?工作人員哂然一笑,簡單地重復了文件的大致內容后,告訴劉春江:方才在廠辦,湯德把電話機摔得七裂八瓣。工作人員又說:轉制時期矛盾太多。最多時一百多人攔截公交,又怎么了?該改制的還要改制,該不理的還是不理,該處理的還是處理。湯德的事情不過小菜一碟。老朱從里屋踱過來,發(fā)表見解道:廠子也是,從社會救助的角度,給他點報酬,拿錢塞住他的嘴,不就沒啥說的了?劉春江轉述老朱的觀點,工作人員不同意:那點錢,他能知足嗎。再說,牽一發(fā)動全身的事,全廠職工都瞅著呢。
老朱就有些不滿:任務交待給你,自己去解決吧。
電話里,湯德的聲音越來越響,變成了憤怒的咆哮。后來“卡巴”一聲,突然就沒有聲音了。不用說,又一部電話被摔了。
6
湯德去找老宮。正是大型項目揭牌儀式,湯德打聽到地方,摸進現場。也談不上摸,靠著一張滄桑的面目,加上本廠職工的招牌,湯德順利地抵達了現場。
活動儀式夠隆重,除了市委、市政府的頭頭,金融界、投資方來了許多重量級大鱷,還有外埠有關部門的頭頭。不必說眾多新聞單位的記者。湯德從攝像機的隊伍中走出來,老態(tài)龍鐘地直奔鏡頭對準的儀式中心。那是很奇怪的情形,攝像隊伍大多是年青人,衣著相對花哨。偏偏從這樣的隊伍中,走出湯德這樣身材粗大、頭發(fā)花白、穿著過季衣服的老年男人。攝像機記錄的鏡頭中,湯德是以背影出現的,在眾多正面形象中,顯得很奇異,很孤單。
那個時候,沒人能夠及時制止湯德。像奧運會的跳水現場,一個搞笑的小丑突然現身,從十米高的跳臺上躍入水中,然后翻轉過來,在清澈的水面得意地仰游。人們只顧驚奇錯愕地觀看,忘記了小丑為何而來。人們把小丑現身當成了賽事的獨特安排。
湯德從一行人前面走過,徑直奔到剪彩揭牌的高端人群中間,尋到唯一的女性,以改革和大刀闊斧著稱的老宮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來。
湯德面色青灰,嘴唇有些哆嗦,雜草似的胡須粘連著鼻涕或者唾沫。不過聲音卻是清楚,既穩(wěn)定又洪亮,像是經過了擴大,嗡嗡地帶著良好的回聲。湯德說:老宮,你救救我吧,你是我的親媽呀。
老宮有些臉紅。那么多眼睛盯著哪。老宮彎腰攙扶湯德,一邊說道:湯師傅,快起來。你有什么要求,告訴我。雖然老宮知道湯德要求什么,但她只能給予最基本的也是最大限度的許諾。湯德這個老謀深算的家伙,把老宮逼到了進退不得的位置。湯德希望能夠逼迫成功。
老宮說:歷史的問題解決不了,現實的問題可以解決。企業(yè)改制不怕,我們正在聯(lián)系申請社會保險和最低生活保障金,最大限度地保證職工的基本利益,請你盡管放心。湯德聽老宮這樣說,知道了最后的結局,“騰”地起身,拳頭直抵老宮壯碩的胸脯,口中罵道:老宮,我操你媽。
老宮反應夠快,本能地向后一躲,湯德的拳頭搗空了。
其實老宮預防著呢。老宮了解湯德這些上訪戶,不次于湯德了解老宮。
幾個保安終于反應過來,沖過去,將湯德架走。湯德扭過頭去,沖著官員大鱷們舉拳狂喊:撥亂反正的今天,你們再次陷害我。劉春紅科長,我是冤枉的呀。
市委領導冷靜地看著呢,很侉的南方口音問老宮:劉春紅是誰?
湯德被送到了派出所。派出所卻沒什么辦法對付他。尤其湯德的一張嘴,沒閑著的時候。只要具備時間與空間,就會憤怒地講述受到的迫害,以及撤掉材料、恢復名譽、還以清白的要求。補償的事自是不提的。演講般的激情,洪鐘般的聲音,有理有據的邏輯。頭一遍的時候,派出所的內勤外勤聽得出了神。
湯德說:感謝派出所,我一定要找下去。
派出所的人認真地擺手:千萬別感謝我們,我們也用不著你感謝。
他們特地碰一下頭,覺著湯德翻來倒去的那點事,卻未必沒有道理。考慮缺乏繼續(xù)關押的根據,又恐怕這樣的歲數折騰出事情,趁夜幕降臨、萬家燈火的時候,把人給放了。臨走,還給了十塊打車錢。
沒過幾天,湯德又來到接待室。劉春江沒有出去。湯德說:劉春紅科長,我還要繼續(xù)告。有你們的廉潔清正,我相信組織會給我一個說法。
劉春江板結著臉,將電話“叭”地扣上。電話不依不饒地響著,老朱和小趙相互眨了眨眼睛,臉上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劉春江想了想,有些沉滯地抓過話筒,閉緊嘴巴不肯說話。話筒那邊也靜默半天,然后是湯德有些磕絆的聲音:劉春紅科長,我對不起你。
劉春江忽然就想哭,卻又欲哭無淚。不是因為湯德,也不是因為老朱,或者小趙,更不是因為自己。想勉強應對一聲,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想到不遠處,老朱和小趙正在看他,便止住念頭,徐徐嘆口氣,將話筒撂下,放穩(wěn)。
劉春江想到湯德的家里去看一看。他覺得,對湯德的確了解太少了。按著湯德送交的一份材料,劉春江很容易找到了湯德的住址。湯德的家住在五十里外的鄉(xiāng)下,當年湯德勞動教養(yǎng)時,湯德媳婦下放寄居的地方。乘火車可以抵達的,只是時間緊張一些,不過可以貪黑回返。
真正去時,劉春江吃驚地發(fā)現,湯德也許在某個商場的門前掌鞋,卻注定沒和妻子過著分居生活。湯德周周正正地坐在炕頭上,喝著小酒吃著小菜。透過敞開的窗口可以看到,一家三代或者四代,十余口人,正在屋子里進進出出。很團圓,很溫馨。劉春江甚至嗅到了農家鮮綠的水泡蘿卜菜的鮮味。
劉春江的眼睛潤濕了,心里涌出一陣祝?;蛘邔捨?,他對自己說道:好,這樣很好。然后轉身回返,不再回頭。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