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超打電話給李小娟,問她小李同志在干嗎呢?李小娟粘粘糊糊地回答說,我在吃冰淇淋呢。羅超換了副腔調,說你曉得啊,我也愛吃冰淇淋,真的,不騙你,我媽就老說我長不大。李小娟被羅超假模假樣的聲音逗樂了,喘喘地說你是有點長不大。羅超從前半真半假地追過李小娟,有事沒事約她出來喝茶,什么話都聊,就是不聊男女問題,一會說要用兩萬塊錢包個書報亭下來給他下崗的老媽來做生意,一會又說他天天夜里回去都要看午夜場的《看了又看》,金珠和銀珠你更喜歡誰???一會又歪著頭哇啦哇啦地問她你知道什么叫歪歪草嗎?李小娟被茶水醺得醉意朦朧的眼睛像兩汪撒滿了花瓣的清水,只需微風就能蕩漾,羅超卻掏出了小靈通,夸張地翻開蓋子,小靈通貼著耳朵一通亂喊——歪——歪——操!啪的一聲又把翻蓋打了下來。有意思吧?羅超演示完畢,得意洋洋地瞧著李小娟,小靈通就是歪歪草,他說,老是沒信號。這時候有個長發(fā)披肩的女孩從他們座位旁款款而過,兩人的目光都被一陣香氣牽引著,情不自禁地扭了頭。嗨!羅超喊起來。女孩也看見了他,是超人??!女孩笑盈盈地又看了一眼李小娟,含義豐富地說會朋友呢???你們聊,我就不打擾了。女孩走過去,羅超對李小娟瞇瞇眼睛,是我同事,一起去上海學習的,十三個女的就我一個男的,我是她們推舉出來的共青團代表,都喊我超人!羅超是小學體育老師,這么說李小娟并不覺得有多奇怪。
李小娟把手機夾在肩膀和脖子中間,跑到天井里去打開水龍頭洗手,嘩嘩的涼水澆在手背上,粘嗒嗒的粉紅色奶油都被沖到了手指縫里去了。李小娟一邊搓著手指頭,一邊聽羅超說他相親的事—— 一個教室里,他們學校的校長書記主任連他坐成一排,對面坐的是另一方的校長書記主任當然還包括那個女孩子,跟談判似的。第一次他連那女孩長什么樣都沒看清,后來他和那女孩又約會過幾次。不行,長的我都沒心情說話了,羅超嘻嘻地總結道,可還是沒有要結束的意思。羅超這天在學校值班,逮著機會就拼了命占公家便宜地打電話,李小娟換了個肩膀夾住了手機,她辦了來電免費業(yè)務,所以不怕羅超繼續(xù)羅嗦下去。李小娟把兩只手舉起來對著陽光看,這樣每個指尖上都站著一個小太陽了,橢圓形的手指甲泛著柔和清澤的光,很是飽滿漂亮,這也許是一雙輕快地敲擊電腦鍵盤或者鋼琴琴鍵的手,也許是一雙在清晨時分懶散地端著咖啡杯半夢半醒的手,也許是一雙在光怪流離的影像中曖昧地夾著一支女士煙風情萬種的手,但是,當它們袒露在這一片殘檐碎瓦之中時,它們就僅僅是手了,一雙沒有任何修飾的、干干凈凈的、普通的手。
有一只土黃的草狗貼著門邊怯怯地往天井里看,瘦骨嶙峋,兩只眼睛濕漉漉的,李小娟掛了機,用濕手拍拍被太陽曬得發(fā)燙的臉頰,低下頭輕輕地叫著,阿黃,阿黃,黃狗就怯怯地移進來了,李小娟跑到用碎磚頭砌成的小廚房里,找了只缺了口的瓷碗,盛了水放在阿黃面前,蹲下來,看狗喝水。自從這條狗的主人顧老太去年冬天走了后,阿黃就成了一條流浪狗,阿黃陪顧老太在老城區(qū)的舊房子里住了三四年,現在這房子被顧老太的兒子租給了一對從四川來的賣炒貨的夫婦,就在巷子口搭了塑料棚子,擺了個攤,成天坐在那,這夫婦倆就跟他們賣出的瓜子花生一樣,黑糊糊的,從不多話。顧老太不在了阿黃也舍不得離開,老在這一帶轉來轉去,眼淚汪汪的,大家都說,這狗忠啊,就把家里吃剩下來的骨頭肉渣什么的倒給它吃,阿黃于是饑一頓飽一頓地吃起了百家飯,倒也活到了現在。
李小娟蹲著看了一會狗,狗撲哧撲哧地一口氣把碗里的水舔干凈了,眨巴著眼睛盯著她。李小娟覺得狗想對她說什么,但是狗說不出來,李小娟想要是狗會說人話,應該是要感謝她吧。李小娟摸摸自己涂了紅色指甲油的腳指頭,地上磚頭縫里冒出來的綠油油的小草撓得她的腳面有些癢,她又仰起頭來瞇著眼睛看天空,天空就像只剝了殼的光潔的雞蛋,萬里無云。李小娟拍拍狗的腦袋說,阿黃阿黃,你說明天會下雨嗎?狗蹭蹭李小娟的掌心,快樂得就要滿地打滾了,李小娟嘆了口氣說,你開心什么,下了雨你上哪待著去呢?
李小娟聽見上面老李在叫她,一聲一聲,鬼嚎似的岔了氣的嗓子,刺得她耳膜疼,李小娟磨磨蹭蹭地站起來往里走,摸著梯子爬上了閣樓。老城區(qū)的房子就是這樣,陰暗、潮濕、不成格局,老李正歪在破沙發(fā)上,腦袋對著21寸的黑白電視機抽煙,一臺落地電扇猛力地吹著他那兩條麻桿一樣的細腿,沒穿汗衫的胸脯好像搓衣板,肋骨一根根清楚得很。一聽見李小娟的動靜,老李又嚷了起來,你個死丫頭,喊你半天上哪去了?李小娟不理他,隨手拿起掃帚,打開老李的腳,把木頭地板上的煙頭煙灰都掃成堆,這地板年久失修,表面的一層紅漆剝落得也差不多了,走在上面咯吱咯吱響。哎,你聽見我說話沒有?你耳朵聾掉啦?老李把胸脯拍得砰砰響,像是一臺里面零件壞了的鼓風機,呼啦呼啦地喘著酒臭氣。李小娟埋著頭在掃地,額前的頭發(fā)擋住了眼睛,所以老李沒有看見,她的眼眶里是含著淚的。
李小娟在十二歲以前都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她媽是揚劇演員,她爸是冶金廠工人,不過在李小娟十歲的時候她媽得了癌癥,挨了兩年就走了,老李是那個時候迷上了喝酒的,下班喝,上班也喝,一次醉了倒在操作臺上,把整整一只左手都給削沒了,單位賠了點錢讓他回了家,回家后的老李整天待在小閣樓里喝悶酒,喝暈了就對著空氣說,來,來唱一段《玉蜻蜓》里的“勸娘娘”。
李小娟端了口小口徑的搪瓷鍋出門了,老李想吃肉餡餛飩,蔥花放得多多的,醬油湯上面飄了一塊肥厚豬油的那種,所以李小娟就要去巷子口的小吃攤上去給他買。揚州的小巷都是一個連著一個,一個套著一個,旁邊一溜全是青磚木門很上年代的老房子,腳底下是鞋跟敲在上面叮咚作響的石板路,白天走起來確實很有意境,到了夜里就是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了。李小娟七拐八拐地走到了巷子口,站在了一輛被組裝過了的三輪車前面,把鍋遞過去,說,下兩塊錢餛飩,頓了頓,又說,還是下四塊錢的吧,其實她也是想吃的。三輪車旁邊是四川夫婦的炒貨攤,白色雨披布一樣的塑料袋里裝了瓜子、花生、話梅、餅干,一桶一桶陳列在長條桌上,四川夫婦面目模糊地躲在后面,看起來好像很沒安全感。李小娟凝神看鍋里沸騰的水,咕嚕咕嚕的,捧著搪瓷鍋回去的時候,她注意到墻上貼了張紅色題頭的告示,大意是,政府將在近期拆除這片老城區(qū),請住戶們做好準備。
王偉掏出鑰匙打開門的時候,何詩麗正屁股對著門口彎腰拔一雙腳上的高筒靴,絲綢長裙柔軟地凹進她的股縫之間,襯出線條優(yōu)美的形狀。王偉有些發(fā)懵,問何詩麗要去哪,何詩麗的臉從胳膊肘里探過去,是一張經過了精心修飾的臉,可是因為頭朝下被燈光打上陰影就顯得有些怪異了。何詩麗撩了撩擋住眼睛的一頭大波浪的卷發(fā),說公司組織去學跳舞,王偉說我還沒吃飯呢,何詩麗回他說冰箱里有餃子有面條,自己不會做?。拷酉聛碛謱P臄[弄她的高筒靴了,好像是靴子拉鏈出了點問題。王偉側過身擠進門,站在何詩麗身邊欲言又止的樣子。何詩麗折騰了半天,終于把拉鏈拉上了,直起身噓了一口氣,拎起她放在沙發(fā)上的小坤包一屁股陷進沙發(fā)里,掏出鏡子來對著自己左照右照,你快點說,我趕時間呢。王偉有點局促,腰桿挺得筆直,緊盯著何詩麗的眼睛說,我媽要來住幾天。
一年前王偉跟何詩麗談戀愛的時候,何詩麗還是個見人就笑,一笑就露出一嘴小米牙的特招人疼愛的小姑娘,話也不多,總是用一雙霧蒙蒙的大眼睛盯著你,盯得你心潮起伏,恨不得一口吞了她。可沒料到結婚那天何詩麗卻發(fā)起了飚,何詩麗先看見王偉老家來的滿堆滿堆的鄉(xiāng)下親戚在酒桌上扯著嗓子嚷嚷就不開心了,何詩麗從前在腦子里想過無數遍自己的結婚儀式,可以是浪漫溫馨的,可以是自由前衛(wèi)的,就算是傳統(tǒng)喜慶的都行,但她就是沒想到自己的婚宴上會有這么多鄉(xiāng)下人操著蹩腳的口音在鬧酒喝,小孩就直接站在椅子上搶菜吃。何詩麗是高知家庭出身,來參加婚宴的親戚朋友也都小有身份,要不是王偉人長得還不錯,她是絕對不會嫁給這么個鄉(xiāng)下出來的小司機的,現在婚宴上這么多鄉(xiāng)下人,她實在很尷尬,就像是在潔白的婚紗上潑了團墨汁,怎么看怎么礙眼。王偉倒是開心得很,喝了不少酒,從農村一步步走出來,在政府開車,娶了城里女孩,他的人生在眾多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xiāng)親父老面前,簡直就是個奇跡了,他沒有理由不開懷暢飲。王偉開心地喝著酒,散著煙,并且把打火機塞進何詩麗手里,去,去給大舅、二舅、大伯、小伯把煙點上,王偉滿臉紅暈口齒不清地說。何詩麗夢想中的婚禮決不是這樣的,再差也不會到這份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她看著那些滿臉堆笑的醬紫色面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再回頭看王偉,他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何詩麗突然脾氣上來了,手一拍,打火機被摁在桌上,要點你自己點去。何詩麗昂首走回自己的座位,甩得很。
直到婚禮最后,她和王偉兩個人站在飯店門口送客人,何詩麗的臉還像一張被米湯漿過干了的紙張一樣白而硬,偶爾笑一下,也只是嘴角一抿,像是給了別人多大的面子一樣,原來準備鬧洞房的朋友也很識相地走了,王偉面對著車走人散的落滿紅色禮花紙屑的空地發(fā)呆,心里覺得真是沒意思。
王偉和何詩麗的婚后生活一開始還是四平八穩(wěn)的,小兩口看看電影、逛逛商場、下下館子,別的中國小夫妻怎么過,他們也怎么過。本來是沒事的,可是王偉的父母在鄉(xiāng)下待不住了,摘了一麻袋的青菜進城看兒子媳婦來了,進門不換鞋,上廁所老是忘了沖水,蠟黃蠟黃的痰往地板上吐,吐完就拿鞋底一抹,就跟在農村老家似的一點不顧忌。何詩麗的臉色漸漸差了起來,王偉爸媽住在這里的第二天,何詩麗就回了娘家,一點先兆沒有,只給王偉發(fā)了條短信,說家里有事,要回去住幾天。王偉心里明白,王偉爸媽心里明白,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沒有說破而已,說破了,就要撕下臉來,何必呢?王偉爸媽像來時那樣,悄無聲息地如同兩片蒼老的落葉一下子就被風給卷走了。
這次王偉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做好何詩麗的工作,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也要讓這幾天平心靜氣、安安生生地過去。
李小娟工作時間是不固定的,有時候是上午班,有時候是下午班,有時候是晚班。在金鷹三年下來,她學會了認人,誰是真正有錢的,誰是傍大款的,誰是沒事跑來溜圈子的,誰是想買又舍不得買也許稍稍降一點會買的,這些,她全能從她們的穿著、神色、話語、動作看出來。每天當她換上高跟鞋、穿上裙子、畫上眉毛、涂了口紅,亭亭娉娉地站在那些高檔女裝之中時,柔和時尚的音樂、自然明亮的燈光、甚至于溫度適宜的暖氣或冷氣,都會讓她倍覺優(yōu)雅,她不再是那個藏在逼仄的小巷里拖著鼻涕握著酸糖球瘋玩的小女孩了,她也有兩條修長的腿,也有柔軟白皙的頸脖,也有飽滿美麗的額頭,不足的是,她的胸部還略顯單薄,不過,她的姿態(tài)是優(yōu)雅的,她的微笑是優(yōu)雅的,她就像這個年齡段的很多女孩子一樣,想要努力掙脫青澀的痕跡,成為雜志或電視里那些賞心悅目的標準范式。
今天李小娟是晚班,在家里安頓好老李的晚飯以后,她就騎自行車到了金鷹。金鷹位于揚州市中心最繁華的地帶,與另一大商城萬家福毗鄰而立,不過金鷹就像一個真正的貴婦,任何一個商城在她面前都會很羞怯地低下頭去,這種高貴華麗時時刻刻浸潤著李小娟,她就像貓愛上了陽光下的瞌睡一樣愛上了這種氛圍。好像那兩個走過來的一男一女,男人穿著寶藍色T恤和棕色西褲,很閑適很有氣度的那種,女人也特洋氣,手里拎了百麗、艾格、戴安芬、蜜雪兒的袋子。李小娟挺了挺胸,調整好最恰當的尺度咧開嘴對著向她越走越近的兩個人笑了起來,女人當什么都沒看見一樣昂著頭與她擦肩而過,男人并未隨女人走進ONLY專區(qū),而是手插進褲子口袋,相當耐心地等待女人挑選。女人很傲氣,男人有風度,以李小娟的經驗看來,這是最適合買單和買大單的模式組合了,李小娟立馬掉了個頭,尾隨女人熱情洋溢地向她介紹起各種款式的ONLY女裝。
最后女人選中一條灰白色低腰提臀的牛仔褲,褲型相當好,關鍵是能裹緊大腿的贅肉突出小腿的修長和臀部的弧線。女人對著鏡子晃了晃,就回過頭沖著男人瞇瞇眼,男人心領神會,走進來讓李小娟給他開了票,六百六十八元,沒講一分錢價。關鍵是眼神,李小娟注意看男人的眼神,很多男人在給女人買貴重衣物時,雖然拿錢的動作很爽快,可是眼神是虛弱的,是游移不定的,但是從這個男人的眼神里,李小娟看出了一種寧靜,是那種家世很好又讀了很多年書極有修養(yǎng)極有身份的男人眼中才能流露出的寧靜,像海,或者說,像天空,寧靜極了,李小娟曾經在很多名人訪談的電視節(jié)目中看到過這種眼神。李小娟有些收不回來神,直到這一男一女走到電梯口走出李小娟的視線的時候,她還是有些發(fā)怔,李小娟想做男人就應該這樣,有錢、有品位、出手大方,而不要像羅超,小氣、無聊、羅里羅嗦。
十一點下了晚班,李小娟騎自行車回家,金鷹右邊的職工停車場站了不少來接老婆或女友下班的男人,身邊靠著自行車、電瓶車或者摩托車,縮頭縮腦的,沒一個看著順眼。羅超倒也說過要來接李小娟下班的話,不過說過也就說過了,沒一次兌現,李小娟哼哼悠悠地騎回家,才十一點,大街上燈火通明,她才不需要羅超接送呢。
彎彎繞繞地到了家,老李在閣樓上聽見李小娟開門的聲音,又扯著嗓子嚷起來,小娟,上來??!李小娟把車在院子里停好,不情愿地應了一聲,爬上了閣樓,閣樓上只有一根電線吊了個小燈泡,頭一抬就會碰著,昏黃的影子晃來晃去的,晃得人眼花。李小娟看見老李依舊坐在破沙發(fā)上,沙發(fā)的另一端也坐了個腦袋尖尖的人,中間用一張舊報紙鋪著放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碟豬耳朵,再就是一瓶酒。這么點東西老李就吃得渾身是汗?jié)M臉通紅,老李顯然是醉了,對李小娟招招手說,過來,陪爸和表哥喝兩口。那個被老李稱作表哥的人正一臉壞笑地盯著李小娟,兩只白多黑少的眼睛都勾了起來,李小娟被他看得渾身發(fā)毛,雞皮疙瘩掉了一地。老李看李小娟不肯過來,就對表哥憨起臉來說,女孩子嘛,怕羞的,又回過頭口齒不清地向李小娟介紹,多少年沒走動的親戚了,虧得人家還、還記得我們,大老板哦,承包好多處工程的,還不快喊表哥,喊,喊表哥……快喊啊,你個死丫頭,不聽話,找死啊。老李邊喊邊抓起靠在沙發(fā)背上的掃帚就要打李小娟,被那個表哥攔了下來,攔的時候他的胳膊有意無意地往李小娟的胸前擦了一下,老李扔掉掃帚,轟隆一聲癱進了沙發(fā),閉上了眼睛,嘴里還是在罵罵咧咧。
你走吧,我爸醉了,李小娟冷冷地對那個人說。他似乎還有點不甘心,可是李小娟的臉色真的很冷,跟冰窖似的,颼颼地冒著寒氣,那個人就只好走了。李小娟并沒跟著他,只從窗戶往下看,看見他走出大門,李小娟立刻飛身下樓,把門關得死死的。
王偉晚上送書記回去,已經是十二點多了,書記吃飯,王偉得等,書記打牌,王偉得等,書記唱歌,王偉也得等,誰叫他是書記的專用司機呢。何詩麗打了個電話給王偉,說你媽來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王偉在心里是恨不得插上一百對翅膀飛回家,可是他走不了,這是事實。
王偉開了燈,換了拖鞋,輕輕悄悄地走到小房間去看,母親已經躺在小床上睡著了,手里還握著一把斷了齒的蒲扇,王偉看了有些心酸,畢竟是八月中旬,又沒有空調電扇,這小屋熱得跟火爐似的,母親怎么還能睡著?王偉不想吵醒母親,吶吶地回到自己房間,一推開門,沁人心脾的涼氣撲面而來,空調開著,不過隔了一扇門,可就像到了另一個世界。月光從窗外灑進來,何詩麗身著銀色吊帶睡裙背對著王偉,呼吸聲均勻得就像在打鼾,王偉剛想把床邊的落地電扇給搬走,突然何詩麗轉了一個身,眼睛瞪得銅鈴大地盯著他,黑燈瞎火的,把王偉嚇了一跳。王偉在黑暗里沉寂了一會,做賊似的底氣不足地說,我媽那屋太熱了,我想把電扇拿過去。話音還沒落,何詩麗就從枕頭下面掏出遙控器來一按,空調給關了,同時她也伸手把電扇打開了,呼啦呼啦的風吹在王偉身上,就跟刀割一般。何詩麗細聲細氣地說,你知道我的,空調不能吹一整夜,會著涼的。
王偉狠狠地想,明天我就給我媽裝上空調??墒堑搅说诙?,他也只是買了臺小電扇回來,他還是有些怵何詩麗的。第二天早上,王偉和何詩麗起床的時候,廚房的餐桌上已經擺上了一大鍋熱氣騰騰的稀飯和一摞用面粉攤的蔥油餅了,旁邊是一罐從農村帶來的黃澄澄的蘿卜干,散發(fā)著熟悉的家鄉(xiāng)味道,而以往王偉和何詩麗的早飯都是以面包牛奶打發(fā)的。王偉陰郁了一夜的心情因為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充滿了陽光氣息的早餐而變得豁然開朗起來。
媽——媽——王偉使勁地叫著,王偉母親在陽臺上應聲了,她在晾洗他們昨晚洗澡換下的衣服。王偉顛顛地跑過去,像個小孩那樣蹲在汗流浹背的母親面前,他有兩年沒看到她了,自從那一次何詩麗的不告而別之后,他就再也沒見過爸媽,不是他不想,他做夢都想回去,看看老家的河、老家的樹、老家的親人,可是何詩麗不讓,何詩麗總是說,窮鄉(xiāng)僻壤的,有什么看頭,八抬大轎請我去我都不會去的。
王偉仰著頭看母親的臉,覺得母親比上一次來時又老多了。農村婦女和城市婦女不一樣,城市婦女越老越胖,一過四十五歲,肚皮上就立馬圍上一圈救生圈,農村婦女家里田里都要操勞,吃得也不好,沒有退休工資勞保醫(yī)保,什么都要靠自己一雙手來掙,所以大多都會越老越瘦。王偉母親瘦得是皮包骨了,背也有些駝,看人的眼神似乎也有些不濟。母親說,你爸原想一起來的,但是家里地里還有活,走不開人。母親又說,今年村東的老六和村西的家旺都抱了大胖小子,他們都還比你小好幾歲呢,你跟詩麗說說,老大不小的,也該要一個了。母親還說,我只住幾天,看你們都好,我也就放心回去了。王偉咻著鼻子想把母親手里面的衣服拿過來,結果被母親給擋開了,母親說,快去吃飯吧,別在這里瞎耽誤工夫。
王偉回到客廳,看見何詩麗穿戴得體體面面準備離開了,訝異地問,你怎么不吃早飯就走?何詩麗正往自己臉上做最后一道工序,上睫毛膏,待一切看上去都非常滿意后,回過頭來沖王偉翩然一笑,你知道我的,我哪吃得慣這個,我還是去超市買面包吧。說完拎著小包出門而去,王偉一回頭,看見母親彎著腰兩手濕濕地站在陽臺通往客廳的門洞里,八月清晨熱辣辣的陽光從她的背后打進來,干瘦矮小的她就像一只螞蟻被投進了熊熊烈火一樣,融化了,尋不見了。
何詩麗不吵不鬧,不離家也不出走,可是王偉始終覺得不對勁,他所做的努力,他花血本給何詩麗買的名牌,他的忍氣吞聲,全都沒起作用。三天一過,王偉的母親收拾好行李要回老家去了,王偉讓母親再多待幾天,母親就是不肯,王偉抓起母親老樹枝般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說,媽,你有什么話就對我說吧。母親沉思了良久,終于輕輕地嘆了口氣,說,詩麗,詩麗從沒喊過我一聲,媽。
王偉的心徹底涼到了谷底。
拆遷的消息確定下來,所有人都坐不住了,雖然這片巷落不在揚州市最黃金的地點,但畢竟是古舊建筑歷史遺產,每塊磚每片瓦都寫滿了故事,再由一代代人口耳相傳,就這么拆了實在可惜。但大家估量著,每平方五千塊肯定是不成問題,或者按面積換成幾室?guī)讖d的住房,有小區(qū),有物管,樓層高了還可以坐電梯,跟現在的土得掉渣的環(huán)境簡直是天壤之別,所以人人都滿心歡喜地感謝祖宗積德留下了這么塊好地產。李小娟早上騎著自行車出門的時候,在巷子里遇到了朱瘸子,正一高一低地踏著輛破三輪載著滿滿一車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搞來的瓷磚木板穿巷而過,李小娟下了車緊貼著墻好讓朱瘸子的三輪過去。朱瘸子說,小娟啊,快拆遷了,你們家怎么也不忙???李小娟對著朱瘸子笑笑,最近好多人家都在忙蓋房子,就算是巴掌大的地方也要塞進去幾間瓦房,好趕在拆遷前乘機抬價,李小娟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做家務,沒那個時間,而老李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根本指望不上,所以李小娟只能笑笑。沒啊,她說。
李小娟重新跨上車,巷子里一絲絲七扭八拐的風毛茸茸地從她的小腿肚上擦過,很舒服很愜意。雖然是盛夏,可是有那些老井,有那些紫藤,有那些忘了名字的水磨磚門樓在,再多的熱氣也要給冰鎮(zhèn)了,李小娟其實是舍不得拆的。果真拆了,阿黃怎么辦?那對四川夫婦又怎么辦?
到了工作組來談條件的時候,老李陡然間醒了,醒了的老李有說不出的意氣風發(fā),不搬,就是不搬,老李指著閣樓上的雕花格窗欞說,什么朝代的?明朝的!又指著腳下的長滿綠苔的青磚殘片說,什么朝代的?宋朝的!這滿屋子的東西都是文物古董,你們憑什么來跟我談條件?
一行人給噎住了,后來有個反應快的站出來回老李,是不是古董還要等專家來檢驗,你一個人說了不算。
好,我說了不算,小娟,送客!老李一轉身,背著那只斷手走進黑黢黢的屋子里,再也不理他們,成天爛醉如泥的老李一下子仙風道骨起來,真的還滿像那么回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周圍的老鄰居們也都越搬越少,不論鐵門木門一律大敞著,房子全空了,扔掉的破碗爛碟到處都是。李小娟下晚班回來,騎著自行車在黑咕隆咚的巷子里兜來兜去,冷不防一只野貓從她車前一竄而過,嚇她個半死。工作組天天來人找老李,條件開到了給兩戶兩室一廳的住房,連李小娟都看不下去了,可老李就是不松口,他把自己關在小閣樓上,嘴里哼著揚劇《玉蜻蜓》里“勸娘娘”的選段,跟著電視機練起了老年益壽操。
到整條巷子只剩下三四家住戶的時候,李小娟大白天坐在太陽下面剝蠶豆都會覺得陰涼颼颼的,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她上閣樓給老李送飯,乘機想勸他答應拆遷,老李陰陽怪氣地指著那碗飯說,怎么又是蠶豆炒豆干,我要吃雞,吃雞,知道嗎?
李小娟于是舞刀弄槍地在院子里宰起了雞,是只小母雞,唧唧呱呱地伸長脖子直叫喚,李小娟一刀剁下去,雞血噴了一地。然后院門被人推開了,領頭走進來的那個李小娟沒見過,后面有幾個她熟,都來過七八次了,還有拿著照相機的記者。李小娟手里的小母雞還歪著頭在滴血,一大群人就呼啦啦涌進來了。有人介紹說這是我們方書記,專門來看望拆遷群眾的,照相機上的閃光燈啪地就亮了,對著站在危房前張大了嘴巴的李小娟來了個特寫。李小娟還在詫異呢,這個時候她看見了王偉,王偉也看見了她,兩個人都覺得對方很面熟,突然同時想起來他們在金鷹見過,王偉是那個出手闊綽的男顧客,李小娟是ONLY專柜的女營業(yè)員。是王偉先笑的,他站在好幾個人之后對李小娟點頭微笑,還是很有風度,然后李小娟也笑了。她已經猜著王偉的身份了,跟著書記的,至少是個局長,八九不離十。
誰也沒料到老李會在氣氛這么融洽的時候飛奔下樓,老李右手抄過李小娟手里雞血淋淋的廚刀往脖子上一架,誰要讓我搬家,我就死給你們看!老李喊叫著,拼了命地喊叫著,現場一下失控,所有人都護衛(wèi)著中間的方書記,迅速退出門去。李小娟著急了,她不知道是應該看老李還是應該看王偉,最后她把眼神定位在王偉匆匆離開的后背上,忽然王偉從方書記的肩頭轉過臉又看了她一眼,急促的一眼。
李小娟沒想到晚上王偉就來了。實際上王偉剛剛離了婚,確實也沒什么事可做,他想起了這個女孩子,于是就來了。他敲敲李小娟家的門,給她遞來了一句話,我聽方書記說,最多給兩套兩室一廳,這是底線,再不同意就要用推土機來硬鏟了,這是內部消息,勸勸你爸爸別再撐了。李小娟一只手扶著木門,抬頭看王偉的臉,覺得他目光如海,這真是個有魅力的男人,事業(yè)、財富、風度,他一樣不缺,她這輩子最想嫁的就是這種人了。
我送送你,李小娟低下頭羞澀地說。
清幽夜色中的古巷,李小娟真的一點都不想走到頭,就單單只是走路,她也知足。她看見巷子口停著一輛白色的寶馬,王偉掏出遙控打開車,李小娟走到車前,王偉看看她,問,進去坐坐?李小娟很開心地點點頭,坐進去了。
李小娟第一次坐這么高級的轎車,看什么都很新奇,王偉為了顯示車的性能一流,打開了車里的音響,蔡琴低沉的嗓音唱起歌來——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漸漸回升出我心坎……其實音樂一響,李小娟就聽出來了,是《無間道》里梁朝偉給劉德華試音響時聽的曲子,《無間道》正在熱映,她很迷梁朝偉的。
李小娟有些緊張,歪著頭瞄王偉,蔡琴的聲音制造出一種特別的澄靜感,王偉放松下來,背靠著真皮椅墊靜靜地聽歌。李小娟覺得王偉的樣子很孤獨,孤獨的男人有一種魅力,好像梁朝偉,叫人心疼。接著王偉點燃一支煙,嘴里抽著煙的王偉從回憶中蘇醒過來,說了一句讓李小娟滿感嘆的話,王偉說,人要是能提前知道下一步自己走得是對是錯,那該有多好。
李小娟下車的時候,王偉向她要了手機號碼,李小娟特別興奮,滿腦子都是蔡琴的歌聲,就沒有注意到老李又在閣樓上與人喝酒了。她躺在自己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王偉的臉,梁朝偉的臉漸漸重合在了一起,他們都有著安靜憂郁的眼神啊。她伸出手抓呀抓呀,卻抓到了一張不規(guī)則的臉,她睜開眼,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正瞪著她,她想叫,嘴里立刻被塞進了一堆破麻布,她左手舉起來,左手被摁下去,右手舉起來,右手被摁下去,她兩條腿一起往上蹬,卻被沉重的身體給壓住了。突然她的手機響了,她的手機一直在響,響個不停,她極想知道是誰在打她的手機,是羅超,還是王偉,可是她一點也動不了,她聽見自己身體里突然傳出一陣巨大的撕裂聲,由內至外,吞沒了她。
王偉打了好幾天李小娟的手機,就是沒有人接,他覺得很奇怪,有一天他開車送方書記去開會的時候從那片街巷間經過,原來的房子都被推倒了,到處是磚頭石塊。他歪了一下頭,透過車窗看見一條黃色的土狗蹲在一堆廢磚瓦里,嘴巴埋了進去,似乎在搜尋著什么稀世珍寶。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