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xué)?？赐昕挤只貋?，我害怕見到父親，沒敢回家，就到同學(xué)家住了一夜。

夜里編了許多謊，一路上還在想，磨磨蹭蹭直到日上中天才回到村里。

屋門落著鎖。家里人大概都到坡上追肥去了?，F(xiàn)在正是鋤二遍地、窖糞的關(guān)鍵時(shí)節(jié)，收工都到老晌午了。

我忽然有些后悔，趕忙跑到二奶奶家借了副籮筐，裝了一擔(dān)沫子糞往坡上挑。日頭很毒，地皮被烤得焦黃，禾苗枯蔫蔫的。挑到坡頂已是汗流浹背，衣服都濕透了。我拄了扁擔(dān)喘息，望著懶洋洋的蒼黃原野，心里突生一種悲涼。心想，這輩子再也走不出這村這坡了，以后天天就是這種日子，挑糞刨地，春種秋收，要做一個(gè)灰禿禿的莊稼漢了。

我們家鄉(xiāng)有句俗話，叫十年寒窗啃干饃，為了不做莊稼活。父親一生雖然很看重做莊稼，卻渴望我能不做莊稼?？汕f稼人的孩子想不做莊稼，卻真不是件容易事。家家供學(xué)生都供得齜牙咧嘴。特別是俺們村，地處丘陵，黃土瘦得不養(yǎng)莊稼又買不起化肥肥它，也就年年薄收，家家拮據(jù)。別說啃干饃了，就連紅薯面窩頭都不敢大膽吃。況且我已高中上完又復(fù)習(xí)一年了，已把家里折騰得筋疲力盡。父親為了讓我能再啃一年白饃考上大學(xué)，咬咬牙把爺爺住的三間老屋都扒掉了，扒了一院子老坯，農(nóng)村人叫“壯土”。父親就天天起早貪黑往坡上挑壯土，把地都?jí)|厚了一層。然而，年景不好，麥子揚(yáng)花時(shí)，干熱風(fēng)一場跟著一場吹，把麥穗全吹干了。父親的臉皺得比麥穗還干枯。臉色是從心里嘆出來的一團(tuán)氣息?。∧切牡桌锟隙ㄏ褚黄蔹S的荒野，就盼著我一聲喜訊去染綠呢。然而……我不敢想象父親和母親將會(huì)是啥樣的一種情形。

翻過坡垴時(shí)，我看見母親和兩個(gè)妹妹正在坡凹里給棉花打杈，父親在一邊鋤谷子。這棉花是父親特意為我種的——為我上大學(xué)縫制被褥的。

大妹最先看見我，欣喜地喊了聲：我哥回來啦！

這一喊，把一家人全都喊欣喜了，一齊直起腰，一邊用袖子抹汗，一邊把笑開在臉上迎接我。

我心里怦怦跳，硬著頭皮走。剛跨進(jìn)地頭，大妹便急不可耐地問道：哥！考上了沒有？

我低著頭，沒敢吭聲，趕緊把糞往地當(dāng)中挑。

大家都愣愣地瞅著我。父親也興沖沖踱過來，邊踱邊問：啥樣？中了沒中？聲音里含滿自豪。

我還沒吭聲，低著頭倒糞。大家似乎都明白咋回事了。頃刻，那一朵朵的笑都枯萎在臉上，身子像泄了氣的皮球，噗哧一下都癱倒在地里。父親先還撐著，拄著鋤把搖晃了一陣，便也咚地跌坐到棉花棵上。

我默默地往這邊蹭，勾著頭，心被愧疚一嚼一嚼，淚都嚼出來了。父親癡癡地瞅著我，愣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后問，差多不多？我嚶嚶說，不多。又默了一會(huì)兒，他說，那就再復(fù)習(xí)一年吧！

我沒敢吭聲，也沒敢看父親的臉，更不敢去瞅媽和妹的臉。我知道家里很艱難，這兩年收成又一直不好，打下的麥子幾乎全讓我背到了學(xué)校。母親和妹妹們好幾年都沒嘗到白饃了。每次為我裝麥子時(shí)，兩個(gè)妹妹總是站在麥囤邊看我挖麥子，眼里放射出饞光。那饞光像釘子一樣釘進(jìn)了我骨頭里，釘?shù)梦倚念潱屛乙惠呑佣疾粫?huì)忘。

可現(xiàn)在我還要去復(fù)習(xí)，還要在妹妹們可憐巴巴的眼光中背一年的麥子。我再也沒有勇氣讓妹妹們看我挖她們口糧了。我害怕那眼光。

我囁嚅說：爹，我不去復(fù)習(xí)了。家里活您費(fèi)勁，我也該回來替替你了。你們都這么出力流汗的，讓我硬坐在教室里實(shí)在學(xué)不進(jìn)去。萬一再考不上呢？父親就生氣了。說你咋會(huì)這么不爭氣，說過你多少遍了咋沒一點(diǎn)志氣。往后不準(zhǔn)再說這沒志氣話。咱是莊稼人啊，莊稼人哪有不受累、不出力的。

只要你能老老實(shí)實(shí)考上大學(xué)，爹就是把汗擠干擠凈，擠成一縷皮也高興，家里砸鍋賣鐵也要供你。

我不敢再犟了，心窩里像灌滿了醋，泛著難受。

父親又開始拼命刨地，拼命積肥，為我去復(fù)習(xí)準(zhǔn)備糧食了。我突然發(fā)覺父親蒼老得特別厲害，腿腳已明顯僵硬，背也微駝了。往坡上挑糞已顯得很吃力很吃力，得不停地把手背到背上，邊走邊捶腰，每上到坡頂時(shí)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得拄著扁擔(dān)喘息好一陣子，還夾雜些咳嗽。每天下地回來，都累得軟癱癱的，格外的疲憊，總喊妹妹給他揉膀背。每當(dāng)看到父親那勞累的樣子，我都很難過?？晌矣植荒軒退瑹o論再忙，活計(jì)再緊，父親也不準(zhǔn)我下地，硬逼著我坐在家里復(fù)習(xí)，弄得我如坐針氈。

這天，我到地里給父親送飯，見父親正赤紅著脊背在烈日下鋤玉米。那脊背活像烤焦了皮的燒紅薯，蒸騰出一股焦煳氣息。汗珠在上面噗噗地冒著泡泡，我的眼光一觸到上面，刷一下就像觸了電。我看見那冒出的泡泡不是清的，是稠糊涂，那是日光鉆進(jìn)父親肌膚里燒化的肉油?。∵€滾燙著一股肉腥味。滴進(jìn)黃土?xí)r，吱地冒起一股油煙。

我心里一陣痙攣，再不敢看那脊梁了。我?guī)缀跏强耷话螅旱∥艺媸遣蝗?fù)習(xí)了，你就別再逼我啦。

父親哆嗦了一下，慢慢扭過臉，臉上滿是哀怨。說，你不復(fù)習(xí)咋辦？難道就在這黃土坡上苦一輩子？你不復(fù)習(xí)了，爹這三四年的汗不是流得不明不白了？爹干著還有啥指望頭？父親忽然帶了哽咽聲，說乖啊，你只管考吧，你考三年五年爹都不埋怨。

我鼻子里猛一酸，趕緊忍住淚，把嘴唇都咬爛了。

我只好強(qiáng)迫自己坐在家里安心看書了。又過了兩天，父親突然從地里回來，很激動(dòng)地拉住我，說爹想給你商量件事。說了半句又不說了，樣子顯得很忸怩，臉都憋紅了。最后攢了很大勁才把話憋出來：聽說咱村里小學(xué)那廁所要換人管了，你不是和村長家閨女是同學(xué)嗎，咱去求求她爸，看能不能讓爹去管。

我詫異地盯著父親，喃喃地說：爹，你咋會(huì)想起去管廁所呢？又沒啥報(bào)酬，還整天一身臭氣地被人笑話，讓我都跟著難堪。你就別去管那啦！父親看著我，很青澀地笑了笑，把我也笑得很是青澀。父親說，娃啊，爹知道干這活臊臉，可你不懂啊，管廁所可是肥實(shí)著哩。光那不掏錢的屎尿讓天天挑著，就讓人眼紅。那跟挑糧食籽一樣。爹要能管了，你就是再復(fù)習(xí)，爹也不愁你背麥子了。

我不敢再反對(duì)了，也不能再反對(duì)了。

于是，父親就買了盒香煙，又揣了妹妹為我上大學(xué)繡的一幅床帷，拉上我去了村長家。也多虧他閨女幫腔，總算沒白跑。雖然村長應(yīng)承的樣子很為難，但還是應(yīng)承了。只說這事爭家太多，得和副村長、校長他們商量商量，看他們承許人了沒有。

爹一聽，預(yù)感形勢緊張，就熱鐵不敢等放涼，當(dāng)即就拉住村長去商量，那低聲下氣的樣子讓我都跟著矮了半截，爹就差沒給村長跪下了。村長掛著很無奈的笑說，快該吃飯啦，等吃過飯就去商量?？筛赣H不敢等吃過飯，怕夜長夢(mèng)多。忙說，走吧！今天我管飯，咱去學(xué)校門前喝碗羊湯，把他倆也叫去，你們邊喝邊商量。硬撕撕拽拽把村長拉進(jìn)了校長和副村長家里。誰知一問，兩人都承許過人了。父親慌了，忙說，承許了不是還沒定嘛，還得商量嘛！走吧走吧！咱到羊肉鋪里邊吃邊定，別餓著肚子說話，讓它提意見。說著就去撕扯副村長。

副村長說起來是俺遠(yuǎn)門子姑父，和父親很熟，平時(shí)一碰見就捋腦袋玩鬧。俺這里人叫“抹頭”。副村長就抹著父親的頭笑。說他舅（含有輕佻、罵人的意思），晚啦呀他舅！這事我剛承當(dāng)娃子他大舅，你再請(qǐng)客也白搭啦。我說這客你也別請(qǐng)啦，別弄得逮雞不成貼把米，你也心疼，讓俺也落虧欠。

父親被他捋得陀螺般亂轉(zhuǎn)。說你死鬼！我老天拔地的能擱住你娃子們抖擻。不去也得去！別哄我啦，你大舅子他能去聞那臭氣？走！父親連說帶推，硬把幾個(gè)“笑人兒”拽進(jìn)了學(xué)校門前的羊肉鋪里。副村長進(jìn)到鋪里又捋父親腦袋，說鱉兒，你弄這不是硬叫我在這作難回去挨罵嗎？說著又咬牙往父親頭上狠捋幾下，捋得父親縮著脖滿臉燦爛，沾沾自喜說你死鬼！你死鬼！這罵聲是甜的，因而父親很有點(diǎn)撒嬌的味道。因?yàn)楦赣H感到，他越捋就離希望越近，因而很有點(diǎn)豐收在望甚至在握的自豪和喜洋洋。

于是父親就興高采烈張羅著吃飯，脹得滿面紅光。可請(qǐng)人吃飯，自己也不能老坐著看，那樣不光自己青澀，別人也很青澀。于是，父親就咬咬牙，連我?guī)惨宋宕笸攵剂砑佑醒蛉獾难驕臀鍌€(gè)鍋貼饃。端上后，父親又順勢把自己碗里的肉撥進(jìn)村長碗里。父親說他牙疼，不敢嚼肉，多擱點(diǎn)辣椒就行。副村長便看出眉眼了，撇著嘴角說：他龜舅呀！吃辣子還治牙疼？你是想著吃辣子不掏錢吧！啥雞巴便宜你都想占，今天非讓你老舅子過過癮不可。說著端起桌上半小碗辣椒面撲通一聲倒進(jìn)了父親湯碗里。又雙手抱住父親的頭狠勁捋著說：喝吧鱉兒，今天你鱉子要不把它喝干喝凈，就休想吃廁所那肥肉。

父親像被揪了尾巴似的不好意思，就紅了臉笑罵：鱉精，這糟蹋不糟蹋！我要是把它喝了，你鱉精敢不包給我，我非屙你墳上屎不可。

村長樂得嘎嘎笑，說算事！我做保人。喝完了我保證包你三年，誰再說也不中。

算事！要是多喝呢？父親又狡黠地問。

多一碟辣子再加三年！村長也亢奮起來。說今天就較較你的量。

父親說，那我喝三碗。你得包我十年。副村長就抹著父親的頭說，貪死你舅子哩！你想得老美。你是想死了也埋到尿池里呀！

父親嘿嘿笑笑，咋？這可是你說的。不算？

村長噌地站起來，說算！咋不算！說了就得算，十年就十年。

父親咧嘴笑笑，說那得立個(gè)合同，空口白牙可不行。

立就立！我來寫合同。副村長說著就到飯鋪里找紙筆。

我知道村長們是想拿父親出出洋相算了，萬不可太認(rèn)真，便連忙拉拉父親衣襟。父親卻推開我手，毅然等要合同。我知道父親是認(rèn)了真了，他是太想承包廁所供我復(fù)習(xí)了，他是不惜一切去爭取，不惜用難受和洋相做代價(jià)，去取悅村長，換取那廁所里的屎尿的。我突然感到了父親的可憐和無奈，心里酸酸的。副村長掂著字據(jù)走過來時(shí)，又照父親頭上狠捋了幾下。他晃著字據(jù)說，鰲兒，這可有字據(jù)啦。咱丑話先說到前頭，你喝干了，這錢不讓你掏，我掏，記到村委賬上。反過來說，你鱉子要喝不干凈，就爬著出去，學(xué)狗叫喚汪汪汪繞操場轉(zhuǎn)三圈。我看副村長像是認(rèn)真較勁了，趕忙又拉拉父親衣襟，卻再次被父親推開。父親像喝了興奮劑，興奮得臉上肌肉亂顫：好！一言為定！我連碗都舔干凈。誰不兌現(xiàn)就學(xué)狗叫喚潑一臉腥湯。好！好！一圈人都拍手叫好，把氣氛推向沸騰。事情到這一步就沒法收?qǐng)隽耍抑栏赣H是個(gè)硬杠子，把腸胃喝流血都不會(huì)服軟的。我替父親捏了一把汗。

廚師也仿佛注了一腦子興奮劑，腦門都興奮紅了，忙顛著屁股去當(dāng)幫兇，殷勤著又挖出尖尖兩小碟辣椒面，雙手遞給副村長。那樣子很像電影里的狗腿子，恨得我眼睛都成了剪刀，真想把他刻死，踢進(jìn)學(xué)校的尿池里。當(dāng)副村長接住辣椒呼呼嚕嚕往父親碗里倒時(shí)，我的心都跳碎了，我突然感到了父親的危難和無援。看著辣椒倒人碗內(nèi)，把羊湯擠溢出來，流了一桌，我的肝都化了，我感覺我的膽汁溢了出來，滿嘴噴苦。當(dāng)父親罵著可惜，忙把嘴貼到桌子上吱吱地吸那腥湯時(shí)，我趕緊把眼閉住，鼻子里滿酸滿酸地像洇進(jìn)了淚。

當(dāng)我睜開眼時(shí)，廚師已把桌子擦干。就見父親在碗里攪，勻成了一碗稠稠的辣椒醬。父親邊攪邊說，你們可都是干部哩，說話可得算數(shù)。為了你侄兒（指我）能啃上白饃考大學(xué)，今天我就破上啦！就是喝成一堆泥，我也非做辣椒泥不可。父親的話像往我心里戳剪子，咯吱咯吱痛，汩汩著冒出血水，腥乎乎的。我不敢看父親，父親也沒敢看我。父親說著，顯出很悲壯的樣子，先拿過鍋貼饃咬一口，沾了沾嘴。然后順著碗沿哧溜哧溜就是幾大口，忙咬口饃又喝兩口。喝進(jìn)十幾口時(shí)，忙張開嘴呲哈，滿臉通紅，用手往嘴里扇著風(fēng)說：媽的！這辣子咋弄得恁辣。就不會(huì)學(xué)學(xué)街上賣老鼠藥的，摻些磚灰瓦面。父親的樣子很滑稽，逗得一圈人歪著臉擠鼻子弄眼笑。

副村長笑得更夸張，把臉都笑成了一朵雛菊，那眼睛瞇得極像兩粒爬在雛菊上的黑蜜蜂，激動(dòng)得翅翼一扇一扇。特別是他那嘴唇，咧得宛然一片花蕊蕊，一股股香膻的羊肉氣息從那花蕊蕊里咯咯嘎嘎噴散出來。說老舅子，不辣會(huì)叫辣子？光想要大糞，學(xué)恁貪，不敢喝算啦。

父親眼一翻，嚼口饃說，誰說不敢喝啦！比起前年跳冰碴子里挖水塘，凍得兩腿裂血口子，這算個(gè)屁！小娃子雞雞。說著就憋足氣又一陣猛喝，吱吱溜溜像吸泥漿。登時(shí)，汗珠順著臉頰直往下淌，一會(huì)兒衣服就洇得透濕，貼在身上。說奶奶的！這汗也變成辣馬蜂啦，蜇得辣疼辣疼。逗得一圈人又把五官擠在了一起。

喝到半碗時(shí)，父親舌頭已經(jīng)僵了，說話變成了禿禿舌。他實(shí)在不想再喝了，他說這比老日的烙鐵烙著都難受。這哪里是吃辣椒，簡直就是吃火，肚子都成火盆了。父親說他腸胃都粘在一起了，燒紅了，烤化了。父親說著，把濕津津的布衫剝掉，扔到一邊，露出渾身赤紅。我的眼睛忽然晶瑩起來，晶瑩得仿佛穿透了父親的身體，看見那腸胃變成了一攤?cè)刍臑r青。那瀝青順著汗毛眼和眼窩冒出來，在皮膚上撲哧撲哧鼓泡泡，瞬間就把父親洇成了一攤泥水。汗是辣汁，淚也是辣汁，已分不清哪是汗哪是淚了。鼻孔里眼孔里耳孔里喉孔里都吱吱冒著火焰，噴出的氣息是紅的，射出的光芒是紅的，連發(fā)出的聲音都成了紅色瀑布，烘烘著燎人臉了。但父親仍硬著勁喝，把眼球都喝瓷了喝爛了喝成血葡萄了，皮肉都辣腫了辣脹了辣成冒煙的紅鐵皮了，連汗毛都烤卷燎焦了，都可以聞到一股子焦燎氣了。但他還在喝。而且喝得更猛，連噗噗嗒嗒滴進(jìn)碗里流進(jìn)嘴里的辣汗辣淚都一股腦兒又喝回了體內(nèi)。喝著喝著父親就變了，變成一枚鮮紅鮮紅的辣椒角了?？伤€在喝……

我忽然害怕起來，趕緊又拉他褲襟，父親卻在我手背上狠狠拍了一掌。

一屋人都在看熱鬧，叫好，加油。他們猛烈拍起巴掌，狠命拍，拍得棚頂落灰，拍得經(jīng)久不息，拍得人群擁擠，仰滿鴨脖，堆滿裂嘴紅石榴，比看耍猴都激動(dòng)人心。我恨得腦袋都膨脹如籃。父親大概也被那巴掌拍痛了，拍羞了，臉都窘成了猴腚。他忽然心口一酸，淚水刷地泉涌出來，越流越急，驀地趴到桌上竟嗚咽起來，像個(gè)遭到欺負(fù)而瞅不見大人解救的小孩。一屋觀眾都嚇愣怔了，都驚慌勸問。廚師趕忙端來開水，校長拍拍父親，說漱漱口吧，喝點(diǎn)水涮涮腸子，不要再喝啦。村長也擔(dān)心了，趕忙說不喝啦，不準(zhǔn)再喝啦！真喝出毛病就沒意思了。玩笑嘛適可而止。起來洗洗臉，喝口茶！副村長也被這情形弄得很尷尬，就拍著父親的頭說，他舅，起來吧他舅！別裝洋蒜啦，沒那金鋼鉆，就別攬這瓷器活。真雞巴丟人！起來吧起來吧！說著就扳住父親腦門往上扳。

父親大概被他扳羞了，猛地直起身子，抹把汗，或者是淚?？纯词２欢嗔耍X得能喝完。反正他已經(jīng)麻木了，沒感覺了，再喝也不會(huì)難受了。他不能就這樣趴下，即使不包廁所或者不再喝也讓他包十年他也非得喝光喝凈不可。決不能落下話柄讓人笑話他挖苦他說他不硬氣。更不能叫副村長揪住他尾巴讓他在村子里抬不起頭，說不起嘴，直不起脊梁骨。

于是，父親抱起碗又是一陣呼呼嚕嚕猛喝。喝得通身冒水，喝得渾身亂顫。村長嚇壞了，忙躥起來奪碗，父親卻死活抱著不松。村長喝斥說你瘋啦，不要命啦！父親仍不松碗，硬喝，搶著奪著喝。我嚇得急忙扳住父親胳膊，含著淚一遍遍哀求：爹！讓我喝吧！讓我替你喝吧！爹！父親猛地將我甩過去，歪趴到桌子上，將旁邊的半碗羊湯撞翻，灑了我一身一臉。父親并不看我，仍抱碗猛喝，誰都勸不住。我感覺父親已經(jīng)喝惱了，喝得喪失理智了。我氣得兩眼淚，真想沖回去告訴母親，讓母親來扇他。

這時(shí)，一屋人又猛烈響起掌聲，呼呼喊喊：硬豆！真是硬豆！還是人家老吳，清白算條漢子！這贊譽(yù)聲如同一瓢瓢汽油往火上亂潑，潑得氣氛滾沸，父親只有拼命掙扎了，別無退路。我氣得腦袋都要爆了，恨不得將那些張嘴的頭顱們統(tǒng)統(tǒng)擰下來，當(dāng)足球踢出門去……

父親終于喝凈了，也終于喝醉了，真的喝癱成一堆辣椒泥了。父親是被抬回家的。母親正在院子里吊了一院子線在漿線，看見父親那樣子，“哇”地就嚇哭了。

父親躺在床上發(fā)高燒，說胡話，又吐又拉又冒汗，被褥全濕透了，一屋子彌漫著濃濃的辣味，能熏死人嗆死人。母親將我罵得像頭瘋豬，我真想去把副村長咬死。我沒去母親卻怒吼吼去了。母親是氣呼呼去村衛(wèi)生所抓藥時(shí)，拐到村委會(huì)將副村長臭罵了一頓。副村長嘻嘻笑，說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shí)好人心。要不是我苦心用意弄這場苦肉計(jì)，承包肥那事能輪到你們？你男人那一身臭汗就恁值錢？就能換十年肥料？真是燒香燒到神屁股上，香臭不分，沒見過你這難纏媳婦！母親便沒啥說了。想想也是，咱一個(gè)小老百姓，與人家村長校長無瓜無葛的，憑啥讓咱包十年？不就是辣身汗嗎？咱老百姓出出汗有啥金貴的？辣兩身汗三身汗也劃算。劃算了也就不能再難纏了。只得撲哧一聲給副村長笑了。說都是你死鬼，你該叫他少喝點(diǎn)！給他拾掇成那樣，把人熏死啦。副村長說，你又難纏啦不是？母親只得撲哧又笑。說真該死啦！咱們可先說開，要是不讓俺包夠十年，我可不饒你！母親又笑著和副村長逗了幾句，便喜滋滋回去了。到家后就把我和妹妹叫到一起，說你們姊妹幾個(gè)，到啥時(shí)都不能忘了你爹。不能忘了你爹為你們受的這次辣椒罪??！母親說著便淚花花的，說得我們也都眼睛紅紅的。

父親終于起早摸黑去沖廁所了。父親沖得很用心，也很高興。

當(dāng)父親第一次挑了糞尿往地里擔(dān)時(shí)，那神氣的樣子還真有點(diǎn)挑糧食籽的感覺，雄赳赳氣昂昂高抬腿大甩臂，路上見人就咧嘴。到了坡頂更是撒歡，又吼又唱：世間事，真出奇，一身辣汗十年肥……哈哈！咱終于有肥料啦！奶奶的！肥料！

父親自從開始挑尿之后，每逢碰見村長，村長都拍著父親肩膀，笑嘻嘻說，老吳，這差事不賴吧？父親忙說不賴不賴！之后就搓手撓頭，不知再表達(dá)些啥話了。后來，父親一碰見村長那樣子就心虛，就搓手撓頭，不知該咋表示感激。父親就同母親商量，讓母親給村長家孩子做了兩雙棉靴，村長老婆喜歡得見母親像見了親姐妹一般?？筛赣H一碰見村長還是心發(fā)虛。于是又同母親商量，說咱們是不是往村長家地里也挑些尿？可母親說村長家地里是上有化肥的。父親說化肥哪有人糞尿?qū)嵲谀?。人吃了葷的還想吃些素的呢。母親說那你就送吧！可村長家住得遠(yuǎn)，不好送。于是，父親就買了副架子車轱轆，專門做了個(gè)拉尿車，隔幾天就裝兩車稠糞糊涂，讓母親幫著拉到村長家地頭，然后喊出村長老婆到地里挖尿窩，父親一擔(dān)擔(dān)挑著，讓母親往尿窩里窖。村長老婆不好意思了，說等孩子考上學(xué)了，咱們就結(jié)個(gè)親家吧。這一說，父母很有點(diǎn)受寵若驚，自覺著和村長家又親近了好幾層。

這一來副村長看不慣了，一碰見父親給村長家拉尿，就雙手抱住父親腦袋捋，罵著舔屁股羔！巴結(jié)蟲！忘恩負(fù)義！父親就忸怩著說，說別死鬼了，我想著你哩。再攢下稠的就先給你送。于是，父親隔幾天就給副村長也送兩車稠糞，也喊副村長老婆去挖尿窩窖糞。

漸漸地，父親在村里就有點(diǎn)得寵的神氣了。自覺著在村子里也有些身份了。不管村里提啥號(hào)召，統(tǒng)籌啦、提留啦、建校集資、災(zāi)區(qū)捐助啦……只要村長往他肩上一拍，父親總是帶頭交，還總是揀最好最飽的麥子去送。那一粒一粒送的可都是父親的汗油?。】筛赣H從不吝嗇，不但沒一點(diǎn)心疼的表情，而且還有點(diǎn)飄飄然。麥天時(shí)，遭了場霉雨，麥子全漚黑了。村里收提留時(shí)，村長號(hào)召大家想辦法交好糧、交陳糧，別凈交些漚麥。然后就拍了拍父親肩膀?？稍倥陌臣乙矝]陳糧了，父親就把俺家的漚麥拉到我大姑家換成好麥送給村里。村長當(dāng)即就擺在桌子上做榜樣，批評(píng)其他群眾覺悟低，調(diào)皮搗蛋。說看看人家老吳！難道人家的麥子就不是從咱村地里出的？氣得一堆男人亂朝父親腦袋上捋。

學(xué)校又讓訂復(fù)習(xí)資料了。我到坡上找父親時(shí)，一地人都咧著嘴說，你爹又到村長家地里窖尿去了。那口氣里明顯夾雜著譏諷。我突然為父親感到悲哀。父親變了，變得已經(jīng)不是他了，再也稱不起寡清水白的莊稼漢了。他被生活扭曲了，被艱難壓彎壓變形了。我很為父親難過，他活得太苦太難了。

在村長家坡上找到父親時(shí)，首先映進(jìn)我眼簾的是一道赤紅晶亮的脊梁，很像一塊栽在黃土坡上的石碑。背上布滿瑩瑩汗珠，是陽光寫上的碑文。我忽然想哭，因?yàn)?，我看見那密密麻麻的碑文只寫滿了兩個(gè)字：肥料肥料肥料……

我心里一酸，撲通就給那脊梁跪下了。

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

責(zé)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