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貴晨先生研究古代小說多年,成就廣為學界同行所知。去年以來,更因為對《西游記》與泰山關系的發(fā)明,一度被媒體炒作為“名人”;近又因主編“紅學”名言集粹之作《紅樓夢人物百家言叢書》適逢新拍《紅樓夢》“選秀”而暢銷,聲名益廣,可說有點走“紅”。而就在這同時,他的又一部論文集《數理批評與小說考論》(齊魯書社,2006年1月),初印兩千冊,一年余銷售幾近一空,雖然說不上暢銷,但在同類學術著作中也算表現不俗,值得作一評介。
本書由著名學者馮其庸先生題簽,袁世碩先生作序。本集所收論文大都為作者2002-2005年間所作,又大都為前集《傳統(tǒng)文化與古典小說》(河北大學出版社,2001年7月)相關內容的深化與拓展。而如書名所示,分為兩個方面即上、下兩編:上編主要是從“數理”哲學研究文學的“數理批評”,下編主要是從考據入手解讀作家作品的“小說考論”。前者重在說文學普遍之理,后者偏于論小說具體之事;前者屬原創(chuàng),后者多獨見,而風格獨到,代表了作者在文學理論和小說研究方面的最新成就。
本書所首倡的文學“數理批評”,誠如袁序所稱道,是“貴晨近年治學最富創(chuàng)造性、堪稱獨步的研究”。這一理論從概念的提出到原則、方法的確立,以至應用于文學研究的初步實踐,都是作者近年的創(chuàng)獲和努力,從而在似乎曲高和寡的同時,具有了學術上最可寶貴的原創(chuàng)性。這一理論雖然早在《傳統(tǒng)文化與古典小說》一書有關“三復情節(jié)”的論文中就已經有了認識上的萌芽,但是到了本書的《中國古代文學的“倚數”傳統(tǒng)與數理美》、《“文學數理批評”論綱》等文,才明確提出相關概念、綱領、原則與方法,初成體系。因此,這一理論的創(chuàng)立,雖有賴于作者治學有方,妙悟文心,但絕非閉門造車,信手拈來,而是積近十年之力辛勤探討而孕育產生的一個思想結晶。
雖然“數理”的運用是古今中外文學創(chuàng)作概莫能外的事實,而文學“數理批評”也是古今中外文學研究中不難見到的現象,但這些事實與現象的隱蔽、零星、片斷等特點所導致的,是古今中外從未有人進一步概括升華出理論的概念、原則與方法來。從而文學的“數理”與“數理批評”作為古今中外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規(guī)律性,數千年至于今,一直處于被遮蔽被忽略的狀態(tài)中。因此,杜先生這一理論的提出與闡釋,是中外數千年文學史特別是文學批評史上一個重要的發(fā)現與發(fā)明。
本書上編諸文表明,杜先生文學“數理批評”的提出,首先從中國古代文學包括詩歌、駢體、散文、小說及戲曲等大量作品中有所發(fā)現,是當今中國文論研究中,取顧炎武所謂“采山于銅”而后著書之法的一個范例。從而這一理論自然最適用于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但是,作者卻并沒有畫地為牢,而是進一步推廣到中國現代文學,通過對魯迅小說的解讀,對這一理論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的可行性做了初步的驗證;而且更進一步把探索的目光投向了外國文學的領域,發(fā)現了諸如亞里士多德、馬克思、米蘭·昆德拉等實際是涉及文學數理批評的論述,已經包括了對此種理論之必要性與可能性的認識,只是沒有做出應有和適當的概括。如此等等,通過對學術史的梳理,使這一理論建立在了人類全部文學經驗的基礎之上,成為談藝的一種普適性的學說。
值得注意的是,杜先生提出文學“數理批評”,很大程度上是獨得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啟發(fā)與指導。如書中引用馬克思所說“一門科學只有當它達到了能夠運用數學時,才算真正發(fā)展了”的名言,就是一般研究馬克思主義文論的學者所極少注意到的。又中國古代文論與“象數”哲學血脈相連,但古今學者很少從“象”與“數”的結合上觀照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從而中國文論自劉勰以降,無不是重“象”而輕“數”,對作品中大量的數理現象及其所蘊含意義熟視無睹。杜先生正是從這些向來為他人所忽略的地方入手,建立起自己與以“形象”為中心的批評互補的“數理批評”,并在說明二者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缺一不可的同時,強調指出“數理批評”的優(yōu)越性在于,只有它才能充分說明文本即形象體系的邏輯意義;這一理論的提出,將有助于建立寫人與敘事并重、形象與數理結合的文學批評和理論研究模式。本編主要以《西游記》為研究對象的“數理批評”嘗試,則生動驗證了這一理論應用的可能性、價值與意義,并為我們打開了《西游記》研究的嶄新天地。
比較“數理批評”,本書下編“小說考論”的內容,本是作者研究的長項。又所收文章多近年新作,為后出轉精,以致向以治學嚴謹著稱,樂道人善卻不輕易許人的袁世碩先生在《序》中也稱贊說:“凡所考論,大都是他認真研討過的富有探索性的所識所見,并且對中國小說史的研究有實實在在的參考價值?!蔽乙詾檫@些價值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是新材料的發(fā)現與使用。如對《儒林外史》作者吳敬梓生平的研究,作者“硬”是從學者習見常用的程晉芳《懷人詩》之十六“偶游淮海間,設帳依空園”等句入手,推考出吳敬梓曾于乾隆六、七年之交,在他的朋友大鹽商程晉芳家做過數月的塾師,由此引出對《儒林外史》周進形象的新解,以至于小說名著研究立場與方法的新思考。
二是對舊說的質疑。如對《三國演義》研究中長期以《錄鬼簿續(xù)編》“羅貫中,太原人”條考量作者生平的做法,杜先生以不排除此羅貫中與《三國演義》作者羅貫中為同姓名之另一人為依據,提出了袁先生所稱的“顛覆性的質疑”,維護并加強了以《三國演義》作者為“東原羅貫中”的傳統(tǒng)結論,并批評了近百年來這類研究上的粗糙學風。
三是觀念的革新與立論的大膽。如對《三國演義》的“累積成書”說,杜先生認為那是從考證立論的認識。從文學的觀點看,《三國演義》是一部歷史小說,它的創(chuàng)作必然要借助于前代歷史與文學的資料,如果認為依據了這類資料寫成的小說就不是“創(chuàng)作”,那就等于否認了歷史小說有“創(chuàng)作”這么一回事。而且從真正文學的觀點看,創(chuàng)作并不以是否依據了某些現成的資料為判斷的標準,而是以作者是否自主利用已有資料并加以虛構,成功寄寓和傳達了獨特的思想與情感,并且感染于人為標志。為此所舉《紅與黑》、《浮士德》之例,從世界文學的范圍內恰當地證明了作者的這一新觀念,并通過對羅貫中《三國演義》的主體感情因素的分析,論定《三國演義》是我國古代第一部文人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這顯然是一個大膽的立論,但又無疑地可備一說。
四是由近及遠,從小見大,往往能給人超出所論具體問題之外的啟發(fā)。如本書論“徐庶歸曹”故事,除上追到唐五代俗講——變文的源流,和又回溯到宋代說《漢書》的話本為直接的依傍之外,作者還從中引出了《三國演義》創(chuàng)作素材有不少是從非三國文獻挪移化用而來的認識,提出研究《三國演義》要放眼全部傳統(tǒng)文化的背景以為參照,最大限度發(fā)明和突顯《三國演義》作為傳統(tǒng)文化無邊無際網絡中一個“中國結”的特征,體現了寬闊的文化視野。
如果說以上四點主要是體現了本書“小說考論”中的獨見,則就本書雖為論文,卻不失獨特的風格而言,則更多是一種獨到。這主要體現在它作為理論與考證性著作,自然不免有邏輯嚴密,使人高深難測的一面,但作者行文力避理論的枯燥與考證的呆板,使文學的研究成為研究的“文學”,不僅概念清晰,表述準確到位,而且講求語言的清新與機趣。如對《西游記》數理機制揭示中“七七”、“九九”之數的論述,《錄鬼簿續(xù)編》“羅貫中”條不適用《三國演義》作者羅貫中的研究等,都不僅從歷史,而且從生活,甚至針對說服的對象為小說學者,從小說所描寫的生活舉證,反復辯難,在以理服人的同時,還使人領略到文學研究的學術論文作為人文科學應有和可能有的美感。
總之,《數理批評與小說考論》是一部有獨特理論意義與學術價值的文學研究著作,雖然其中內容如“數理批評”的理論還有待完善,更有待學術界認可,但全書原創(chuàng)、獨見與獨到的特點,與因此形成的理論貢獻和達到的學術水平,已足使讀者感到很大的滿意與高興。尤其在當今學風浮躁、學術腐敗多發(fā)的情景之下,本書的問世就不僅有它專業(yè)學術上的意義,而且對于端正學風,也有積極良好的正面意義。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