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平
1、私有化的感官
小說是什么?
小說是想方設(shè)法迷人地還原生活知覺的過程。
青年作家王棵的《海戒》(原刊于《山花》2006年第9期、《小說選刊》2006年第10期選載)所表現(xiàn)的主題并不重要,如果我們硬要像以前那樣歸類,那么它的表述應該是這篇作品反映兩名海軍戰(zhàn)士不怕艱苦忠誠地守衛(wèi)神圣的祖國領(lǐng)土。但是完全離開這層意思,主體又缺乏堅實的底座,因此作者通過老兵馬茍的激憤之語,策應了一下作品中隱約浮現(xiàn)的社會主題,僅僅一下:“可大家都死了誰來守礁?我們到這里是來干什么?守礁!不是來送死。個人英雄主義是可笑的。”甚至,這個老兵看見勸阻不住即將退役的小四投入大海的懷抱,也只能坐在礁石上毫無作為,即使小四上不來,他也不會去救小四,因為他的身體不屬于他自己,它的價值體現(xiàn)在負責礁盤的安危。作者專門交待了一筆:這是老兵馬茍與小四的區(qū)別,這樣就把老兵“小意識”的自我保護行為,和守衛(wèi)祖國海島的使命“大意識”拴在了一起。而小說的結(jié)尾,小四的斷然的選擇,佐證了這種“大意識”在他身體內(nèi)的醒轉(zhuǎn),老兵馬茍此時可以像小四的精神父親一樣,完成生命的“斷奶”,“父親”的速死等于給“兒子”的成長,閃出了一條寬闊的道路。
在給出上述理性的交待之后,作者進入了他更為癡迷的藝術(shù)境界的營造,徹底、放松地把人物的感受交給了他們私有化的感官。
沒有見過誰的作品如此通過人物的感官披露海味的真實:“馬茍的鼻腔里滿是精液的味道:這就是海的氣味,從某種角度說,海是個巨大的器皿,螃蟹、珊瑚、藻類、各種各樣的魚在一個密封的容器里同時呼吸,最終噴出海面的便是這樣一種怪里怪氣的味道。難道大海與人體有著共同的生理機制?抑或說,大海也是個人,一個性力旺盛的男人?”我們一般見到的有關(guān)大海的描寫,很多是雄性的,但卻是詩意的描繪。這篇小說的作者追求感受的準確性,他所尋找的聯(lián)想超出了軟弱的詩意,直接戳入感性空間,像一把刀子用力把人的感官皮膚撕開,讓白花花的脂肪迅速泌出一粒粒飽和的、晶瑩剔透的小血味,這是一種質(zhì)感的表現(xiàn)力。
作者借助每一道觀察的視線,不失時機地帶出他者的影像,期待著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在匯合中自由交流:“馬茍停了手上的動作,瞇起眼睛瞅著小四”,然后我們看到作為客體的“小四”在特定的光影下,被馬茍的視線涂抹的印象:“陽光落下來,小四身上滲出細碎、密集的汗珠”,一旦進入了人物主觀的世界,心理和感官就一起充盈起來:“這是個壯小子,看起來渾身是勁。但那些蠻勁頂個屁用,海底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暗涌,隨時可以把你吞進去”——這是心理活動;“一陣死螃蟹的味道尖銳地從空氣里溢出來,馬茍真鬧不清這海是怎么回事,趕上退大潮的時候,還會經(jīng)常突如其來涌出某種強烈而刺鼻的怪味,又在閃念之間蹤跡皆無”——這是感官活動。
一篇好小說,要出賣一個特殊敏感的器官,訴諸于人的視覺、聽覺、觸覺,這樣才能很自然地把讀者邀請到你虛構(gòu)的世界中?!逗=洹愤@篇作品突出的是嗅覺,即味道——海的味道,怪味道,精液的味道。作為一種平衡,作者高明之處,或者說敏感,是他在這個一貫的嗅覺里,同樣摻雜著嗅覺的變奏,一種變化,拉開了層次:“空氣里彌漫著清香,漲潮時候大??偸悄敲瓷鷻C勃勃”。大海不單是怪味的,也是芬芳的,這注定了它的豐富,它的誘人。
2、死亡的分叉樣式
這個故事有一個前史部分,一個叫曹五一的戰(zhàn)士曾經(jīng)因為好奇,潛入海底,死掉了。前車之鑒,就產(chǎn)生了這篇小說的動力線索——小四高低想下去看看,老兵馬茍高低不讓他下去,矛盾就此形成了。
肯定是要死人的,這是一個悲劇。開始閱讀的時候,我擔心,別是小四死了,因為作者交代這樣做的結(jié)果都是有去無回,如果這樣處理,小四和曹五一的死法一樣,就沒意思了,作為作品,就忌諱一個結(jié)果,出現(xiàn)兩次雷同。
可以肯定,這個王棵是一個能夠穩(wěn)健把握小說節(jié)奏的作者,他寧愿制造一個意外,一個分叉的小徑,將這場死亡的危機,轉(zhuǎn)嫁到另外一個看似不冒險的“膽小鬼”馬茍的身上——馬茍被什么東西劃傷,可能是中毒,所以無法行走,而這時,漲潮了,顯現(xiàn)他命運的危急時刻正在洶涌趕來。
3、同性繁殖的表達
這座海礁,只有兩個男人。還有一個不出場的女人,馬茍的妻子,即使身處孤島,老兵馬茍的世界仍然是延長的,通向他的家,他是一個有著正常生活軌跡的男人。而小四處在青春期,是一個紊亂的、躁動的、溢出生活常態(tài)的分子。但在這個與世隔絕的世界上,馬茍的正常生活來自于一種想象,而小四的非常態(tài)生活,卻是當下可見的真實,因此,歸根結(jié)底,兩個男人,是一對同性繁殖的海生物,他們無處可去,他們命定如此。
小說結(jié)尾的描寫是一個細膩的、帶有情感突破的潑辣筆觸:前面是海溝和鯊魚,天黑之前游不到礁盤,兩個人都要葬身魚腹,“兩個只能活一個”的選擇,擺在小四面前。小四攬過馬茍昏迷的身體,像情人一樣,親著馬茍的脖子、鼻子、眼簾、光禿禿的頭頂,最后將頭深深抵在這個同性的“海生物”的鎖骨和胸膛之間,然后猛地松開了他,“像射向靶心的子彈,游向礁堡”。
這個細節(jié)構(gòu)圖,使我們想到電影《泰坦尼克號》最后兩個情人之間最后的了斷:羅絲把杰克凍僵的身體推入水中,吹響了求生的哨子。我不知道作者是否接受了這個啟示,這個結(jié)尾沒有選擇東方式的纏纏綿綿,而是選擇了對已逝的生命,施與干凈的致敬,和大方的省略。
[責任編輯叢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