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記事起,印象中的母親總是忙忙碌碌,一刻也閑不下來。倘若真要坐下時,已是深夜了。那時,她或要找出我們翌晨換洗的衣衫,擱在我們床頭;或放好一盆熱水,然后在一張小馬扎上坐下來,脫掉丑陋變形的鞋子,再一層層褪下長長的月白裹腳布,把一雙瘦長伶仃的腳浸入水中。很多次,她都要拿出一把古老的剃頭刀,再在膝蓋上鋪展一條烏紫的細砂布,頓時,“噌噌”磨刀刃的聲音便搖動了房間的寂靜。
昏黃的油燈下,母親一臉專注。本已睡不著的我伏在被窩里,好奇地注視著母親,覺得她的動作既神秘又莊嚴,好像一個關(guān)于什么的古老儀式即將鄭重開始。好不容易等到母親把拭好的腳放在膝上,我已跳將下來,疾速地奔向母親。母親吃了一驚,嗔怪地望著滿臉迷惑的我,同時又不忘用腳巾迅速地掩好雙足。我執(zhí)意要看看,母親竟不好意思,推擋著說,太丑了,沒什么好看的。但我還是掀開了那塊腳巾,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幾顆狀如焦炭的怪物硬硬地鑄在母親的腳趾端,并且末數(shù)的兩枚趾頭上沒有絲毫趾甲,每枚趾頭的邊緣還布滿了厚厚的蠟黃的繭子。
母親的趾甲哪兒去了?幼時的我很快就參與母親修腳的樂趣。母親腳上那露出粉色嫩肉的地方美麗起來了,只是那焦炭般的趾甲是永遠不會削平的。我撫著自己的雙足,疑惑地問母親是否我老了也是這般,她笑著并肯定地說,不會的。
后來,我遠離母親與故園到外地求學(xué)去了。在思鄉(xiāng)的日子里,一則聽來的故事令我心悸。故事發(fā)生在日本,一大學(xué)畢業(yè)生前往一家公司應(yīng)聘面試,主考官只問了他一個問題:你為自己的母親洗過腳嗎?年輕的學(xué)生不禁汗顏,搖了搖頭,無以言對。主考官溫和地請他明天再來,務(wù)必為自己的母親洗洗腳。青年學(xué)生是深愛自己的母親的,只是壓根兒沒想到為她洗洗腳。晚上,當他一接觸到母親那雙蒼硬的腳時,頓時潸然淚下。他雙肩聳動,垂頭抽搐,緊緊地將那雙腳擁在懷中,久久不肯松開。那晚,青年徹底地理解了母親。翌日,他心情沉重地對主考官說:我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做人不易,成才多艱。感謝您讓我明白了一個極為簡單的道理,一個人只有理解了母親,他才能善待自己!
從那刻起,我的心總是被一股暗流沖擊著,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它生長著,生長著,非要把我的心瓣碾碎,揉成幾封家信寄出。暑假時,我回到了家。
然而,母親卻永遠地癱臥在床上了。在她上方,從屋頂方梁上垂下的一道繩索永遠代替了母親不再活動的雙足。她是在雨中勞作時摔壞了尾骨,當醫(yī)生為她正骨時,直搖頭:“骨朽了。”我摘下珠串的門簾,在庭院中置好一張帶有扶手的圈椅并擱上松軟的墊被,返身回屋抱母親出房,一是讓她透透氣,再則,我要實現(xiàn)內(nèi)心那潛滋暗長的愿望。
沒曾想我積貯了很大力量的雙臂剛接觸到母親,心中便一駭,母親竟骨瘦如柴,抱在懷中,催人淚下,更不要說接觸到那雙嶙峋的腳了。夕照中,母親雙手撫過我的頭顱,一任我的淚水落在她腳背的瘦骨上。握在手中的雙足是一方歷盡千辛萬苦的化石,斑駁蕪雜的砂面上鐫刻著母親的偉大與美麗。水換了好幾次,我仍覺得母親的腳呈黑褐色。母親已不再用月白的裹腳布了,只是一雙寬大的襪筒松松地套在腳上。母親聽完了我斷斷續(xù)續(xù)的故事,竟誤認我要應(yīng)聘,微笑道,你不用擔心領(lǐng)導(dǎo)再問你是否為我洗過腳了。
我拿出剃刀要為母親修腳,發(fā)現(xiàn)剃刀已銹跡斑斑,只好換為大剪刀,盡管我明白母親的腳是毋需用它的,我只要剪平她那焦炭般的趾甲就行了。母親從旁指點著我,我們又沉浸在共同修腳的樂趣中了。我自信能為母親修出一雙平滑而美麗的足來。我用剪的雙刃絞住她拇趾上那顆焦炭后問,我要用力,你怕嗎?不怕。在我剛開始用力時,剪刀卻錯位了,那枚堅硬似鐵的焦炭連肉被掀起多半,血“汩”地冒涌而出。我心慌如麻,想為母親叫醫(yī)生,她卻安慰我道,不疼,一點都不。半信半疑的我為母親裹扎完后,不很堅定地說,也許過些時日,新趾甲生長出來后,舊的會自動脫落。落日的余輝中,母親平展的面顏上寫著總會有那么一天的神色。
沒想到我再見母親時竟是永別了。母親被罩在一塊長長的靛藍緞下,我似乎能透過緞子流水般的云紋,窺見她穿著一雙繪有鳳凰與牡丹的圓頭胖腦的繡花靴。事后,我問大姐,母親的拇趾甲是否脫落了?她沉沉地說道:血肉與紗布已粘死了,我們不忍她痛,只好每次都用濕布擦擦腳。我想我一部分魂靈被阻隔在那寬容的門檻外,是無論如何都跨越不過了,只有留待余生來思索成熟與年幼、無私與無知的距離。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