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歷來十分在意歷史對現(xiàn)實的影響,其實許多其他國家的民族也是如此。比如,英國人就非常避諱談?wù)?840年發(fā)生在中國沿海的那場戰(zhàn)爭,在英國人的歷史教科書上僅僅輕描淡寫地說是因為“貿(mào)易摩擦而產(chǎn)生的沖突”??墒亲屓瞬幻靼椎氖?,中國人就沒有像計較日本人的同樣伎倆那樣對英國人提出交涉,這可能是因為時間久遠的緣故,要不就是因為我們是那次戰(zhàn)爭中完全失敗的一方,避免觸摸自己的隱痛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是一個喜歡天天記恨著歷史糾葛的人,不主張一見到英國人就提鴉片戰(zhàn)爭,一見到日本人就問他們知不知道南京舊事,更不會在瑞典國王到廣州主持“哥德堡”抵達廣州276年紀念儀式時,還要把“哥德堡”號販賣鴉片的事情抖摟出來,我是說,禮儀之外,歷史要的是真實,要讓中國人知道盡量多的歷史事實。歷史不能像梁山好漢那樣時不時地被人排個座次,在發(fā)展經(jīng)濟、促進友誼成為主導的時候,硬讓歷史坐在后排受到冷落。真實乃是歷史的生命,歷史學者的使命是讓所有人知道真實的歷史?;乇軐擂尾粦?yīng)當是歷史學家的事,那是外交家和禮賓司的事情。而遮蓋歷史的真實更是為真正的歷史學家所不齒。
我們常常說“還歷史以真實面目”,可見,歷史的真實還確實經(jīng)常地被人竊走,干什么?為了壟斷歷史的人的私利?!皻v史是被人隨意打扮的小姑娘”,這是富有文采的外國史家的說法,而在中國人看來,歷史歷來是強者們寫成的,他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弱者不敢悖逆這個原則。所以李卓吾說,《二十四史》是24家強盜的家譜。但是中國的史書就這么遺留了下來,我們當代的歷史學家如果是自認為對后代人負責任的話,就應(yīng)當持續(xù)地認真地去偽存真,把“還歷史真實面目”當成使命,清除以往官家豢養(yǎng)的“史官”們?yōu)橛懞没实鄱幵鞖v史的影響,尤其是自己別再做涂改歷史的事情了。
但是,做真實的歷史的記錄者,首先對史家的身份提出了要求。
許多中國史家的“學問”之所以做得不那么好看,是因為學問以外的東西在作怪。不少“做學問”的人都是些三心二意的家伙,他們眼睛看著的和心里惦記著的是兩回事。從根本上說,中國人只要認識幾個字,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是“仕”的潛在候選人,一有機會,就“投筆從政”變成官僚。這樣,包括歷史在內(nèi)的學術(shù)或?qū)W問在中國這塊地方就成了敲開仕途大門的敲門磚,這是中國學術(shù)總也長不大的根本原因。
身處教育界的歷史學者也有自己的難處,要應(yīng)付考評,要爭取晉升,要看準了機會搖身一變進入政界,這都是情有所原的。因此而受損的往往就是他們手底下的這攤活了。
在中國,“歷史這門學問是為了什么而存在”“研究歷史的人應(yīng)當背負著怎樣的使命”,是值得進行深入討論的話題。
那么在西方發(fā)達國家,那些研究歷史的,究竟是些背負著怎樣使命的人?他們是拿著什么人的供養(yǎng)金生活呢?據(jù)我所知,他們的生活費用來源與政府可以支配的納稅人的血汗錢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因此他們不必看著政府的眼色行事。他們可以宣稱,他們研究歷史僅僅是因為他們的愛好所致,他們是“為了研究歷史而研究歷史”,或者是“僅僅是有興趣弄清楚那個特定的時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而找尋、而思考。我相信,這都是真的,因而他們手下“做”出來的歷史也最惟妙惟肖,就像拉斐爾手中的畫筆總是追隨著眼前模特身上的光線一樣。
但是,在中國,兩千年來的歷史一貫為最強者所壟斷。皇家也歷來很看重被他們雇傭來書寫歷史的人一天到晚都在做些什么。書寫歷史(或者編寫歷史)的第一目的就是“古為今用”,把那些為現(xiàn)實中心任務(wù)服務(wù)的東西寫下來,把那些有利于這個中心任務(wù)的歷史事件找出來,尤其在重大歷史時刻,不惜編造歷史故事,然后“以史為鑒”——維持安定局面,度過社會危機。凡是不利于這兩個目的的東西,即使是歷史上真實發(fā)生的事件,只要它能暗示出與現(xiàn)時政治不一樣的思維方式的,都不予寫入史書,或者直接扼殺,并把記錄這個歷史真實的人證物證統(tǒng)統(tǒng)消滅。于是在最荒唐年代就有了朱德的扁擔變成林彪的扁擔的“新發(fā)現(xiàn)”。前蘇聯(lián)的歷史學家奉命在編寫俄羅斯文明的發(fā)源時,為了造出更悠久一點的歷史,把公元9世紀的“基輔羅斯”政權(quán)說成是俄羅斯的雛形,可是后來“基輔羅斯”成了外國的疆域,于是現(xiàn)代的俄羅斯歷史學家還得再次去重新“改造”歷史,不得不把俄羅斯的文明發(fā)生的年代向后推了二百多年。——一個堂堂大國怎么能是別人文明的衍生物呢?歷史也跟著現(xiàn)代人變來變?nèi)?,真叫一個累。
影響中國人史學研究質(zhì)量的還不只這些,由于中國歷史學家的“身份”不純,他們說出的話也常常變味。讀黃仁宇的歷史,讀湯因比的歷史,都是些與人對話、娓娓道來的“活人的話語”,讀中國正統(tǒng)的歷史學家的作品,卻像是在聽官僚們的報告,一派不容質(zhì)疑的氣勢,一腔永遠正確的口氣,讓人感到壓抑。不為考試通過,不為升官晉級漲工資,誰愿意受此訓誡?而且,連他們的用詞也都是從比他們更高級的官員那里學來的。什么“定論”,什么“翻案”,什么“立場問題”,等等。你就陳述你所知道的史實、闡述你的觀點不就完了嗎,用不著封住別人的嘴扣帽子打棍子,說一些法官和政客們的專用語。有不同的看法可以據(jù)實爭論,以情緒和氣勢為武器是政客的習慣,而不是歷史學家的治學方法。我很欣賞張承志先生這句富有感情色彩的詩歌一樣的議論:“讓歷史就這樣把重負壓在肩上吧!我們要推翻一種偽歷史,讓我們就這樣把自己趕向艱辛吧!這艱辛中會有輝煌的意義?!?/p>
熱愛歷史喜歡學習歷史是我們民族的好傳統(tǒng)。最近的“百家講壇”廣泛受到普通百姓的歡迎,就因為它讓聽者感到輕松,給聽眾以平等和親切的感覺。我想借用一位偉人的語式說,把歷史從中國歷史學家的整容手術(shù)臺上解救出來,讓它親自出面直接來提高我們的民族自信心。我們民族悠久的歷史一旦去掉那些篡改者強加給它的“外包裝”,足可以成為提升我們民族文明的最有力的工具之一。
責任編輯 蕭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