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處理的肉身困于病房，頓覺一無是處。

這是生命最貼近孤獨的時刻。

孤獨。隱藏在某種難以臆測的黑暗角隅，意識漫行于空蕩#65380;疏離之間，仿佛熱帶雨林中層層厚實的巨大蕨類，從磊磊兀巖之間恣意地侵奪覆蓋，吞噬掉借以呼吸之濕濡大氣。

孤獨。我的肉身在下一刻要被他人決定。

●

醫(yī)生嚴肅地告訴我:必須開刀摘除齒肉深處逐漸惡化的囊腫。一顆不知何時長出的智齒，極端頑強地抗拒突出牙齦，堅執(zhí)隱藏在神經(jīng)束末端上方一厘米處。那般孤獨地靜止著，伴隨我多少歲月?我咀嚼食物，暢談議論，肌肉牽動筋骨，竟然不曾察覺其存在。而后它終于憤怒，以間歇之疼痛喚醒我長年的疏忽。

你，并不孤獨，我惡化為囊腫陪伴你。壞死的智齒，在深深的肌肉里吶喊!

●

可以再觀察一段時日嗎?我問醫(yī)生。

務(wù)必立即摘除，組織壞死有成癌可能。

秋深夕暮，拉開十一樓單人病房米色窗簾，窗外丘陵森林地帶，可見蒼郁之間已有微紅之葉，點滴瓶與我左肘血脈之間聯(lián)系著一條細長的透明軟管，緩慢地滴落，像計時之沙漏，無聲無息地暗示，逐漸挪近的開刀時間。

自認不懼孤獨且堅信孤獨是享受的我，不得不在此刻，深感孤獨是如此貼近。病體難以自決命運，必須毫無異議交與他人。

寂寥的心境并非窗外之深秋，而是無助。

●

拂曉時分的開刀手術(shù)。這靜候的前夜，晚間8時宣告禁食。猶若期待一次生命秘密儀式之進行，在失去所有意識#65380;思考的前幾個小時，我極力試圖回首半百之前的種種記憶。關(guān)于人生過往的榮辱悲歡，不渝的文學(xué)書寫，以及此時此刻，在不遠處憂心焦慮的摯愛戀人……她會再也見不到我嗎?想此時，她因惦念滋生的莫大孤獨，一定與我等同。請相信，這待決的病體會帶著對她的深愛，進入未知。

●

麻醉劑生效。深沉#65380;厚重的睡意，失去重量的病體感覺鋁質(zhì)手術(shù)臺像冰一般寒冷。奮力抬眼，試圖留下深眠前最后一瞥的陌生容顏之挪近，很困難，很困難……電腦關(guān)機般中斷。

全然空白。這肉身還屬于我嗎?意識#65380;思考都被手術(shù)刀殘忍割離了嗎?暫時摘除?暫時的距離多長多短?我的靈魂呢?魂飛魄散，究竟遠揚到幾方星云之外?斷裂之碎片怎么連接?我在哪里?還真實存在著嗎?我是我或者只是什么都不是的，虛無。空白的整整五個小時，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

●

幽冥與人間的交叉點，沉黑闃寂深處慢慢地泛起微光，繼而炫目得白亮。眼皮沉重如石，艱難上揚，鼻息輕緩地試探空間里的大氣。我，還存活著?這才逐漸察覺唇邊是麻痹與干燥的裂痛……他們撐開我的口腔，插進各式導(dǎo)管，切開齒肉，深深地挖掘而下吧?我躺臥在靜謐無人的恢復(fù)室，仿如隔世。逐漸回返的意識，還是朦朧#65380;零碎的片段，它們要奮力地逐一拼湊#65380;合攏。猶若身置無涯無盡之冰寒荒原，我想用力呼喊戀人之名卻難以發(fā)聲。

●

你，在哪里?我知道戀人會這般遙念。

我，在哪里?也許半百行過的滄桑#65380;倦累皆在全然失去記憶的五個小時之間得以最寧靜的歇息，像野鴿子真正歸返它得以安頓的泉水之旁。最孤獨的時刻，其實所愛的戀人最貼近心靈的深處，我徹悟，不是孤獨而是融會。

融會于千帆過盡后的相知相惜。

請你相信，因為真情，我會活得好好的。

在你看不見我的艱難時刻，我正勇健地與病痛的自己對抗，誓以重生后，微笑走向你。

●

思念于心，卻難以傾吐。噤語，是因為未退的麻醉使然。如果戀人伴隨于側(cè)，一定可以讀出昏迷漸醒的我之雙唇，是多么奮力地顫動，盼她懂得我最艱難的唇語，那是我愛你。

摘除囊腫后，齒肉深處遺下的空洞，仿佛被取走的歲月沉埋的沉郁。朦朧中偶爾憶起的童年片段，遙遠而疏離的母親，難得相見，勞苦生計，只能將我交給年邁的阿嬤……很多年后，年近八旬的母親慨然地告訴我摯愛的戀人說:那時，我也不知道要如何疼惜自己的兒子。

●

如果戀人知悉我悠悠醒轉(zhuǎn)，一定喜極而泣。也許在全然空白的五小時之間，中斷所有的記憶，是一種天啟般神性的懺悔與洗滌:被摘除的囊腫猶若惡性之隔絕，相信是與孤獨最貼近的時刻，要我以潔凈后的真純重生，回來面對摯愛的戀人，仿佛最莊嚴的生命儀式之完成。

最貼近孤獨的時刻，一生至愛亦伴隨你。

(河北 王緯 薦，蒼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