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談到他棄醫(yī)從文的原因時,曾回憶其在日本醫(yī)科學校的一次經(jīng)歷:課間放的畫片中,一個中國人被綁在中間,即將砍頭示眾,而旁邊則圍著許多體格強壯、神情麻木的中國人在觀看、欣賞。“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材料和看客……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吶喊>自序》)。于是,他放下了解剖人們?nèi)怏w痼疾的解剖刀,拿起了解剖人們精神的痼疾的解剖刀。他的小說對麻木、愚昧的“看客”作了無情的揭露和嘲諷,并形成了一個“看/被看”的基本模式。因此,了解魯迅小說中的“看”,可以說是找到了一把解讀其作品的好的鑰匙。
《示眾》在魯迅的小說中是一篇比較特別的作品,沒有故事情節(jié),沒有人物刻畫、心理描寫,甚至沒有人物姓名,通篇只有一個動作“看”:在首善之區(qū)北京的一條馬路上,一個巡警用繩子牽著一個犯人(這個犯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犯了什么事,人們都不知道,當然也沒有必要知道),一大群人在圍著看。作品的重點就放在這些“看客”身上。炎炎烈日之下,圍著看的有各種各樣的人:禿子、挾洋傘的、胖大漢、貓臉人、車夫、小學生,甚至還有抱著孩子的老媽子。“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看的方式也多種多樣:“仰起臉看”、“詫異”地看、“研究”地看、“睜起眼睛看”、“竭力伸長脖子看”、“繼續(xù)看”、“回頭看”、“斜著眼”看、看了“又看”……看什么呢,這樣爭先恐后、津津有味,一個犯人而已。當一個車夫跌倒后,“好!”幾個人同聲喝彩,一切頭全都回轉去,車夫起來走了,大家還“惘惘然”目送他。沒什么新刺激,沒什么好看的了,于是就看槐蔭下“一起一落的狗肚皮”……多么沉悶、懶散與百無聊賴的生活,多么麻木、懶散與百無聊賴的國民呀。小說沒有完整的情節(jié),卻有“如鐵筆畫在巖壁上”的細節(jié);沒有鮮明的人物性格,卻有觸目的看客形態(tài)。寥寥幾筆,就勾畫出看客們無聊的嘴臉和麻木的心態(tài),并讓讀者去想象、去補充、去思考。所以錢理群先生說:“我們可以把《示眾》看做是魯迅小說的一個‘綱’來讀?!?/p>
我們再來看看魯迅其它的作品?!犊滓壹骸肥囚斞缸约鹤钕矚g的一篇小說。對孔乙己的不幸魯迅當然是關注的、同情的,但他更為重視的則是人們(看客)對孔乙己不幸的態(tài)度和反應??滓壹焊F愁潦倒,被人打折了腳,酒店掌柜卻像聽一個有趣的故事,好奇地一再追問:“后來怎么樣?”“打折了怎么樣呢?”漫不經(jīng)心沒半點同情。酒客則像講一個與己無關的新聞,“誰曉得?也許是死了?!睕]人關心孔乙己的生與死。在人們看來,“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笨滓壹阂呀?jīng)失去了一個人“人”的價值,在人們(看客)的心目中他是可有可無的,唯一的價值就是成為無聊的人們生活的笑料和談資。同《示眾》一樣,小說《藥》對“被看”者也沒有過多的敘述,而將其隱蔽在文字以外,“看客”則占據(jù)了一切:革命者夏瑜犧牲的刑場上,“人們潮水一般向前趕”,“頸項伸得長長”地觀看,華老栓得到浸了夏瑜鮮血的饅頭“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劊子手康大叔,花白胡子們也認為這是他的“好運氣”。駝背五少爺們聽說夏瑜講“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并鼓動牢頭造反時的表現(xiàn)是“啊呀,那還了得”,而對夏瑜的被打則“忽然高興起來”。尤其令人震驚和恐怖的是夏瑜的母親,她給兒子上墳碰到華大媽時,慘白的臉上,竟“現(xiàn)出些羞愧的顏色”。革命志士的奮斗、犧牲,并未得到人們(包括自己的母親)的理解、認同,流下的鮮血只能充當并無作用的藥引子。其它如《狂人日記》《阿Q正傳》《祝福》《鑄劍》等也都或多或少,或隱或顯地表現(xiàn)了“看/被看”這一模式。無論是下層人民(祥林嫂、孔乙己)真實的痛苦,還是革命志士、精神界戰(zhàn)士(夏瑜、狂人們)真誠的努力和崇高的犧牲,都僅僅成為看客們“被看”的對象,并消解在看客們麻木、愚昧、無聊的觀看過程中。
我們知道,在我國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關注社會底層人民的苦難與不幸,是“為人生”作家們的共同主題,如果說茅盾、葉圣陶等主要是“哀其不幸”,那么,魯迅的小說更多的則是“怒其不爭”,即如魯迅先生自己所說“要畫出這樣沉默國民的魂靈來”、“揭出痛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這正是魯迅作為杰出的文學家和思想家的深刻和偉大之處。我們看魯迅的小說要有一雙“會看”的眼睛,“看”是我們深入解讀魯迅小說的一個關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