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不死一千年,死后不倒一千年,倒下不朽一千年”。
用“三個一千年”來評價一種名叫胡楊的樹,十年前,我到新疆時第一次聽說,很是驚詫。那時正逢金秋季節(jié),大巴經(jīng)過一個空曠、浩渺的沙漠,當一片古老的胡楊林突兀在面前時,那色彩燦爛得簡直令人窒息:金黃色的、金紅色的、金棕色的、金紫色的與湛藍色的天空交相輝映,在滾滾黃沙的襯托下,反差極強,此時此刻,豐富的色彩極有可能讓你產(chǎn)生幻覺。走進胡楊林,到處盤根錯節(jié),千姿百態(tài)。有的像鯤鵬展翅,有的似猛虎出山,有的如駿馬奔騰……那動感與張力,就如一首古詩贊曰:“矮如龍蛇數(shù)變形,蹲如熊虎踞高崗,嬉如神狐掉九尾,獰如夜叉牙爪張。”此時此刻,你不免驚呼: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胡楊林為最孤寂的沙漠帶來了生意盎然,將最荒涼的沙漠裝點得絢麗多彩。
新疆的朋友告訴我,胡楊很是孤傲不羈,它即使被黃沙淹沒,只留下樹冠,依舊生機勃勃,枝繁葉茂,一副傲沙的英雄氣派。有詩曰:“胡楊高昂看,沙丘蔓延流?!碑?shù)厝朔Q胡楊為“大漠英雄樹”??春鷹?,只能來新疆,因為這里的胡楊林最集中,占全國面積的91%。在“死亡之?!彼死敻缮衬?,流淌著我國第一大內(nèi)陸河──塔里木河的流域里,有一片世界上面積最大的天然胡楊林,500多萬畝,是人類共同的財富。最大的一株在北疆的高泉鎮(zhèn),其主干七八人才能合圍,樹高20多米,樹冠蔭地達百余平方米。最老的一株在哈密地巴伊吾縣,700多年的樹齡,高15米,冠蓋如傘,寂寂倔立于荒漠河岸上,目睹著滄海桑田的變遷……
后來我才知道,胡楊之所以孤傲不羈,完全在于有著幾手過人的絕招。首先,它能與河流形成默契,每當吐絮揚花季節(jié),正是河水豐溢之時,胡楊成熟的種子借風力傳播或隨河水漂流,一旦有適合的落腳之地,能在幾十個小時內(nèi)迅速扎根、發(fā)芽。而且胡楊就如駱駝,它只要在豐水季節(jié)喝足一次水,便可維持整整一年的生計。其次,它有很發(fā)達的根系,而且靠側(cè)根也能傳宗接代。最奇特的乃是胡楊一生要長出三種形狀不同的葉子。幼苗期,葉子長成一條細線,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體內(nèi)水分消耗;成長期,由線形向柳葉形轉(zhuǎn)變,以增強光合作用,加速成長;約15年后,它已完全具備了抗干旱、御風沙、耐鹽的能力,樹葉則向銀杏葉形發(fā)展,使光合作用更強。所以胡楊又稱異葉楊。
前年,我到北京學習,有幸結(jié)識了若羌縣委書記張亞平。這位老兄常將若羌縣的兩個中國之最掛在嘴邊:是土地面積最大的縣,20.23萬平方公里,比我所在的東南沿?!靶 笔∵€大8萬平方公里;人口密度最小的縣,全縣人口2.66萬人。他教導我說,最純粹的最能震撼心靈的胡楊林在若羌,在著名的羅布泊。當我看到了他帶來的畫冊時,我臣伏了。
那是一幅一幅大面積死亡的胡楊林,簡直就是一個古戰(zhàn)場。那些裸著骨骼的胡楊或站立、或傾斜、或臥倒,似乎都面朝著一個方向,都保持著一種視死如歸的氣概,都像一個個鐵骨錚錚的武士。雖然枝葉和樹皮早被風沙剝光,但仍將身軀聳向風沙的方向……那是金戈鐵馬、四面楚歌過后,誓死不肯過江東的楚王子弟兵,那是槍林彈雨、血濺肉飛過后,諾曼底冰冷的海灘上留下的前仆后繼的盟軍烈士,那是寂寂大漠絕死的荒涼過后,奏響的生命之魂贊歌。
憑吊羅布泊的胡楊,不能不想起兩個人,兩位壯士,有如胡楊的壯士──彭加木和余純順。彭加木,廣東人氏,中科院研究員,50年代后期,當組織上要派他在蘇聯(lián)學習核磁共振新技術(shù)時,他致信郭沫若“我志愿到邊疆去,這是夙愿……我具有從荒野中踏出一條道路的勇氣。”他15次進疆考察,后來干脆兼任中科院新疆分院副院長,三次進入羅布泊科考,在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次揭開羅布泊奧秘。1980年6月17日,科考隊飲用水告急,當隊員們還在夢鄉(xiāng)時,55歲的彭加木留下一張紙條:我去東邊找水井……兩日之后,共和國組織了建國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搜尋,地毯式搜尋了1000多平方公里,然而一無所獲,留下了24年的一個謎。
余純順,上海人氏,有“中國的托馬斯”、“當代徐霞客”之稱,乃是當今中國一位罕見的傳奇人物。他自1988年7月1日起開始“孤身徒步走訪全中國”,至1996年6月像“倒下的銅像”在羅布泊遇難,8年間克服千難萬險,風餐露宿,跋山涉水,走訪了33個少數(shù)民族主要居住地,完成了59個探險項目,總行程已達8.4萬華里(接近了阿根廷人托馬斯的9萬余華里世界紀錄)。
他留下一本遺著《余純順孤身徒步走西藏》,當年我?guī)缀跏且豢跉庾x完這部可以說是用雙腿寫出的、圖文并茂的30萬字的奇書,創(chuàng)下了人類史上第一個孤身徒步考察“世界第三極”全過程的記錄。該書還附錄了余純順在羅布泊遇難前最后的五篇日記,日記中,多次提到“枯死千年而不倒的四周皆是胡楊木……”
誠然,對于余純順這樣的壯舉,并非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以街市的慣性眼光去看,這一壯舉是那么地不諧同于生活常態(tài)。請聽余純順如是說:現(xiàn)在,世界上走得最遠的是阿根廷的托馬斯先生,而他已經(jīng)年老。中國人應(yīng)該超過這個記錄,這個任務(wù)由我來完成。……走在有的路段,每分鐘都可能死亡,但死亡不算什么,八年前的我早已死亡,走了八年,倒是從無知走向充實,從浮躁走出穩(wěn)重,從淺薄走向高尚。重要的不是結(jié)果,而是過程,因此,在那遠天之下,有我遲早要去的地方……
余秋雨先生為該書作序:“……他以一種強烈的稀有方式提醒著人類超越尋常、體驗生命、回歸本真……提醒我們作為一個人有可能達到的從肢體到心靈的雙重強健,強健到超塵脫俗,強健到無牽無掛,強健到無愧于渺渺祖先,茫茫山川……”
去年底,我在中央臺的新聞上看到:新疆自治區(qū)人大代表張亞平等人提案,要求將若羌縣更名為樓蘭市……
每當想起新疆的胡楊林,總有兩句古詩涌上心頭“大風起兮云飛揚,安得猛士守四方”,“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
真想去羅布泊看看那大漠寂寂中的胡楊林,憑吊那在火熱的、寂寂的大漠中涅磐的兩只鳳凰、兩位壯士。
選自《福建文學》2006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