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魚單)《風荷圖》(見圖),今藏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
李(魚單)(1686—1762),字宗揚,號復堂、懊道人,揚州興化人??滴跷迨辏?711)中舉人,任內(nèi)廷供奉,從蔣廷錫學正統(tǒng)派花鳥畫。乾隆二年(1737),出任山東臨淄知縣,轉滕縣知縣,罷官后,來揚州賣畫為生,善畫大寫意花鳥畫,為“揚州八怪”之一。
這是一幅水墨荷花圖,用中鋒寫蘆葦、蓮莖,勾勒荷花,筆勢圓渾,以濃淡、干濕不一的墨色,掃出大片蓮葉,陰陽向背,葉脈粗細,很有法度。蓮葉若作搖曳狀,取向畫幅左側,就中一片挺生于眾葉之上,葉片狀如喇叭,顯然是受到很強的風力。全圖筆墨縱放不羈,灑脫自如,用篆書筆意寫蓮莖,韻味很濃,蓮莖、蘆葦莖交錯而不亂,遒勁而飛動,充分表現(xiàn)出“風荷”的形神和意趣。李(魚單)畫于乾隆八年,收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墨荷圖》,其構圖、筆墨、意境與本圖大體相似,可能是同一時期的作品。畫幅上部空白處,李(魚單)采用隨形變化、因勢布款的書寫方式,題詩一首,畫象與題詩參差交錯,給畫幅帶來靈動活潑的藝術情趣。詩云:
休疑水蓋染淤泥,
墨暈翻飛色盡黧。
昨夜黑云拖浦溆,
草堂尺素雨風凄。
繪畫藝術很難畫“風”。同是“揚州八怪”之一的李方膺說過:“畫史從來不畫風,我于難處奪天工?!保ā稙t湘風竹圖》題詩)李(魚單)畫作《風荷圖》,除了借助于畫象荷葉的體態(tài)表現(xiàn)“風”勢以外,還借助題畫詩傳達“風荷”的題意。首二句,從朱敦頤《愛蓮說》“出污泥而不染”句中翻出,說蓮葉上盡是黑色,是墨暈翻飛的結果,不要猜疑它沾染了淤泥。以上兩句,就畫面具象著筆。三、四句,詩人進而推想,說大概是昨夜浦溆吹來了黑云的緣故,以致草堂里畫幅上風雨凄凄。他運用詩歌創(chuàng)作中以藝術效果寫美的藝術手法,形容畫上風中之荷形態(tài)逼真和“雨風凄”的境界,富有藝術感染力,耐人尋味。
萊辛提出了以藝術效果寫美的美學命題,他在《拉奧孔》第二十二章中說:“從美學效果上去顯示美。”而有關的創(chuàng)作實例,在中外文學史上是屢見不鮮的。萊辛《拉奧孔》論荷馬史詩時說:“荷馬故意避免對物體美作細節(jié)的描繪,從他的詩里我們只偶爾聽到說海倫的胳膀白,頭發(fā)美之類的話。但是盡管如此,正是荷馬才會使我們對海倫的美獲得一種遠遠超過藝術所能引起的認識。試回憶一下他寫海倫走到特洛亞國元老們的會議場里那一段詩?!焙神R正是通過特洛亞國元老們在會場里見到海倫時的議論,從海倫的美貌所形成的藝術效果上去顯示海倫之美。我國漢代樂府詩《陌上?!罚骸靶姓咭娏_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歸來相怨恨,但坐觀羅敷。”也就是以效果寫美的實例。
歷代題畫詩人常常運用這種藝術手段,他們不直接描繪畫面景物之美,或者不直接評論畫藝,卻用繪畫藝術品所產(chǎn)生的強烈的藝術效果,去暗示畫藝美,追求詩畫融通的藝術境界,表現(xiàn)繪畫作品的藝術成就。宋代葉廷珪《海錄碎事》卷一四記載:“吳道子壁畫云:‘風云將逼人,鬼神如脫壁。’(疑有脫文,似為兩句稱贊吳道子壁畫的詩句,何人所作,不詳)”風起云涌,勢若逼人。鬼神如生,脫壁而出,以吳道子壁畫的藝術效果,暗示他的畫藝高超絕倫。
唐人顧況的《梁廣花畫歌》是一個比較典型的例證。詩云:
王母欲過劉徹家,飛瓊夜入云軿車。紫書分付與青鳥,卻向人間求好花。上元夫人最小女,頭面端正能言語。手把梁生畫花看,凝嚬掩笑心相許。心相許,為白阿孃從嫁與。
詩篇以傳說故事發(fā)其端,詩人遐想西王母要到漢武帝處作客,需要鮮花作為禮品,派人到人間訪求好花。詩的后半首,寫仙女愛梁廣的花畫,生出愛慕之心,欲想嫁與梁廣。詩人并沒有拘泥地描繪梁廣花畫的形態(tài)、色澤、構圖,也沒有直接贊譽梁廣的畫藝,卻想落天外,借助于美麗的傳說故事,寫花畫引出的仙女欲嫁梁廣的藝術效果,表現(xiàn)梁廣花畫的巨大藝術感染力,暗示梁廣所畫花卉之美,梁廣畫藝造詣精絕,詩與畫互為融通,調(diào)動讀畫人豐富的藝術想象力,去深入體識梁廣花畫的藝術成就。
杜牧的《屏風絕句》與顧況的《梁廣花畫歌》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云:
屏風周昉畫纖腰,
歲久丹青色半消。
斜倚玉窗鸞發(fā)女,
拂塵猶自妒嬌嬈。
這首詩畫詩的藝術的構思,新穎巧妙。杜牧沒有具體描繪周昉畫面上仕女的肌理體態(tài)、面部神情、衣著發(fā)飾,沒有從視覺形象上刻畫仕女之美,卻反而說它經(jīng)歷了長久的歲月,色澤已銷蝕一半,失去原有的光彩。一筆反墊,采用欲揚先抑的手法,正是為了襯出“鸞發(fā)女”觀看畫中美女所產(chǎn)生的妒意,通過觀畫女子深層心態(tài)的描寫,暗示仕女圖的藝術魅力和美學價值。這是一首很有代表性的以藝術效果寫美的題畫詩。
元代管道升《自題墨竹》:“宴罷歸來未夕陽,鎖衣猶帶御爐香。侍兒不用頻揮肩,修竹蕭蕭生嫩涼?!碑嫾也⒉徽婷鑼懽约旱闹癞?,純用側筆,敘述自己參加御宴歸來后的細節(jié),為什么她要叮囑侍兒“不用頻揮扇”呢?原來壁上的竹畫生出涼意,耳畔似聞蕭蕭風聲,詩篇完全用藝術效果暗示畫竹之美。
明人高啟可以說是運用這種技法的高手,他的《為因師題松梢飛瀑圖》:
松梢散飛瀑,夜作濤聲急。
棲鶻起空山,如驚鬼神入。
定僧寂無聽,任灑袈裟濕。
“濤聲急”,以畫作的藝術效果寫出飛瀑的動態(tài)美和聲響美。棲鶻受澒洞喧豗的濤聲驚擾,在空山里飛起,這也是寫《松梢飛瀑圖》的藝術效果。結尾兩句,寫飛瀑的水沫竟然濺灑入定僧的袈裟,這還是寫畫的藝術效果。詩人反復描寫飛瀑形象所產(chǎn)生的驚人藝術效果,總為凸現(xiàn)《松梢飛瀑圖》的壯美奇?zhèn)?,給人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
最后,再看幾首以藝術效果寫美的題畫詩。明人文彭《題畫蘭竹卷》:“偶培蘭蕙兩三栽,日燠風微次第開。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時有蝶飛來?!痹娙送ㄟ^蘭香誘蝶的藝術效果,暗示畫蘭的藝術美,雖是小詩,寫來饒有風趣和韻味。清金農(nóng)《題花果圖冊·梅子》:“江南暑雨一番新,結得青青葉底身。梅子酸時酸不可,眼前多少皺眉人?!泵纷邮鞎r味很酸,而眼前人們觀賞畫上的梅子,形象逼真,望梅而感到有酸味,視覺器官與味覺器官溝通,酸得大家皺起眉頭。詩人采用強烈的美感效果,自贊所畫梅子的真實和傳神。近人茅盾《題關良晴雯補裘圖》:“補裘撕扇呈精神,清白心胸鄙襲人。多少晴雯崇拜者,欲從畫里喚真真?!痹娙瞬⒉辉u判關良栩栩傳神的畫技,卻描寫眾多“晴雯崇拜者”朝著關良的畫幅直喚晴雯的名字,用“以畫作真”的藝術效果,暗示關良爐火純青的畫藝。其例甚多,限于篇幅,不再臚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