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879.21;K82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7)04-0008-05
經(jīng)過20小時火車旅行,四天半汽車顛簸,又坐了5小時的馬車,在1953年9月2日傍晚終于到達了盼望許久的莫高窟。孫紀元、馮仲年、楊同樂和我四個人是西安西北藝術(shù)學院美術(shù)系的畢業(yè)生,分配到敦煌文物研究所來工作的。我們到莫高窟見到的第一人就是美術(shù)組組長段文杰先生,以及他領(lǐng)導下的美術(shù)組同事史葦湘、霍熙亮、李承仙、歐陽琳、李其瓊諸先生,李復書畫裝裱師傅等。其時,所長常書鴻先生不在敦煌,去新疆石窟進行考察去了,所內(nèi)的領(lǐng)導工作由段先生負責。我們得到各位先生非常熱情地歡迎,安排好住房,吃過晚飯,已是天黑點燈時分,在會議室開歡迎會。十幾個人圍坐著一張長桌,兩盞煤油燈,有許多梨子和西瓜。梨子是莫高窟果園樹上摘的,西瓜是他們自己種的,很有幾分世外桃源意味。段先生為我們介紹研究所情況時說,所內(nèi)人員不多(我的記憶,當時所內(nèi)員工總共23人),你們來了四個人,是一批生力軍。從大家對我們熱情歡迎的神色上,可以感到,他們在這里太期盼人了,哪怕是一個過路人。
敦煌城里人也很少,我們四人扛著行李走出汽車站,進了城東門,遇見街人,都會投來驚異的目光,當知道我們要去千佛洞時又都熱情給予指引。那時人們通常不稱莫高窟,也不稱敦煌文物研究所,習慣說千佛洞、千佛山,思想上常把千佛洞的人與保護九層樓大佛相聯(lián)系。我們順著街人的指引走到小南街(今步行街),見不遠處停放著一輛膠輪馬車,車上放著一些物品,走到馬車處路東一家三合院,見到一位17歲的小青年,他是文物研究所的馬車師傅,今天專程來接我們的。從酒泉到敦煌的汽車每周只有一次客貨混合班車,車廂裝貨物,上面坐人,頭天發(fā)車,次日上午到達。雖說沒有電話聯(lián)系,也能計算出我們到達的日期。院內(nèi)西屋堆放著些喂牲口的草料,一張舊木桌,還有些雜物,這就是文物研究所設(shè)在城內(nèi)的辦事處。因為交通不便,千佛洞的人一般很少進城,日常生活用品是派專人騎牲口進城采購。偶有要事進城不能返回時,段先生他們也就在這辦事處過夜,或去找熟識的人家借宿。我們把行李放在辦事處屋里,出院門尋見北邊有一家飯館,這是敦煌城里僅有的兩家飯館之一,鄭家館子,我們走了進去,老板見有四個人來吃飯,熱情招呼我們坐下,點起紅柳柴火,一股濃煙冒起,柴灰隨之紛紛落下,衛(wèi)生雖差一些,炒面片還是很香的。后來段先生告訴我們,國民黨統(tǒng)治時貨幣貶值,朝不保夕,工資從銀行取出立即買成香煙等實物,再把實物發(fā)給職工,他們進城辦事到飯館吃飯即以香煙抵資。老板知道他們是有文化沒錢的千佛洞人,都給予照顧。吃過飯出來見馬車上物品又多了些,就那么放著,沒人看,也沒人去拿。后來知道,街上人少,又都相互認識,也就不怕丟失了。下午準備乘馬車去千佛洞時,知道來接我們的還有一個工友,牽著兩頭毛驢,騎毛驢出城東南行經(jīng)佛爺廟上二層臺就到了,比馬車走公路要近10多里,馮仲年有興趣騎毛驢走,我們?nèi)俗R車。馬車出城東行20里折南上文化路,這是一條30里長的農(nóng)民義務(wù)修的簡易公路,聽馬車師傅說,修路民工覺得千佛洞的人都是有文化的人,就說修的是文化路,就這么著叫開了。戈壁灘上行路常遇見狼,段先生說過,他有一次騎毛驢進城就遇見了狼,毛驢見了狼就不走了,再打也不走,對面僵持10多分鐘,大概是狼覺得不好對付也就走開了。馬車師傅也有一次遇見四只,車上人多,狼沒敢靠近。
到了莫高窟的第二天,吃過早飯,段先生就帶領(lǐng)著我們四人去看洞窟,一連看了三天。在學校時,王子云先生曾為我們開設(shè)過敦煌藝術(shù)講座,教材是他在1942年率西北文物藝術(shù)考察團考察莫高窟時畫的部分壁畫臨本,還有一幅莫高窟石窟全景長卷圖(依先生遺言,此圖已捐贈敦煌研究院),臨本多是些局部小幅臨摹,由于條件所限,臨摹方法全是寫生式,比較粗疏。盡管如此,人物造型的線描還是深深打動了我,對敦煌壁畫人物的線描感到驚異,想用敦煌壁畫人物的線來畫現(xiàn)實人物,畫了一幅朝鮮族女舞,卻是不倫不類。現(xiàn)在到了莫高窟實地,面對窟內(nèi)壁畫,昕段先生的詳細講解,心情激動可想而知,由于洞窟光線太暗,壁畫多已變色,有的殘跡斑斑,憑借一只小手電微光,對于初來不熟悉洞窟的人是不易看清的,反而對洞窟前室那些重繪的暴露在陽光下的五代、宋壁畫千手千眼觀音的土紅線描贊嘆不已,總想駐足多看一會。段先生看我們不懂,便說各時代線描不同,線是造型的手段,只有它構(gòu)成形象時才具有美的價值。先生一語使我茅塞頓開,我們四人為“線”議論了好長一段時間。走到第285窟,窟內(nèi)搭滿工作架,豎著一塊塊畫板,這是段先生主持的敦煌壁畫臨摹史上第一座整窟原大壁畫現(xiàn)狀臨摹工作。臨摹工作從1951年開始,憑借著幾塊玻璃鏡反光照明,歷經(jīng)三年,臨摹工作已接近收尾,馬上就要完成了。我們看到畫板上還未取下來的臨本,真不敢相信他們竟是在暗淡的常人看不清的光線下畫出的。1955年國慶節(jié),敦煌壁畫在北京故宮展出時,預展的那天,文物局王冶秋局長親臨現(xiàn)場為前來參觀的社會名人講解,說這個窟臨摹的與原窟一模一樣,原窟就是這樣,他去敦煌看過這個洞子。王局長給予這次展覽極大的贊譽和很高的評價。
段先生帶領(lǐng)我們看了三天洞窟之后,過了十幾天,又帶領(lǐng)美術(shù)組全體人員去玉門油礦,為石油工人舉辦國慶節(jié)敦煌壁畫展。敦煌玉門近在咫尺,因交通不便,石油工人只聽說敦煌壁畫多么神奇美好卻看不到,莫高窟人每天用煤油卻不知道煤油是怎么生產(chǎn)的。展覽設(shè)在一個學校的幾間教室里,展期三天,受到工人、學生、機關(guān)干部熱烈歡迎。我們也參觀了采油井、煉油廠的生產(chǎn),受到了教育。展覽結(jié)束,油礦贈送兩大桶煤油。煤油對莫高窟人來說就是光明!
汽車送展品返回敦煌途中,段先生和我們在安西下車,準備去榆林窟。在一家車馬店住下,土炕上一張岌岌草席,又硬又扎,大家打開行李擠睡在一起?;I備好伙食,雇了兩輛大轱轆馬車,第二天早飯后就啟程了。安西城距榆林窟140里,當天半夜才到踏實鄉(xiāng),十月,正是農(nóng)田澆灌冬水時節(jié),天黑看不清路,又經(jīng)過幾道水渠,我們在車上搖晃顛簸、提心吊膽,最后找到鄉(xiāng)政府住下。第二天一早,段先生幾個人就去尋找道人郭元亨。郭道人原是榆林窟住持,藏有一件稀世珍寶唐代象牙佛,紅軍西路軍途經(jīng)榆林窟時,他曾給予糧食支援,馬家軍以他私通紅軍為名,拷打索要象牙佛,使他身體傷殘,他離開了榆林窟到踏實鄉(xiāng)落戶種地去了,1950年,他把象牙佛獻給了國家,受到表彰。段先生找到郭道人,動員勸說要他回去看管榆林窟,在段先生的勸說之下,他答應同我們一同去。后來他獨自一人看管榆林窟20多年,直到去世。踏實去榆林窟還有70里,車到蘑菇臺又是半夜,這里原有一座寺院,歸榆林窟管轄,如今已經(jīng)荒廢,留有幾間破房,住有一個和尚,耕種著幾畝地,大家在一間破舊屋子里就地湊合住了一夜,天色逐漸變亮,環(huán)顧四周沒有人煙,院旁有一座小廟,段先生帶領(lǐng)大家走過去,小廟門窗還比較完整,廟內(nèi)已無塑像,墻上殘留著一些清代壁畫,看樣子小廟原來應是寺院的一座佛殿。簡單地吃了早飯,向和尚買了一牛車麥草,繼續(xù)前往榆林窟,這段路只有六七里,很快就到了。車停在窟崖上邊,石窟在河谷下面,大家一起動手把東西一件一件往崖下搬,崎嶇小徑,坡陡路滑,多年沒人走了,爬上爬下費了大半天時間,才在臥佛殿安頓下來。這是唯一可遮風擋雨供人住的依山崖搭建的三間大的平房,臥佛原為唐塑,后來地面逐漸增高,臥佛臺幾乎與地面齊平了。在臥佛像前鋪上麥草,打開行李,就是睡覺的床鋪。這里的老鼠特別多,不怕人,晚上常鉆進人的被子里來。住處安排停當后,趁著大師傅準備做飯的空間,段先生帶領(lǐng)大家跟隨郭道人去看洞窟。當走到第2窟,看到水月觀音這鋪壁畫時,他不由發(fā)出感慨,原來是這樣,張大千先生把它畫的紅紅綠綠,非常漂亮。我明白了段先生的話意,張大千的臨本與原作不一樣,兩者相差太大了。段先生很敬仰大干先生,是看了大千先生在重慶的敦煌壁畫臨本展覽之后才奔赴敦煌來的,大干先生的敦煌壁畫臨本,從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即非現(xiàn)狀臨摹,亦非復原之作,隨意性較大。作為一個畫家,臨摹敦煌壁畫的目的是為了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可以采取他認為需要的一切方法。段先生的臨摹方法與大干先生不同,從他早期(1947~1949)臨摹的第254窟《尸毗王本生》、第3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等臨本看,初始他就是主張l臨本應該與原作一樣的,是原作的再現(xiàn)。后來他的幾幅復原臨本,如第130窟《都督夫人太原王氏禮佛圖》,第263窟《供養(yǎng)菩薩》也是經(jīng)過研究,有依據(jù)的,絕非隨意所為,他的觀念主張與方法,對他領(lǐng)導的美術(shù)組日后臨摹工作方向有著重要的影響??赐甓纯咧?,給大家分配了個人的臨摹任務(wù),他又和史、孫二先生對洞窟進行編號,并核對了向達先生1942年考察榆林窟時抄錄的題記。我臨摹的是第3窟東壁佛傳中的《樹下誕生》、第12窟前室頂部平棋圖案。榆林窟天氣冷得早,12窟前室三面來風,色盤結(jié)了冰,我就用紙點火去烤,結(jié)果色盤烤破了,覺得有點冒失,去告訴段先生,表示回去后買個賠上;他沒有責怪我,只是說破了就破了吧,賠什么,這使我放下心來。初始接觸敦煌壁畫,總是想用現(xiàn)實人物形象去審視佛、菩薩形象,不明白為什么要把佛、菩薩作這樣的造型。而當看到段先生、史先生他們臨摹的第25窟的西方凈土變中《聽法菩薩》、彌勒變中的《嫁娶圖》、《老人入墓圖》時,馬上把我與壁畫里的佛、菩薩人物的距離拉近了,并給同學寫信,把這些壁畫與石魯?shù)哪戤嬜鞅容^,這雖然幼稚可笑,但二位先生的臨摹品打動了初始接觸敦煌壁畫的青年人的心靈卻是真實的。天氣越來越冷,李其瓊先生提來一個暖水瓶,手凍僵了就倒些開水在盆里燙燙手,再繼續(xù)畫。返回日程是計算好的,到時有馬車來接。馮仲年臨摹第10窟的藻井剩余工作量還多,晚上就把畫板搬到臥佛殿,有一坐式汽燈,段先生就和大家像坐八仙桌吃酒席一樣圍著畫板協(xié)助添色。幾天后,雇的馬車如約而來,晚飯后,段先生和大家一起把畫具、炊具一一搬上崖頂,第二天天亮收拾好行李裝車返回了。途中經(jīng)水峽口下洞子石窟,下到河谷將石窟逐個看了一遍,那時存留的壁畫還不少,我們初來還不完全懂,只記得河北岸有一個小窟內(nèi)的壁畫段先生說是早期的。孫儒倜先生對一些較完好的壁畫拍了照片。天氣很冷,到破城子時又是夜晚,找到一戶農(nóng)家,叫醒開門之后,主人熱情地讓出一間房子,睡在火炕上身子暖和了,可是凍了的腿腳遇熱卻疼痛難忍。待到天亮,更是狂風大作,坐在車上凍得全身瑟瑟發(fā)抖,晚上到安西,次日乘汽車回到敦煌。
段先生帶領(lǐng)美術(shù)組第一次去榆林窟臨摹考察工作短短20多天,生活很艱苦。他埋頭精心臨摹,言語不多,不甚張揚。后來我逐漸明白,那時他已在謀劃敦煌壁畫臨摹工作的宏大規(guī)劃,這次短時間的榆林窟臨摹,實是為后來榆林窟第二次、第三次大規(guī)模臨摹工作做準備。
1954年的臨摹工作是裝飾圖案專題臨摹,是臨摹工作規(guī)劃中的多個專題之一(如飛天、供養(yǎng)人像、舟車、建筑等)。段先生帶領(lǐng)大家進洞窟挑選需要臨摹的作品,借機讓大家熟悉窟內(nèi)壁畫內(nèi)容,大家在挑選作品議評中也進行了交流。這種辦法一直延續(xù)到1957年。臨摹作品選定之后,再給每人分配任務(wù)。我們幾個新來的學生分別由有臨摹經(jīng)驗的幾位先生輔導,我由李其瓊先生帶領(lǐng)。對圖案我在學校時并不感興趣,覺得太“機械死板”,不過在各位先生帶動下,對分配給自己的臨摹任務(wù)還是認真去做的,與李先生合作也很愉快。段先生帶領(lǐng)的是裱畫師傅李復,希望李復師傅爾后也能獨立進行臨摹工作。臨摹工作本來就很辛苦,臨摹窟頂藻井需長時間仰著頭,脖頸很酸痛。紋樣細小稠密的藻井,還需借用望遠鏡。沒有燈光,只能靠窟外玻璃鏡反光照明,這一年臨摹了20多幅大藻井,還有許多邊飾。1956年由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了《敦煌唐代圖案選》。
1955~1957年是段先生臨摹壁畫的豐收年,也是他領(lǐng)導的美術(shù)組臨摹工作的黃金時期。1955年臨摹工作選擇以內(nèi)容豐富,形式活潑的通壁巨幅作品為重點,段先生臨摹了158窟《涅槊變·各族王子舉哀圖》,復原了130窟《太原王氏禮佛圖》,人物高大超越真人,線描筆法氣勢磅礴,史先生、霍先生和我臨摹了249窟窟頂四坡《帝釋諸天神異圖》,是一個窟頂原大模型,李承仙、霍熙亮等臨摹的196窟《勞度叉斗圣圖》,有40平方米之大。選擇巨幅臨摹,改變了過去臨摹多為局部小幅不能全面反映敦煌壁畫整體面貌的狀況。臨摹工作在段先生帶領(lǐng)下逐漸形成了一套不成文的民主的有效的管理、檢查、評審辦法,統(tǒng)一有序的臨摹程序。臨摹的作品是大家參與選定的,工作量是大家評估的,臨摹品等級是大家評審的,大家和睦相處,積極熱情工作。這一年,臨摹開始使用幻燈放稿方法,以前臨摹壁畫徒手起稿,費時費力,幻燈放稿,特別是對臨摹巨幅壁畫,提高了畫面分布位置的準確性,也減輕了臨摹者的工作強度?;脽舴鸥澹敃r照相技術(shù)有限,臨摹一幅畫需要拍攝數(shù)十張膠片,把數(shù)十張底片拼放成一幅無透視符合原壁尺寸的畫面是非常困難的,需要幾個人相互協(xié)作,花費幾天時間?;脽舴糯蟮漠嫺逯皇俏锵蟮拇筝喞?,細部還是需要臨摹者去仔細琢磨,用筆一點一點去描繪。鉛筆稿完成之后,請段先生和大家來審查,經(jīng)修改,再拷貝到上色紙上。從上色到最后完成還有幾次的審查,而每次審查都是臨摹者去請段先生,經(jīng)大家民主議論,最后由段先生確定修改之處。這些細微的臨摹程序段先生都是毫無例外參加的。10月1日國慶節(jié),敦煌壁畫臨品在北京故宮展出,這次展覽以285窟整窟原大臨本模型、大量巨幅臨本、精美的圖案為三大亮點,面貌全新,規(guī)??涨?,引起轟動,得到文化藝術(shù)界很好的評價贊譽。還有一個初中學生參觀后迷戀上敦煌壁畫藝術(shù),渴望學習敦煌壁畫,與馮仲年結(jié)識通信往來三四年之久。那時敦煌壁畫還沒有像今天這么多的普及出版物,老馮只能給寄去些小畫稿。
1956~1957年,美術(shù)組全體移師榆林窟,開始對第25窟整窟壁畫與西夏、元代代表作品臨摹“大會戰(zhàn)”。這是段先生主持美術(shù)組臨摹工作又一個高峰。為了保障大家在這沒有人煙的深山里工作生活不受影響(吃好飯),養(yǎng)了雞、羊、豬。沒有電話,沒有收音機,見了雞、羊、豬也有樂趣。大家對臨摹工作有極高的積極性,但要臨摹出高質(zhì)量臨本卻不是單憑“積極性”能得到的,用段先生的話說“要過三關(guān)”,而第一關(guān)就是線描關(guān)。中國繪畫是用線造型,線描的好壞直接關(guān)系著造型的成敗,生動與否。他根據(jù)自己的臨摹體會,把壁畫中的線歸為起稿線、定型線、提神線和裝飾線四類,對不同時代的線進行分析,北魏鐵線穩(wěn),西魏鐵線活,唐代蘭葉描富于運動感,西夏棱角畢露的硬直線是用硬毫毛筆。他總結(jié)出用筆要“握筆緊,落筆穩(wěn),壓力大,速度快”,這樣描出的線“氣脈相連,流暢有力”。說畫大型人物,長線需中間停頓,吃墨接力繼續(xù)描;畫飛天飄帶上下卷展的弧線要從兩端落筆,中間交合。接續(xù)交合都要嚴密無縫,畫手腳指頭指甲需兩次筆毫旋轉(zhuǎn)。這都是他從臨摹實踐中總結(jié)出的真知灼見。我們初來時,他就取出收集的各種手姿腳樣畫稿教我們學習描線,這次榆林窟壁畫臨摹,為了提高臨摹水平,保證臨本質(zhì)量,在他的帶動下練習描線成為風氣,20分鐘、半小時也不放過。為了節(jié)約紙張,描線第一次用淡墨,第二次用深墨,正面描了反過背面再描。他描的線有力度,有氣勢,有韻味。他說小時習字父親給他做了一只鐵筆桿,也就是說,嚴格訓練成就了他用筆的堅實功力。
在實施宏大的臨摹計劃的同時,段先生也沒有忘記臨摹研究工作。記得在莫高窟第285窟臨摹工作結(jié)束之后,曾在窟內(nèi)開會,專門討論民族傳統(tǒng)藝術(shù)形式問題。我們初來,對壁畫中那些人非人,獸非獸的異怪形象還不懂,只是默默聽著各位先生的講述。1954年中央文化部對敦煌文物研究所發(fā)文指示:“臨摹是研究工作的基礎(chǔ),也是你所的基本工作,……對于臨摹者,臨摹過程就是研究和鍛煉的過程”。上級為什么要發(fā)這樣的指示?推測很可能是段先生向上面討來的,因為那時研究所的業(yè)務(wù)計劃、總結(jié)之類的報告多半是委托他起草的。1955年10月趁在北京展覽之機,他帶領(lǐng)大家去舊書店尋購書籍,我也尋到一本日文歷史年表,一直用了六七年。展覽結(jié)束,又帶大家去云岡、龍門、麥積山石窟和洛陽、西安、蘭州博物館參觀學習,聽夏鼐講洛陽考古出土文物,閻文儒講犍陀羅、秣菟羅雕刻對中國石窟造像的影響,在蘭州五泉山看到了榆林窟的象牙佛。那時我對這些聽起來只是有興趣,還不真的懂。1956年,段先生發(fā)表了《談臨摹敦煌壁畫的一點體會》一文,明確提出臨摹是介紹敦煌藝術(shù)的基本方法,臨摹“決不是依樣畫葫蘆,……而是一項嚴肅細致的藝術(shù)勞動”??偨Y(jié)出客觀臨摹、舊色完整臨摹、復原臨摹三種方法,臨摹技法的描線、上色、傳神方面具體翔實的經(jīng)驗。以后美術(shù)所幾十年的臨摹工作就是遵循著他這一指導思想進行的。并決定編寫介紹敦煌藝術(shù)小畫庫,每人分編一冊。當時的文物研究所圖書室連一本歷史、美術(shù)史、藝術(shù)類的書籍都沒有,不能說沒有困難,在段先生帶動下,大家還是鼓起勇氣拿起了寫作的筆。
1957年8月,段先生和美術(shù)組其他人員,帶著臨摹榆林窟數(shù)十幅壁畫返回莫高窟,迎接他的不是掌聲,而是一場災難。一夜之間風云突變,段先生被指為反黨幫派領(lǐng)頭人,史葦湘、李其瓊、孫儒倜為骨干。我,自然也逃脫不了干系。繼之還有畢可和其他人。其實大家都知道這其中的秘密,病在何處!也許是這些人多年窟中畫佛,虔誠之心為佛所知,雖頭上戴了金箍,一人窟內(nèi)拿起畫筆,頭也就不疼了,心平如鏡,繼續(xù)埋頭臨摹。1958年,段先生主筆臨摹了217窟《觀無量壽經(jīng)變》、段先生和李其瓊先生臨摹了159窟《文殊赴會圖》、《普賢赴會圖》,史葦湘先生、李其瓊先生和我及多人臨摹了172窟《觀無量壽經(jīng)變》,史先生和我、馮仲年分別臨摹了156窟《夫人宋氏出行圖》、《張議潮出行圖》。為慶祝國慶10周年,敦煌壁畫展包括榆林窟25窟整窟壁畫臨本原大模型,數(shù)十幅精品新臨本,于1959年10月1日在北京故宮展出。這是繼1955年國慶展覽之后又一次大型展覽,展品以新、精為特點,再次引起轟動。此刻這些新、精的壁畫臨摹帶頭人段先生,還有史先生他們在哪里?他們,他們還不知道日后有更大的災難……20年后,國家開始改革,文物研究所得到復興,段先生又重新帶著他一班敦煌研究院新的人馬開始向高峰攀登。
(責任編輯 包菁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