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寒氣逼人的夜晚。
拉達(dá)山梁及周圍的群山被清涼的月光及螺髻山的雪光所包裹,安詳而靜謐,聽不到一聲狗吠雞鳴。嘉拉家族上百戶人家已酣然入夢。自從祖先遷到拉達(dá)山梁居住到現(xiàn)在,這是永遠(yuǎn)不變的規(guī)律,日出而放牧勞作,日落而休生養(yǎng)息,過著與世無爭的悠然生活。然而一起毀家滅族的血腥屠殺正向嘉拉家族悄然逼近。沒有任何征兆和預(yù)感,就連最精明強(qiáng)悍的頭人嘉拉木基也毫無知覺。午夜過后,兩隊從普格、布拖過來的人馬已在拉達(dá)山寨外集合完畢。月光下,隱約可見他們手中握著點(diǎn)燃的火把和各種刀劍。
雪光、月光、刀光劍影匯成一片,透出沖天殺氣。一位衣著華麗的老年漢子慢慢行過兩隊凝神屏氣的人馬。他面目冷漠而無情,氣氛陰森恐怖。他謹(jǐn)慎地巡視每一個人和籠著嘴的駿馬,動作仔細(xì)緩慢,無言地做著臨戰(zhàn)前的檢查和動員。這是一起不宣而戰(zhàn)的行動,他雖外表冷漠而平靜,內(nèi)心卻異常焦躁不安。開弓就沒有回頭箭,這件事必須做得萬無一失,如果稍有不慎,傳揚(yáng)出去他將受到所有家支和各地土司的唾罵,甚至遭到血腥的報復(fù)和仇殺,想到這兒,一股寒氣急速地從他的脊梁透過,但所有的野心和利益又使得他不得不去做這件事。他稍作鎮(zhèn)靜,閉目仰天。天上繁星密布,萬里無云,他告訴自己是時候了,十幾年的謀劃等的就是這一刻,不能有半點(diǎn)的疏忽和大意,必須果斷地做完這件事,絕不可在關(guān)鍵時刻有一絲懦弱和猶豫,更不能讓手下的人看出他內(nèi)心恐懼。他挪動高大的身軀,扶著銀飾的馬鞍,翻身一躍,雙腿在空中分開,挾著一縷寒風(fēng)穩(wěn)穩(wěn)地坐在馬背上。他勒緊韁繩,用目光再一次巡視他的人馬,然后從喉嚨里滾出幾句厚重得讓人想發(fā)瘋的命令:
“點(diǎn)火把,上馬,天亮前必須拿下拉達(dá)山寨,絕不可走漏一人!”
霎時間,火把齊明,人喊馬嘶。兩隊人馬分頭向拉達(dá)山寨直撲而去。殺手們見房便燒,見人便砍。泛著清冷光芒的月光下,火光沖天,睡夢中的嘉拉家族被完全驚醒,喊聲、哭聲、驚恐聲,喊先人叫祖先,嚷成一片,懵懂中人們不知所措,許多婦女兒童還來不及看上親人一跟便血濺當(dāng)場、魂歸大山……
嘉拉木基家居寨子中央,他驚醒得最早也清醒得最快,他有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在家支林立,各自為陣的寧屬,為了各自的利益會經(jīng)常發(fā)生爭斗,有的家族甚至?xí)谶@種殘酷的斗爭中徹底被消滅。望著滿天的火光和充斥于天地間的各種聲音,他自知嘉拉家族今日恐怕走到了盡頭。來不及細(xì)想,他沖進(jìn)馬圈,以最快的速度牽出一匹藏青色兒馬,然后折回正堂將唯一的兒子嘉拉爾戈從睡夢中拽到院子里,同時順手摘下掛在墻上的一口寶劍。
嘉拉爾戈十七歲,即使在驚恐中也能看到他一臉的英氣。這時,房子已被點(diǎn)燃,整座房子在大火中噼啪直響。
嘉拉爾戈被這一切驚得目瞪口呆,他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爾戈,騎上阿達(dá)的馬,快從后門逃走!”
“阿達(dá),發(fā)生什么啦,咋寨子里到處是火?”嘉拉爾戈已是語句不清。
“孩子,什么都別管,來不及啦。你快騎上馬,翻過螺髻山,最好渡過金河,然后棄馬步行,盡量走小路,順江而下到會理去投靠你舅舅家,求他收留你。記住,千萬不能停留;更不能再回拉達(dá)山寨!”嘉拉木基語調(diào)哽咽,淚流滿面。
“阿達(dá),我們一起走吧,我不認(rèn)識路,我害怕?!甭斓拇蠡鹬?,嘉拉爾戈真的害怕到極點(diǎn),但是情勢不容他再哭訴,大火很快將后門堵住,生的希望只在須臾之間??滩蝗菥彛螞r外面到處是來歷不明的殺手。嘉拉木基的臉被極度扭曲,他憤怒地一把將嘉拉爾戈抱上馬背。
“爾戈,記住你是我嘉拉木基的唯一血脈,找到你舅舅,將來重振我嘉拉家族?!奔卫净吅疬叧槌鰧殑?,狠狠地向馬背拍去,只見馬兒馱著嘉拉爾戈飛一般從后門的空隙沖出火海,消失在伴著火光的夜色里。嘉拉木基深深地吁出一口長氣,他轉(zhuǎn)回身子,披著滿頭長發(fā)鎮(zhèn)靜地走向大門口,臉上一片通紅。他左手握著劍鞘,右手平挽劍身,他要看看毀他寨子,滅他家族的是什么人。到底是誰和嘉拉家族有如此的深仇大恨,非趕盡殺絕不可?嘉拉木基佇立于院子的大門口,此時,嘉拉木基的夫人已穿戴整齊,毫不驚慌地來到他身邊。
“孩子他爸,我都看到了,只要爾戈走了就好。我可以放心地和你在一起了?!?/p>
“夫人,都是嘉拉家連累了你。怕嗎?”
嘉拉木基的話并不帶一絲柔情。
“我者保阿依,出身名門大族,也是見過大場面的,爾戈他爸為何小看我,我生為嘉拉家的人,死也是嘉拉家的鬼?!?/p>
“夫人……”嘉拉木基泣不成聲。
者保阿依面目清秀,著深色長裙,頭上和衣領(lǐng)的銀飾熠熠生輝,她靜靜地和丈夫站在一起,莊重而坦然。
大火依然在燃燒。殺聲、哭泣聲、哀嚎聲不絕于耳……螺髻山的雪光、月亮、大地、山林,見證著悲慘的一幕。
各路殺手手執(zhí)刀槍和燒燃的火把漸漸向頭人大院圍攏。
“是何人何族對我嘉拉家族下此毒手?嗯,你們快說,讓我死個明白。”嘉拉木基怒目環(huán)顧,悲聲說道。
“哈哈……嘉拉木基,此時還如此勇武,真是一條難得的漢子啊!”笑聲中充滿狂傲,透著血腥。話音剛落,只見一錦衣老者從高頭大馬上翻身而下,來到離嘉拉木基幾尺之地。
“嘉拉木基,睜開你的眼睛,看看我是誰?”
嘉拉木基循聲望去,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啊,阿都大土司!”
“算你還認(rèn)得我,還不放下手中之劍,快快領(lǐng)死!”
嘉拉木基做夢也想不到滅他家族、毀他山寨的仇人竟是自己年年進(jìn)貢,視若神明的阿都土司。一種被欺騙被玩弄的憤怒油然而起,不覺眼前一黑差點(diǎn)兒跌倒,手中寶劍也險些落地。倒是者保阿依異常鎮(zhèn)靜。
“土司大人,我嘉拉家族是你屬地之民,我們年年進(jìn)貢,歲歲侍奉,好牛好羊,金銀珠寶,你是想要就要,想拿就拿,這難道還不夠嗎?為什么還要下此毒手?”
者保阿依雖為女子,但她畢竟出身名震寧屬的者保土司之家。所以言辭之間不僅冷靜沉著,而且絲絲人理不卑不亢。
“好,看在你也是土司之后的分上,我就讓你們死個明白。”此時已是晨曦初露,整個拉達(dá)山梁上除了彌漫的硝煙外,就是飄蕩于空氣中的血腥之氣。
阿都土司猛一轉(zhuǎn)身,背對所有人高聲說道:
“嘉拉木基,你看看,你看看拉達(dá)山四面這大片的草場,這不盡的財富和四通八達(dá)的地勢,這就是我阿都土司要滅你家族的原因。多年以來,你嘉拉家族雄踞于此,北通建昌漢人和我作對,南仗你是者保土司之姻親,對我不理不睬,請問,我不滅你,誰該滅你?”
阿都土司說完轉(zhuǎn)過身面對嘉拉木基和者保阿依,雙眼露出貪婪的兇光,繼而又輕嘆一聲,故作悲憫地說:
“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只是不得已而為之啊?!?/p>
“難道這拉達(dá)山不是土司大人的領(lǐng)地嗎?你為何不光明正大地占據(jù),卻要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殺人放火?你知道我嘉拉家,喝的是順流之泉水,走的是成形之路。從不與鄰為難,滋擾親友,你為何要下此毒手!寧屬彝人本為一家,你不怕遭天譴?……”者保阿依憤怒地說。
“夫人,人在家中坐,禍自地上冒,他想滅我嘉拉家族,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事到如此,多說無用?!?/p>
者保阿依還想理論,但被嘉拉木基止住。他明白,眼前的一切意味著什么,無論怎樣,今日都是難免一死,他在內(nèi)心不住地祈求先祖保佑,保佑爾戈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躲過這一場全族被滅的厄運(yùn),期待有朝一日報此血海深仇……
“不夠,這一切都不夠,我必須控制拉達(dá)山,甚至更多的地方,知道嗎?”阿都土司近乎咆哮地吼道。殺紅了眼的兵丁一擁而上,奪下嘉拉木基的寶劍,將夫妻倆五花大綁起來。
“將他二人挖去雙眼,砍掉雙腳,押回古家坪打入地牢,所俘嘉拉家人分送給各頭人家作娃子?!?/p>
阿都土司宣布完命令,跨上坐騎率眾人迅速離開拉達(dá)山寨。
這時天已大亮,硝煙散盡,山寨只剩下一片殘垣斷壁,晨風(fēng)嗚嗚低咽,吹起縷縷輕煙。晨光里,雪影下,橫七豎八的尸首躺滿一地,讓人慘不忍睹。
二十三
魯昆山并不高大,但樹密林深,是整個官村的依靠。村子里絕大部分人家都是者保大土司的娃子。因有魯昆山作為天然的屏障,所以氣候溫和濕潤,種啥出啥,人們?nèi)兆舆^得安康祥和。隨著阿珠和阿爾五各婚禮的臨近,村子里一派繁忙,殺豬宰羊,洗衣煮飯,大人小孩像準(zhǔn)備過節(jié)一樣翹盼婚禮的到來,土司衙門更是人來人往,人聲喧嘩。門口高聳入云的旗桿上已掛滿大紅燈籠,兩個石獅的頸上也系上了紅綢結(jié)的彩花,兩根紅布彩繩順兩旁拉出很遠(yuǎn),一直伸延到大道上。晚霞與紅綢相映生輝,形成一條鮮紅的迎賓大道。
者保大土司領(lǐng)著阿爾頭人和阿爾五各在衙門里各處巡看,他臉上掛滿笑容,這是他一生最為高興的時刻。幾十年的土司生涯讓他費(fèi)盡心思,想起來總是苦多樂少,尤其是自己膝下無子這一點(diǎn),曾讓他痛苦,甚至在人們面前抬不起頭。在彝人中沒有子嗣是最讓人瞧不起的,自己雖貴為土司亦無法免俗。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到續(xù)弦,然后生很多的兒女。但想到阿珠,他就心痛無比。許多年來阿珠是他生存的唯一支柱,他不愿讓阿珠有絲毫的不快樂。隨著時光流逝和自己年齡的增長,他放棄了許多,特別是收養(yǎng)了阿爾五各后,他便打消了續(xù)弦的想法。對人世間的許多事,他想得很通,他認(rèn)為誰也無法將身前身后的一切做得圓滿無缺。何況幾十年的人生轉(zhuǎn)眼就過去,該留下的終歸無法帶走,不該留下的是注定要化為虛無。想自己的祖父歷盡苦難,掙得土司之位,現(xiàn)老人家又在何處?還不是一堆柴火,一把大火,頃刻間化得無影無蹤。倒是一些善舉卻讓人口口相傳。所以他認(rèn)為人生天地間,只要力所能及時,該憑良心辦好一些可以辦到的事也就可以了,大可不必凡事計較。阿珠是他的一塊心病,他原本也不想把婚禮辦得太過顯眼。正所謂山高就積雪,樹大就招風(fēng)。如果再鋪排浪費(fèi),恐怕會引起黃銘德、郭有財?shù)鹊囊杉伞_@兩年,郭有財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對自己的窺視,只是暫時還相安無事罷了,遲早會有一場你死我活的械斗。另外各家支頭人、土司,這幾年也少有溝通。本來寧屬彝人為一家,但是這兩年在黃銘德的挑撥之下,各地家支間爭斗頻繁,已顯出內(nèi)亂的跡象,所以借阿珠的婚禮做些溝通不失為一個較好的策略,再者可以通過婚禮將這些年來積累的一些財富做些疏散。這兵荒馬亂,風(fēng)云四起的年代,今天是黃銘德對寧屬軍政雙管,說不定明天又是豬銘德,狗銘德,財富多了畢竟不是什么吉利的事,反正都是來自娃子百姓,不如趁此機(jī)會賑濟(jì)他們一下,從而再現(xiàn)者保土司家厚德傳家的風(fēng)范。想到這里,者保大土司對大頭人和阿爾五各說:
“大頭人,這幾天除在衙門內(nèi)招待各地客人外,你趕快通知所屬各區(qū)、鄉(xiāng)的頭人,叫他們把者保名下的牛羊宰殺一些,讓每個人都能吃上幾坨肉,就說是阿爾五各和小姐安排的。從今往后,五各就是者保小土司了,以后的具體事務(wù)你要多幫五各辦理,我就不再過問了?!?/p>
“土司大人,協(xié)助五各是我分內(nèi)的事,請大人放心。只是如果讓每個人都吃上幾坨肉,耗費(fèi)太大,不如就算了,反正每戶的煙捐也免了不少?!卑柎箢^人望著者保土司。
“唉,煙捐是煙捐,肉還是要吃的,要讓屬地內(nèi)的每個人都能沾到小姐的喜氣,再說我者保土司還花得起這點(diǎn)錢,這事一定要辦得漂亮點(diǎn),知道嗎?”
“是,土司大人?!?/p>
“岳父大人,前幾天郭有財又派人來催促今年鴉片擴(kuò)種的事,看咋回答他?”阿爾五各征詢者保大土司道。
“你的意思呢?”者保大土司反問道。
“這幾年,大片土地都變成了鴉片煙地,只有兩成用來種糧食,百娃娃子已怨聲載道。如果再擴(kuò)種會使他們衣食無靠。還有,每年的鴉片必須往外銷。除去郭有財?shù)木瓒?,百姓娃子們所剩無幾,去年屬地就交了十五萬大洋。有些娃子因不堪承受已向云南逃亡,這樣下去恐怕不好收拾。我的意思還是岳父大人那句話:最好拖掉,實在拖不過去,就向郭有財攤牌。屬地已有一千條槍支,他實在要硬來,我們也不懼他?!卑栁甯髡裾裼性~地說道。
“好,五各,岳父沒有白疼你這么多年。有你這種氣概,岳父可以放心了。但一定要穩(wěn)重,任何時候我們都不能輕舉妄動。但當(dāng)需要我們作出決定時,決不向任何人示弱。阿爾大頭人,你說是嗎?”者保大土司內(nèi)心非常自豪和驕傲。
“土司大人說得對,這幾年五各確實長進(jìn)不小,大有土司大人的風(fēng)范。從此土司大人就后繼有人了,恭喜大人?!?/p>
阿爾頭人的話說得者保土司哈哈大笑,而阿爾五各卻一臉的不自在。
“后天就是正日子,明天各地客人應(yīng)該都要到齊了,不知準(zhǔn)備得怎樣?”者保土司笑畢接著問道。
“回土司大人,吃住都已安排就緒。再多的客人都沒有問題?!?/p>
聽到阿爾頭人的話者保土司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囑咐五各道:
“各碉樓多派人值守。越是這時,越要小心,我者保一向與人為善,我想不會有人為難我,但也得小心點(diǎn)兒?!?/p>
三人交談中,不覺天已黃昏,幾抹晚霞透過云彩灑在整個官村上空,天地一片寧靜。
忽然有家丁來報告,說衙門外有幾個人求見土司大人。
“噢?!哪家客人,來得這么早。走,去迎接客人。”者保土司自語道,說罷領(lǐng)著二人順走廊向大門走去。走到大門口,三人看見夕陽里站著一隊衣著襤褸的人,前排是三個年少小伙。居中者面紅齒白,輪廓明晰。旁邊兩人一黑一白,但都英氣勃發(fā)。后邊是兩男一女,神情都凝重而木然。因天近黃昏,光線不甚明亮,一時難以辨清。阿爾五各朗聲問道:
“請問來客是哪家親戚?”五各話音未落,只見前排居中少年一個踉蹌跌至者保大土司面前悲聲喊道:
“舅舅,我是嘉拉爾戈……”
驚聞此言,者保大土司直覺血液沸騰,全身發(fā)麻,心中一陣驚悸。他簡直無法相信這是真的。這陣子他一直派人四處打聽爾戈的下落,得到的消息都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他基本上不抱一點(diǎn)希望。在絕望中,他將嘉拉家族的深仇大恨深深地埋在心中,他想等給阿珠辦了婚禮后再慢慢尋找證據(jù),然后再作決定。但此刻爾戈卻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這夢一般的情景打亂了他的思緒。他忍住直想往外淌的眼淚和揪心的疼痛,彎下身軀,扶起爾戈,仔細(xì)端詳。在爾戈的臉上,他仿佛看到了妹妹的影子,一股無法割舍的親情油然而生,待他確信這不是夢時,他一把將爾戈摟入懷中,老淚縱橫地喃喃說道:
“爾戈,孩子,真的是你,你真沒死,舅舅有愧于你啊?!?/p>
“舅舅,爾戈沒死。我就是爾戈啊……”
嘉拉爾戈仰望者保大土司的面龐,泣不成聲淚如雨下。
“表弟,我是阿爾五各,快起來。”此時阿爾五各也俯身拉住爾戈,三人將手緊緊拉在一起。天地靜靜的,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只有親情和悲情在三人心中流淌。
“恭喜大人,這真是雙喜臨門?!卑栴^人邊說邊用手抹著眼淚。
嘉拉爾戈抹掉眼淚站起來將布哈、木乃、祿玉章等一一向者保大土司介紹并敘述了一路的經(jīng)歷,說得大土司等人唏噓不已。望著歷盡艱辛并結(jié)下生死之情的一行人,者保大土司又悲又喜。他吩咐道:
“傳話下去,趕快給爾戈他們做飯,從今天起,這土司衙門就是你們的家。”
者保大土司說完拉著拉鐵的手道:
“你們受苦啦,今晚我要代表我妹妹多敬你們幾杯酒,以后再慢慢報答。”
拉鐵阿甫激動得說不出來話,一時間,人們奔走相告,整個土司衙門沉浸在一片激動中。最高興的要數(shù)阿珠,在閨房聽說表弟平安無事,喜得熱淚直流。她急忙拉起祿蕓,兩人直奔大廳而來,剛一進(jìn)門,只見大廳里已是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她不顧一切地嚷道:
“阿達(dá),爾戈表弟呢?”
“阿珠,你看,這不是你表弟爾戈嗎?”者保大土司看見阿珠喜不自禁地說。多年未見,想不到爾戈已變成了英俊挺拔的小伙子,這時阿珠才感到自己早已不是小時候的表姐了,于是羞得臉上一片通紅。同時發(fā)現(xiàn)大廳里還有許多不認(rèn)識的面孔,阿珠發(fā)現(xiàn)自己因喜極失態(tài)便低下頭站在一邊。聽見阿珠的聲音,嘉拉爾戈心里流過一股親切的暖流。看到阿珠不好意思,他大方地站起來親切地對阿珠道:
“表姐,爾戈好想你們?!眱扇擞质且魂囘駠u。
沙馬木乃走上來,悄悄地拉著嘉拉爾戈的衣襟低聲說道:“爾戈,你表姐好漂亮?!?/p>
“木乃,不準(zhǔn)亂開腔?!睜柛贻p輕地瞪了木乃一眼。
阿珠拉著身邊的祿蕓告訴爾戈道:“表弟,這是祿蕓?!?/p>
祿蕓嫣然一笑:“我已聽小姐不止說過一百遍了,爾戈果然好生秀氣?!闭f得爾戈滿臉緋紅。大廳里喜氣洋洋,人們喝酒敘話直到下半夜才依依不舍地各自安歇。
二十九
大廳里,人們推杯換盞,各顯貴們在友好的氣氛中頻頻舉杯,幾杯酒下肚,就連平素有冤仇的人也變得親切寬容,加上者保大土司穿梭于各客人之間,說著一些互相勸解的客套話,使氣氛格外融洽和諧。酒至半酣,者保大土司吩咐阿爾五各說:
“五各,你替岳父到各處敬敬酒,對所有客,人要悉心接待,特別是各家支頭人更要用心侍候,然后告訴所有客人,不分老少尊卑,一律盡情享受土司衙門三天的款待之禮?!?/p>
阿爾五各遵命轉(zhuǎn)身離去。這時,只見張川柱急匆匆地邁入大廳,向郭有財和王玉林耳語著,然后向二人敬了個禮又離開。這一細(xì)微的動靜并未引起眾人的注意,而郭有財和王玉林的臉上卻立刻泛起一絲得意的微笑。待眾人稍靜的空隙,郭有財端著酒杯走近者保土司高聲說道:
“大土司,今日你是多喜臨門啊!有財代表黃司令和參謀長向你再次道賀?!?/p>
“哦,郭團(tuán)長這話怎講?”者保大土司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只當(dāng)是郭有財?shù)目吞自挕?/p>
“這還用得著有財饒舌嗎?大土司應(yīng)該心知肚明啊?!惫胸敼室庑Χ淮?,以吸引眾人的注意。
“唉,本土司今日為小女完婚,郭團(tuán)長卻說這樣的話,未免有點(diǎn)兒為難我啦,還請郭團(tuán)長明示?!闭弑M了具€是疑惑不解。
“有什么好事,請郭團(tuán)長快說……”眾人也被郭有財欲說還休吊起胃口,紛紛催促道。“剛才,大土司說的是其一,有義縣長收了者保小土司為干兒子,是二喜,至于這第三件事嘛……”郭有財又賣起了關(guān)子。
此時,者保大土司已估計到郭有財要說什么,他心中驚了一下,但很快恢復(fù)到神態(tài)自若。他原本想等阿珠的婚禮過后,再來了結(jié)這件事,無論怎樣,嘉拉阿都兩家的恩怨畢竟是自己彝人內(nèi)部的事,他是知道輕重的人,他不愿讓這件事沖了婚禮的喜慶,再說自己身為一個掌印土司,不可能沒有自己的分寸和原則。者保大土司在心中打定主意,任你郭有財怎樣表演,今日切不可亂了方寸。
“郭團(tuán)長,快說啊……”眾人又一次催促郭有財。
“至于這第三件喜事嘛,還是讓我替郭團(tuán)長告訴大家吧?!蓖跤窳植皇r機(jī)地把話接住。
“據(jù)我的人報,大土司的外甥,也就是嘉拉木基之子,嘉拉爾戈也適時趕來參加小姐的婚禮,這親人團(tuán)聚,難道不是天大的喜事嗎?大土司何不請嘉拉爾戈到此和大家見上一面?!蓖跤窳值脑挊O富煽動性,整個大廳驟然變得沉悶而凝滯。眾人一下子把目光都集中到阿都土司的身上。這可是轟動寧屬的天大之事,眾人靜候著阿都土司可能出面說點(diǎn)兒什么,但阿都土司卻若無其事,照舊端起酒杯往嘴邊送,只是手有點(diǎn)輕微顫抖。
“二位將軍,這是我們的家事,不煩二位將軍掛懷了,候機(jī)會合適,我會妥善解決的,今日就不談此事,如何?”
“是嗎?大土司可真是大度得很啊,嘉拉家族滿門遭血洗,大土司卻輕描淡寫說是家事。風(fēng)傳普格阿都土司做下這事,難道阿都土司不想說點(diǎn)什么,以洗不白之冤嗎?”王玉林挑唆之聲一字一句地砸在阿都土司和所有人的心上。
“二位此時提起這事,意欲如何?難道要我們血濺當(dāng)場嗎?”阿都土司將桌子一拍,鐵青著面孔大聲吼道。
“唉,阿都土司,言之太重,我和郭團(tuán)長也是一片好心嘛,這寧屬的秩序要靠我們大家共同維護(hù),如果阿都土司能咽下這不白之冤,我們還有何話可說?”王玉林反而做出備受委屈的樣子。
“郭團(tuán)長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只是今日恐怕要讓二位將軍失望口羅,我們有自己的解決方式,到時免不了要請二位也一同作證,可要賞臉噢?!闭弑M了疽徽Z雙關(guān),說得郭有財和王玉林一時語塞。
“好啦,請大家都別往心里去,寧屬彝漢一家,和為貴嘛,大家端起酒杯,給有義一點(diǎn)面子吧?!痹趧⒂辛x的提議下,眾人勉強(qiáng)端起酒杯,但氣氛依然沉悶得令人窒息,幾位鄉(xiāng)紳和土司實在看不慣郭、王二人的卑劣行徑,便率先找借口退出大廳。
者保大土司見日已偏西,便吩咐下人道:
“先將各土司大人和二位將軍帶下歇息,明日再繼續(xù)暢敘,不知大家意下如何?”眾人見主人已這樣安排,不便多說,于是紛紛回到各自的客房。
嘉拉爾戈和木乃分手后,一時無事,便獨(dú)自在各處轉(zhuǎn)悠,看著這熱鬧、繁華的場面,不免生出許多傷感,舅舅家的地位在寧屬確實非同凡響,小時候他曾來過幾次,可那時的記憶已模糊,只是依稀記得衙門很大很大,現(xiàn)在他才把一切看得真切而清楚。他沒有其他人的狂喜和愉悅,他平靜中隱藏著一顆強(qiáng)烈的復(fù)仇之心,父親臨別時的囑咐,再一次在他耳邊響起,是那樣的撕心裂肺,撼人心魄。尤其是自己回頭間看到的那一團(tuán)沖天烈焰,更是永久地在他心里燃燒,永遠(yuǎn)無法熄滅。父親絕望而又滿含期待的神情已在他的腦子里定格,不管經(jīng)歷怎樣的生死劫難都抹不去。他下意識地走到后院的馬廄里,這里異常安靜,藏青兒馬經(jīng)過幾天的休息,正精神煥發(fā)地待在馬廄里。聽見輕微的腳步聲,它從鼻孔里噴出一陣“噗,噗”聲,接著竟發(fā)出一聲長嘶。似乎在呼喚主人,他們已兩天沒有見面了。爾戈走進(jìn)馬廄,輕拍著馬兒的臉,它立刻用嘴親昵地在主人的手臂上來回摩擦,人和馬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緊緊依偎在一起。爾戈輕輕地對藏青兒馬呢喃道:
“好啦,我們報仇有望啦,等表姐的婚禮辦完,我求舅舅借些人槍給我們,我們就可以替所有親人報仇了,我要把阿都土司碎尸萬段,還有阿里里呷。阿達(dá),阿嫫,你們在哪里?你們知道嗎?爾戈會回來替你們雪洗冤仇,阿達(dá),阿嫫……”
嘉拉爾戈說著流下兩行熱淚,藏青兒馬好像也聽懂了主人的話,乖乖地靜立著。
這時,木乃跌跌絆絆地跑進(jìn)馬廄,氣息急促地對爾戈道:
“爾戈,土司大人派人到處找你,只有我猜到你在這兒,布哈還罵我笨,其實我比他聰明得多,快,跟我走?!辈坏葼柛甏鹪?,木乃拽著他便往外走。
“什么事這么急?”爾戈掙開木乃的手,一臉不悅。
“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在找你。”
“你不問清楚什么事,這樣急急忙忙的,還說自己聰明呢?!?/p>
沒辦法,嘉拉爾戈只好和木乃一起向者保大土司的住處走去。
者保大土司在臥室里等著爾戈,只見他臉色凝重,心事重重,阿爾五各靜靜地佇立在一旁。見嘉拉爾戈和木乃進(jìn)來,大土司輕聲對木乃說:
“木乃,你暫時回避一下,我有事和爾戈單獨(dú)說?!?/p>
“是?!蹦灸藨?yīng)聲轉(zhuǎn)身退出。者保大土司示意爾戈和五各坐下,然后說道:
“這兒沒有外人,你們是我至親至愛和最可信賴的人,往后者保家全靠你們二人了,特別是爾戈,你身負(fù)血仇大恨,責(zé)任重大,我叫你來是要告訴你,嘉拉家族的仇人阿都土司今天也在舅舅家,而且就住在南院客房,雖然我們并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但嘉拉家族的事十有八九是他干的,除了他沒人有這樣大的野心和手段。舅舅恨不得馬上替你手刃此人,但今日情景和整個寧屬的將來并不如此簡單,所以舅舅想先聽你的想法。經(jīng)歷了這些事,我想你該懂事了,大丈夫行事當(dāng)然要恩怨分明,但有時候很難,比如舅舅現(xiàn)在就面臨著痛苦的抉擇。”
者保土司的話雖不緊不慢卻透著一股攝人心魄的威力。聽到阿都土司的名字,嘉拉爾戈的血直往上涌,眼里噴射出兩道仇恨的火焰。內(nèi)心劇烈地顫抖著,他“嗵”地跪在者保大土司面前,咬牙說道:
“舅舅,侄兒不用你動手,今日我要親手剝他的皮抽他的筋?!?/p>
“爾戈,舅舅何嘗不想如此?可今日之事,我們不可以這樣干,壞了阿珠婚禮事小,我怕引起寧屬彝人沒完沒了的械斗啊!”
“不,我不管這些,我要為嘉拉家族殺了阿都土司,舅舅,你難道要讓侄兒永遠(yuǎn)背上這滿門冤屈,愧對祖宗嗎?”爾戈泣不成聲。
“岳父大人,我們不能不管爾戈一家的冤屈啊!”阿爾五各也跟著跪在地上。
“孩子們,不是我不管啊,我好難啊!”看著此情此景,者保大土司老淚縱橫,一輩子流血不流淚的錚錚鐵漢,有生以來第一次流下了比黃金還珍貴的熱淚。
“今天,大廳上郭有財和王玉林百般離間、千般挑撥,他們在寧屬已立穩(wěn)腳跟,是要用嘉拉家族的事大做文章啊……
“那這滅門的深仇就不報了嗎?岳父大人,嘉拉家族與者保家族可是血緣至親啊?!卑栁甯餮?dú)夥絼偅f話可顧不了這許多。
“此仇不共戴天,但寧屬彝人誰家不是血緣至親呢?如果我們就此大亂,不正中了別人的計謀嗎?到時,我們腹背受敵,何以自保?”
“舅舅,我們嘉拉家的事,我自己了結(jié),大不了我和阿都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請舅舅和表哥不要阻攔我?!奔卫瓲柛暾f得平靜而堅決,看著舅舅和五各的痛苦表情,他不忍再為難他們。說完,他站起來欲轉(zhuǎn)身出門。
“爾戈,今天舅舅替你父母做主,絕不準(zhǔn)你蠻干,何況你是你父母的唯一血脈,難道你愿意就這樣白白地去送死嗎?”
“今日之事,舅舅難以做主,我爾戈不能血刃仇人,還有何顏面對天地和嘉拉祖先?”
者保大土司的話卻換來爾戈的誤會,這不能不讓他心如刀絞,痛苦萬分。
“爾戈,你怎么能這樣不理解舅舅?你縱然將阿都家全部斬盡殺絕,又能怎樣,能讓嘉拉家族起死回生嗎?這正是黃銘德、郭有財他們求之不得的啊?!闭弑M了拘亩家背隹冢删褪钦f不服嘉拉爾戈。
“爾戈,我們聽岳父的吧,我相信他會有辦法為你報仇的。”五各通過瞬間的思考,變得十分冷靜和理智。
“我不相信……”嘉拉爾戈再也無法忍受了,他瘋一般大吼著沖出屋外。
“五各,快叫祿玉章看住爾戈,決不能讓郭有財一伙人得逞?!?/p>
者保大土司說完,頹然地倒在椅子上,他感到心力交瘁,疲憊異常。原本好端端的一場婚禮,竟被攪成這種樣子,他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郭有財一伙人決不會就此罷休的。他陷入對土司衙門甚至整個寧屬的深深憂慮之中。
阿都土司在客房里像困獸一般不安地來回踱著,阿里里呷一臉木然地呆站在一旁。
“你這個蠢材,你不是親眼看見嘉拉爾戈死在金沙江了嗎?怎么現(xiàn)在還是一個大活人?”
“土司大人,我們大家都看到的,只是他命不該絕?!?/p>
“胡說,什么命不該絕?這明明是你辦事無能,還強(qiáng)詞奪理。我問你,現(xiàn)在咋辦?”
“里呷不知,請土司大人明示?!?/p>
“現(xiàn)在所有人都看著我阿都家,尤其是郭有財一伙,你看他們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分明是不安好心,我已不知怎么辦了?!卑⒍纪了練獾靡饋?,他恨不得將阿里里呷扒皮抽筋。
阿里里呷腦子中反復(fù)出現(xiàn)藏青兒馬跳江的畫面,那一瞬間,他確實在心中出現(xiàn)過一絲幻想,希望那馬兒能幫助他的主人死里逃生,但當(dāng)這種幻想真的變成現(xiàn)實時,他感到無比的后怕。此時,他反而不怕嘉拉爾戈,而是對阿都土司充滿恐懼,十幾年來,他太了解土司了,他狂暴而陰鷙,做事不擇手段,想到這兒,阿里里呷不禁滲出一身冷汗,他預(yù)感到自己的末日不遠(yuǎn)了。
“里呷,”阿都土司打斷阿里里呷的思緒,“我阿都家在寧屬是有名有望的,事已至此,我們不能再捂著,不如承認(rèn)算了,要?dú)⒁獎幦嗡麄兊谋?,真正的彝人漢子,從來都是敢作敢當(dāng)?shù)模阆忍姘⒍纪了炯翼斨?,我會想辦法為你開脫,好嗎?”
“大人,里呷生是阿都土司家的娃子,死是阿都土司家的鬼,里呷聽?wèi){大人發(fā)落?!卑⒗锢镞纫幌鹿蛟诎⒍纪了镜拿媲啊K酪磺卸继砹?,反抗是毫無作用的,任何娃子都得聽?wèi){主人的差遣和安排,包括性命都是主人的,他什么時候需要就可以什么時候拿走,這是不變的規(guī)矩。
“好,里呷,回到普格、我首先給你娶個媳婦,讓你也過上像樣的日子,這樣,我也心安一點(diǎn)?!?/p>
“大人,里呷想求大人一件事?!?/p>
“說吧。”
“求大人放過嘉拉爾戈,可以嗎?”
“他現(xiàn)在者保土司家,我不放過他行嗎?”
阿都土司雖心里恨得不行,但卻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不知道阿里里呷為什么要替嘉拉爾戈求情。難道他真的命不該絕嗎?阿都土司心里閃過一絲不可名狀的恐懼,想起被滅的嘉拉家族,他有種后悔和負(fù)罪感。特別是今天者保的目光讓他不寒而栗,還有黃銘德那不可一世的面孔也在他面前不停地晃動,他好像孤獨(dú)地處在一個巨大的陷阱之中,到處是荊棘和猛獸,而且張著血盆大口,要將自己吞噬一般。
“里呷,此地不宜久留,準(zhǔn)備動身回普格。”阿都土司突然作出一個讓阿里里呷吃驚的決定。
“者保土司那兒怎樣交代?”
“我去說好啦,反正婚禮已過,我們的禮節(jié)已算圓滿了,留之無益,快備馬?!?/p>
“是?!卑⒗锢镞攘⒓慈?zhǔn)備鞍馬。
阿都土司出門后直奔者保土司的住處。一進(jìn)門,不待者保土司招呼,阿都土司便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
“大土司,阿都有事先告辭了。”
“噢,婚禮剛開始,大土司咋就先走了。莫不是心里有事?”者保大土司猝不及防,但還是略帶挖苦地問道。
“大土司果然好厲害的嘴,我阿都心里有事無事,不勞掛念。十日后我們兩家拉達(dá)山見。對嘉拉家族的事我阿都給你一個交代,敢不?”
“阿都大土司爽快,我者保豈能不到,否則顯得我者保太無氣魄了。好,十日后拉達(dá)山見,來人啦,送客?!闭弑4笸了竞罋鉀_天地說道。
望著阿都高大的背影,者保大土司吁出一口氣,十日之約他一點(diǎn)也不擔(dān)心,他覺得這是正常的事情。他甚至對阿都產(chǎn)生了一絲尊敬,單就今天在郭有財面前的表現(xiàn)來看,阿都還不失為一條漢子。這對阿都在整個彝人中的威信是有增無損的。就憑這點(diǎn),者保大土司在內(nèi)心并不敢小視阿都土司家。
嘉拉爾戈瘋一般地在衙門里到處尋找阿都土司的蹤影,因為客人太多,而且穿著都有點(diǎn)一樣,所以一時找不到。他雙眼噴火,腦子僵滯,心中只有殺人報仇的念頭。他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報仇機(jī)會,阿都土司不會帶多少人,他要一對一地和阿都土司決一死戰(zhàn),他要用阿都的頭血祭嘉拉家族上百條冤魂。他不會因舅舅的阻止而放棄,憤怒和仇恨在體內(nèi)燃燒,好像要將他化為灰燼。自逃出拉達(dá)山寨起,他就盼著這一時刻的到來,蒼天有眼,自己不僅沒有被火燒死水淹沒,反而給了自己報仇的機(jī)會。他疾速地在各處穿行,可就是找不到阿都土司。祿玉章和布哈緊跟其左右,二人既替爾戈難過又希望爾戈能夠冷靜下來,此時此地?zé)o論如何都不是報仇的地方,于情可以理解,但于理卻說不過去??v有彌天之恨他們也不能破壞者保土司家的喜慶氣氛。再說阿都土司是者保家的客人,俗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何況是阿都土司呢?布哈幾乎是流著淚對爾戈說:
“爾戈,你冷靜點(diǎn)兒,其實我的心和你一樣,恨不得吃了阿都土司的肉,但大土司好心收留我們,我們不應(yīng)該給他添麻煩,你說對嗎?”
“布哈說得對,爾戈。有機(jī)會大哥和你一道報仇雪恨,萬死不辭。但今天不是時候?!钡撚裾戮o拉爾戈的手,也附和布哈道。
“不,你們又不是嘉拉家族的人,你們又沒有殺父之仇,當(dāng)然這樣說了,你們知道我的心情嗎?”嘉拉爾戈掙脫祿玉章,哭泣道。三人的爭吵,引來許多客人的目光。聽說是嘉拉家族的事,客人們都發(fā)出慫恿之聲。 木乃分開人群擠到爾戈身邊,對他耳語幾句,二人立刻沖出人群直奔后院馬廄而去。爾戈推開馬廄門,卸去藏青兒馬的韁繩,藏青兒馬在院子里甩幾下頭,抖抖健壯的身軀,嘶鳴一聲,只見木乃和爾戈飛身躍上馬,藏青兒馬飛揚(yáng)四蹄,轉(zhuǎn)瞬沖出土司衙門,客人們被驚得四下避讓并發(fā)出陣陣驚呼。
阿都土司和阿里里呷出得土司衙門,一陣緊趕,他們打算在江邊過夜,然后次日直奔普格,不一會兒二人便翻過兩道山梁來到一個山口前。此時,紅日西沉,晚風(fēng)輕送,群山綿延,天地蒼茫。主仆正行問,忽聞一陣響徹群山的馬嘶,循聲望去,二人大吃一驚,山口上赫然多了一匹藏青色駿馬和兩個英武少年,夕陽將他們?nèi)境梢黄t色。飄逸的馬鬃隨風(fēng)晃動,馬頭高昂,傲然屹立。兩少年漠然挺拔,一個手握短劍,凝神怒目,一個手搭彈弓,黑神一般蓄勢待發(fā)。
阿里里呷認(rèn)得此馬,一股敬畏和恐懼油然而生。全身立刻滲出一層冷汗。阿都土司畢竟見多識廣,久歷征戰(zhàn),見此陣勢,心里也知道幾分。只見他平穩(wěn)地驅(qū)馬上前喝聲問道:
“前面為哪家朋友,為何攔住本土司去路?”
“土司大人,嘉拉爾戈等候于此,討你老命祭我家父母?!奔卫瓲柛甑幕卦挘肿制?,震天撼地。
“哈哈……”阿都土司聞聽此言卻仰天大笑,笑聲里透出絲絲涼氣。笑畢,他提鞭指著嘉拉爾戈和木乃道:
“嘉拉爾戈,你勢單力薄也敢與我阿都為敵?縱然你是嘉拉家族頭人之子,但也是我阿都屬下之民。你敢犯上,豈知后果?今日,我不為難你,快讓道于我?!?/p>
“好個恬不知恥的土司大人,竟有臉皮說這等話。我嘉拉家族世代為阿都家奔波效力。你卻滿門滅絕。還有你,阿里里呷,你一路追殺我,連沙馬阿甫這樣的老人你也不放過,你簡直不是人,今天我兄弟倆一并向你討還血債?!?/p>
阿里里呷聽得心中發(fā)慌,血?dú)鈦y涌。他想不到跟隨阿都土司十幾年,從來都是自己對別人趾高氣揚(yáng),橫加指罵,現(xiàn)在卻被人罵得無地自容。但他又覺得這樣自己心中反而好受點(diǎn)兒,這段時間一直郁結(jié)于心中的愧疚好像被掘開了一個口子,一股難以名狀的氣流正順著口子往外流淌,心中反覺舒服坦蕩了一些。他不再恐懼,血債血還,敢作敢為,這是彝人漢子的血性,這種血性并不會在生死關(guān)頭而消亡殆盡,反而會在此時滋長蔓延,升華成一股頂天立地的氣概。阿里里呷挺直腰身,策馬向前對嘉拉爾戈和木乃說道:
“嘉拉爾戈,木乃兄弟,我家土司大人已和者保大土司約定十日后在拉達(dá)山了結(jié)嘉拉家族之事,到時任憑發(fā)落?,F(xiàn)在請讓路于我主仆二人。否則阿里里呷職責(zé)所在,決不會讓二位動土司大人一根毫毛?!?/p>
“狗屁十日之約,爾戈兄弟,別和他們胡扯,今天不殺他們天理難容?!蹦灸艘а狼旋X地對爾戈吼道。
“嘉拉爾戈,我要你的命易如反掌,但我已答應(yīng)者保家,十日后在拉達(dá)山了結(jié)你嘉拉家族之事,阿都家有諾必踐,你別逼我違背諾言,快讓道!”
“呸,你們能叫嘉拉家族上百個人活過來嗎?你們殺人之前想過這些嗎?現(xiàn)在說了結(jié),你們了結(jié)得了嗎?那可是活生生的一個家族啊?!睂Π⒍纪了镜氖饬枞?,嘉拉爾戈已忍無可忍,他大叫著握劍飛身上馬,藏青兒馬閃電一般直躍阿都土司而去。跟見馬到,阿都土司急往馬背一躺,躲過這致命的一劍。爾戈一劍刺空,在馬背上側(cè)身四望,見阿都土司復(fù)已坐直身子。他反手一揚(yáng),短劍脫手直飛阿都背部而去。阿里里呷眼疾手快,長劍一抖,當(dāng)啷一聲將飛劍擋落地上。藏青兒馬瞬間在空中弓身彈回又奔阿都而來。阿里里呷護(hù)主心切,手中之劍直指藏青兒馬的頭部。木乃站在高處見此情景,拉開手中彈弓一顆鐵彈應(yīng)聲射出,正中阿里里呷臉部。阿里里呷眼前一黑,跌于馬下。藏青兒馬猝不及防,往旁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嘉拉爾戈揪住馬鬃借助慣性飛身翻落在木乃身旁,兩人同時與阿都土司怒目而視。阿都土司這時手中已多了一支烏黑的手槍,而且直指二人。他發(fā)狠地說道:“再逼就休怪本土司不客氣了,我今天不想殺人。里呷快上馬?!?/p>
木乃和嘉拉爾戈并未被嚇住,也是不可能被嚇住的。開戰(zhàn)之人不懼死,懼死之人不勇敢。該勇而不能勇者很難存立于這片土地中的這群人中。他們抱著與阿都土司同歸于盡的決心,兩人一步一步向阿都土司逼近。山風(fēng)依然輕輕掠過,天地一片空曠遼遠(yuǎn),夕陽將幾個人的身影拉長。阿都土司額上已滲出幾顆閃亮的汗珠。木乃和爾戈還在一步步逼近,藏青兒馬在山口上拼命用前蹄刨著泥土,發(fā)出一串長長的悲鳴。
“都住手!”
忽然,一聲震動山林的吼聲將四人鎮(zhèn)住,轉(zhuǎn)瞬間四人被一隊精壯人馬圍住。者保大土司巋然立于馬背,身邊是阿爾五各、祿玉章、阿爾大頭人、祿蕓、布哈。原來布哈和祿玉章見爾戈木乃騎馬追阿都大土司而去,便飛報者保大土司。大土司吃驚異常,率眾狂追而來,幸好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及時趕到。者保大土司端坐馬上,儼然雕像一般,神圣不可侵犯,他命眾人道:
“快將爾戈二人拖回土司衙門?!?/p>
木乃和爾戈并不理會者保大土司的命令,就在阿都一怔之間,二人一齊飛動身軀直撲阿都土司。阿都土司躲閃不及,已被撞翻落馬,阿都土司驚慌間急忙扣動扳機(jī),一聲清脆的槍聲立刻回蕩在青山曠野之間,眾人大驚,飛身下馬,齊撲扭成一團(tuán)的三人,并很快將他們扯開。略一細(xì)看木乃腿部已滲出一縷紅色,好在并未傷及要害。阿里里呷挺身上前,護(hù)住主人。阿都土司頭上的英雄結(jié)經(jīng)此一摔已被壓彎。全身沾上一層紫色山土。他自尊受挫,顏面盡損,嘴角帶血說道:
“難道者保家今日要以多壓少,置我主仆二人于死地?不知大土司作何說法?”
“大土司受驚了,嘉拉爾戈年輕莽撞,請勿見怪。再說他也是報仇心切,待日后我一并致歉,今日之事就此了結(jié),現(xiàn)在請大土司上路。”者保大土司不卑不亢但話中有話,阿都輕拭嘴角血跡,恨恨說道:
“里呷,上馬。我們主仆二人今天總算識得者保大土司的手段了。咱們后會有期!”阿都說完,揚(yáng)鞭策馬,悻悻然地往山口外急奔而去,很快便隱沒在蒼茫的群山里……
四十六
大箐梁子的土路大道上。王玉林騎馬帶著一連全副武裝的士兵也向拉達(dá)山疾速而去。王玉林望望藍(lán)天白云,然后對身邊的隨從說道:
“傳令所有弟兄,到了拉達(dá)山,不準(zhǔn)輕舉妄動。黃司令說過,我們今天只是去投石問路,主要是摸清這些蠻夷的虛實,然后見機(jī)行事。估計他們今天人不在少數(shù),切不可和他們發(fā)生沖突,知道嗎?”
“知道啦,參謀長?!北姳↓R聲答道。部隊馬不停蹄地向拉達(dá)山疾速前進(jìn)。
草地上。
者保大土司靜默良久,待大家徹底平靜下來才緩緩說道:
“諸位頭人,土司和各地家支代表,今天本土司帶外甥嘉拉爾戈來到拉達(dá)山,是受阿都土司之約,專為解決嘉拉家族之事而來。大家知道,嘉拉家族頭人嘉拉木基是本土司的親妹夫,他們在一夜之間不明不白地被滅族。本土司作為嘉拉爾戈的舅舅,代表嘉拉家族向普格阿都土司討個說法,還嘉拉家族一個清白,責(zé)無旁貸,請大家居中作證,今日如果得不到一個圓滿的答復(fù),本土司誓不罷休!”
者保大土司雖語氣緩慢卻字字鏗鏘,擲地有聲。他說完用雙手摘下所佩寶劍,莊重地舉過頭頂,在人們來不及反應(yīng)中,劍身疾速出鞘,隨著一道耀眼的寒光,者保大土司面前一個盛酒的紫色銅碗已被齊刷刷地劈成兩半,無聲無息,一切只發(fā)生在瞬息之間。
“大土司豪爽之極,阿都自愧不如,但彝人漢子懼辱不懼死,我也是頂天立地敢作敢為之人,沒必要躲躲閃閃的,嘉拉家族之事確為我阿都的管家阿里里呷所為,阿里里呷雖畏罪潛逃,但我身為阿都家的掌印土司負(fù)有不可推卸之責(zé)。今日當(dāng)著大家的面,要?dú)⒁獎幭ぢ犠鸨悖徽埓笸了静灰w怒于我屬地的其他之人,免得殃及池魚,傷害無辜”。
阿都土司也不愧為一代知名土司,他雖收斂了剛才的狂傲,卻充分展示了彝人漢子的非凡氣度,話語不卑不亢,讓在場的許多人突然對他產(chǎn)生一種無言的敬畏。
“既然如此,不知阿都土司有什么解決的辦法?”者保大土司穩(wěn)沉而堅決,不容有半點(diǎn)的置疑。
“對,既然你已承認(rèn)是你的責(zé)任,就讓我們大家看看你的姿態(tài)。”一些家支頭人紛紛發(fā)出對阿都土司的質(zhì)問。
“有理講理,無理賠理,在這件事上,我阿都家無理可講,既是這么多有頭有臉的人出面調(diào)解。我愿意退還擄去的所有嘉拉家族的人畜,另外我愿出十頭牛給嘉拉家族賠理致歉,拿出一百個銀錠賠償嘉拉家族。只要他們愿意,他們可以在我阿都屬地的任何一個地方重建家園。來人啊,將銀子拿出來。”
隨著阿都土司的喊聲,幾個家丁端著一百錠閃亮的銀子置于草地中央。他是有備而來的,一則顯擺他財大氣粗,二則他不愿在這時候和大家鬧翻,再糊涂他也不愿意與這么多的同胞為敵。他知道,在這寧屬東道上,有資格替嘉拉家族報仇的,只有者保大土司,如果兩家真的翻臉成為冤家對頭,一旦開戰(zhàn)誰也撈不到好處,真正高興的就只有黃銘德和郭有財。同時他也猜透了者保大土司的心思,剛才那一劍不過做做樣子罷了,他決不會和阿都家開戰(zhàn)。阿都和者保兩家在這寧屬東道上可以說是唇齒相依,互為靠山,加之郭有財又在逼者保家出十萬軍餉,這又是司馬昭之心,其用意路人皆知。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者保大土司決不會傻到和自己開戰(zhàn)的地步。只要者保大土司適可而止,我阿都也不是小氣之人,做到過得去就可以了,既保全兩家的面子,安撫嘉拉家族,又不傷大局。關(guān)鍵時候兩家還是可以同仇敵愾的,在這點(diǎn)上阿都土司毫不懷疑自己,否則,在會理時者保大土司決不會放自己全身而退的。
“大土司的手筆,者保今日算是領(lǐng)教啦。人說大土司富甲一方,敢作敢為,此話不假啊,只是嘉拉家族的滅門血仇,經(jīng)大土司一說,我怎么覺得有點(diǎn)不當(dāng)一回事似的,好像僅僅死了幾頭牲畜似的,莫不是大土司想這樣敷衍了事,者保倒想領(lǐng)下這份盛情,可不知眾頭人土司和嘉拉家族的人可否答應(yīng)?”
者保大土司原本說的是真心話,這些在他心里已壓抑得太久了,自嘉拉家族出事后,他時時刻刻都在想著替妹妹報仇,討回公道。但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以及他所面對的時局不允許他魯莽。今日他終于可以一吐為快了,這樣就可把郁積于心中的愧疚完全宣泄出來。一直以來他總在心中感到愧對妹妹一家,特別看到嘉拉爾戈那雙充滿幽怨而無助的眼睛時,者保大土司內(nèi)心就傷痛不已。
“不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睅讉€與嘉拉家族有親緣關(guān)系的頭人高聲喊道。
聽著這些刺耳的話,阿都土司臉色鐵青,者保土司剛才的話猶如鋼刀一般剖在他心上,他不相信者保土司真的想與自己為敵,他略作調(diào)整反譏道:“大土司飲譽(yù)寧屬,今日說話咋含含糊糊的,你要怎樣?不妨直說啊,只要阿都扛得住,絕不會有半點(diǎn)含糊?!?/p>
“難道大土司不知道人命大過天嗎?把參與這場屠殺的所有人交由我們處置?!闭弑4笸了静慌?。
“絕難從命,除非要了我的命。”阿都土司毫不示弱。
綠草悠悠,陽光依舊,草地上的空氣陡然間緊張得如凝固一般。
看著這一切,嘉拉爾戈已忍無可忍,憤怒、仇恨、委屈一齊在腦子里翻滾沖撞。阿都土司話音剛落,只見嘉拉爾戈和沙馬木乃雙雙從草地上躍起,瞬間,一支烏黑的槍口和一把閃亮的彈弓已緊緊地頂住阿都土司的前額。
事發(fā)突然,誰也來不及阻止,阿爾五各、者保大土司和所有的人都驚呆在那里,整個草地靜得連出氣的聲音都聽得見。
“阿都,你以為我不敢要你的命嗎?今天當(dāng)著眾人的面,當(dāng)著這朗朗青天,浩浩大山,嘉拉爾戈要為父母,為親人,為整個拉達(dá)山嘉拉家族的親人報仇雪恨,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自己堂堂正正嗎?可為什么在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毀我家族,燒我家園,一會兒說漢人所為,一會兒又是下人所為,難道這是一個正派土司所為嗎?你派人一路追殺我,還殺了沙馬約則阿甫,這難道又是你所說的彝人漢子所為嗎?你說呀!……”
嘉拉爾戈悲憤之極,他要把所有的冤仇昭示于這天地之間,他要?dú)⒘税⒍纪了?,讓嘉拉家族的所有亡人含笑天地?/p>
阿都土司并不懼怕,自從嘉拉爾戈逃脫后,他就知道這一天早遲會來的,他設(shè)想過不止一千種的情形,但現(xiàn)在的情形是他做夢也沒想到過的,這使他無法忍受,自己身為一方土司,卻被兩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后生用槍逼著,即使死了也是窩囊啊!但轉(zhuǎn)念一想,殺人償命,這是鐵定的規(guī)則,自己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誰。阿都土司用手示意家丁不準(zhǔn)妄動,隨后說道:
“好,好啊!嘉拉爾戈,出息了,像一個彝家漢子,像嘉拉家族的后人,有膽有識,你可以開槍啦,殺了我,為你父母,為嘉拉家族報仇,我阿都土司要是眨一眨眼,皺一下眉頭,我就不是彝家的漢子。但是,我要告訴你,嘉拉家族怨不了我,要怨就怨你們占盡了拉達(dá)山這大片的好山好地,它是阿都家的風(fēng)水命脈,阿都家族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
“爾戈,別聽他耍嘴皮子,殺了他,替嘉拉家和我阿達(dá)報仇?!鄙绸R木乃油黑的額上已滲出豆大的汗珠,手也在微微顫抖。
“不,彝家漢子沒有坐著死的,念你是一代土司,我不殺沒有斗志的人,起來,到中間去,死也死出個土司模樣。”
阿都土司慢慢從草地上撐起身子,左右瞟視了一下自己的家丁,他輕拍沾在披氈上的草屑略顯狼狽地高聲說道:
“阿都家支的人聽著,今天是我阿都土司一人與嘉拉家族的事,不準(zhǔn)誰為難嘉拉家族的人。好啦,嘉拉爾戈,走吧。”
在眾人緊張的目光里,三人慢慢向草地中央走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是者保大土司始料不及的,待他反應(yīng)過來后,爾戈的槍口已頂住了阿都土司的額頭,他想阻止已來不及了。他只能在腦子里飛快地想著應(yīng)對的辦法,在他一輩子的經(jīng)歷中,見過大小場面無數(shù),但這種陣勢還是頭一次碰到,他在心里一再地告訴自己,阿都不能死,阿都不能死!他無法想象將要發(fā)生的一切會是怎樣一個后果。他好像看到整個寧屬東道因阿都土司的死去而陷入混亂的場面,無數(shù)的生靈在不停的呻吟,到處是拼命地殺戮和沖天的大火,金沙江咆哮著從他頭上狂瀉而去,曾經(jīng)富庶翠綠的大山平原上,飛沙走石,狂風(fēng)大作,滿目瘡痍。高大挺立的山頂上,黃銘德、王玉林、郭有財?shù)热藚s在那里歡呼狂笑……
但無論情況怎樣突變,者保大土司畢竟見多識廣,絕不會因此而亂了方寸,他站起來跑近兩步,指著嘉拉爾戈道:
“慢,爾戈……爾戈,你冷靜點(diǎn)兒,聽舅舅說一句,話,對對,就一句話……”
“不,我不聽。舅舅,不報此仇,我還是嘉拉家族的后人嗎?還配做你的侄兒嗎?舅舅,在會理我已聽過你的話,饒了他一次,今天絕對不會啦,絕對不會啦………”
嘉拉爾戈咬牙切齒,視線模糊,淚流滿面,復(fù)仇的烈火已將他的理智完全焚燒殆盡,他根本聽不進(jìn)任何一句話。
“爾戈,你是舅舅的好侄兒,現(xiàn)在是,以后永遠(yuǎn)也是,你說對嗎?你還是你阿達(dá)、阿嫫的好兒子,是嘉拉家族未來的希望。爾戈,你說不是嗎?但是,現(xiàn)在你要聽一次舅舅的話,把槍放下,舅舅正在替你向阿都土司討回公道,這你是看見的,嗯,爾戈,把槍放下……”
者保大土司邊說邊向阿都土司靠近。
“舅舅,你別、別再往前啦,我要開槍了?!奔卫瓲柛曷曀涣叩睾鸬?。
“爾戈,你是男子漢,而且是勇敢的男子漢,難道你不想替這寧屬東道上幾十萬彝人同胞想一想嗎?你把槍放下,我們好好談?wù)?,好?再說你阿達(dá)、阿嫫并沒有死,阿都土司沒有殺他們,他們尚在人世,你不想看看他們嗎?”
者保大土司的聲音慈祥而親切,在場的人聽得心里酸酸的,同時每個人的心都緊張得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一張口就會跳出來。人們屏聲靜氣,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阿爾五各急得頭腦發(fā)麻,口中發(fā)苦,只能眼睜睜地望著岳父一步步向阿都土司靠近,他明白岳父要干什么,可自己卻一點(diǎn)兒忙也幫不上。對于者保大土司的為人,阿爾五各比誰都清楚,自打幾歲起阿爾五各就跟著者保大土司,每次危難時都是他老人家挺身在前,一次次地替自己遮風(fēng)擋雨,他既是自己的岳父又是勝似父親的。阿爾五各挪動身子想繞到嘉拉爾戈的身后制住他,可剛一動,者保大土司刀子一般的目光已落在他的身上,這種目光只有阿爾五各讀得懂,里面既滿含憐愛與關(guān)切,同時又透著囑托與勸阻,阿爾五各立即原地不動。
“舅舅,別靠近,我開槍啦……你在騙我?!?/p>
嘉拉爾戈一切都不相信,他仇恨的烈焰已燃燒到了極致,眼前全是拉達(dá)山寨沖天的烈火,冰冷的雪山和父母痛苦的呼喊。
“者保大土司,你別再上前啦,我阿都死有余辜,你犯不著苦苦相勸,能看到這么多人為我送行,阿都此生何其風(fēng)光!值啦,爾戈,動手吧?!?/p>
阿都土司內(nèi)心異常平靜,平靜得像一泓清泉,這一刻,他以最快的速度在腦子里對自己的一生進(jìn)行了一次總的盤點(diǎn),最后他認(rèn)為除了嘉拉家族這件事,自己一生還算光明磊落,并非碌碌無為的酒囊飯袋之徒。剎那間,他臉上漾起一片紅暈并露出一縷滿足而得意的微笑。
阿都土司的微笑在嘉拉爾戈的眼里變得格外猙獰和丑惡,更加激起了他復(fù)仇的欲火,他握緊扳機(jī),動了最后的殺機(jī)。
“別、別……爾戈,舅舅沒騙你,你阿達(dá)和阿嫫真的沒死,不信你往左邊看看,他們正向你走來呢,爾戈,真的啊!”者保大土司還在作最后的努力。嘉拉爾戈將眼光輕輕移到左邊的山梁上。朦朧中,嘉拉爾戈看見父親牽著藏青兒馬,阿里里呷背著母親披著一身明晃晃的陽光,踏著碧草黃土向他走來。阿達(dá)、阿嫫還是老樣子,慈祥而可親,只是多了幾分怠倦和蒼白,眼里多了一分幽怨……嘉拉爾戈不相信這是真的,他甚至認(rèn)為這是父母顯靈,這下更堅定了他復(fù)仇的決心。就在嘉拉爾戈分神的那一剎那,者保大土司“噌”的一聲向右躍進(jìn)一步將阿都土司使勁掀開,自己穩(wěn)穩(wěn)地站在阿都土司原先的位置上。人影閃動,嘉拉爾戈以為阿都土司想跑,他立即扣動扳機(jī),清脆的槍聲劃破寧靜,久久地回蕩在這無邊的青山綠野之間。
四十七
聽見槍聲,王玉林一陣竊喜,他內(nèi)心暗自佩服自己。臨行前,他曾在黃銘德面前保證說,今天阿都土司和者保土司一定會刀槍相見,發(fā)生械斗。果不其然,這些彝人已經(jīng)干起來啦,他臉上露出一陣得意的神色。他大聲命令道:
“全體人員,跑步向前,包圍草地上的所有人?!?/p>
很快,王玉林的一百多人便將草地中的眾土司及頭人圍在中問,但誰也不敢動手。
扣動扳機(jī),嘉拉爾戈如釋重負(fù),像石頭一樣壓在他身上的家仇族恨瞬間被一掃而光,他感到無比的輕松,他丟掉手中的槍,雙眼緊閉,一頭栽倒在草地上號陶大哭起來:
“阿達(dá)、阿嫫……我為你們報仇啦……”’
過了一會兒嘉拉爾戈漸漸清醒,忽然覺得背上、肩上陣陣鉆心的痛,他睜開雙眼,見布哈、阿爾五各正用腳拼命地踢自己,他懵懵懂懂地吼道:
“喂,你們干什么?”
“干什么?你自己去看?!卑栁甯饕咽菨M臉淚痕。
阿爾五各和布哈將嘉拉爾戈拖到人群中間。在那里,者保大土司斜躺在果基大頭人的懷里,臉色蒼白,表情痛苦,一股殷紅的鮮血從他胸部汩汩流出,鎧甲已被染紅。嘉拉爾戈拼命撲過去,撕心裂肺地叫道:
“舅舅,舅舅,您咋啦?”嘉拉爾戈已意識到是自己開槍誤殺了自己的舅舅,“舅舅,您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您為什么要救阿都啊……”
“爾戈,別怕,好孩子,舅舅不怨你,男人有男人的責(zé)任,何況是舅舅呢?我知足啦!你要好好待你阿達(dá)、阿嫫,重振嘉拉家族,你還要幫……幫五各看好土司衙門,謹(jǐn)防郭有財……爾戈,看,你阿達(dá)、阿嫫來啦……”
者保大土司拼足余力,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完,滿含期待和憂慮閉目長逝。
看著這一切,阿里里呷將者保阿依放下,者保阿依用雙手揪住綠草拼命向者保大土司爬去,看著哥哥安詳而平靜的臉龐,者保阿依悲天愴地地哭道:
“哥哥啊,我們兩兄妹的命怎就這么苦哇?我們剛見面,你咋就狠心拋下妹妹獨(dú)自走了?祖先,你顯顯靈,還我哥哥吧……”
白云低垂,藍(lán)天無語。者保阿依的哭泣聲引得人們一陣悲泣……
阿都土司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他雖然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卻無法相信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他不敢相信一直要找自己麻煩的者保大土司會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替自己去擋那一槍,阿都土司的靈魂受到雷擊般的震撼。無論怎樣者保大土司都沒有理由救自己啊!他從草地上爬起來,默默走到者保大土司面前跪下,悲慟地說:
“大土司,阿都死有余辜,你何苦將自己白白搭上。你走了,阿都以后去和誰比?又和誰去攜手進(jìn)退?大哥,你這樣讓阿都生不如死啊!在寧屬東道上,你叫我還有什么臉面立足呀?我們哥倆雖經(jīng)常斗氣,其實兄弟敬重你啊,還記得那年我們一起在元謀時的事嗎?當(dāng)時為了弄到幾支破槍,我們被人騙了,而且還想要我們的命。如果不是你,我阿都這把老骨頭早就成灰了。大哥,這些我都沒有對人講過,只有我們哥倆清楚啊,如今你卻先走了,兄弟羞愧難當(dāng)啊,都是兄弟造的孽啊……”
阿都土司捶胸頓足,哭泣不止,人們又是一驚,想不到阿都土司和者保大土司竟有如此深的情誼,草地上一片唏噓。
匍匐在者保大土司身邊的阿爾五各內(nèi)心一片霜雪,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他不知道怎樣向阿珠交代今天的一切,他機(jī)械地將者保大土司的手指撫直,木然安排道:
“土司大人,我岳父大人已經(jīng)走了,麻煩通知你屬地的各關(guān)隘路口盡量幫忙,讓我們平安護(hù)送他老人家回去。沙馬木乃,你騎馬先行。過了江,通知者保土司所屬之地做好準(zhǔn)備,恭迎土司大人回衙門,沿途必須鳴槍致禮!布哈我們二人護(hù)送土司大人隨后慢行。”
一長發(fā)飄逸的老者手舞寶劍,用高亢的聲音唱誦道:
“各方妖孽鬼魅,速速回避讓道,者保大土司要走這里過……”眾人抬著者保大土司,緩緩走出草地,向南方肅穆而行。
王玉林站在外圍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剛才的竊喜被眼前的景象湮沒得無影無蹤,這些彝人并沒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樣殺得你死我活,反而全都默默地圍著全身鎧甲在陽光里閃著淡紅光芒的者保大土司致哀。望著緩緩涌來的人群,王玉林陡然產(chǎn)生一種恐懼,人們緊緊地簇?fù)碇恼弑4笸了倦m已氣絕身亡,卻神圣威嚴(yán)而不可侵犯。阿都土司走在人群的前面,右手緊握佩劍,目光平視遙遠(yuǎn)的地平線,表情凝重肅穆。
王玉林抬起戴著雪白手套的右手,示意人們停下。阿都土司收住僵滯的雙腳沉聲道:
“王參謀長,阿都不知貴客駕到,請原諒。今日本應(yīng)盛情招待參謀長,只是者保大土司身體不適,需急回會理,不便多陪。請參謀長自便?!?/p>
“大土司客氣了,據(jù)報有人在這兒聚眾滋事,兄弟肩負(fù)守土保安之責(zé),只好帶人來看看,打擾啦?!?“參謀長,今日是為嘉拉家族之事在此聚會,何來聚眾滋事?”
“那剛才的槍聲……”
“一個奴才不慎走火,參謀長切勿多疑?!?/p>
“大土司,兄弟既然來了,就得看個究竟,才好回去復(fù)命,請大土司理解兄弟的難處?!?/p>
王玉林說完便要向人群里闖去。阿都土司挺身攔住,“刷”地一聲,仗劍在手,冷漠地說道:
“參謀長,今日乃我彝人內(nèi)部之事,且異常緊急,實不相瞞,者保大土司命懸一線,如果誰想染指今日之事,阿都將視其為與寧屬東道幾十萬彝人之?dāng)?,決不饒恕?!?/p>
“大土司,你誤會啦,兄弟只是想弄清情況好向黃司令復(fù)命,既是如此,大土司請吧。”
王玉林閃身讓道,心里卻不是滋味兒。看著漸漸遠(yuǎn)去的人群,他轉(zhuǎn)身上馬,帶著兵丁悻悻沿原路而返。
空曠的草地上,微風(fēng)輕送,青草搖曳。者保阿依憂傷地目送哥哥漸漸遠(yuǎn)去。嘉拉木基無言地佇立著,輕風(fēng)撩起他的衣袂,藏青兒馬靜靜地站在他旁邊。嘉拉木基雖看不見所發(fā)生的一切,但他已從悲風(fēng)中嗅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凄愴,對生的欲望轉(zhuǎn)瞬化為一縷淡淡的清香,隨風(fēng)飄然而去。
嘉拉爾戈長久地跪伏在父母面前。經(jīng)歷了千難萬險的親人相逢,此時竟變得沉默而苦不堪言……
“阿達(dá)、阿嫫,爾戈對不起你們,對不起舅舅,我想報仇,卻沒想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每天都夢見你們,夢見阿嫫摸著我的臉,夢見拉達(dá)山。阿達(dá)、阿嫫我們走吧,我們回家。爾戈永遠(yuǎn)陪著你們,侍奉你們……”嘉拉爾戈泣不成聲。
“孩子,別哭啦,沒人怪你,你舅舅走得很安心,我了解他,我們已不需要你陪伴了,拉達(dá)山你也不能待。去吧,去陪你舅舅走完最后一段路,他念著你呢。孩子他爸,你說是嗎?”
者保阿依淚已流干,此時顯得異常平靜。
“我不走,我走了,你們咋辦?……”嘉拉爾戈又是一陣抽泣。
“孩子,聽你阿嫫的。過來,讓阿達(dá)摸摸你?!?/p>
嘉拉木基反復(fù)撫摩著爾戈。
“去吧,爾戈,帶著藏青兒馬,這馬陪阿達(dá)多年,有靈性,有時比人還值得信賴,好好待它。你已長大了,不用我們陪著了,去幫幫你舅舅吧……”
嘉拉木基心如死灰,他又自言自語地說道:
“馬兒,去吧,我已不需要你了。爾戈,拉達(dá)山已不是久留之地,記住,嘉拉家族的仇也不必報了,這都是天意,注定的誰也逃不脫,辦完你舅舅的后事,安定地過日子,不必掛念我們。來,爾戈,扶你阿嫫到我背上,我背她走,這兒沒你的事啦。”
嘉拉木基平靜的話語像鋼刀一樣剮著爾戈的心,草地彌漫著濃烈的悲傷。
“阿達(dá)、阿嫫,爾戈帶你們到會理,爾戈不能拋下你們不管,我一定要?dú)⒘税⒍纪了?。?/p>
“孩子,你阿達(dá)說得對,扶我到你阿達(dá)背上,你走吧!”者保阿依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對爾戈說道。
嘉拉爾戈邊扶母親邊說道:“阿達(dá)、阿嫫,爾戈辦完舅舅的后事后就來陪你們……”
嘉拉木基背著者保阿依邁著沉沉的步子緩慢地向草地深處走去。夕陽西下,寒風(fēng)驟起,嘉拉爾戈看著父母遠(yuǎn)去的背影猛然醒轉(zhuǎn),忍痛翻身上馬追趕舅舅而去。
后來嘉拉爾戈曾踏遍寧屬的千山萬水,尋找父母,但毫無蹤影。有人說他們一直往東而去,在一個水草豐茂、牛羊成群的地方……
五十七
自阿珠和祿蕓被張川柱擄走后,嘉拉爾戈茶飯不思,日漸憔悴。他內(nèi)心經(jīng)受著巨大的煎熬,喪家失園,父母離散,伶仃漂泊,誤殺舅舅,一連串的苦痛像尖刀一般剮著他的心?,F(xiàn)在表姐阿珠和祿蕓又被擄走,至今生死難料。他在內(nèi)心哀嘆命運(yùn)不公,為什么所有的苦難都降臨到自己的身上,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心中祈求祖宗的保佑,可每次都失望,難道祖宗也無能為力嗎?想著祿蕓率直而清亮的眼睛,嘉拉爾戈不由得流下一串熱淚。自己大仇未報,土司衙門又遭此罹難。自己不僅不能拯救這一切,反而每次都因為自己的過失,他在心里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誤用沒有骨氣的祿玉章,一切都不會發(fā)生,后悔不該輕信祿玉章。他突然想起自己和木乃剛剛逃過金沙江時在祿玉章家時的情景,那時的祿大哥是多么善良,多么可敬可愛啊!他不知道人為什么會變得這樣不可思議,難道就為了幾個臭錢嗎?難道就為了像狗一樣的活著嗎?難道這是天意嗎?難道太多了,嘉拉爾戈頭都想亂了,也理不出一點(diǎn)頭緒。
此時的阿爾五各更是萬箭穿心般難受,望著空蕩蕩的新房,他不禁悲從中來,眼里涌出一串悲酸的淚水,想著阿珠,他柔腸百結(jié)。阿珠從沒有離開過土司衙門,她一直滿足和幻想著過一種寧靜而又恬淡的生活,然而這一切卻被無情地打破了。她能受得了凌辱和摧殘嗎?阿爾五各不敢往下想,他抹干眼淚,走出房間,他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現(xiàn)在最為迫切的是想辦法盡快救出阿珠和祿蕓。多拖延一天,她們就會多受一份罪,即使是讓土司衙門傾家蕩產(chǎn)也必須救出她們。阿爾五各叫出嘉拉爾戈,阿爾大頭人毅然決然地說道:
“既然使錢的門路走不通,我們只好與郭有財決一死戰(zhàn)。大頭人,你馬上調(diào)集屬地的所有人馬,萬不得已,我?guī)藵撊霑硭艡C(jī)救人?!?/p>
“五各,你冷靜點(diǎn),還不到拼命的時候,你現(xiàn)在到會理,郭有財必定防備森嚴(yán),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我已派人聯(lián)絡(luò)各地土司頭人,希望他們聯(lián)名向西昌的黃銘德施加壓力,或許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阿爾大頭人雖然深深理解阿爾五各的心情,但他畢竟要老練得多。
“我也同意大頭人的看法。五各,此事急也無用,我也巴不得殺到會理救出阿珠表姐和祿蕓姐姐,可我們暫時還斗不過郭有財,我們還是先聽大頭人的?!苯?jīng)過無盡的磨難,嘉拉爾戈第一次表現(xiàn)出冷靜和沉著。
“好吧。但是,我們必須多調(diào)集人馬,以防備張川柱和郭有財?shù)膱髲?fù)?!?/p>
“上次張川柱在衙門吃了大虧,以后他們不會再輕易進(jìn)入衙門,另外,我們也不能在衙門坐以待斃,我們應(yīng)該利用我們熟悉山林的長處,將各地人馬散布在通安、疹魚等高山密林以防他們報復(fù),同時還可確保衙門的安全?!奔卫瓲柛杲?jīng)過仔細(xì)思考后說道。
“爾戈說得有道理,他們兵多,裝備又比我們精良,我們是不能在衙門等他們來攻打?!卑柎箢^人點(diǎn)頭同意。
“好吧,郭有財決不會善罷甘休,爾戈,你馬上去通安組織人馬,要日夜不停地在各路口關(guān)隘巡防,我立即動身到瘆魚一帶,大頭人留在衙門?!卑栁甯鞣愿劳戤叡銊由頊?zhǔn)備出門,幾個剛走到門口,迎頭見沙馬木乃氣喘吁吁地跑進(jìn)來,他神色緊張地對大家說道:
“五各、爾戈,我從會理得到消息,郭有財已將阿珠小姐和祿蕓送到西昌,他正出動所有人馬向我們開來,發(fā)誓一舉剿平土司衙門。”
驚聞此變,阿爾五各和嘉拉爾戈臉色陡變,想不到郭有財竟如此歹毒。稍作權(quán)衡,阿爾五各急促地吩咐道:
“爾戈,來不及了,馬上集合衙門及官村所有人馬,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通安,先把郭有財?shù)拇箨犎笋R壓回會理,決不能讓他們靠近衙門?!?/p>
“是,我馬上去辦?!?/p>
不一會兒,散布在官村和土司衙門的幾百精壯兵勇便集合完畢,阿爾五各和嘉拉爾戈揮鞭催馬率先從官村大道向通安疾馳而去。
通安是會理至官村的必經(jīng)之路,此處重巒疊嶂,道路崎嶇,便于隱蔽阻擊。阿爾五各將人馬隱伏在一片密林之中,前面是一個不大的谷地,谷地里青草依依,罌粟花開。往右是兩座低矮的山丘,上面稀疏地長著一些灌木及松樹,站在密林里剛好將這一切一覽無余。阿爾五各估計郭有財必經(jīng)此處,再翻過大山直襲土司衙門。準(zhǔn)備妥當(dāng),阿爾五各命大家隱伏休息,以逸待勞。
張川柱在土司衙門被打垮后,郭有財氣得七竅生煙。他不相信阿爾五各有如此大的力量,自己已年過半百,雖未經(jīng)歷什么惡仗,但他自信對付這點(diǎn)彝兵是綽綽有余的。他恨張川柱不僅無能之極,而且還壞了自己獨(dú)占會理的全盤計劃,他本想借阿珠小姐迫使阿爾五各投降就范,乖乖交餉送糧,不料黃銘德老奸巨猾,電令必須將阿珠小姐速送西昌。因有張川柱兵敗土司衙門的事,加上自己還得依仗黃銘德,所以這次他不敢有半點(diǎn)推諉。但既然已騎上虎背,他是決不會輕易下來的,他要按自己既定的計劃往前走,否則就會辜負(fù)自己這幾十年的打拼。只有徹底蕩平者保土司衙門,自己才是會理乃至寧屬東道上的真正主人。在郭有財苦思冥想時,大隊人馬已行至谷地前。郭有財策馬帶著一班隨從登上山丘,目視前面的密林大山和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崎嶇山路。他陡然生出一絲不安,命令張川柱道:
“張營長,你派人打探一下前面的密林小道,大部隊原地休息。”
“是!”張川柱應(yīng)聲帶著一隊士兵向山腳樹林搜尋過去,因他上次在衙門吃了大虧,此時仍心有余悸。所以動作遲緩僵硬。
突然,樹林里響起一陣急促的槍聲,幾個士兵來不及反應(yīng),猝然跌地而亡。張川柱嚇得急忙臥倒,待槍聲平息,他才一躍而起,躬身退回原地,失魂落魄般驚呼道:“團(tuán)長,前面有蠻兵埋伏?!?/p>
郭有財把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嘆阿爾五各用兵之精明。他翻身下馬,掏出手槍,轉(zhuǎn)身對后面的大隊人馬命令道:
“弟兄們,前面樹林里就是阿爾五各的人,大家奮力沖殺,一舉鏟平土司衙門,以后我們就可過好日子啦?!?/p>
在郭有財?shù)挠H自指揮下,大隊士兵一字排開,端著槍彎著腰向樹林壓去,可不等他們接近樹林,又是一陣“砰、砰”的槍聲驟然而起,打得他們陣形大亂。這樣反復(fù)十幾次也毫無效果,大隊人馬被死死地堵在樹林前的谷地里,寸步難行。
郭有財見此情景,急得兩眼充血??刺焐辉?,他命令部隊停止沖鋒,然后問張川柱道:
“張營長,附近有沒有其他小道可繞到他們后面?”
“附近沒有,后行幾里倒有一條沿江小路可直抄他們后路,但有一天半的路程?!?/p>
“廢話,命令部隊后退,今晚就在這里扎營,明日再與他們決一死戰(zhàn)?!惫胸斶吜R邊命令道。
樹林里,阿爾五各見郭有財撤退,長長地吁了口氣。雖然今日靠這茂密的樹林僥幸取勝,暫時擋住郭有財?shù)拇箨犎笋R,但他明天必定卷土重來,這點(diǎn)阿爾五各比誰都清楚。如果明日郭有財改變戰(zhàn)術(shù),自己將寡不敵眾,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嘉拉爾戈見五各神色凝重,便湊近五各耳邊輕聲道:
“五各,乘郭有財喘息之際,我們可將所有人馬撤到后面山梁上,今晚組織附近寨子的百姓,再給點(diǎn)厲害給他們瞧瞧,讓他們明天不敢貿(mào)然前行。待各屬地的援兵到來,再在這兒和他們大干一場?!?/p>
“爾戈,你真的成熟啦,大土司九泉下有知,他會很高興的。”聽到爾戈的話,五各轉(zhuǎn)憂為喜。
趁著暮色,阿爾五各率隊悄悄向左側(cè)一座險要的山梁摸去。
郭有財在一開闊地駐下后,心里憤恨不已。駐防會理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受挫,他的狂傲和自負(fù)第一次受到無情地摧毀,同時他也受到巨大的震動,原以為阿爾五各不外乎是山野賤民,毫無韜略,不想?yún)s是章法有度,僅憑幾條破槍,就使自己的正規(guī)部隊寸步難行,不得不窩在這荒山野嶺,一籌莫展。
衛(wèi)兵端來晚飯,郭有財一口也咽不下去,獨(dú)自一人呆坐在帳篷里。外面夜色濃重,山影迷蒙,天地一片寂靜。在寂靜中,郭有財覺得有點(diǎn)不正常,他擔(dān)心阿爾五各趁夜襲擊,這些人生于此長于此,對地形了如指掌,無論白天黑夜,行走大山如履平地,或隱蔽或奔跑,神出鬼沒。想到這些,郭有財全身陡起一層雞皮疙瘩。他急令衛(wèi)兵道:
“傳令全體士兵,今晚務(wù)必槍不離手,提防敵人夜襲?!?/p>
郭有財話剛落地,四面八方便響起一陣響徹山谷的吶喊,他慌忙披衣鉆出帳篷觀望。
倏然間,只見四山八洼,喊聲震天,火把跳躍看向郭有財駐地壓過來。郭有財已是驚魂出竅,肝膽俱裂。他慌忙命令士兵準(zhǔn)備戰(zhàn)斗??珊奥暫突鸢押鲞h(yuǎn)忽近,忽東忽西,飄浮不定,似幽靈般捉摸不定。郭有財?shù)氖勘鴱奈匆娺^如此陣勢,慌作一團(tuán),胡亂射擊。
“團(tuán)長,聽說他們的畢摩能呼風(fēng)喚雨,折木為兵,莫不是他們在作法?”張川柱已是魂不附體,瑟瑟打抖。
“荒唐,我們堂堂正規(guī)軍隊,豈可被這些雕蟲小技嚇倒?這是阿爾五各的擾兵之計,不足為懼,命令部隊收縮防線,不準(zhǔn)輕易出擊,以待天亮?!?/p>
這樣反反復(fù)復(fù),一直鬧到三更,郭有財?shù)牟筷犚咽瞧v不堪,可又不敢輕易睡覺,只好強(qiáng)撐著以待天亮。
翌日清晨,山川寂靜,晨霧輕繞。山梁上嘉拉爾戈和阿爾五各精神抖擻地在眾兵勇之間緩緩巡視,臉上閃動著勝利者的微笑,一抹紅霞將他們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芒。
“爾戈,昨晚郭有財已被嚇得魂不附體,估計今天不敢輕舉妄動了吧,你安排所有人就地休息一會兒?!?/p>
“五各,這伙人窮兇極惡,說不定此時正在悄悄向我們逼近呢,我們先派人打探后再說吧?!?/p>
“對面有人?!蹦灸搜奂?,一聲驚叫。
阿爾五各和嘉拉爾戈順著沙馬木乃的手指方向望去,果見一隊人馬正向山梁蛇行而來。眾人急忙抄起家伙,隱蔽臥倒準(zhǔn)備戰(zhàn)斗。
轉(zhuǎn)眼間,那隊人馬已行至山腳下,放眼望去,只見為首一威武老者翻身下馬沖著山上大喊道:
“阿爾五各,我是阿都土司,專程從普格趕來幫你們的。”聽到阿都土司的喊話,阿爾五各激動得差點(diǎn)流下眼淚,想不到阿都土司會在這時趕來幫自己。山梁上的人們也為之精神大振。只有嘉拉爾戈高興不起來,嘉拉家族的血仇大恨,此時又一次從他心里驟然升起。他在心里暗自說道:好啊,老阿都,我三番五次未殺掉你為嘉拉家族報仇雪恨,今日你又自己送上門來,我非殺了你不可,否則我嘉拉爾戈枉活在這天地之間。
阿爾五各察覺到嘉拉爾戈的異樣表情,適時地緊緊捏住嘉拉爾戈的手,示意他要冷靜。
不一刻工夫,阿都土司已帶人上到山梁,他一改往日的傲氣,威武而爽朗地首先沖阿爾五各笑道:
“五各,大叔來遲啦,你的威名讓我彝人揚(yáng)眉吐氣啊。今日老朽和你們一齊干,一定把這些狗官趕出寧屬。”
“大叔,五各高興啊!只要有你老登高一呼,寧屬東道就無慮了?!?/p>
“哪里,我已老了,還是后生可畏啊?!?/p>
聽著他們的對話,嘉拉爾戈怒氣沖天,他閃身上前,插在二人之間,怒目對阿都道:
“老阿都,今日該拿命來了?!奔卫瓲柛暾f著便欲動手,阿爾五各手快,急忙制住嘉拉爾戈。阿都土司并不驚慌,他略一停頓,若無其事地說道:一
“喔,嘉拉爾戈,我倒是忘了,阿里里呷,把人帶過來?!?/p>
阿里里呷聽見招呼,立即從人群中領(lǐng)出一隊蓬頭垢面的漢子。阿都土司對他們凝視片刻復(fù)轉(zhuǎn)身對嘉拉爾戈高聲說道:
“嘉拉爾戈,這些都是我們從拉達(dá)山擄走的嘉拉家族之人,今日如數(shù)遣還給你。另外,阿都今日是來償還者保大土司一條性命的,待打敗郭有財后,阿都的命你隨時可以取走!”
嘉拉爾戈并未聽清阿都土司說了些什么,他不顧一切的撲向嘉拉家族的人。這些衣衫襤褸、神情麻木的人有些是嘉拉爾戈非常熟悉的。面對他們,嘉拉爾戈百感交集,愧喜交加,他口中不停的呢喃道:
“叔叔們,長輩們,爾戈對不起你們,讓你們受罪了,爾戈無能啊,替你們報不了仇?!?/p>
一干人和嘉拉爾戈抱頭而泣,看得所有人唏噓不已,不禁也掩面低泣。此時,紅日高升,云霧盡散,樹林翠綠。
天亮后郭有財經(jīng)過短暫休整,重新集合人馬列陣向阿爾五各所踞山梁直撲而來。阿爾五各迅速調(diào)整人馬,雙方相隔兩百多米展開一場猛烈的對射,彝人居高臨下,大得便宜。郭有財仗著武器精良,毫不怯陣,雙方一直打到中午時分,各有死傷仍不分勝負(fù)。
阿都土司初來乍到,內(nèi)心異常亢奮,他已好多年沒有揮戈上陣。趁雙方略作休戰(zhàn)的空隙他站起來向山下望去,不遠(yuǎn)處郭有財在衛(wèi)兵的簇?fù)硐抡谝恍∩桨轮甘之嬆_的,阿都土司看得生氣,他突然對阿爾五各等人說道:
“擒賊先擒王,我將郭有財擒來。”
阿都土司話音未落,人已躍身上馬,他一勒韁繩,紅色駿馬像脫兔般向山下疾馳而去,人們來不及阻止,只能發(fā)出一陣驚呼和狂喊。阿里里呷見主人沖出林子也急欲往山下沖,卻被身邊的人死死按住,動彈不得。
郭有財見有人騎馬沖來,驚得瞠目結(jié)舌。他不相信竟有人如此不怕死,稍一遲疑,他想趴下已來不及了,那紅色馬兒似流星般已到了他的眼前。阿都土司在馬上揮舞長劍,俯身瞬間抓住郭有財腰間的皮帶,順勢往上一提,郭有財便被他硬生生地提到馬背上,雙手在空中嚇得拼命亂舞。士兵見自己的團(tuán)長被擄,也顧不了許多,慌忙對著飛馳而去的馬兒一陣猛射。阿都土司忽覺后背涼颼颼的,眼前一陣暈眩,他自知已中彈。不容細(xì)想,他右手掀起伏在馬背的郭有財,左手握緊長劍,拼足平生之力,繞過馬頭,只見血光閃過,郭有財已被活活劈為兩截,拋在地上。阿都土司雙眼一黑,栽落馬下。又是一陣子彈射來,紅色駿馬連中數(shù)彈,前蹄高揚(yáng),在空中卷成一個巨大的弓形然后四肢彈直,頹然落在草地上。
阿都土司全身是血,他將長劍插在草地上,支撐著將高大的身軀挺直,怒目盯著還在不斷抽搐的郭有財。對方士兵嚇得忘記開槍,陽光下,阿都土司傲然屹立,山風(fēng)將他散亂的長發(fā)吹起……
見此撼天動地的悲壯一幕,阿里里呷哭喊著揮劍一躍而起直沖梁下,眾人緊隨其后山呼海嘯般一齊向山腳下直沖。張川柱見團(tuán)長已死,彝人來勢又兇猛異常,不敢抵抗,率眾轉(zhuǎn)身便跑,一口氣退了十幾里地。
草地上。阿里里呷抱著主人拼命呼喚著。阿爾五各、嘉拉爾戈無言地圍在阿都土司身邊,阿都土司嚼動帶血的嘴唇,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嘉拉……對……”然后將最后的眼光移向阿里里呷,用手指連指兩下身下的草地,溘然而逝。
“土司老爺……”阿里里呷的哭聲響徹天地,在山林中久久回蕩。
阿里里呷哭畢,將阿都土司的手腳理平,讓他靜靜地躺在草地上。
“土司老爺剛才說不必將他送回普格,就在此處火葬。”
阿爾五各緩緩抬起手中的槍,仰頭望著無邊的蒼穹,扣動扳機(jī),一串清脆的槍聲響徹云霄。
“阿都大叔,放心吧,我一定請最好的畢摩為你指路,讓你的英靈到達(dá)祖先的懷抱……”阿爾五各熱淚滿面,喃喃自語。
親眼目睹阿都土司死去,嘉拉爾戈反而一點(diǎn)快意也沒有。這是他做夢都想殺掉的仇人,然而,此時他卻感到一種無言的悲戚。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讓他難以理解,望著靜靜躺在草地上的阿都土司,嘉拉爾戈突然一點(diǎn)兒也恨不起他來,反而有點(diǎn)兒敬畏。但是他無法忘記父母那悲憤的眼神,嘉拉家族的彌天血仇,自己被迫殺的所有苦難。嘉拉爾戈陡然同兩眼發(fā)直,四肢發(fā)抖,他似瘋了般撲向阿都土司,口中大吼道:
“阿都,你不能死,我不準(zhǔn)你死,嘉拉家族不準(zhǔn)你死,你給我起來。我們的賬還沒有了結(jié),你死了,我找誰報仇?你起來……”嘉拉爾戈邊吼邊揪住阿都土司的胸襟,使勁搖晃。雖然都知道這是對死者的大不敬,但沒有人勸阻,也沒有人說話,人們無言地佇立著,任嘉拉爾戈悲愴地哭喊著……
又是一個寂靜的黎明,萬道朝霞將東方映得彤紅。重重疊疊的大山連綿不斷,山頂云庶霧罩,潔凈的晨霧緩緩滑過山梁向遠(yuǎn)處彌漫開去。給阿都土司穿上一套厚重的深色衣裳,黑色頭帕上的英雄結(jié)格外醒目。他神色安詳?shù)貍?cè)躺在井字形的九層柴火上。阿里里呷和阿爾五各手執(zhí)燃燒的火把,肅穆地靜立在一旁。一頭戴斗笠的老人用蒼涼而哽咽的聲音高唱著《指路歌》,歌聲如泣如訴,隨著微微的晨風(fēng)回蕩在青山曠野。
“去兮去兮,欲行路邊站。堂狼山之旁,除穢搖神扇,倘若不搖扇,難把穢來除,人逝名狁在,倘若名不在,難把路來指。
逝者爾一人,逝時如日耀,生時如月芙,在世百事順,壽長如松柏,而今穰備足,用物俱齊全,彩云騰騰寨邊降,微風(fēng)徐徐傳言來,現(xiàn)在把路指,人逝把魂教。
自靈魂離體,魂魄臨斯地,犧牲來祭祀。青棚叫朗朗,凈靈綴閃閃,祭酒黃澄澄。
今晨黎明時,出門騎駿馬,聞言望前行,犧牲隨爾去。去時得祭品,祭品隨爾去,去時得犧牲,犧牲隨爾去
人們已泣不成聲,紛紛把槍口對準(zhǔn)天空,阿里里呷和阿爾五各淚水漣漣地將火把拋向柴火,阿都土司瞬間被圣潔的熊熊烈火所包圍,火光中的杉樹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燃燒聲,天地頓時一片蒼茫血色。連續(xù)不斷的槍聲震耳欲聾,敲碎了寧靜的山巒,震撼著遼遠(yuǎn)而空曠的天地。
六十六
喜聞阿爾五各中計被捕,王玉林狂喜不已,他喜形于色地命令張川柱道:
“張營長,集合部隊,連夜分三路突襲者保土司衙門。務(wù)必一舉而成?!?/p>
“是!”
霎時間,寧屬整個東道上烽煙四起,殺聲震天。
嘉拉爾戈和阿爾大頭人在土司衙門接到王玉林來襲的消息,迅速組織力量抵抗。無奈王玉林來勢兇猛,且又有重炮助威,他命士兵從南、北、西三面向土司衙門猛烈攻擊,在炮火的攻擊下,土司衙門頓時陷入一片火海。阿爾大頭人見情勢不妙,強(qiáng)忍內(nèi)心的痛苦對嘉拉爾戈說道:
“嘉拉爾戈,土司衙門今日斷無存在之望,依現(xiàn)在的情形來看,小土司肯定橫遭不測。你帶所有人從東邊突圍出去,為東道彝人多保存點(diǎn)血脈,一定要報這強(qiáng)搶滅族的齊天血恨?!?/p>
“阿爾叔叔,我不走。要死大家死在一起?!奔卫瓲柛晖奶幋蠡鸷娃Z然倒塌的座座房屋,極度悲憤地說道。
“不行。孩子,聽叔叔的,快走,時間來不及了。蕓兒,阿達(dá)來不及給你們操辦婚禮了。你們過來,今日就算為你們舉行婚禮了!爾戈,我阿爾大頭人只蕓兒一女,你從此就是我的女婿,好好待蕓兒吧!我在衙門一輩子,今日能和衙門同歸于盡,死而無憾?!卑柎箢^人悲從中來,熱淚滾滾。
“阿達(dá)……”祿蕓、嘉拉爾戈雙膝跪地,向著阿爾大頭人使勁兒地把頭叩了下去。
“快帶所有人從小門走吧!”阿爾大頭人說完,轉(zhuǎn)身提槍握劍毅然向大門走去。攻到門口的一隊士兵見阿爾大頭人沖來。舉槍就打??刹患鞍柎箢^人手快,隨著“啪啪”的槍聲,幾個士兵已被撂倒在地。阿爾大頭人并不躲閃,還是昂著頭,直挺挺地邊走邊打,一臉的凜然之色。突然,一排子彈射來,阿爾大頭人連中數(shù)彈,右手中的長劍頹然落地,在青石板上發(fā)出鏗鏘的撞擊聲。他拼足最后一點(diǎn)力量,將左手中的手槍向撲上來的士兵擲去,然后向前一跌,倒在血泊中。目睹這一幕,王玉林被嚇得呆立在那兒。過了一會兒,他才膽戰(zhàn)心驚地繞過阿爾大頭人,帶人慢慢向衙門里摸去。
嘉拉爾戈拉著祿蕓帶領(lǐng)眾人從小門突圍后,經(jīng)官村小巷,飛快退到魯昆山的密林深處,人們望著土司衙門的沖天烈火,拼命哭喊。喊聲,哭聲,撼天動地,久久回蕩……
衙門的密室已被撞開,幾個士兵在門外持槍警戒。密室里,王玉林望著數(shù)不清的銀圓金條和成箱的鴉片,喜不自禁。他得意地對張川柱說:
“張營長,者保土司衙門果真名不虛傳,肥實得很啊!”
“參謀長,我們費(fèi)了這么大的勁兒,真是值得啊!”
“張營長,你對郭團(tuán)長鞍前馬后,現(xiàn)在又大功告成??赡阒赖奶嗔耍€是好好上路吧,你可千萬別恨我啊!這是黃司令的命令,王某也是萬不得已啊!”王玉林邊說邊舉起手中的槍對準(zhǔn)張川柱的頭一槍打去。
“參謀長,不能這樣啊……”張川柱來不及說完已重重地倒在地上,雙眼死死盯著王玉林。
“來人啊,張營長遭殘匪偷襲陣亡了,快將他抬走?!蓖跤窳譀_門外的士兵大吼道。
阿里里呷離開阿都土司衙門后,不敢猶豫,騎著駿馬向會理者保土司衙門狂奔而去。接近官村的后山,他遠(yuǎn)遠(yuǎn)聽到驚天動地的炮聲,心中不禁大吃一驚:他明白者保衙門遭突襲了。阿里里呷奔上一道山梁,望著陷入火海的者保衙門,頹然跌撲在地,口中不禁發(fā)出一聲長嚎:“蒼天啊——”
大火漸漸熄滅,者保衙門只剩下一片黑糊糊的灰燼。阿里里呷默默地起身躍馬,任馬兒在暮色的大山中揚(yáng)蹄狂奔,很快被浩瀚而蒼茫的天地所湮沒……
從那以后的數(shù)年里,只要有官兵從寧屬東道上經(jīng)過都會遭到一個長發(fā)黑面的人襲擊。此人面無表情,奔走大山峻嶺如履平地,來無影去無蹤且提槍揮劍出手極快,總在一瞬間取人性命。官軍曾多次派兵進(jìn)剿,但每次都損兵折將,無功而返……
六十七
端午節(jié)的前一晚,久旱的西昌大地被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雨滌蕩著。大雨足足下了大半夜。伴著電光火閃和萬鈞雷霆,大地似乎要被撕裂,拼命顫抖著。安寧河和邛海的水暴漲數(shù)尺,有些地方甚至房屋倒塌,人畜被洪水卷走無數(shù)……
次日,雖雨停水退,大地被洗得干干凈凈,可凄慘的哭聲卻不絕于耳。紅黃的太陽無精打采地掛在天上。西昌古城萬人空巷,死一般的寂靜。往日繁華和嘈雜的場景與吆喝聲悄然消失,到處籠罩著冷森森的殺氣。自經(jīng)廳巷黃銘德司令部至西門外校場壩的所有街道上早早被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警戒著。過往行人被森嚴(yán)的戒備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正午時分,司令部的漆黑大門突然打開。阿爾五各的手腳被一尺多長的釘子釘在一個十字形的木架上,由八個士兵抬著走出大門。前面是阿珠、沙馬木乃和布哈,他們戴著沉重的腳鐐,上身被反綁得嚴(yán)嚴(yán)實實。每個人身上都插著生死牌,寫著各自的名字。四個人早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但憤怒的眼里依然光芒不減。他們高傲地昂著頭。阿爾五各緊閉雙目,身體的劇痛已變成一陣麻木,他心里流淌著殷紅的鮮血。他不愿看到阿珠的悲慘模樣,他要讓妻子在自己心中永遠(yuǎn)保持一份圣潔的形象??吹桨栁甯?,阿珠翕動嘴唇撕心裂肺地喊道:
“五各,五各啊!你睜開眼看阿珠一眼吧。是阿珠害了你,我不該相信黃銘德,寫信給你。黃銘德,上天會為我們報仇的,你必遭天打雷劈……”
“阿珠姐,別哭!我們彝人寧死不低頭,布哈和你們雖死,但還有爾戈在,還有眾多彝人兄弟在……黃銘德,你欠下的這筆血債,我們的魂魄遲早會找你算賬的!”布哈悲憤地說。
“布哈,好樣的,木乃和你一起向狗日的黃銘德干。只可惜我們再也幫不了爾戈啦。”沙馬木乃毫無懼色地說道。
“阿珠姐不哭。天地有眼,公理不滅,會有人替我們報仇申冤的。”阿珠瞬間變得異常坦然和平靜。
“阿珠,我不恨你。你永遠(yuǎn)是我阿爾五各最美的妻子。今日能和你死在一起是我的福分和造化,反倒是阿爾五各保護(hù)不了你,讓你遭此天大的災(zāi)難。兩位兄弟,你們后悔嗎?要怪你們就怪我,如果有下輩子,我給你們當(dāng)娃子,當(dāng)牛做馬,來報答這輩子欠你們的,好嗎?”
阿爾五各緩緩睜開眼,費(fèi)力地對妻子、沙馬木乃、布哈說道。說完又緊閉雙眼,那一刻,他感到了對朋友和妻子無限的歉疚。
“大哥,我們都不會怪你,下輩子我們還是跟著你。只是,我們永遠(yuǎn)也不能再相信黃銘德這種豬狗不如的東西了?!蹦灸艘а勒f道。
寬大的校場壩上已圍滿了人。黃銘德、王玉林、徐吉仁等冷冷地坐在一個臨時搭建的臺子上,一臉得意的陰毒之色。正對面是一個用藍(lán)色和白色兩種布料圍成的一個供奉靈牌的神龕。上面擺著郭有財、張川柱等人的靈牌。藍(lán)布帷幔上豎寫著“剿滅彝人反叛陣亡將士英靈之位”八個字。劊子手兇神惡煞地手握鋼刀立在中央。見犯人押到,圍觀的人立即議論紛紛,低聲竊語。
阿爾五各被抬到靈位前的空地上。阿珠三人被強(qiáng)行按倒跪在阿爾五各的前面。
天幕低垂,大地?zé)o言。大箐梁子上一長發(fā)老人手搖法器,遙望迷蒙的西昌,口中悲切地唱著《指路經(jīng)》:
去兮去兮,欲行路邊站。堂狼山之旁,除穢搖神扇,倘若不搖扇,難把穢來除,人逝魂猶在,倘若魂不在,難把路來指。
逝時如日耀,生時如月美,在世百事順,壽長如松柏,而今糧備足,用物俱齊全,彩云騰騰寨邊降,微風(fēng)徐徐傳言來,現(xiàn)在把路指,人逝把魂來教……
歌聲凄婉而低沉,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漫天大雪將老人和山川染成一片銀色。至今,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還在奇怪那年五月間咋就下了那么一場厚厚的大雪……
夜晚,西昌城里到處飄浮著疹人的血腥味兒。只有黃銘德的司令部里燈火輝煌,歡聲笑語。望著滿屋子的金銀珠寶,王玉林和黃銘德相對開懷暢飲。
“黃司令,終于解決了東道上的絆腳石啦。”“玉林老弟,你功不可沒啊,沒有你,這事恐怕就難辦了。阿爾五各桀 不馴,今日下場,我們也是不得已啊!”
兩人說著相視狂笑不止??諝饫锍涑庵环N讓人不寒而栗的驚悸。
尾聲
阿爾五各等人被殘害的消息讓寧屬各地震怒不已,者保屬地的百姓娃子紛紛將已開花結(jié)果的罌粟拔掉,攜家?guī)Э谙蚪鹕辰吿油?,向?qū)帉俑沟剡w徙……
嘉拉爾戈依著藏青兒馬沉默無語,望著洶涌的江水,許久他才平靜地對祿蕓說:
“蕓姐姐,咱們過江吧……”
祿蕓輕輕點(diǎn)一下頭,回望故土眼里露出不盡的留戀。轉(zhuǎn)身帶著阿爾、嘉拉、者保個家族的男女老幼從一座藤橋上慢慢經(jīng)過。待人過完后,嘉拉爾戈指揮幾個壯漢揮劍將橋砍斷,從此踏上了一條艱辛而漫長的轉(zhuǎn)戰(zhàn)之路。
……
寧屬。西昌。
黃銘德因殺害寧屬著名土司,造成寧屬局勢動蕩不安,影響到國民黨軍閥在云、貴、川的利益,上司責(zé)令其撤出寧屬。
黃銘德和王玉林站在建昌城外,回望這古樸的邊陲古城和蒼茫而浩瀚的寧屬,臉色茫然而黯淡。良久,兩人默默轉(zhuǎn)身上馬,帶領(lǐng)大隊人馬順官道往雅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