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兩種自由；自由主義；社群主義；自由觀

摘要：為了理解當代自由主義同社群主義之間有關自由觀爭論的實質，有必要對兩種自由分與合的內在理路進行闡釋。從法國自由主義思想家貢斯當對古代人自由和現(xiàn)代人自由的區(qū)分，再到柏林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的著名二分法，人們似乎在此基礎上能夠辨析近代以來西方自由主義政治傳統(tǒng)。然而，隨著當代強勢的社群主義者把尖銳的矛頭指向柏林的消極自由觀，并以某種過于夸張的形式把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的截然對立誤解為當代社群主義——自由主義論戰(zhàn)的實質，這在某種程度上引起了包括哈貝馬斯、尚塔爾·墨菲的警覺。他們以一種以包容、揚棄和超越這種抽象對峙為目標的理性辯護，演進著當代政治哲學自由觀重構的政治命題。

中圖分類號：B5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7)06-0148-07

從羅爾斯發(fā)表《正義論》到20世紀90年代初，新自由主義家族在西方政治哲學中處于強勢壟斷地位。但隨著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社群主義(Communitarianism)的異軍突起，尤其是社群主義者從方法論和規(guī)范理論層面上對新自由主義者提出的嚴厲批評，使得社群主義已成為唯一能同以羅爾斯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理論相抗衡的重要政治哲學流派。阿米·古特蔓在其1985年發(fā)表的頗有影響力的論文中寫道：“我們正目睹著一場對自由主義政治理論的社群主義批判的復興。”事實上，如果從理性的維度深入考究，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20世紀80年代掀起的這股批判浪潮并非上一次批判的機械重復。從當代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之間辯護的論題來看，議題指向復雜而又廣泛，涉及了如個人主義、平等主義、自我觀念、自由理論、權利學說、分配正義等等話題。在本文中，筆者嘗試選取當代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之間有關自由理論的紛爭作為切入點，并通過對自由理論演進軌跡的考察，尤其是對從古代人的自由到現(xiàn)代人的自由、積極自由(positive liberty)到消極自由(negative liberty)以及當代社群主義和自由主義論戰(zhàn)中有關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之爭的立場的闡釋以及這種自由思想流變的過程來探詢兩種自由分與合的內在理路。從傳統(tǒng)意義上講，哲學家們總是試圖通過復興、張揚一種傳統(tǒng)來拒斥另一種傳統(tǒng)，但從西方自由傳統(tǒng)來看當代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之間有關自由理論的紛爭，就會發(fā)現(xiàn)，其在“理想沖突”下的抽象對峙實際上是以割裂完整的自由概念為代價的。

哈貝馬斯和尚塔爾·墨菲正是警覺到這種對自由概念的閹割和遮蔽，在深入洞見當代社群主義與自由主義之爭的理論實質的基礎上，力圖尋求兩種自由之間的勾連，并以此重構當代政治哲學自由觀的。

一

盡管自由(Liberty/Freedom)是政治哲學的核心概念，但因公眾固有的疑義和思想家秉持的不同立場，在某種程度上，致使“自由”被使用到混亂的地步。這一說法似乎也不為過。

正如杰拉爾德·麥卡勒姆(Gerald G.MacCallum)在他的名篇《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中強調指出的部分思想家所犯的“嚴重的混淆”錯誤一樣，對“自由”概念的理解是不能脫離其具體語境的。事實上，“任何研究如果脫離具體的語境而孤立地理解一個論斷，都可能導致非常膚淺甚至荒唐的結果”。因此，面對紛繁蕪雜的有關自由概念的意涵詮釋，從原生區(qū)域的概念語境出發(fā)并對其作深入考察和探究，將會為我們提供諸多有益的啟示。

遵循近代政治思想家貢斯當最早對兩種自由的區(qū)分，我們可以嘗試從理論淵源與實踐動力兩個方面對自由進行闡釋。1819年，貢斯當在其發(fā)表的《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之比較》中，清晰地區(qū)分了兩種自由：古代人的參與集體決定的政治自由和現(xiàn)代人的個人生活獨立性的個人自由?！拔蚁Ｍ嵴埓蠹易⒁鈨煞N類型自由的某些不同，這是一件全新的嘗試，人們迄今尚未注意到這些不同。第一種類型的自由是古代人十分珍視的自由，第二種則是近代民族彌足珍貴的自由?！笔聦嵣希糯杂傻囊罁?jù)只是公民資格，即參加論辯和討論、決策公共事務的權利。“古代人的自由在于以集體的方式直接行使完整主權的若干部分……他們并承認個人對社群權威的完全服從是和這種集體性自由相容的。”然而，由于古代人沒有明確界定的私人空間，尤為突出的是對個人權利和自由的界定模糊，這使得古代人在公共事務的討論和決策過程中享有主權者的身份認同，但在個體的私人關系中則不免淪為奴隸?！把诺湮拿髂欠N奔放的‘個人主義精神’與貢斯當念念不忘的對作為一個人的個體尊重，有著很大差別。”現(xiàn)代社會呈現(xiàn)的是一幅全然不同的景象，隨著公共生活、政治生活在人們生活中的地位下滑，人們更多的是從事生產(chǎn)與交換的經(jīng)濟活動，特別是隨著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的逐步分離，人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私人領域。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我們已經(jīng)不再欣賞古代人的自由了，那種自由表現(xiàn)為積極而持續(xù)地參與集體權力。我們的自由必須是由和平的享受與私人的獨立構成的”。貢斯當也從法國大革命的實踐中反思總結出盧梭及雅各賓黨人實質是企圖把屬于另一個世紀的社會權力與集體性主權移植到現(xiàn)代，也正是這種“圣茹斯特的幻覺”為暴政鋪平了路基。確切地說，盧梭的所謂人們在服從主權時實質上只是服從自己的理想主義的“公益學說”則把問題的本質與內涵相混了。也正如貢斯當所強調的，任何由個人行使的權利都不應該是絕對的。從這層意義上理解，貢斯當不愧為自由立憲主義的代表。

正是由于貢斯當對盧梭人民主權理論可能導致專制主義的警覺以及他對僭主政治(usurpation)極權主義的批判，引起了柏林的強烈共鳴，他稱20世紀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一個世紀”。兩次世界大戰(zhàn)營造的特殊的政治氛圍，使得出生在俄國里加的猶太人柏林對斯大林主義的高壓統(tǒng)治與法西斯主義的種族滅絕政策倍感痛楚。毫不夸張地說，“柏林全部的學術生涯都可以說是一種對蘇聯(lián)政治實驗和俄國革命后果的清算”。柏林把貢斯當列為“最清晰地闡述了兩種自由之沖突”的思想家，并對其1819年提出的兩種自由類型重新整合，提出了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的著名區(qū)分法。

柏林的所謂積極自由，大致與貢斯當所指的古代人的自由相像，其核心在于自主性，強調個人有能自主地去做某種事情的自由，即個體具有自我導向、自我實現(xiàn)的那種愿望，有能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的自由。而消極自由則相當于貢斯當所謂的現(xiàn)代人的自由，這種自由來自一個或某一群人在不受干預和脅迫的情形下對特定私人空間的訴求，其強調的是真正的個人自由。用柏林自己的語言描述，就是“在沒有其他人或群體干涉我的行動程度之內，我是自由的。在這個意義下，政治自由只是指一個人能夠不受別人阻撓而徑自行動的范圍”。其實，在被喻為當代政治哲學最具影響力的單篇論文《兩種自由的概念》中，柏林經(jīng)典地將積極自由演繹為“去做……的自由”，消極自由為“免于……的自由”。當然，這里有必要指出的是，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之分，并非形而上學或倫理學場域中所探討的意志自由問題，這是理解柏林的兩種自由概念的基本前提。

表面上看，對這兩種自由的區(qū)分并不明顯，因為人們通常所理解的自由無疑是“積極自由”。實際上，一場爭論也正在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的支持者之間展開。當然，論辯的雙方都試圖想出一種包含各自立場的統(tǒng)一的自由概念。杰拉爾德·麥卡勒姆(Gerald C.MacCallum)所獨創(chuàng)的“麥卡勒姆公式”便成為最佳的表述：“不論何時人們討論某人或某些人的自由，這個自由總是指免除了某種束縛或限制，不受干預，或者排除了作為或不作為，成為什么或不成為什么的障礙?！币勒账岢龅闹剑?行為者)x的自由(或不自由)在于免于Y而去做(或不去做；成為或不去成為)Z，因而所謂的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之分，是毫無意義的。對此，柏林本人也進行了簡要的反駁。在柏林看來，自由本身包含了一種內在的緊張。實際上，“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都是真實存在的問題，都是不可逃避的問題”。

從貢斯當古代人自由與現(xiàn)代人自由的劃分，再到柏林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的觀念分析，是很難用現(xiàn)行的符號或標簽來直接定性的。尤其是柏林對于兩種自由的精辟見解，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人們辨析近代以來的自由主義政治傳統(tǒng)。而柏林一直所強調的消極自由，以及圍繞消極自由的多元價值的豐富性，早已成為18世紀自由主義綱領的“硬核”。遺憾的是，后起的強勢社群主義一直把尖銳的矛頭指向柏林的消極自由觀。

二

從當代共和主義(republicanism)論述的理論淵源和復興的背景來看，共和式政治社群觀念之所以成為社群主義者訴求的典范，同其倡導的積極自由的相關要素是分不開的。那些對共和主義理想極富親和性的社群主義者也必將以積極自由的理念選擇對自由主義者所堅持的消極自由觀予以強烈批評。毫無疑問，西方政治哲學過去三十余年的發(fā)展軌跡是依照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二分法(Berlin)的理論架構而演進的，但從后起的“主義自由觀”來看，這種概念的更新和遞沿并沒有走出傳統(tǒng)二元對立的概念藩籬。假使我們試圖要從這種包含緊張性的政治遺產(chǎn)中解剖一個表征自由觀的典型樣板，其著力點自然會落在自由主義上。當然，“在描述性意義上，我們可以把‘主義’看作是一種以謀求社會法權為旨歸，運用知識學方法來證明，并具有特定立場和偏好的政治—社會思想言論。如果采納這一界說，再把自由理解為一個免受無理干預的自主選擇和活動空間，那么，作為‘主義’的‘自由’究竟彰顯何種價值取向，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實際上，當代政治哲學對自由觀的爭論，實質上已演化為自由主義同社群主義的激烈論辯。我們知道，社群主義是在批判以約翰·爾斯(John.Rawles)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的過程中發(fā)展壯大的，并同新自由主義形成了當代西方政治哲學兩相對峙的局面。社群主義吸取了黑格爾的大量精華，并始終堅信普遍的善優(yōu)先于個人的權利，公共利益必須優(yōu)先于私人利益。因此被稱為?！肮嬲螌W”；而新自由主義秉承康德的個人主義傳統(tǒng)，斷定正義的原則是絕對的和普遍的，因而自由主義者倡導“權利政治”。由于雙方各自堅持的立場不同，信仰的路線自然也大相徑庭。難怪法學家哈特曾對這種政治哲學的變化做出這樣的概括：“舊的信仰是，某種形式的功利主義必定能夠把握住政治道德的本質；新的信仰則是，真理必定在于基本人權的學說，它倡導保護特定的個人的基本自由和利益。”

毋庸置疑，由于共和主義的信仰包含了積極自由的許多核心要素，因此虔誠篤信共和主義的包括麥金太爾(A]asdair MaeIntyre)、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及其學生桑德爾(Michael Sandel)在內的社群主義者必然把批判的矛頭指向柏林的消極自由觀。麥金太爾幾乎是以啟示錄的口吻抨擊：“現(xiàn)代系統(tǒng)的政治觀，不論是自由主義的還是保守主義的；不論是激進主義的，還是社會主義的，都不得不擯棄屬于真正德性的傳統(tǒng)的觀點：因為現(xiàn)代政治本身在它的制度形式中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的系統(tǒng)的擯斥?！倍├崭菑摹肮埠椭髁x論題”出發(fā)。選擇了一種不同于柏林的方式來規(guī)定兩種自由的差別。他把積極自由理解為“運用性概念”(an exercise-concept)，而把消極自由理解為一種“機會性概念”(an opportunity-concept)。

其實，社群主義者對自由的種種論斷究其本質可歸結為參與與自治，即“共和主義論題”，其主張積極自由，推崇公共生活的價值，強調政治自由，這些都可以從馬基雅維利、孟德斯鳩和托克維爾等傳統(tǒng)代表身上尋找到相似的話語。斯金納(Quentin Skinner)正是通過對馬基雅維利政治話語的解讀，才提煉出“工具性共和主義”論題。社群主義作家正是“以那種藏身于市民共和主義傳統(tǒng)中的公民形象來對抗自由主義的個人觀念。而與自由主義相反，在這一傳統(tǒng)的固有話語中，用一種非工具主義的方式來考慮政治是可行的”。對此，包括哈耶克、諾齊克等在內的自由主義者予以了激烈的反擊。他們篤信消極自由的觀念，并強調個人自由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在他們的言辭中出現(xiàn)較多的是法治、人權，他們反對政府對個人的過多干預與強制。作為“程序正義論”的發(fā)言人，諾齊克從洛克的自然權利理論出發(fā)，始終堅持權利優(yōu)先于善(利益)，推崇個人權利的優(yōu)先性并主張國家的中立性，積極強調私域的消極自由。他在《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一書中鮮明指出：“個人擁有權利。有些事情是任何他人或團體都不能對他們做的，做了就要侵犯到他們的權利。這些權利如此有力和廣泛，以致引出了國家及其官員能做些什么事情的問題?！倍烁菑姆芍贫鹊木S度上提出了一種基于正當行為規(guī)則的憲政新模式，并對政治的自由主義是建立在法律和政治制度之上的社會理論深信不疑。

在雙方爭執(zhí)不休的過程中，對共和主義富有親和性的泰勒一再指出：消極自由論者對積極自由的那種極端的指控至少低估了古典共和主義傳統(tǒng)的意義，依照這種傳統(tǒng)，公民自治本身就具有積極的價值，而不僅僅只有工具性的意義。他在晚近發(fā)表的《答非所問：自由主義一社群主義之爭》(Cross-Purpose：The Liberal Communitarian Debate. 1989)一文中，言辭懇切地試圖用規(guī)范的、深思熟慮的論證把桑德爾在《自由主義和正義的局限》中表達的社會本體論命題發(fā)展成辯護性的論題，以擺脫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爭執(zhí)過程中出現(xiàn)的大量答非所問的現(xiàn)象和相關混淆，并強調要把研究的注意力轉移并集中到程序性自由主義(procedural-liberalism)和公民人文主義傳統(tǒng)(civil-humanist tradition)上來。事實上，包括泰勒在內的社群主義者面對爭論時，早已無形地將自己擺放在程序性自由主義的對立面，這也在某種程度上過分夸大和強調了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傳統(tǒng)意義上的分歧與爭執(zhí)。

事實上，對社群主義和自由主義之間展開的這場激烈爭斗，肯尼思·伯內斯作了詳細論述。他認為要想正確對待這場爭論，首先需要清晰地認識這一爭論的兩個不同立足點。依據(jù)他的觀點，如果說自由主義沒有充分考慮個人權利的源泉及其正當性的證明，那么，社群主義則沒有涉及公民自律的性質和條件?？夏崴肌げ畠人惯€敏銳地指出，區(qū)分這場爭論應充分認識三個不同的問題：第一是正當優(yōu)先于好的問題，第二是作為道德自為者的自我的問題，第三是政治理論和制度的辯護問題?？夏崴肌げ畠人乖噲D訴諸哈貝馬斯的交往行動理論和商談倫理學來重新詮釋這場爭論的實質。他認為：首先，應當把正義的問題和好生活的問題分離開來；其次，自我并不是必然如社群主義暗示的那樣是原子主義的，而是源于后規(guī)約的道德推理(post-convenfional moral reasoning)；最后，對權利的辯護依賴于對辯護問題的優(yōu)先處理。

很顯然，肯尼思·伯內斯的理論接近于泰勒在晚近發(fā)表的《答非所問：自由主義—社群主義之爭》一文中所呈現(xiàn)的價值傾向，即整體的理論思路是力圖超越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的抽象對立和爭執(zhí)。事實上，面對“二元概念”對立的藩籬，哈貝馬斯和尚塔爾·墨菲已經(jīng)警覺并意識到這種抽象的對峙實際上是以割裂完整的自由概念為代價的。因而，從程序正義政治觀到政治自由是個人自由的保障，這其中由爭執(zhí)、擯棄轉向超越、調和的思想流變和融會過程，體現(xiàn)出哈貝馬斯和尚塔爾·墨菲力圖重構政治哲學自由觀的價值訴求。

三

“重構”(Reconstruction)這一概念通常是作為普遍語用學的專門術語出現(xiàn)，而在《交往能力理論的預備考察》(哈貝馬斯，1971)一書中，哈貝馬斯更多的是采用“Nachconstrction”(后構)一詞。實際上，該書中的“后構”概念趨同于“重構”。應該說，“重構”無疑具有反思的作用，其任務不是描述現(xiàn)實中“所是”的東西，而是按“應該是”的樣子確立現(xiàn)實中的東西所賴以存在的前提條件。哈貝馬斯用睿智的眼光從程序主義政治觀的維度對當代的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有關自由觀的爭執(zhí)給予了獨特回應。所謂現(xiàn)代人的自由或是消極自由與古代人的自由或積極自由的爭論，在哈貝馬斯看來，其內涵就是私域自律(private autonomy)與公域自律(public autonomy)的沖突與分歧。本質上講，哈貝馬斯的良苦用心在于試圖用程序主義政治觀澄清人民主權和人權的概念，并在此基礎上包容和彌合私域自律和公域自律，從而試圖融合和超越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的抽象對峙與爭執(zhí)。哈貝馬斯正視自由主義者的以抽象的人權為核心的原則和社群主義者以各式社群為基礎的核心范式。當然，他也像自由主義者那樣強調現(xiàn)代法的普遍向度，像社群主義者那樣堅持現(xiàn)代法的規(guī)范性向度，并進而將，自己對現(xiàn)代法的道德向度同社群主義的倫理向度和自由主義的實用向度結合起來。因此，程序主義政治觀不再以社會為中心，也不同于倫理社群所建構的自由主義和共和主義這兩種模式。事實上，哈貝馬斯早已把正義問題的商談規(guī)則和論辯形式看作了民主政治的核心。這也就不難理解“用主體間性哲學代替了意識哲學作為基礎，程序主義政治觀既避免了把社會當作一個能進行公民自決的宏大主體這種過于理想主義的觀點，又避免了將民主理解為把法律運用于許多孤立的、私人的主體這種過于現(xiàn)實主義的觀點”。

事實上，哈貝馬斯的這種折衷的調和自由理論在當代后馬克思主義旗手尚塔爾·墨菲那里被演繹得淋漓盡致。正如她在《政治的回歸》(Return ofthe Political)一書中描述的那樣：“這樣的一條思想線索肯定需要進一步的發(fā)展，但它卻是一條極富前途的道路。準確說來，現(xiàn)代民主政治哲學的主要任務就是協(xié)調個人自由和政治自由的關系，因為，多元主義的和民主的公民身份問題正是植根于其中的”。

一直以來，自由主義堅持以個人主義為核心，積極強調權利優(yōu)先于善，并極力推崇私域的消極自由，從而同強調善優(yōu)先于權利，堅持國家的倫理性，主張公域積極自由的社群主義處于激烈的論辯和相互抵牾之中，并成為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爭執(zhí)的一大焦點。在自由主義自由觀和社群主義自由觀爭論不休的過程中，當代后馬克思主義旗手尚塔爾·墨菲力圖超越和包容自由主義自由觀和社群主義自由觀的沖突和缺陷，尋求一種折衷的調和的自由理論。“為了在當前的討論語境中來定位我的觀點，我將首先投身于康德式自由主義者和所謂‘社群主義者’之間的辯論。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把我的觀點在政治以及理論上的特殊性標示出來?！蹦浦貥嬚握軐W基礎的嘗試及其與拉克勞一起提出的激進多元民主理論，已成為當代西方左翼思潮璀璨的亮點。

應該說，尚塔爾·墨菲自由觀理論的成熟源于對自由主義自由觀和社群主義自由觀的各自缺陷的分析與整合。墨菲認為自由主義自由觀的主要缺陷在于其對政治自由的排斥，正是這種抵觸情緒使其將關注的重心只停留在個人權利層面上，這必然使得它對現(xiàn)代社會政治喪失親和力，尤其是它把個人自由生硬地理解為不受強制和約束，導致公共參與精神、公共道德倫理以及市民德性、政治參與的急劇貶值。出于這個原因，墨菲極其贊同社群主義對自由主義過分排斥政治自由的強烈批評。對于社群主義者而言，一種絕對的權利的優(yōu)先性是不可能存在的，只有通過參與到某種善的共同體中去，才能真正獲取一種權利意識和正義觀念。事實上，“在共和主義的語言中，人們堅持認為自由的意義就在于對國家政府的參與之中，這種自由與作為政治人物的人這一觀念緊密相聯(lián)，人們只有通過參與公共事務活動才能實現(xiàn)其本性”。當然，墨菲還深刻認識到自由主義的消極自由觀是在“私域”與“公域”截然對立的基礎上形成的。她強調理清這一脈絡，就不難理解自由主義者所倡導的“權利優(yōu)先于善”的核心價值取向。盡管她在一定程度上也對自由主義自由觀的合理性與進步性持贊賞態(tài)度，但借助于社群主義理論對消極自由觀的批評，她更清晰地認識到建立在原子論的個人主義前提下的個人自由及個人利益都是虛假的命題?！笆聦嵣?，這種具有其權利的現(xiàn)代人是一個漫長而復雜的歷史發(fā)展過程的產(chǎn)物，而且只要在特定類型的社會中，這種有能力選擇自由目標的自由個體的存在才是可能的?！钡?，即便墨菲認可社群主義對自由主義的個人自由觀的批判，并強調應放棄消極自由觀的個人主義理論框架，但這并不等同于她完全接納社群主義的共同體觀并全然擯棄個人的觀念。她力圖闡釋的是一種關于個人的非個人主義的觀念，“需要抵制那種關于個人的原子論的自由幻想，在這種幻想中，個人以這種方式存在：他的私利和利益優(yōu)先并獨立于他對某種共同體的關聯(lián)”。

在墨菲看來，自由主義自由觀存在種種缺陷和不足，但這并不意味著社群主義自由觀是完美的。以麥金太爾、桑德爾為代表的社群主義者過于推崇市民德性、公共倫理精神，主張積極的自由觀，其致命缺陷在于對個人自由的不聞不問。墨菲堅持認為，在前現(xiàn)代社會，沒有清晰地界定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的范圍，這種以追求共同善為基礎的政治共同體必然會完全掩埋個人自由。事實上，她并不推崇社群主義的這種自由觀對個人自由的侵犯和忽視。正是從對自由主義自由觀和社群主義自由觀之間的相互批評和抵牾的話語發(fā)掘中，墨菲用理性的視角審視到二者自由觀中各自的缺陷和不足。當然，這同她秉持的客觀中立的學術立場是分不開的。也正因為如此，墨菲在其政治哲學中，力圖超越自由主義自由觀和社群主義自由觀的對立，并對古代人的自由和現(xiàn)代人的自由、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的沖突予以包容，進而協(xié)調個人自由與政治自由的長期不和諧關系。斯金納認為在馬基雅維利那里可以找到一種協(xié)調個人自由與政治自由沖突的自由觀念，這極大地吸引了墨菲的注意力。她進一步引述斯金納有關自由的政治理論，以抨擊當代某些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的渾然對立狀態(tài)?！爸挥凶鳛椤杂蓢摇墓瘢鳛槌蓡T積極參與政府事務的共同體的公民時，這樣的個體自由才能得到保證，為了確保我們自己的自由并避免使這種自由成為不可能的苦役，我們必須培養(yǎng)起市民德性并把我們自身獻身于共同善。要想享受個體自由，高于我們私人利益的共同善的理念是一個必要條件?！笔聦嵣希@一條件對于墨菲所堅持的激進民主規(guī)劃也是至關重要的。在這種激進的民主政治共同體中，主張公民政治參與的政治自由同個人自由不再是截然對立的。用墨菲自己的活來形容：“我已經(jīng)涉及到一個民主的權利觀念的必要性；權利——雖屬于個人——只能被群體性地實踐，并且預設了其他人的平等權利的存在。但是，激進民主也需要一種自由理念，這種理念超越了那種存在于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之間的那種虛假的窘?jīng)r，并允許我們把個人的自由與政治目曲放在一起來思索”。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對政治哲學自由觀力圖重構的設想，主要在于沖破這種二元對立的概念藩籬和建構一種折衷調和的自由觀理論體系。盡管有些學者以某種夸張的形式把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個人自由和政治自由截然對立起來，并將其誤解為自由主義同社群主義爭斗的實質，但實際上，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個人自由和政治自由是完全可以選擇協(xié)調的路徑演進的。主張積極自由意味著公民的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的政治自由，這在某種意義上保證了民主，也保證了消極自由、個人自由的實現(xiàn)。正如伯納德·威廉斯在他的牛津大學就職演講中指出的：“兩種自由既然都能被稱作自由，其中必定有某種勾連?！笔聦嵣?，當代政治哲學要取得進一步發(fā)展，就必須超越這兩種自由的抽象對峙，更需要在對這種勾連的深刻洞見的基礎上綜合、超越和揚棄這兩種主要的政治哲學傳統(tǒng)(消極自由一自由主義與積極自由一社群主義或共和主義)，這就要求我們結合當代政治哲學的內在進展來對這兩種自由的分與合作一番系統(tǒng)而深入的觀念史考察。因此，從哈貝馬斯到尚塔爾·墨菲，從程序正義政治觀到政治自由是個人自由的保障，他們力圖建構的這種折衷的、調和的自由觀理論彰顯的價值就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