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蕓想,要是沒有這場車禍就好了。不過,這么想也是不對的。其實不是這么回事,不是這個車禍的事。這個車禍本身并沒有給她和董敏之間造成任何影響。只是,從那天之后,她的幸福感覺變味了。到底怪誰呢?怪董敏嗎?她和董敏結(jié)婚兩年多,她從未怪過他什么。董敏是個好丈夫,好男人。無論工作還是生活,他總是充滿創(chuàng)意。包括做愛。最近董敏又把他們的做愛方式更新了。半夜里,董敏會讓秋蕓穿上最性感的睡裙,開車去一個無人的郊外或海邊,秋蕓的激情在朦朧的星光下總能被董敏一次次地點燃。她喜歡這個游戲。
但那晚,董敏的車剛駛出郊外,便撞倒了一輛自行車。本來也沒什么事,騎自行車的是一位中年婦女,只是腿上擦傷了幾處皮,自行車的后輪撞彎了。董敏和秋蕓隨即下了車,董敏一迭聲地道歉并開始掏錢。中年婦女明明接過了董敏手中那充滿誠意的賠償金。但是,她的眼睛卻停在了秋蕓身上。秋蕓的睡裙領(lǐng)子開得太低,蕾絲的鏤空花紋讓她豐滿的胸部若隱若現(xiàn),更要命的是,她沒戴胸罩。中年婦女突然提了一口氣,仿佛她很受不得這種性感。秋蕓覺得她的目光,像極了一把鋒利的剪刀,朝她的胸口直剪下去!
中年婦女啪一下將錢還給了董敏。盛氣凌人又大義凜然地說了八個字:我要報警,公事公辦!
結(jié)果是中年婦女一個電話,他們被送進了警局。幸好警局里董敏有個老同學(xué)在。那晚老同學(xué)方宇又正好值班。事情很快便處理完了。
在做筆錄的時候,秋蕓一直無比尷尬地坐在一邊,感覺無地自容。那個中年婦女居然將她當(dāng)成了妓女。也難怪,誰叫她穿成這樣!
方宇送他們走出警局時握了握董敏的手說:你呀,三年前出了這么大一次車禍,也不長點記性,下次開車小心點。
純粹是一句善意的提醒或是忠告,但董敏聽了臉卻刷一下變了。方宇看了一眼秋蕓,也自知失言,便噤了聲。
秋蕓有點驚訝。董敏在三年前出過車禍,而且聽起來還是很嚴重的一次,但她從未聽董敏提起過。
2
什么心情也沒有了。一回到家,董敏徑直進了臥室。秋蕓跟進去,帶著委屈的不解的表情,我不就是問問你那次車禍的經(jīng)過嘛,我有什么錯?
我不想再提那件事,都過去了,你還一路追問,累不累哪你?
秋蕓看到董敏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迅速在她臉上往返躲閃。她覺得董敏在向她隱瞞某件事實。三年前發(fā)生的車禍,到今天他卻只字不敢提起,除非那起車禍帶給他極其痛苦的回憶,留下一段不愿觸及的心理陰影,才會導(dǎo)致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那夜秋蕓假裝睡著。她發(fā)覺董敏也一夜未睡。一大早,董敏便去了公司。秋蕓在一所中學(xué)教英語,早上休息,下午才有課。但她翻來覆去總是睡不成覺。董敏一出家門,她便拎起電話,給董敏媽媽打電話。
秋蕓叫了一聲媽,盡量讓聲音顯得體己溫和些。秋蕓不怎么喜歡這個婆婆,話多,愛搬是非。秋蕓和董敏結(jié)婚沒幾個月,婆婆便天天打探秋蕓肚子里的動靜,幾個月過去,婆婆便向人傾訴自己內(nèi)心的擔(dān)擾,還托人去外地帶來鹿茸和一些什么亂七八糟的藥品,聽說吃了能治不育癥。弄得秋蕓哭笑不得。后來還是董敏去作了解釋,說是秋蕓暫時不想要孩子,過幾年再說。
婆婆就是這么個人,見風(fēng)就是雨。婆婆聽秋蕓問起三年前的那次車禍,聲音便有些緊張。她反過來問秋蕓,你是怎么知道的?誰告訴你的?秋蕓握著話筒不吭聲,她覺得婆婆的緊張實在可疑,好像她兒子暗殺過一個人突然被人發(fā)現(xiàn)似的。也許秋蕓的不吭聲,讓婆婆以為秋蕓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婆婆在電話里先發(fā)制人,開始咒罵:都三年了,那個女人還不肯放過我們,我們家也不欠她什么了,該賠的也賠了,她總不能讓我們養(yǎng)她一輩子吧!
秋蕓聽出來婆婆說的那個女人就是被董敏撞的那個。她問婆婆那個女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婆婆說,一個斷了腿的女人,還能怎樣?婆婆又自以為是地問秋蕓,是她打電話給你的吧,我就知道她還會打電話來的,這種女人的話怎么好當(dāng)真呢,也怪董敏不聽我的話,早叫他把電話給換了,就是不肯。
為什么不肯呢,董敏不是很怕提起那件事嗎?秋蕓的心里升起一團一團的疑云。
婆婆嘆口氣,說秋蕓你也不能怪董敏,畢竟現(xiàn)在你才是他的妻子。
3
我才是他的妻子?秋蕓整天被這句話糾纏著,連下午上課的時候也老走神。好不容易挨到放學(xué)?;氐郊易隽藥讉€菜,等董敏下班。但董敏打了個電話來,說晚上有應(yīng)酬,不回家吃飯了。
晚上婆婆打電話來問秋蕓董敏回家了沒有。秋蕓說還沒有。婆婆說,秋蕓那件事都過去了,你不要放在心里。
那件事。哪件事?秋蕓知道婆婆說的是三年前的那起車禍。但那起車禍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婆婆的勸說更加深了她的疑惑。她隱約覺得三年前董敏并不只是撞了個人那么簡單,那里頭肯定還有其他的什么事情。還能有什么事呢?
董敏在夜里十一點多才回到家。秋蕓等著董敏洗完澡上床。董敏說,你怎么還不睡?
秋蕓說我睡不著。董敏將床頭燈熄了。睡吧,要我抱著你嗎?秋蕓推開董敏在暗里伸過來的一只胳膊:你三年前撞的是一個女人吧?
董敏的身體僵著。喘息變得粗重。黑暗中,秋蕓感受到了一股強壓著的煩躁。但秋蕓不管。她繼續(xù)問道,那個女人是誰?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你害怕什么呢?
董敏調(diào)整著呼吸,側(cè)過身背對著秋蕓說,你們女人怎么就那么喜歡捕風(fēng)捉影呢?現(xiàn)在我們不是一切都挺好的,為什么你要找難受?
我沒有想要找難受,但我總覺得你瞞了我什么,沒有什么比你隱瞞我更讓我難受的。
睡吧,明天我得趕去外地開會,如果再不睡,明天我開車會危險的。
明天你去外地開會?去哪兒?怎么今天不告訴我?秋蕓突然覺得有些委屈。
去上海。兩三天就回來的。董敏翻轉(zhuǎn)身摟住秋蕓,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以哄慰的語氣又說了句,睡吧。
秋蕓突然鼻子一酸,哭了出來,你為什么不和我說呢?
董敏刮了下秋蕓的鼻子:我這不是說了嘛,我也是下午才接到的通知。
我不是說這個。
但秋蕓沒再繼續(xù)說下去。她知道再說下去也不會有什么出路的。
董敏用手指抹去秋蕓臉上的淚。也不知哪來的一種情緒,也許明天兩人就要分別了,雖然只有兩三天,但也算是一個分別。這夜,他們在做愛時,沒有了平時的激情,但卻感受到了巨大的溫存。
4
董敏一早就走了。秋蕓上午沒有課,鬼使神差地來到婆婆家。她和婆婆沒有共同語言,公公又是個沉默的人,平時她從不一個人過來看他們的。秋蕓清楚自己的目的。
公公婆婆搬水果沏茶亂了好一會。雖是一家人,但秋蕓總也融不進這份親情里面去。
公公出門去買菜了??蛷d里就只剩下她和婆婆兩個人。婆婆說你喝茶呀,吃點水果吧,然后去廚房找水果刀。茶幾上的電話鈴聲響起來,婆婆在廚房里喊,幫我接一下吧。
原來是董敏打來的。
怎么會是你?董敏有點驚訝。
怎么,我就不能過來看看爸爸媽媽啊。秋蕓故意撒著嬌,但心里卻有些虛。要是讓董敏知道她來是向他父母打探那件事的,不知會怎么想她。
董敏說他已上高速,讓她跟媽媽說一聲,他去上海了,便匆匆掛了。
秋蕓接過婆婆為她削好的一只梨,突然不知說什么好。奇怪的是,婆婆對那件事也不再提起。只字不提。
坐了一會,秋蕓說要走了。
婆婆說吃了午飯再走吧。
秋蕓說,不了,今天有課,要回學(xué)校去準備一下。
婆婆只得送秋蕓出門。在樓道上,秋蕓讓婆婆回去,不用送了。婆婆笑著嘆息一聲。秋蕓覺得婆婆那一聲嘆息有些意味深長。
秋蕓在樓下正好碰到買菜回來的公公和方宇,公公正在邀請方宇上樓去吃午飯,說正巧秋蕓也在呢。沒想到秋蕓就下樓來了。
公公詫異地問秋蕓,你不吃飯就走了?秋蕓說,我還有課呢,下次再吃吧。方宇也笑笑說,是啊,我也有事呢。
秋蕓聽董敏說過,這里是方宇的轄區(qū),他常在這一帶巡邏。但秋蕓卻從未在路上碰到過方宇。這是第一次。秋蕓想起那夜在警局里只穿一件低胸睡衣,有點難為情。尤其是她感覺到方宇的臉上總是帶著嚴肅的表情。在一個嚴肅的人面前,她那夜的狀況實在太過輕浮。
方宇跳上警車,對秋蕓說,你臉色不太好,是否沒睡夠?
從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嚴肅的男人嘴里冒出這樣一句問話,秋蕓的心里忽地一熱。她對方宇笑笑,想了想說,你今晚有空嗎?來我家吃飯吧。
好啊,我也好久沒和董敏一起喝酒了。方宇爽朗地答應(yīng)。
秋蕓說,董敏去上海開會了,今晚他不回家。是我有事想找你。
方宇呃了一下,立即說,那還是我請你吧,我們?nèi)ネ饷娉浴?/p>
5
下班后,方宇開著車去學(xué)校接秋蕓。有人笑著說,秋蕓老師,你可真行啊,居然換了輛車來接你!秋蕓紅了紅臉,故意將聲音提高些,說什么哪,他是我老公的同學(xué)!
秋蕓坐進了副駕座,問方宇,我們?nèi)ツ膬海?/p>
方宇說,你喜歡去哪就去哪,但最好不要在我的轄區(qū)內(nèi)。
秋蕓說,我們?nèi)プ显崎w吧,那兒的本雞煲不錯,環(huán)境也好,清靜。
紫云閣是董敏帶秋蕓去的,吃過好幾次。所以紫云閣的老板娘和服務(wù)員都認識秋蕓。
這次秋蕓帶了個陌生的男人來,她們的眼光和笑容都顯得有些曖昧。也許是秋蕓的錯覺,反正她一進飯店,心里便覺得有些異樣。
他們選了個小包廂,僅容兩三個人坐。窗是老虎窗,有鮮嫩的藤蔓垂掛下來。包廂里果然很清靜,有點像閣樓。
菜是秋蕓點的。她知道這家什么菜好吃。方宇說,你常來這里吧。
秋蕓說來過幾次。她本來想說每次都是董敏帶她來的,但沒有說出來。
菜很快上來了。秋蕓叫了一瓶紅酒。我記得你喜歡喝紅酒的。上次你和董敏一塊喝的就是紅酒。
方宇笑笑。是啊,紅酒暖胃,我胃不好。秋蕓本想說,胃不好就不應(yīng)該喝酒的。但她沒有說。她現(xiàn)在很想方宇能陪她喝點兒酒。
秋蕓連干了幾杯,把紅酒當(dāng)成了啤酒來喝。碟子里的一塊雞肉被她用筷子撕得稀巴爛。方宇已明顯感覺到了她情緒低落。但不知道怎么安慰。
董敏是去上海開會嗎?其實這話方宇已問過好幾遍了。話一問出口,方宇便舉起酒杯呵呵一笑,為自己的沒話找話覺得有些尷尬。他以為秋蕓一定是向他打聽三年前那起車禍的事的,但秋蕓沒主動問,他便也不說話了,只顧著喝酒抽煙。男人一抽上煙,就變得更沉默了。秋蕓也尷尬起來。她是第一次單獨和方宇吃飯,之前,她有滿肚子的疑問要問,很多話想說。但一時不知如何問起。她想起方宇是董敏的老同學(xué)。無論如何,方宇都會首先考慮到董敏的是非得失。但幾杯酒下肚,秋蕓還是問了出來:你能告訴我三年前那場車禍嗎?
終于問出這句話,兩個人同時嘆了口氣。方宇說,我就知道你想問這事。但事情都過去了。
秋蕓知道方宇不會那么輕易地就能告訴她整個事件的經(jīng)過。她連敬了方宇幾杯酒,像要把對方灌醉似的。她說,其實我婆婆都告訴我了,我只不過想知道那個女人,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方宇吃了一驚,夾在筷子上的雞肉掉回了碗里。你都知道了?
是的。秋蕓鎮(zhèn)定地笑笑。她覺得和方宇的這場談話,除了用這個方法之外,沒有任何出路。
方宇沉默著,有些疑惑地看著秋蕓。秋蕓感嘆地說,那個女人的腿斷了,她的下半輩子肯定不好過。
方宇已確信秋蕓知道了整個事故的過程。說,是啊,她也可憐。但這也不能全怪董敏,他也不是故意要這樣的。
秋蕓說,他開車小心點就好了。他總是喝了酒又開車。
方宇感慨地笑一下:那晚他倒是沒喝酒,他們是出去兜風(fēng)的,就這么撞在了大樹上。
他們?他們是出去兜風(fēng)的?——秋蕓的心里“轟”地一下,心跳突然加速。她冥冥中預(yù)感到的事態(tài)終于在她眼前徐徐鋪展。她有些莫名的恐懼。但她仍然沒有辦法說服自己遠離那份恐懼,反而升起一股更強烈的探知欲。她借酒壓驚似地,又將一杯酒倒入肚里。裝著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個女的夠可憐的,但我婆婆卻好像很恨她。
方宇說,你婆婆恨她是因為她家里人告了董敏,董敏差點坐牢。也難怪呀,要不是那場車禍,做了董敏太太的就是她,而不是你了。她家里人當(dāng)然憤怒。
秋蕓半張著嘴,驚愕地看著方宇:那個女的原來就要成為董敏的太太?她是他的女朋友?
方宇也驚訝地看著秋蕓:怎么,你不知道?你婆婆沒告訴你?
不,我知道,我早知道的。秋蕓趕緊說道,聲音聽起來有些艱難。她又想去倒酒。方宇伸手按住酒瓶說,不要喝了,再喝會醉的。秋蕓突然鼻子一酸,有一股想哭的沖動。方宇叫來了服務(wù)員買單。秋蕓說,讓我來買吧。方宇說,怎么可以讓女人買單?秋蕓說,那下次吧,下次我請你。方宇爽朗地笑笑,說,好的,下次讓你請。
夜有點涼。走出飯店時,秋蕓打了個噴嚏。她只穿了件短袖。方宇脫下外套遞給秋蕓,說披上吧,你在這兒等我,我去開車。說著,一個人朝地下車庫走去。
看著方宇魁梧的背影,秋蕓有些感動。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外形不錯,又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卻一直獨身。秋蕓覺得方宇這人有點特別。她記得有一次問起過董敏,方宇都三十多了,為什么一直沒有女朋友?董敏說,他有過啊,但他命不好。那次談話沒有深入,秋蕓也不便多問什么。但現(xiàn)在,她突然好想知道方宇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的命為什么就不好了。
進入小區(qū)的那條路有點暗,方宇停了車送秋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到樓梯口時,秋蕓說,要不,上樓去喝杯茶吧。方宇突然有點不好意思,說,不了吧,你早點休息,別多想。
秋蕓目送方宇快步走出小區(qū),想起身上還披著方宇的外套。她本想追出去,把衣服還給他。但想想還是等下次再還吧。
6
董敏開會回來的那天晚上,秋蕓正從浴室里洗完澡出來,董敏將秋蕓抱到沙發(fā)上,說,想死你了!秋蕓沒有拒絕,但她的身體打不開,董敏幾乎是強行進入她的身體的。她咬著牙。董敏頹然地停下來:你不想我嗎?秋蕓閉著眼不說話,但她的身體已在盡力配合董敏。
兩個人都不能夠盡興。董敏吻了吻秋蕓,從沙發(fā)上坐起身,忽地瞥見另一張沙發(fā)上有一件男人的夾克。他的眼神有些詫異。秋蕓顯得有些慌亂,說那是方宇的外套,但他沒來過我家。
董敏笑一下:原來是這樣,難怪你的身體在拒絕我。
秋蕓說,不是這樣的。
董敏說,就是這樣。他一轉(zhuǎn)身朝浴室走去。
秋蕓裸著身沖過去,硬著脖子站在浴室門外大聲說:我是去找方宇了,我向他打聽三年前那起車禍的事,因為你的表現(xiàn)和隱瞞讓我覺得太蹊蹺?,F(xiàn)在我知道了,你撞的不是別人,是你自己曾經(jīng)愛過的女人,她跟你去兜風(fēng),她差點成了你的太太,但是,因為那場車禍,你甩了她!
浴室門突然被打開,董敏紅著眼瞪視著秋蕓。兩個人,就這樣赤身裸體地對視著。
你怎么能夠如此狠心甩了她?
他怎么會把衣服脫在我們家里?
——答案非常簡單。但是,要用語言解釋清楚,卻是如此地艱難而不可信。他們都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只是低下了頭。像兩顆經(jīng)不住追問而終于不得不低頭的靈魂。
董敏越來越忙,經(jīng)常出差,單位里的事務(wù)他都主動攬過來做。但他每天會打個電話回家。他們在電話里的說話和以前一樣地溫馨和氣,但是,感覺完全不一樣了。他們都在盡力回避某些東西,又仿佛在盡力討好謙讓著對方。
那天董敏回家來,秋蕓以為他不出去了,但董敏說是回來拿些衣服,要去海南出差,得十天左右。秋蕓幫董敏整理著衣服,感到有越來越復(fù)雜的失落感。這種情緒自從董敏開始常借口出差以來,便開始彌漫了。生活確實發(fā)生了很大改變。她的心里開始害怕,她覺得不該失去的正在失去。
她一直送董敏下樓,董敏吻了吻她說,我會每天打電話來的。
方宇也好像有意在回避著秋蕓,上次秋蕓給他打電話,說他的衣服忘了還他了。方宇并不急著要回,只是說最近有些忙,過些日子他過來取。
那晚,董敏去了海南,秋蕓翻出方宇的衣服,她抱著那件衣服,給方宇打電話。她約方宇在老地方見面。
秋蕓先到的。她坐在那個像閣樓一樣的小包廂里,安靜地等著方宇。這段時間她覺得有些脆弱,心里空空的踏實不起來。那一刻,她很想和方宇呆在一起說說話,但她否定是情感上尋找依靠,她認為她只是想通過方宇知道一些關(guān)于董敏那起車禍的內(nèi)幕。
方宇來了。秋蕓把衣服先還給他,說自己不長記性,呆會吃了飯可能又會忘了還。方宇呵呵笑著,沒事,不就一件衣服嘛。方宇坐下后問:最近你們倆都好吧?
秋蕓嘆口氣,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方宇:如果換成是你,你會怎樣?
方宇不說話,看著秋蕓。秋蕓說,你不用這樣看著我,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如果你撞了自己的女朋友,會怎么做?
方宇把頭轉(zhuǎn)向窗外,看著窗外影影綽綽的樹影,反問秋蕓:你們現(xiàn)在不是很好嗎?董敏他心里愛你,你也愛他,這個結(jié)局不是很好嗎?
但是,如果一個多月前的那晚,董敏撞的不是騎自行車的大媽,而是我,如果我被撞得和三年前的那個女人一樣斷了腿,你說,董敏他還會愛我嗎?
方宇嘆一口氣:我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了。但我真的不希望你這樣固執(zhí)。
秋蕓哽咽著,她搖著頭說,我也不想這樣,我真的不想這樣的,我愛董敏,我從沒后悔過嫁給他。可是,現(xiàn)在他在我心里像變了個人,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
方宇抽了張紙巾遞給秋蕓,不知道說什么好。
靜默了好一會,菜上來了,服務(wù)員的眼神怪怪地看著他們。秋蕓別過頭去,臉上有些尷尬。
等服務(wù)員下去后,方宇說,吃點東西吧,我也餓了??汕锸|吃不下去。她問方宇能不能幫她個忙。
你說吧,只要我能幫上的。方宇慷慨地笑笑。
我想看看三年前那次車禍的詳細筆錄,我想去見見那個女人。
方宇驚訝地看著秋蕓。看筆錄,這不可能。你真是傻,這樣追根究底的,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你會后悔的。
秋蕓看著方宇。你不會懂得我的感受,因為你是男人。
我懂,我不要太懂??烧娴?,我不知道怎么來勸你。
假如我也被撞斷了腿,結(jié)果會怎樣?秋蕓喃喃著,像是在問方宇,又像是在問自己。
方宇抽出一根煙,點燃。你知道嗎,你這是在糟蹋你的生活。
秋蕓又拼命喝酒。方宇把酒瓶奪過來放自己邊上,不再讓秋蕓喝。秋蕓這段日子也學(xué)會了抽煙。她自己的煙沒了,就向方宇討著抽。方宇抽的是三五,很兇的煙,她幾次被嗆出淚水。
方宇說,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吧。
從前啊,有個女人,它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她家門前有一口深井,有一天,她聽人說那口井里有一條毒蛇。于是,每次經(jīng)過,她總是忍不住掀開井蓋探頭去看,每次都嚇得半死。但即使這樣,她還是不肯繞開井走,因為她一直想看清楚那條井里的毒蛇到底長什么樣。
其實每一口井里都可能有蛇,但你只要繞開它走,就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蛇它往往不會自己爬上來。
你在說我,我就是那個傻女人,是嗎?秋蕓吐出一口煙。
方宇笑一下,你現(xiàn)在的生活不是挺好嗎?井里藏著那條蛇到底長什么樣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該探究的,就要學(xué)會放過去。聽我一句話,那條蛇它并不影響你的生活。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很折磨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
怎么,我也折磨到你了嗎?
方宇沒說話,站起身朝窗外看了看,說要上個洗手間。
趁方宇上洗手間的時候,秋蕓買了單。
7
一連幾天,秋蕓沒再和方宇聯(lián)系。董敏還是一天一個電話打回家。董敏說,他會盡快趕回來,因為再過幾天就是秋蕓的生日了。很奇怪的,當(dāng)董敏說出這話的時候,秋蕓竟有些傷感。那一刻,她很想見到董敏。
可是,在她生日那天早晨,董敏卻在電話里說,他回不來了,那邊有些事情還沒處理完,大概還要再過一星期。董敏在電話里跟她說了生日快樂。但秋蕓快樂不起來。她的心里沉沉的,身體也不舒服,突然覺得一陣惡心。她去洗手間干嘔了好一陣,想起一個多月了,都沒來例假。她心里有些疑惑,去了醫(yī)院作檢查。檢查結(jié)果說,她懷孕了。
這怎么可能!秋蕓瞪著眼問醫(yī)生。醫(yī)生有點不耐煩。要還是不要,你自己決定吧。
秋蕓的心緒紛紛亂亂的,胎兒來得太突然,她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她原本和董敏說好了的,打算等幾年后再要孩子。但現(xiàn)在,孩子不請自來,一算時間,應(yīng)該是一個多月前董敏和她最后一次做愛懷上的。那是他們之間最不愉快的一次。當(dāng)時他們都忘了避孕措施。那孩子好像趁機趕來彌合他們之間的什么縫隙的。這么想著,秋蕓更加難以適應(yīng)。想起董敏明明說好了回家來陪她過生日的,卻一個電話說不來就不來了,心里一陣難受。她對醫(yī)生說,還是不要了吧,我最近老抽煙喝酒,怕對胎兒不好。
醫(yī)生根本不聽秋蕓陳述的原因,只飛快地在病歷卡上寫下同意人工墮胎幾個字。
做完人流后,醫(yī)生讓秋蕓在病床上休息,問她怎么沒有家人陪同。那時她的手機正好響起來,她以為又是董敏打來的。她在心里想,如果讓董敏知道她墮胎的事,會怎么想?
一聽電話卻是方宇。方宇在電話里對她說:生日快樂!
淚水忽然就溢出了秋蕓的眼眶。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上次你們在做筆錄的時候填過生日的啊。你怎么哭了?方宇驚訝地問。
秋蕓說,我在醫(yī)院呢,我剛做完人流。
什么?
方宇很快來到醫(yī)院。滿臉不解地看著秋蕓。你怎么選在生日這天做人流?董敏知道嗎?
秋蕓說,誰讓他今天不回來陪我過生日!
方宇笑了笑。我從未遇到過像你這樣固執(zhí)的女人。
醫(yī)生經(jīng)過病床,對秋蕓說,你老公現(xiàn)在才來哪,現(xiàn)在你下身不疼了吧,你們可以回家了。
方宇尷尬地笑笑,秋蕓的心里莫名地有些后悔。
方宇扶秋蕓起來。你還行吧?
秋蕓說,沒事。
但秋蕓的身子虛飄飄的,沒有力氣。方宇只得扶著她走。方宇嘆了一口氣,你這樣子,真的很折磨人的。干嗎跟自己過不去呢!
方宇開著車送秋蕓回家,已是晚上了,想起秋蕓回家沒飯吃,他在路邊小飯館里點了一只本雞煲,讓秋蕓帶回去。他說她這身子需要補補。
秋蕓接過打包好的本雞煲,心里充滿感激。她對方宇說,你晚上沒什么事吧,要不陪我上樓坐坐吧。
方宇遲疑著,但又覺得不好推卻,說,那好吧。他重又從秋蕓手里接過本雞煲,陪著秋蕓上樓。
可誰也沒有想到,董敏竟為他們開了門。董敏的笑臉隱藏在一大捧鮮花后面,歡快地對秋蕓說:生日快樂!
但他立即看到秋蕓驚愕而虛弱的臉,以及站在秋蕓身后的拎著本雞煲的方宇。
方宇說,秋蕓剛從醫(yī)院回來,你不在,我去接的她。你回來就好了,好好照顧她吧。方宇將本雞煲遞給董敏,轉(zhuǎn)身走了。
董敏立即挽留道,今天是秋蕓生日,你就進屋來坐會吧。
不了,我有事先走了。方宇頭也沒回,只顧著下樓。
董敏將花和本雞煲往沙發(fā)上一扔,他本來是想給秋蕓一個驚喜的,可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他拿過秋蕓手里的病歷卡。早晨給你打電話還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看完病歷卡,董敏猛然轉(zhuǎn)過身,眼里噴血:你!你殺我兒子!
不,不是這樣的!秋蕓的聲音非常虛弱。只是最近老喝酒抽煙,怕胎兒不好,所以……
秋蕓沒有說下去。她第一次看到董敏眼里閃出淚光。董敏將手搭在她肩上,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他不是我的孩子,對嗎?
不,不是這樣!秋蕓痛苦地閉上眼睛。
——那是怎樣的?秋蕓自己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