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零丁島派出所的會客廳里，叼著煙，手指像奔馳的馬蹄一樣頻密地敲擊著椅子寬大的扶手?！@就是漂洋過海的終點站、我的新工作崗位了。我努力收束著旅途中被浩茫的大海弄得有點激蕩的情緒，想使自己盡快冷靜下來，精力集中起來，好對付即將和我一一見面的所領(lǐng)導(dǎo)、同事，以及鎮(zhèn)政府、駐防軍的一干頭面人物（他們倒不一定是想見我，只是因為島子狹小，人們又都無所事事，所以流行串門，順便送相識的舊人，或迎接不相識的新人）。這我可不能大意。是的，我倦于一切交際，但我深知在社會生活每一個階段性的開端，交際不但難免而且相當(dāng)重要。否則，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小麻煩會讓你無所適從。所謂“小麻煩”自然不會要你的命，但它們像癬、疥、暗瘡、褪皮、掉頭發(fā)或者蚊叮蠅吮，其卑微而又頑強的滋擾使猛士無所用其力，你恨不得它們變成某些有形的大塊頭的仇人，然后雙方拔劍而起，來一場有你沒我的痛痛快快的了斷……大意不得。

最先進(jìn)來看我的，應(yīng)當(dāng)是一只小狗。它的爪墊在發(fā)潮的地板上粘出一串細(xì)碎而又柔軟的吧唧聲。它應(yīng)當(dāng)看到我了，空蕩蕩的屋里就我一個大活人，而且又是抽煙又是清嗓子的，竭盡惹人注意之能事。但我還沒看見它呢。潮濕的地板已被我的臟鞋底踩得五抹六道，而它的輕微的爪痕，幾乎找不到一個。自學(xué)的痕檢技術(shù)顯然沒處用。應(yīng)當(dāng)是小狗，不會是貓，貓的腳步輕柔而近乎陰森，我像老鼠一樣對它們敏感。不信你還可以直接去問那些警覺無比的老鼠；也不會是小孩兒?！以谖壹姨炫_上賞花的時候，總伴隨著胡思亂想，其內(nèi)容可能包括以下這些：薩達(dá)姆體面的結(jié)局；驛站在多大程度上傳播了唐詩；吸毒的澳門佬該死了吧；白蛇的勇敢并不在于水漫金山那一下；小說的實驗伊于胡底；女人都解放成衛(wèi)慧、木子美該多好，睡了不用負(fù)責(zé)任……諸如此類的。人是萬物之靈長嘛，總得思考些東西?！?，我在說小孩子輕柔的腳步來著，鄰家的小孩兒在我沉浸在或宏大或卑微的思索的時候，就會走出一串小貓或是小狗的步子靠過來，在距我二三米處站住，靜靜地盯著元神出竅的我。等我猛然驚醒，裝作友善地回看他一眼，他就立刻轉(zhuǎn)身，一步三搖地向他老娘懷里沖過去……

貓和小孩兒，也許還包括少年時代的女同學(xué)，只有她們才有這種輕柔的腳步聲。少年時代，在北方，我們大多穿黑面平底的布鞋，女孩子的鞋與我們不同的是，在她們凸起的腳背上，會有一條搭袢。她們總是悄沒聲息地在你身邊飄來飄去。想到她們，就覺得有點無聊，于是就找狗。我“嘖嘖嘖”地叫著，還用腳底板敲著地板，想引誘它現(xiàn)出原形。而它始終不肯露面。我又像《西游記》里的烏雞國國王一樣叫了一嗓子：“豬長老，收起你的法術(shù)吧！”但它還是沒有回我一聲“汪汪”。我坐在椅子上，敷衍地往桌椅下面瞅了瞅。在我背后，會客室還有一道門通向后山的宿舍，也許它只是像穿堂風(fēng)似的打此地經(jīng)過，早就到宿舍一帶玩去了?！谶@個派出所里，它也算是個主人吧，自然地頭比我熟悉。

于是抬望眼，看窗外的大海。看不到個邊，也許大海真的浩渺無窮吧。碼頭就在緊樓下，檣櫓林立，我經(jīng)過的時候，頗為齊整地排在一起的船輕輕地在浪里搖晃。而現(xiàn)在，它們發(fā)出的持續(xù)不斷的“突突突”的響聲叫人心煩。這是船上的柴油發(fā)電機，也許是制冷或保鮮的機械設(shè)備，從早到晚，就那么“突突突突突”著。就像某種惡棍，腦子不靈光且又怙惡不悛糾纏不休，叫你頭皮發(fā)麻。我想，如果不想被它們搓壞了神經(jīng)，我可得早點習(xí)慣。環(huán)島有一條公路，也不知有多曲折，也不知在哪一處看海景“風(fēng)景獨好”。不急，我有的是時間，包括有大把的時間與那條不肯露面的小狗廝混……

歡迎新同志的交談非常隨意，天不收地不管的島上，大家都野慣了。我隔座的那位就把皮鞋脫了，抱著膝蓋，讓腳后跟和屁股緊貼在一起。我一個人名字也沒記住，但臉上始終掛著樂呵呵的笑容。只是要不斷地起身，俯向前，在桌子上方和伸過來的手相握。有那么一下，我起身斜著俯過去的時候，猛然瞥見墻角的茶幾的下面，一只小狗靜靜地蹲在那里，奇怪地瞪著我們看。這是一只黃毛小狗，俊俏的耳朵稍帶點黑，聳立著，時而轉(zhuǎn)一下，叫人想起了杜甫詠馬的句子：“竹批雙耳峻”。其面龐顯然稚氣未脫，但又有著某種與年齡不相稱但與其本性極為相稱的警覺。事實上我并沒有讓它分散我的注意力，我還在全力對付人呢。我和最后一個同事的手抓在一起搖了搖之后，就極為自然地坐了下來。然后領(lǐng)導(dǎo)發(fā)言，我雖然什么都聽不見，但還是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突然，話題就轉(zhuǎn)到了哪家餐館的生魚片好吃了，衍生的另一個熱點話題是對本所人員的酒量排座次，我說了一個保守的數(shù)量，有人吃驚，有人大聲叫好。然后我們起身，把椅子弄得劈啪亂響。茶幾下邊的小狗這時不甘寂寞地叫了兩聲。但是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島上基本無事可做”，他們說。我所欲也。我希望普天下都太平無事，軍警都失業(yè)。這是真心話。不，我希望有些軍警能有空閑搞文學(xué)，專業(yè)人士總叫人生出“肉食者……未能遠(yuǎn)謀”的自大感覺。這也算是真心話?！爸挥泻染坪痛蚵閷ⅰ?，他們又說。喝酒我喜歡，麻將卻沒興趣。不過他們的話傳達(dá)出這樣一條信息：在島上，麻將是重要的交際節(jié)目。果然，酒席散后，他們就撐桌子“開會”。我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參與”：在一旁觀戰(zhàn)。再說我又能干什么呢？九年市區(qū)的工作無一日不緊張忙碌，還有，我一直在寫作，早上８點到次日凌晨２點，人始終像一張10級大風(fēng)中的帆，被扯得緊繃繃的。喝得再多也睡不著。而現(xiàn)在，衣服都沒換，就從中午一直喝到了晚上，然后可以睡到明天中午，也許起來再喝……這樣的神仙日子，一時還消受不了。我看電視，也看麻將。電視能收到三五個臺，只是動不動就打出幾個字：“信號不穩(wěn)……”然后畫面就定格幾秒鐘，如同錄像帶卡了殼。我拼命地喝功夫茶，我得盡快清醒，因為我發(fā)現(xiàn)那些萬、筒、條就像一堆亂碼，理不出個頭緒來。漸漸地，我不但看清了一個個個體的牌，還弄懂了其間錯綜復(fù)雜的因果聯(lián)系。有那么一陣子，我還暗暗算牌，可胡的還有幾張？更高難度一點的，比如某一張牌打出去后有無點炮的可能性？哪一家會要？而另一張是否會引起一串變化？對家碰還是上家碰？從而趕上一張“卡窿”？……學(xué)過的手藝忘不了啊。然而，終究覺得無聊。

小狗來了。它也是落寞的一個。還是那么悄沒聲息地，它在桌子底下鉆了一圈，被從腳尖上掉下來的一個拖鞋嚇了一跳，又被別的腳踢中了屁股，也不見它吱聲，只是快速地竄向門外。過一會兒又轉(zhuǎn)回來，鉆一下桌子或者椅子，或者如臨大敵地攻擊一下地上的一只空煙盒。

我試著叫它，伸出手去，五指起起落落，對它又“勾”又“引”，像是某種多足昆蟲在擺弄自己靈活的肢體。它站住了腳，嚴(yán)肅地看著我，但尾巴搖了那么一兩下。再過一會兒才慢慢地靠近我一點，只是牌桌上一有大的動靜，它就立即拔足逃走?；蛘哒驹陂T口，“倚門回首”，做膽小害羞的女孩子狀；或者直接鉆到茶幾的下面，一堆電線、一個杯蓋和一個綠色打火機組成的墻角旮旯里。

“這狗叫什么名字？”我問一個同事，這只黃毛小狗似乎還愿意親近他。

“狗??？”他扭頭看了看，但沒找到。他全情投入地摸牌，他暗杠了帶番的東風(fēng)，假如再自摸的話，就是滿番……接下來的一鋪他棄胡，我又問他：“狗有名吧？”我等著他說沒有，因為我已經(jīng)為它想好了一個。他高聲叫道：“小tonɡ！”然后低下頭在桌子底下找狗?！靶⊥病?？他在打一筒，所以我對這狗名叫“小筒”有點懷疑。但是其他人大笑起來：“對，叫小tonɡ！”

他們說粵語，因此我覺得不會是我猜測的“小筒”。近似音里有“小桶”，暗喻“小飯桶”，這是我喜歡的修辭。且說“小飯桶”爬出茶幾，翹著尾巴扭著屁股向廚房走去。我跟了過去，它在洗手池邊上舔流下來的污水喝。我大叫一聲“小桶”——用粵語——來制止它，它有點驚惶失措，但并沒有跑開。我從消毒柜里拿出一個碗來——可能是所長的，但也可能是我的——接了自來水給它喝。它沒有拒絕。我趁機撫摸了一下它的腦袋。

我給它起的名字叫“芻狗”。字典里的解釋是：“束草為狗，為巫祝祭祀用物，用后即棄，留之不祥?！辈怀Ｓ靡膊怀Ｒ?。我是在那部輝煌的典籍《道德經(jīng)》的第五章發(fā)現(xiàn)它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边@大概是最古老的存在主義吧。

“芻狗”死板而又無趣，我還是喜歡“小桶”多一點。要知道，跟它玩了一會兒，我的心情已漸漸開朗起來。我虐待似地一聲聲地叫它“小桶”，直到它對我的叫聲有所回應(yīng)。

確實無事可做。第三天我就習(xí)慣了睡到日上三竿，但是午睡并不減免。“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我努力揣摩諸葛臥龍的休閑理念，然而，可能真像周星馳常說的那樣，“你不夠智慧明白”，我理解不了。沒有了緊繃的神經(jīng)之弦，我成了一團(tuán)面，讀書寫作都不可能，給個花姑娘都沒心情抱。每天在床上待的時間有十三四個鐘點，其實真正的睡眠只是個零頭，其它的都被我磨蹭掉了。頭腦雖然像個懶漢，但思想有時卻變成了頑童。我想，我可以帶那條小狗，嗯，小桶去草原上狂奔三千里?！４_實像草原一樣遼闊無邊，叫人想起草原；我還想我可以教會小狗在海里游泳?！乙簿蜁放伲皇墙衲晗奶斓谝淮蜗掠斡緢?，教練就說我很有運動天賦。但能在池里橫向打個來回之后，我就有點興味索然了……

起床以后，一走進(jìn)辦公樓，我就扯開嗓子拖長聲調(diào)大喊一聲：“小——桶——！”然后豎起耳朵，就聽見某個角落傳來狗的一兩聲尖叫，然后是人的呵斥：“去投胎啊？你不怕我踩死你！”這是小桶從別人的胯下奪路而走的場景。我轉(zhuǎn)身，面對著傳來一陣散亂的“腳步”聲的方向站定，迎接著小桶的到來。

它還不敢和我進(jìn)一步親熱，但已經(jīng)流露出濃濃的歡天喜地的神情來了。它搖頭擺尾，它向我靠近幾厘米，卻又迅速地拐彎，斜刺里沖過去。耳朵向后收緊，粉舌微微吐出一點，像奔馳的駿馬。假如場面開闊，它會跳躍、虎撲、人立，然后是幾個變線跑或是折返跑，中間加幾個急轉(zhuǎn)或急停動作。島上潮氣大，地磚像冰面一樣光滑，所以它的急轉(zhuǎn)急停大都姿態(tài)可愛但卻動作難看，它要么被迫做出一個大劈叉動作，要么被自己的沖力折騰出幾個側(cè)滾翻，尾巴或是腦袋會撞上門或者桌子腿。這純屬它自己能力不夠，顯然不是設(shè)計好的動作，或者訓(xùn)練有素之后的不成功的一次即興發(fā)揮，因為它每次被撞之后都要愣上幾秒鐘。其實我也沒想過要與它進(jìn)一步親熱，比如抱在懷里、親上一口、叫它“心肝寶貝”之類的——就像大街上隨處可見的時髦女郎或者變態(tài)男人那樣。

小桶大約一個月左右吧?？赡懿坏?，童稚之狀可掬，舉手投足都楚楚動人。但是絕不像哈巴狗，一把年紀(jì)了還要對主人做出許多肉麻的親熱之舉。它確實是因年幼而清純可愛的。它應(yīng)該是中原常見的那種土狗，俗稱“板凳狗”的那種。只是太可愛了，除了四條腿和一個軀干的大致形狀之外，跟一般呆頭呆腦的板凳沒有任何相同之處。非要說它是小板凳，那也是某些藝術(shù)家專為學(xué)齡前兒童制作的帶有童話意味的小板凳。據(jù)他們說，“小板凳”其實只比我早到派出所一天。它乘坐快艇，被從另一個毗鄰的小島帶來。據(jù)說它母親——狗娘——生了一大堆，狗娘的主人見人就推銷狗崽子——小板凳的兄弟姐妹們。小桶不知道是走運還是背運，硬被狗主人塞進(jìn)了轄區(qū)民警的懷里了。而在第二天，我乘坐一艘大船從大陸而來。那兩天海上有點風(fēng)浪，大船顛得厲害，那只小艇就可想而知了，“出沒風(fēng)波里”應(yīng)當(dāng)是一句形象的描述。知道了這一段掌故，我對小桶就更加親近一點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不至于。這詩顯然是知識分子的情感和喟嘆，而我始終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干粗活的底層勞動者。

沒幾天，大家（我、同事、鎮(zhèn)上的頭面人物，自然還有小桶）就都混熟了。于是乎，每當(dāng)我扯開嗓子大叫“小桶”時，本所臨時雇用的打字員就會針鋒相對地叫一聲“小?！薄业乃准倚帐?，大家都這么叫我，雖然我已經(jīng)三張多的人了，但似乎還是所里最年輕的一個。但是這個打字員，她可是只有19歲，差著兩代呢，居然跟阿叔開這種玩笑！不過，沒關(guān)系，年輕人不敬老，我一點都不介意，因為我自己就不敬老，嘴上不說，但打小就無父無君。再者說了，在這個孤島上還要“以禮治國”，分個尊卑上下，就像等級森嚴(yán)的大陸那樣，豈不是生活也太沒樂趣了。

其實，黃毛小狗的名字就是大家取樂的。它其實不叫“小筒”也不叫“小桶”，大家叫它“小童”。而“小童”就是打字員小姑娘的名字。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這么說，黃毛小狗和這個黃毛丫頭就是我們這些落魄阿叔的一部分樂趣所在。難怪她有意見。我們這些老家伙，沒事干時就逗逗小童，對于狗“小童”，倒并不是很關(guān)心?！莻€乘坐小艇把它從東澳島帶來的農(nóng)哥是個例外吧。但是他很快就回大陸休假去了。

小童嘻嘻哈哈但又有點認(rèn)真地對我說：“不要叫‘小童’，叫它‘小龍女’啦！”

“小龍女”似乎是金庸武俠里的人物，而且似乎極為可愛。南方某個小資產(chǎn)階級報紙曾發(fā)起討論，金庸人物哪個做老婆好哪個做情人好，這個“小龍女”得分好像很高。某個小資作家還專門撰文歷數(shù)原由。他的那副嘴臉，叫我想起了網(wǎng)絡(luò)聊天室里一個固定的表情動作：“某某‘口水流了一地地對’某某說……”小童想重新命名為“小龍女”，還是叫我有點高興，因為這代表了她對小板凳的某種喜愛和關(guān)心。有人關(guān)心它總是好事，我愛天下萬物，但其實卻像天地一樣無情，懶得理會天下萬物。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嘛。但這改名并不是小童的關(guān)心，她進(jìn)一步解釋道：“它是農(nóng)哥從東澳帶來的，所以叫它‘小農(nóng)女’?！?/p>

“農(nóng)”和“龍”在粵語中發(fā)音極為近似。

原來如此。

我不拒絕“小農(nóng)女”進(jìn)出我的房間。老實說它也纏上我了。見了我它就沖過來，撒歡之后，就用腦袋頂我的腿，還非要從我的兩腿之間艱難地通過那么兩三遭。接著是咬我的鞋帶，叼住一個頭，后退著把它扯開。我一旦蹲下，它立即仰面躺下，后腿放松地伸展開來，而前腿卻屈著，太像小孩兒了。我把手掌墊在它的腦袋下邊，它扭動兩三下，然后就那么老實而又舒服地躺著，簡直就是小孩兒。然后我胳肢它的脖子，脖子下面的毛色澤淺淡而且柔軟，我非常喜歡用手指搔那里。它張著嘴，喉管里呼哧呼哧地，我懷疑它在咯咯咯地笑。我搔得厲害了，它就四條腿在空中亂蹬，還張嘴咬我，很輕，游戲的態(tài)度吧?？吹剿舛?xì)的牙，我還用手指鉤著牙試圖把它提起來，而小板凳也很配合，它會將腦袋和上肢微微抬離地面……

農(nóng)哥要休10天左右工齡假，肯于親近“小農(nóng)女”的只有我了。

小童總是說：“這狗跟你兒子一樣嘛?！?/p>

她的叫聲：“討厭，去找你爸！”“叫你老竇打你！”——“老竇”是粵語“爹爹”的意思。

我的叫聲：“小死狗！”“你個死小桶！”“板凳，來，親熱一下！”

我的狗兒子很聽話，立即就跑來找我。咬咬鞋帶，扯扯褲角，我呵斥一兩聲“死小桶”之類的，他就老實一點。在我腳邊躺下，準(zhǔn)備睡覺。有那么幾回，他甚至還想把腦袋枕在我的腳背上，但是可能發(fā)現(xiàn)不大舒服，就起來了，側(cè)躺在地上，只是腦袋或是背要緊緊地貼在我的腳邊。有時讀書的我——我終于揀起了書本了，賤病發(fā)作啊——不忍心打攪他，就讓腳待著不動，這樣好像也能強迫我多讀一會兒書的。只是腿腳有點發(fā)麻。

假如我在宿舍中高臥不起，他就來叫門——抓或者撞。哼哼唧唧地叫著，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撒嬌那樣。這時我會鍛煉自己的冷酷無情，實在架不住了，才跳下床，開門放他進(jìn)來，接著再睡。我睡相不好，再大的床也喜歡在上面周游列國，有時候腦袋就掛在床沿上。他就前腿搭在床沿上臉對臉地看著我。“滾！”還得再喊一遍，并且嚴(yán)厲一點，“滾！”他這才縮下去，在房間里四處游玩開來。咬鞋、拖襪子，自得其樂，真叫人羨慕。又把放衣服的編織袋碰得沙沙地響。我真擔(dān)心他鉆進(jìn)里邊拉上一坨小糞蛋。接著一聲響，臺燈被他扯到地上了。他驚恐地看著我，好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學(xué)生。我倒也不惱，從枕邊抓起一把紙幣遞給他：“馬上下山給老子買一個回來！”——就像一個父親對兒子說：“去，給老子打瓶醬油！”

我兒子人緣越來越差，差不多算得上人見人煩吧。雖然那煩或許很輕微，不當(dāng)真。做飯兼搞衛(wèi)生的阿姨首當(dāng)其沖，看了她對小板凳的態(tài)度，我總算對人們口耳相傳的“后娘”的形象有了感性的認(rèn)識?！肥怯伤沟?，她早就嫌麻煩了。還有，它總是翻箱倒柜，能鉆進(jìn)去的抽屜之類的都要進(jìn)去呆上一會，仿佛那是他老子開的旅館，任由他住。他總是隨地大小便，那些拇指大小的屎橛子到處都有，辦公室、飯廳、走廊，總之自由無極限的小桶能到達(dá)的任何地方都可能留下他標(biāo)志性的肛腸產(chǎn)物。樓梯往往下面一塊上面還有一塊，好像他邊走邊拉——像不像某類吟游詩人？還有尿液，也是標(biāo)志性的，就像孫大圣似的，只差拔根狗毛變支筆寫一句“小狗小桶到此一游”了。所長踩了一回，氣得吹胡子瞪眼。而另一個民警則肺都?xì)庹?，他在蹲坑，小桶硬是跑了進(jìn)去，趕也趕不走，仿佛在等著他讓位。他掏出打火機砸他，但他居然囂張地一通狂吠，予以反擊。——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廣東話所說的“趁你病，要你命”。

小童也不喜歡我兒子，她覺得他膽小如鼠?！澳懶∪缡蟀?！”她長嘆一聲，簡直有點恨鐵不成鋼或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思。她其實跟我們這些老人家沒多少共同語言——這是自然的，她也想跟小狗交上朋友，但是可能不得其法，我兒子始終與她保持著身體的也許還有心理的距離。每當(dāng)晚飯后，無所事事的花季少女小童總會到海邊散步，約不到伴，她自然想起了我兒子，但小狗堅決拒絕跨出派出所一步。有一次她霸王硬上弓，那小狗就像有人要閹他一樣發(fā)出一連串絕望至極的慘叫，慘不忍聽，連所長都站出來為他求情了，當(dāng)然少不了幾句“狗東西”之類的唾棄之詞。——不要說走出派出所了，即便是有個怯生生的民工走進(jìn)來，他也總是扭頭就往角落里鉆。真是膽小如鼠了，一點主人的尊嚴(yán)都沒有。

小童又有了新評語：“小神經(jīng)??！”粵語叫“小癡線佬”，是罵人的腦子里有兩根神經(jīng)粘在了一起，造成經(jīng)常性的思維短路。

她終于死了心了。

我兒子根本不理會她的咒罵。他快活得很。

但她還是會勸我：“給你兒子洗個澡吧，身上臭死了?！?/p>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誰都知道，狗總是對廁所有某種天性的偏好。我又記起來有一次，凌晨４點吧，我在值班室的大床上周游列國，不知不覺到了邊疆，他前腿扒在床沿上，硬是用舌頭舔我的臉直到我醒過來。只是這樣一想——我差點吐出來——是不是還得刷牙的問題就難以回避了。也許不刷牙，給他買口腔清潔噴霧劑？又要洗澡又要刷牙，太麻煩了。長大一點我是不是還得給他找媳婦？生了崽我是不是還得給他養(yǎng)孫子？我難道吃得撐了？越想越沮喪。他雖然被稱作我的兒子，但他到底是個畜生，我認(rèn)為畜生應(yīng)當(dāng)有畜生的快樂，它應(yīng)當(dāng)發(fā)揮它的天性，比如逛廁所、滾一身臟土等，還包括討人嫌（廣東話叫“乞人憎”），就這么活著，直到上蒼將它毀滅。潔凈是人類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為了表示自己的那點微薄的所謂的愛，居然要將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強加在狗身上。我的哲學(xué)拒絕接受這樣的偽善行為。

其實，即便是我真有了兒子，嗯，人兒子，我也想將他養(yǎng)成一個小野人……

“洗澡？那不是虐畜嗎？”我用的是開玩笑的口吻。但是私底里還是覺得，為狗洗澡沒準(zhǔn)是愛狗者的自以為是，沒準(zhǔn)真是對狗的虐待呢。只是這樣的歪理邪說，不足為外人道也。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撇開其所蘊含的卑微的宿命論意味——這是一味濃烈的中藥，那么，無疑它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生命都不能逃脫偉大的自然律的約束。所以，生之為生，順從乃至遵循自然規(guī)律也許才是正道。

何謂狗生的正道？或者說狗喜歡或者需要洗澡嗎？大自然中有的是江河湖泊，對，還有無涯際的大海，假如它喜歡或者需要，它隨時都可以跳進(jìn)水中或游泳或沐浴，還不需要自備泳裝或沐浴露。它甚至還可以把一天中的一半時間消耗在水中，也許還能培養(yǎng)自己水陸兩棲的生存本領(lǐng)。在狗肉火鍋盛行的地區(qū)，那些狗不妨拋棄大陸以水為家。鯨就是前驅(qū)。教科書上說，鯨不是魚，它是原來生活在陸地上的哺乳動物。它的選擇無疑是明智之舉，假如它當(dāng)初沒有走入豐饒的大海的勇氣而是留在陸地上，也許早就絕種了。狗為什么不下水？它難道不想成為海狗、海牛、海馬、海獅之類的？它真的留戀或者愛戴人類嗎？它真的受用人類的愛嗎？我看難說。

但不妨認(rèn)為這依然是歪理邪說。事實上就連我都對自己的怪論狐疑不已，就像對自己的真正的兒女們，嗯，我的小說一樣的狐疑不已……

下午起床后，我洗了個熱水澡。有過與吾兒同浴的浪漫想法，但那只是一閃念而已。斜陽透過門上的柵欄照進(jìn)房中，在墻壁上留下一塊斑駁的晃動不已的光影。這是經(jīng)過海水反射之后形成的，晃動的光影與晃動的海面一樣深不可測。還有，海水的反光將防盜門的門柵倒映在墻壁上了。我沒有多少物理知識，于是對這種本來可以理性地加以解釋的現(xiàn)象抱有古人發(fā)現(xiàn)日蝕月蝕那樣的新奇激動感。我又想也許海水根本不曾反射什么，我看到的光影，就是海客們常說的海市蜃樓。

我置身于海市蜃樓之中了？

我突然想寫點什么。沖進(jìn)洗手間用涼水澆了頭臉，然后正襟危坐在書桌前，開始等待意識的海市蜃樓光臨寒舍?！Ｍ拖駢ι系年柟獾挠白右粯?，在我貧寒的腦壁上留下一點斑駁的美的碎片。

我兒子來了。他在門外急切地哼唧著?！安粴g迎！”我在心里說。但還是不忍心讓他難為情，于是悄悄地把筆放下，大氣也不出地坐著。

他開始撓門，哼唧聲大了一點了。但我不為所動，“有事找領(lǐng)導(dǎo)去，我要寫東西。”我有點心煩，恨恨地想。他那么一撓、一哼唧，剛才還在腦海里影影綽綽欲隱將現(xiàn)的蜃景就像面前的白紙一樣蕩然無物了。

他開始撞擊外面的防盜門了，好像用的是腦袋吧，如同一個絕望的有點瘋癲的囚徒那樣。還有，他還發(fā)出那種撕心裂肺的尖叫，仿佛被人在狗腿上剁了一刀。但我依然保持著零度情感，“老子不在家！”我在心里向他吼道。

他知難而退了。門外除了輪船的馬達(dá)聲之外，似乎靜如空山。但我的腦海也空了起來，就像我面前的那張白紙。不，白紙上還有一點煙灰呢。我拿出手機來看，只有時鐘的秒位隔一會兒變化一次。這時我希望有人打個電話來和我扯上一通淡。即便是打錯了也好。然而沒有。我突然地跳了起來，拉開虛掩了一半的木門，準(zhǔn)備沖到辦公室玩幾副空當(dāng)接龍……

我兒子還在防盜門外呢！前腿和尖嘴就掛在柵欄上，看到我打開了木門，他把嘴縮了回去，并且將臉仰了起來，尾巴克制地?fù)u了搖，看著我。我有點尷尬，打開門，還做了個“請進(jìn)”的手勢。他一頭就拱了進(jìn)來，但這一次他沒有撲過來咬我的鞋帶或者褲子，也沒有用腦袋頂我的踝骨，也沒有仰面躺倒在我腳下，等我胳肢他的脖子。沒有。他前爪撥打了一個煙頭，撲過去玩了一會，但似乎熱情不高。然后他叼起煙頭仰頭看著我。我大大方地對他說道：“賞給你啦！”

我重回到桌前，打算像尾生等情人一樣等待靈感。小狗也安靜地走了過來，躺在我的皮鞋旁邊。我彎下腰，把手指伸給他讓他咬著玩了一會兒。然后拍拍他的腦袋，信心十足地說：“好，看老子寫東西！”我把維特根斯坦的《文化與價值》打開靠在臺燈上，打算模仿他寫一些不知所云的辭條和短語。老實說這位西哲的胡言亂語我沒有一句能讀懂，但是，他那種云山霧罩的般若波羅蜜似的思維方式令我非常著迷。

A．“離亂人不如太平犬”，這是關(guān)于生存的言說；“人不如狗”，這是關(guān)于存在的言說。我不如小桶嗎？很多人不會同意。舉個簡單的例子：我會寫小說而他不會。——我用軍刀把以上字句裁了下來，扔給桌下的小桶。他好像看了看，又仰頭看我，狠勁地?fù)u著尾巴。這代表他的贊賞嗎？

B．我認(rèn)為這句話總結(jié)了我對小說的態(tài)度：小說確實只應(yīng)該當(dāng)作詩篇來寫?！@一句我寫得非常快，顯然它屬于深思熟慮的產(chǎn)物。我又把它裁了下來，但這一次不是扔下去，而是一直遞到他的眼前，然后才松開了手。我從胯間伸下腦袋想看看他的反應(yīng)，只見小狗瞅了一眼，然后飛快地伸出前爪拍了一下紙條，紙條翻了個個，字朝下了。這還沒完，他又伸出另一個爪子，狠狠地按住了它！好像一句名人名言所說的：“打翻在地，再狠狠地踩上一腳！”我有點難過。

C．說狗的形體像小板凳，這是一個蹩腳的比喻，比莎士比亞還差勁。無疑的，狗的軀體符合著某一類美學(xué)原則。這樣說不是要贊美造物主，不，因為，我其實隱含著某種批評意味：某些美學(xué)原則已經(jīng)無美可言了！——寫下這一句我得意壞了，表面上看我在恭維小桶，其實……嘿嘿。

D．懷疑調(diào)侃的必要性如同懷疑幽默的必要性。但相比于生命本身，它們顯然屬于次一等的必要性。獸類、禽類、蟲類、魚類、樹木花草，也許還包括幽冥界的鬼魂，它們都是有生命的。但它們既不調(diào)侃也不幽默。然而，僅就這一點而言，我其實弄不懂人類是比它們低等呢還是高明。——小桶把長嘴放在我的腳尖上閉目休息，我用紙條戳了戳他的耳朵，但他沒有睜開眼。

E．生命的本質(zhì)特征：活的；為了活?！盎睢焙汀盀榱嘶睢弊韵嗝芏窒噍o相成?！叭怏w好比刀刃，靈魂好比鋒利”，這是古人的無神論。金剛石一樣的比喻。無疑，它具有可貴的終結(jié)論意味。對不可逆的生命而言，肉體和靈魂是缺一不可的兩個方面。完美的生命應(yīng)當(dāng)具有完美的肉體和完美的靈魂，就像寶刀同時具有不卷不銹的刃和吹毛得過的鋒利一樣。在上邊這個大句子中，喻體倒是常有的，而本體差強人意。圣人確實是因為更側(cè)重于靈魂那一方面才成為圣人的。——寫下這一段崇高的妙語，我激動壞了，我假意撫摸小桶的頭，其實是想把它弄醒要他看這段話。他撒嬌似地哼唧著，可能對我的舉動頗有微辭。我一想他其實根本不關(guān)心這個，不禁有點沮喪。

F．女人可以生產(chǎn)生命。這當(dāng)然是片面的女權(quán)主義論調(diào)。一個剛剛剪掉臍帶的嬰兒，甚至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的成長期里，其實很難說它是“一個生命”，它欠缺太多了。如果說生命應(yīng)當(dāng)質(zhì)疑，那么在他的成長期里，那些作為改變和塑造的外力（包括自以為是的父母，也包括危險重重的社會）也是應(yīng)當(dāng)質(zhì)疑的。具體到小狗小桶，應(yīng)當(dāng)質(zhì)疑的包括東澳的那只母狗、未曾露面但顯然存在的公狗、把它帶到零丁島的警官以及他的父親，我?！壹涌炝斯P畫的速度。并且不在乎小桶看不看了。只是依舊把寫好裁好的紙條扔到桌子下邊去。

G．作為父親我稍感寬慰的是：小桶的生命不是我?guī)У饺耸赖?，甚至不是我把他帶到零丁島的。我有時想問他：“這樣的生活你滿意嗎？”只是他好像從來沒想過滿不滿意的問題，歡快地奔向一株在冬季里盛開的杜鵑花樹。他在落英上打了個滾，然后靜靜地站著，打量起墻頭上一只鬼鬼祟祟的黑貓來。我其實最想問他的是這一句：“你覺得怎樣才滿意？告訴我，看我能不能幫點忙？”

H．我們怎么做父親？這是魯迅的提問。其實這根本不成其為問題，真不知博學(xué)如先生者何以有此一問。

Ｉ．泰初有道；泰初有為；泰初無言。對于寫作而言，我有最好的馬，最好的馭手，但我恐懼南轅北轍。只是，誰是指南針或者指北針？北和南存在嗎？有區(qū)別嗎？“因此我寫作常感虛弱無力。但是，這些微弱的言論卻隱藏著巨大的前景。”——這一句，是我從老維特的書里抄下來的。我想抄下來的還有本書（《文化與價值》，浙江文藝2002版）第159頁的最后一句話：“如果說不明白，那就沉默吧。”

……

筆走龍蛇叫我相當(dāng)快意。老實說我對寫了什么以及是否具有價值并不是很在意。寫到Ｍ時我停下來抽煙、喝茶，腳下的小狗動了一下，嚇了我一跳。剛才太投入了，我?guī)缀跬浟怂拇嬖冢?/p>

我俯下身看他，又嚇了一跳，原來小桶早就醒過來了，他把我扔下去的紙條聚攏在一起，饒有趣味地盯著看吶！就連我摸他的腦袋都沒有什么反應(yīng)。我不禁贊嘆道：“哇，小桶學(xué)會識文斷字了嘛！”這一句把他嚇了一跳。我把右腳拉了上來，脫掉襪子，把光腳伸給他，獎賞他吮咬我的腳指頭?！@家伙是長大了，他的牙越來越尖利，咬起來仿佛也越來越用力了。

他不可避免地要長大，要廓清他的關(guān)于世界的看法，要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關(guān)于處世的路數(shù)。我有時想對他說：你爹我是靠不住的。我還得在這個世界上曳尾于涂中，求得自己的解脫呢。我其實有點懷疑天下父母的正義性，生一個生命，以自己的好惡為他命名，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他的人格和性格，把一個又一個天真未鑿混沌未開的生靈扭曲成一個又一個變態(tài)的、痛苦的人，比如我。而這一切行為，都打著“愛”這個能把整個宇宙包進(jìn)去的破包袱片似的大旗！——我就這樣想著，一邊看他在那株枝繁花茂的杜鵑樹下嬉戲。假如只是這樣做父親，即靜靜地站在一邊看他玩耍，那么我還湊合……他在落花之上打滾，像不像醉臥花石之上的史湘云？假如只是欣賞他，把他當(dāng)成一個審美客體，摻雜一點父親的寬容或溢美，寫首詩歌予以歌頌，那么我也行吧……他又在看那只黑貓，挑逗似地一寸寸地前進(jìn)再前進(jìn)。那只老奸賊似的黑貓弓起了身子，他嚇得掉頭鼠竄到我身邊，把腦袋埋進(jìn)我的雙腿之間，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敢。我給他一點安慰。假如只是這樣做父親，我也不拒絕……

他漸漸地敢于跟著那只老邁的黑貓走上兩步了。——老貓總在派出所門口，也就是說，小桶在有我陪著的時候，已經(jīng)敢于走出大門在光天化日之下玩了。我躲在門后竊喜不已。他應(yīng)該粘那只貓而不是我，他們也許有共同語言。起碼一個不會嫌另一個臟吧。但是那只貓懶得搭理他。

他確實在成長，見風(fēng)就長的年紀(jì)啊。牙長了好多，對我的搔脖之舉反應(yīng)更為強烈，那就是咯咯地笑（有可能是，且存疑吧）之外，他的頭可以更為靈活、有力地扭動，他的嘴可以很輕易地咬上我的手指了。有一次，可能是玩得太得意了，他咬得特別地狠。雖然咬痕頃刻就消失了，但還是在我心里留下了長久的欣喜的悸動。他奔跑起來相當(dāng)快捷，“風(fēng)入四蹄輕”，他活力四射，活像《米老鼠》中那頭不安分的又壞又可愛的老狼。每次看到他絕塵而去，我都想給他身后畫上一道煙塵。半夜時分，睡不著的我溜進(jìn)所長室玩電腦，他也跟著去。我玩一會兒電腦玩一會兒他，倒也能讓時光過得快點。伸個懶腰也能引來他的反應(yīng)，他立即躥上沙發(fā)，即興來一段無伴奏的舞蹈，我懷疑那就是美國黑人青年跳的街舞?？辞嗄耆私治枰彩强焓乱粯?，只是我還得擔(dān)心他舞罷之后要在沙發(fā)上方便。又擔(dān)心他跳上茶幾“看”文件。其后，我又多次發(fā)現(xiàn)他什么都咬，桌子腿、自己的飯碗（真是匪夷所思，對碗里的東西倒興趣不大。怎么跟我一樣）、樹根、墻角的一個鋼筋頭……他在磨牙，身上的動物性在蘇醒。我為他高興，他終于可以做一只狗而不是我的兒子了。……突然又想起我姐講的一件事來。她說她七歲的兒子體重增加得特別快，但意識可能還停留在撒嬌的幼兒時代，并不清楚自己的體重已經(jīng)具有相當(dāng)?shù)臎_擊力，經(jīng)常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之下叫一聲“媽咪”然后像火車頭一樣一頭拱進(jìn)她懷里。有一次她坐在椅子上，就叫火車頭撞得人仰馬翻，腦袋都磕破了?！医阒v述時激動得淚花滾動。是的，我有一套冷酷的關(guān)于父子關(guān)系的歪理邪說，但也不由得為這樣的母子關(guān)系而動容……

我確認(rèn)他有成長的跡象是……我還是介紹一下零丁派出所的地理環(huán)境吧。

零丁島是零丁洋中的一粒小山。民房大都依山而建，海陸軍的營房更是建在山頂之上。派出所正對著碼頭，只是從碼頭到派出所門口，得上十幾級的臺階。派出所是一棟三層小樓，我的辦公區(qū)，小桶的主要生活區(qū)。二樓會客室有一道后門，走出后門，有兩條路，一條向下，那是一道山間小路，石塊林立，榕樹的根裸露著到處攀爬，像是一個暴怒的大漢手背上的青筋。這條小道是零丁島上盤陀路的一部分，可以通往山上任何一個居民點。當(dāng)然，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自然也可以回到派出所門前。還有一條，這是直接向上的，差不多算是一條直立起來的石梯，坡度約70度。微醉的時候，或者在漆黑的夜晚，我常常覺得自己走在華山千尺幢上。但我每天得無數(shù)次地通過它，因為它連接著辦公樓和宿舍區(qū)。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敢說走這條道如履平地。

小桶應(yīng)當(dāng)勝過我吧，他是動物。但是下樓梯也是看得人提心吊膽。他身材短小，前腿伸向下一級臺階，狗嘴幾乎也能蹭上，而肚子絕對是蹭得上的?？此M勁的那個樣子，我禁不住想使壞，比如，在他顫顫巍巍的屁股上稍稍推一下，他肯定就得大頭朝向，這叫倒栽蔥，又叫狗啃屎。只是我使壞的心思并不常有，我還經(jīng)常想走在他前面，以便他倒栽蔥或是狗啃屎的時候能把他攔住。只是他并不放心我走在前面，怕我甩開他，因為，只要我穿過會客室后門并且將門拉上，他就無計可施，不能進(jìn)入辦公樓而只能返回宿舍區(qū)，在那里或獨自玩?；蚴莻慕^望地狂吠不止了。所以，只要我快一點，他也就可憐兮兮地加快步子。為什么要快呢？又不是趕去投胎。所以，我們倆輕常在千尺幢上走走停停，磨蹭老半天。時間有的是，像天那么長，像地那么久，滄海變成桑田可是一點征兆也沒有呢。

所有人都強烈要求將小桶留置在宿舍區(qū)，最好還能用繩子鎖上。他確實在辦公樓里沒干什么好事。我沒有反對，我說過，他只是個畜生，只是表示繩子可能用不著。就這樣，每次通過千尺幢下樓之后，我都快步走進(jìn)會客室并且將門拉上。第一次他可能覺得意外，以為我忘了放他進(jìn)來，蹲在門后哼哼唧唧如怨似訴。第二次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開始咆哮如雷。隔著柵欄我看到他小小的胸腔起起伏伏，真擔(dān)心憤怒和絕望把它撐爆了。我想，他會習(xí)慣的，這樣想著，就疾走穿過會客室沖向樓下值班房。那里聽不到狗嚎。一點也聽不到。

有一次，我剛剛走進(jìn)值班室，還在納悶小桶今天為什么沒嚎，是不是修煉得安心認(rèn)命了呢，所長就走了進(jìn)來，“怎么又把狗放進(jìn)來了？”他面有怒容。怎么可能？我回到大廳一看，發(fā)現(xiàn)小桶正蹲在派出所門口呢。就那么蹲著，不茍言笑，明擺著是向老子示威。我突然明白，這個連派出所大門都不敢出的鼠輩已經(jīng)走通了盤陀路，會客室的后門已經(jīng)奈何他不得了！——這樣也好。他能照顧自己我還求之不得呢。

只是，它就被套上了枷鎖。這是一條軍用的布條，綁法也很奇特：套子不只是掛在脖子上，而是連肩帶背地斜勒著，類似于纖夫拉索，又像小學(xué)生背書包。而囚禁地呢，就在會客室的后門口一帶。我其實也找不到更合適的地點。這當(dāng)然是一個最糟糕的地點，因為每天都得見它好幾次，它的憤怒和嚎叫……我已目不忍視耳不忍聽了。而且，每次見到我，那憤怒和嚎叫就變本加厲，我每次都匆匆逃離如漏網(wǎng)之魚，不，如喪家之犬。我直視過它一次，鼻子皺在一起，越來越長的獠牙明晃晃地露著，絕對是一副“我恨不得咬死你”的神態(tài)。只是當(dāng)我走近它，它就立即不跳不叫了，變得平靜，搖一搖尾巴，又像個嬰兒一樣哼哼唧唧起來。然后就低頭向我腳下撞來，將身后的繩子繃得很直……我覺得那條繩子就像我多年以來的神經(jīng)。

君王掩面救不得。

我們站在門口聊天。碼頭很忙碌，就像大陸上的塵世生活一樣。相熟的人會站立一會兒，仰起頭和我們扯幾句淡。一個穿拖鞋的男子大大咧咧的，脾氣挺討人喜歡，對我也是禮敬有加。扯著扯著，我們內(nèi)中的一個突然說道：

“李固，幾時得閑閹我那條狗！”

我懷疑聽錯了。然而，沒有錯。

“為什么要閹？”我非常吃驚，但異常平靜。

“不閹肉就吃不了了?！?/p>

那個穿拖鞋的干隔澇漢子原來還是個獸醫(yī)。我操，一個彈丸小島之上居然也有這種東西！

“還小了點?！崩罟陶f。

我松了口氣。但是，它可是很快就會大一點再大一點的……

晚飯后，我解放了小桶，我的兒子。所長跟在身后，他說：“哎呀……”我說：“它進(jìn)辦公樓就打出去，一回兩回地就習(xí)慣了?！?/p>

我想帶它環(huán)島散步一圈。我還沒走過呢。剛開始頗費周折，它站在派出所門口不肯走下臺階。我說，“來”，又叫它，“來吧”……小童站在門口先是嘲弄接著贊嘆：“哎呀，老鼠要出街啦?！蔽艺f：“一起來吧?！?/p>

晚風(fēng)如薰。車輪似的太陽正準(zhǔn)備跳進(jìn)海里，海水瑟瑟。小心翼翼的小桶緊貼在我腳邊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走位極為飄忽，我擔(dān)心踩著它。它顯然充滿好奇，經(jīng)常駐足凝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漸漸地膽子大了起來，經(jīng)常離開我一二丈。我也只好停下來，并且叫上一兩聲，“過來！”我只擔(dān)心他撞翻了路邊晾曬咸魚的攤子，或者被那些比手指還粗的魚鉤鉤住，至于人嘛，想必沒人敢踢它一腳或是拿石塊丟它。我可是穿著警服呢。小桶對那些掛著大奶袋的母狗興趣很高，見了就湊過去嗅了又嗅。它顯然還是個孩子。而那些體形壯大的母狗也不討厭它，并沒有像我所警惕的那樣咬它一口或是嗚嗚叫地嚇唬它，反而還溫情脈脈地看著它，仿佛在說：“這是誰家的孩子?。俊倍抑皇窃谝慌跃兄?jǐn)?shù)乜粗鼈?，并沒有勇氣告訴它我是小狗它爸。有一點忘了說了，讀者應(yīng)該已經(jīng)注意到了，自從有點不情愿地稱它為“兒子”之后，在敘述中我一直人性化地使用“他”這個第三人稱男性專用代詞來指代小桶。其實，它是一條母狗，像它東澳島的老娘一樣，像本島那些甩著大奶袋的母狗一樣。我早就在它的腹部發(fā)現(xiàn)了兩列小小的雙排西服鈕扣似的乳房了。假如不閹的話，小桶遲早也那樣。現(xiàn)在，我是不是該叫它女兒，轉(zhuǎn)而使用“她”來指代它呢？

說到小桶的乳房，我想聲明一點。是的，我是閑得沒事，但也并不像某位編輯所認(rèn)為的那樣，即“品位”不高，內(nèi)心里偏好觀察正人君子不屑于看更不屑于訴諸筆墨的東西，因此上掰開小桶的雙腿，撥開它的腹毛，研究了它的性特征。不是的，前面多次敘述到，小桶喜歡仰面朝天躺著和我玩，它的那些芥子大小的乳房總是叫人一覽無余的，不管你想看還是不想看。還有，編輯的“品位”對我還是有震懾作用的，比如，我就不敢將它的乳房的個數(shù)寫下來以示自己觀察細(xì)致?！拖衲切┛删吹睦犀F(xiàn)實主義作家常做的那樣。

……小桶跳上了一塊巖石，靜靜地盯著一艘停泊的拖船觀看。在那條船的甲板上有一條狗走來走去，它像水手一樣如履平地，叫人贊嘆。它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小桶，于是停了下來，靜靜地望向岸邊。它們隔水相望，它在岸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狗在船上看它。我和小童坐在另一塊巖石上，看著它們，看著零丁島，看著一望無際的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