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蕩啊，春愁亂啊

走縣過府，白了頭啊

現(xiàn)實主義的功名，多像一只狗

你追它也跑

——《南風》

1

在汪輝祖成年后的記憶中，眼前總是交織著這樣一幅畫面：那年他十一歲，或者更小些，和父親一起坐船去紹興。時當中秋之夜，如絲的密雨卻把天空遮得沒有一絲光亮，惟有船尾的一盞燈籠，在江風中搖晃，昏黃的燈暈似乎成了天地間惟一的光亮。

此行只是繞道紹興，父親的目的地是廣州。男孩算是隨船送行，陪父親到紹興向岳父告別。男孩兩歲那年，做生意掙下了一筆錢的父親捐資入官，遠走河南淇縣做一個小吏，一晃八載，去年才回蕭山老家。可在家只呆一年，迫于生計父親又要遠走他鄉(xiāng)，再想到去年秋天去世的祖父，淚珠子已在男孩的眼里打著轉(zhuǎn)。但他沒有讓父親看到，在船上簡易的床鋪上側(cè)過身去，不出聲地抽噎著，慢慢地睡著了。

父親后來也擠睡到了床上。睡夢中，男孩聽到了父親的嘆息。

男孩不知道自己這一覺睡了多久。父親叫醒他，說船行了有二十里地了，紹興快到了。男孩探頭向艙外，天色如墨，細密的雨水一下子打進了他眼里。雨腳打在船篷上，發(fā)出蠶吃桑葉一般的沙沙聲。

父親說：“兒子，你知道我這次到廣州去做什么嗎？是的，是想托你舅舅幫我在總督府找個差使。我都那么一大把年紀了，還要求靠人，實在是迫不得已啊，可是我若不出去找點事做，兒子啊，我們一家又怎么過日子呢。”他的聲音低了下去，說到后來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了。此行前途叵測，盡管出了門，心里還是遲疑著，他好像是盡力要說服自己。

男孩幼小的心靈，還承受不起世界的虛無。他只覺得這一場場的生離死散，像刀子一樣鋸著他。他感到痛。他憋屈了許久的淚水終于暢快地流了下來。

父親拂去他的淚，讓他背功課來聽。聽著男孩稚氣而流利的背誦，父親的臉上露出了冬陽般慘淡的一絲笑意。

“兒子，你讀了書長大了想做什么？”

“求做官?！?/p>

“兒子你錯了，做官當然也是讀書人的一條出路，可那不是你想當就能當?shù)?。求做官，未必能做人，求做人，即便不做官，也不失為一個好人。以后你如果運氣好做了官，一定要做好官，一定不要遭百姓的詬罵，不要貽毒子孫后代，你記住了嗎？”①

男孩點頭說，記住了。

汪輝祖日后想起來，這夜航船上的一個晚上，實際上是他最后一次聆聽父親的教誨了。

兩個月后，父親汪楷到了廣東，他的妻弟已不在兩廣總督幕中，汪楷一時找不到工作，又因水土不服患上了腹疾。原定十一月坐船北歸，可一想家中母老子幼亟待接濟，歸去也無以為生，就躑躅著不想回了。這樣拖延著，病勢轉(zhuǎn)重，又沒有得到好好調(diào)理，終于腹脹不治，在一個無名的小旅店，默默地死去了②。

時當乾隆五年，1740年12月15日。

2

當汪輝祖作出供職幕府生涯的決定，他肯定感到了對世界屈從的無奈和悲哀。但家境的窘迫又使他不能像當時的青年士子一般順利地走完科考之路，經(jīng)商沒有本錢，教館生涯又太清苦，舍此又能何為？當汪輝祖說出他的這一決定，他的兩位母親—— 一位繼母，一位生母—— 一定在悲傷中想起了他早逝的父親。

像所有那個年代的讀書人一樣，他的父親汪楷最初為自己選擇的也是走科舉仕宦之路，據(jù)錢大昕的傳記文章③，他的老師是歷史學家全祖望的舅父、因牽連左遷回家的蔣拭之先生。但命運似乎并沒有垂青這個年輕人，多次場屋不利，他只得像那時候紹興府的許多落第士人一樣，改習幕學，去當一名刑名師爺?？墒撬植幌矚g這一工作，總覺得佐官斷獄，有損陰德，不到兩年就結(jié)束游幕轉(zhuǎn)而從商。看來他天生是做商人的料，短短幾年就發(fā)了筆小財，在老家置起了百余畝的田產(chǎn)。但所謂痼疾難改，讀書人的通病吧，他還是不死心，似乎不踏入官場一腳人生就不圓滿，于是托門路找關系捐資入官，結(jié)果選授河南省淇縣的一名典吏。

清代官制，知縣正七品，縣丞正八品，主簿正九品，巡檢從九品，掌管緝捕、監(jiān)獄的典吏品秩為未入流，盡管如此，汪楷還是興高采烈地上任了，且一任八年，因為不管怎么說，這也勉強可算踏入仕途了，它對心靈的撫慰作用當然要遠遠大過掙銀子的快意。

這里似乎有必要對消磨了本文主人公大半輩子的幕府制度作一簡要介紹，《說文》這樣介紹：“帷在上曰幕”，府為“文字所藏之處”，幕府是指活躍于中國歷史上各個時期的地方官員私人聘請參謀人員的制度，而以清代最為盛行。清代的幕友體制，是清代科舉體制下的延伸體。幕府的成員被稱作幕友、幕賓、西賓、西席、幕客、幕僚，這些稱呼似乎意謂著官員與其參謀人員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平等關系。他們?yōu)楣賳T獻策謀事，官員供養(yǎng)他們，為之謀出路。對浙江紹興府的人來說，供職幕府是一個世代相傳的職業(yè)。一個紹興人供職幕府，就像一個山西人開錢莊一樣，好像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④地理學家王士性在《廣志繹》里說的“自九卿至閑曹細局，無非越人”，這“閑曹細局”指的就是這些混跡于各級衙門的幕后之賓。對這些身居幕僚階層的特殊群體而言，他們的專門知識是謀生的惟一手段，這些專業(yè)知識包括：撰寫信件的形式，計算的訣竅，以及賄賂清單諸方面的秘密。在地方各級政府，他們形成一股如此強大的力量，以致一個僅有中等處事能力的官員若無他們的指導便沒有什么希望能開展工作。

神仙、老虎、狗，各有各法路，對一個科場失意的年輕人來說，學書不成去而學幕，也不失為一條出路。這一方面是因為，習幕一途，對一個讀書人來說還是不失體面的，再者，不像從事商貿(mào)需要一筆不菲的銀子作本錢，年輕人進了學有了諸生這樣的初級功名做一個師爺也差堪應付了。而最重要的乃在于，從事幕業(yè)（尤其是刑名、錢谷這樣的專業(yè)性工作）的收入要遠遠高于做一個塾師、商販、非自由撰稿人或一個低級的文官。⑤打個比方，如果你是一個塾師，一年到頭可能不過數(shù)十兩銀子的收入，而一個供職于州縣衙的普通師爺?shù)氖杖雲(yún)s數(shù)倍、甚至十數(shù)倍于你，你的心理能平衡嗎？

丈夫死后辛苦守節(jié)的兩個女人，把光大門楣的希望全寄托在了兒子的功名上，他們擔心兒子一入幕府，仰人鼻息，再也沒有精力走科考之路。汪輝祖告訴她們，他一方面是要以游幕資贍養(yǎng)家，另一方面則要游幕養(yǎng)學?？紤]到汪氏一族自南宋年間從寧波遷居浙江蕭山后，六百年間、傳世二十代，從無一人蟾宮折桂的記錄，兩個女人擔心希望實在是過于渺茫了。汪輝祖這樣向她們保證：逢場必到，死而后已！

正如我們已經(jīng)知道的，此后三十四年，汪輝祖一直在吃師爺這碗飯，先后任職于１６位縣令手下。幾乎和游幕生涯同時，汪開始了在科舉征途上屢敗屢戰(zhàn)的經(jīng)歷。自乾隆十二年至三十三年，共應鄉(xiāng)試九次，中間除了生母去世那一年未能應試，可說是每試必到了。中舉后又四次參加禮部會試，于四十六歲那年得中進士。當他進士及第回到家中，他的母親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現(xiàn)在你總算對得起死去的父親了。而汪也不免沾沾自喜，稱自己是“衰齡入仕”。⑥

一代名幕的幕游生涯是以這樣一種方式悄悄開場的：乾隆十七年（1752年），汪輝祖的岳父王宗閔任江蘇松江府金山縣令，汪入幕職掌書記，年修36兩。應該說明的是，這一年汪輝祖才二十三歲，卻已三應鄉(xiāng)試不售，飽嘗科場失意的痛苦。

兩年后，王宗閔丁憂，把女婿推薦給了揚州的一個鹽商，議定年修一百六十兩。汪輝祖開始時答應了，后來聽說這個鹽商十分燒包，常常對人頤指氣使，就不想去了，轉(zhuǎn)投到常州知府胡文伯的幕下，年修二十四兩。辭去商人的重金延聘而就知府的低薪，常人看來這太不可理喻了，汪這樣解釋：知府給的薪金雖然少，但他會以賓師之禮待我呀?？磥磉@個年輕人把自身的尊嚴看得遠重于金錢。

1754年2月，汪輝祖單身一人，從杭州坐夜航船前往常州府。晚上出滸墅關，三更到了常州府的武進縣。此時，天突然下起了大雨，船無法前行，船家促其上岸，宿過一晚再行不遲，但勢利的旅館伙計因為看他衣著寒酸竟然拒絕了他投宿。汪只好縮著身子坐在運河邊的涼亭里，在凄風冷雨中度過了不堪回首的一晚。那一晚，他肯定想起了十四年前，和父親坐夜航船去紹興的那個夜晚，也是那樣大的雨，天地也是那樣的漆黑一片。

汪輝祖在常州知府幕中做的“職掌書記”，又叫書啟師爺，他的日常工作是負責衙門里的公文寫作和文案處理，同時也替知府大人代撰一些官場應酬文字。這個年輕人的才干很快得到了知府的賞識，每遇大事，也常招其一同商議，所持意見也多采納。當胡文伯升任江蘇督糧道前往常熟赴任時，他堅決挽留意欲辭職的汪，并承諾月薪從每月二兩增加到八兩。胡文伯是個心細如發(fā)的官員，對汪也極瑣碎，他解釋這樣做的原因：汪君是一個明爽人，我要從細致處去打磨他。汪后來在回憶錄中這樣說，佐幕數(shù)十年，能夠避免粗枝大葉帶來的麻煩，離不開胡那幾年的調(diào)教之功。⑦

乾隆初年，州縣幕府中掌管刑名者收入最高，年薪約二百六十兩，次之錢谷師爺，為二百二十兩，正是純粹出于經(jīng)濟方面的考慮，職掌書記汪輝祖開始在刑名方面訓練自己。但是盡管他早已有意于這一豐厚收入的職業(yè)，在胡文伯幕下并沒有多少機會，只是一邊在閑暇時攻讀律令，一邊接受一些訴訟方面的咨詢。有清一代，從縣令到地方各級政府官員雖負有執(zhí)行法律之責任，但是出仕前卻被禁止獲得任何法律知識。因為他們是以文學和儒家典籍為主要內(nèi)容的科舉制度的產(chǎn)物，卻并不熟諳律例，是文學侍從型的官僚而不是技術(shù)型的官僚。所學盡為無用，而所用皆非所學，這一縣令的“第２２條軍規(guī)”，也為汪輝祖?zhèn)兲峁┝藦V闊的就業(yè)機會。

當汪輝祖在常州府開始攻讀歷代律令時，同在知府衙門供職的駱彪已經(jīng)是個刑名老手了。駱彪這一年七十三歲，他是浙江諸暨人，和汪輝祖有同鄉(xiāng)之誼，這也是他對汪傾心相授的重要原因。事實上，他也是汪輝祖生平學幕惟一的老師。當汪第一次向他請教時，他這樣說：以你的才干和見地，為人佐治，我擔心的不是你做不了，而是你太過能干了。汪連忙請教，駱告誡說：“衙門中事，可結(jié)便結(jié)，情節(jié)之無大關系者，不必深求。往往恃其明察，一絲不肯放過，則枝節(jié)橫生，累人無已……”⑧汪輝祖后來承認，這一席話對他一生的幕業(yè)生涯起到了重要的影響。

3

這期間，汪輝祖也沒有放棄角逐于科場獲得更高的功名的期望，但他雖具才干，括帖制藝這一類敲門磚功夫卻極為生疏，自然次次都是鎩羽而歸。二十三歲那年去省城應鄉(xiāng)試，策問到小學，他竟一無所知，這件事讓他一想起來就引為平生奇恥。乾隆二十四年三月，山東昌邑人孫爾周至署探親，胡文伯囑咐汪把以前寫的舉業(yè)文章向?qū)O請教，也好有所長進。汪挑選了三十篇得意之作面呈給孫，孫看了后，對汪的評價是：才可以入彀，而文不及格。他把汪的文字一一評改，看到不中意處就刪改，汪輝祖在一旁看得冷汗涔涔，衣衫盡濕。孫爾周是乾隆十年的進士，作為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過來人，他一一為汪講授場屋律度，從八股文章的相題、煉局到運氣、遣詞，每晚都要講授到四更方歇。將近兩個月時間的閉門苦練，汪輝祖自覺闈藝大進，在這之前已經(jīng)五應鄉(xiāng)試不中的他又躍躍欲試了。

到了七月，孫爾周將北上謁選，汪輝祖從常熟送他到了蘇州。孫進士希望他在下個月的秋闈中能得遂所愿，同時承諾，如果此行謁選后能夠在南方地區(qū)任職，他將延騁汪為幕賓。汪答應了，但沒怎么往心里去，在他看來，這更像是對他應試不第的一個提前到來的安慰。

和汪輝祖一生中參加的第六場鄉(xiāng)試一起到來的是一場鋪天蓋地的暴雨。雨從他入考棚起就一直在下，逼窄的號房里抬頭看出去就是連綿的檐水，讓人無端地心生煩躁。這似乎預示著他這場秋闈還將無功而返。省城的校士館里沒有很好的排水系統(tǒng)，暴漲的雨水漫進號房浸濕了坐板，連帶進去的食物都發(fā)了霉，幾天幾夜下來，汪輝祖覺得自己的身體都要發(fā)霉長出綠毛了。急火攻心，又加勞心累神，汪在試場里病倒了。回到蕭山老家，病情加劇，時時處于昏迷狀態(tài)，幾乎到了要立遺囑的地步。幸得友人徐夢齡診治，兩個月后身體才慢慢復了原，回到常熟繼續(xù)做他的書啟師爺。

這一年汪輝祖三十歲了，六應鄉(xiāng)試不第的他，覺得自己就像考試的長鞭驅(qū)使下的一頭無助的羔羊，功名卻還像天邊的馬車一樣遙遠。經(jīng)濟狀況也好不到哪里去，游幕八載，在胡文伯幕下也近六年，年薪收入還不滿一百兩銀子。⑨到了年底，他堅決謝絕了胡文伯的挽留，決定轉(zhuǎn)受江蘇長洲縣令鄭毓賢的延騁，做一名刑名師爺。如同當初他選擇幕業(yè)時那樣，他的繼母王氏和生母徐氏再一次以他死去的父親為例來告誡他：汝父嘗試為之，懼其不祥，今吾家三世單傳，何堪業(yè)此？汪告訴他們，自己身無所長，也只能以此謀生了，他發(fā)誓不會“負心使孽”。⑩看來父親的言行一直影響著他，使他在藏污納垢的幕道中堅守著道德的底線并成為這個復雜的人群中的一個異數(shù)。當有人稱贊他的操守時，他卻很不開心，說這樣不著邊際的話就像贊美一個少女不淫蕩一樣可笑（《佐治藥言#8226;自處宜潔》）。此后直至乾隆五十年，二十余年他一直從事著這一行當，并為自己博得了一代名幕的名聲。中間，他于１７７５年四十六歲時中了進士，但在此后長達十一年的候補實缺期間仍重操舊業(yè)。

完稿于乾隆五十年秋天的《佐治藥言》，在關于“選擇幕府宜謹慎”的一節(jié)中，汪輝祖以一種編年史式的方式簡約談到了自己的游幕生涯：

從壬申年春天到乙巳年秋天，我在幕中供職的時間，通共三十四年。因為開頭兩年輔佐的王坦人先生是我岳父，不在賓主之數(shù)，其余的一共輔佐了十六個主人，其中在無錫和慈溪的兩處幕府，只能算是短暫地過渡，所以實際的幕主為十四人。這十四人，性情才略不盡可同，但無一不磊落光明，我與他們推誠相與，終始契合，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我也通過他們的施政實現(xiàn)了我的一部分人生理想。

乾隆十九年甲戌二月，我供職于常州府知府胡公的幕中。胡公名文伯，字偶韓，山東海陽人。那一年冬天，胡文伯升任蘇州府松常鎮(zhèn)太糧儲道，我也隨他赴任。第二年，胡文伯又到臨清監(jiān)督運糧。我因病重沒能同往，暫時在無錫縣魏君幕府中供職。魏君名廷夔，直隸柏鄉(xiāng)人。到了六月份，我仍然回到胡文伯幕府。算起來，總共在胡文伯幕中呆了六年。

在我們這一行，從事法律工作的刑名師爺和從事財政工作的錢谷師爺?shù)氖杖胍叩枚啵耆浅鲇诮?jīng)濟方面的考慮，我決定改習刑名，專門從事法律工作。乾隆二十四年十二月，我接受了長洲縣的聘請，辭別了胡文伯幕府。次年正月，我到了長洲縣鄭君的幕府，鄭君叫毓賢，山東濟寧人。

這年十二月，因為我的老師、剛剛赴任秀水縣的孫景溪先生的召請，我辭退了長洲縣的職務，于乾隆二十六年三月間，到了孫先生所在的秀水縣工作。孫先生字爾周，山東昌邑人，是我受業(yè)的恩師。兩年前他赴京謁選前就與我相約，如果他在南方地區(qū)任職就會來請我入他幕下，他在嘉興府秀水縣剛履新職，來信相招，我怎能不從？

到了第二年八月，孫先生升任河南開封府同知，等他一離職赴任，我就接受平湖縣令劉君的聘請，當月趕到平湖。劉君字國烜，號冰齋，奉天人。

乾隆三十二年正月，劉君又離平湖縣，升職為江西九江府吳城同知。我就接受仁和縣李君的延聘，二月里到了仁和縣。李君字學李，陜西三原人。

同年十月，仁和李君因事離職。我又被烏程縣蔣君延聘入幕，當月到了烏程縣。蔣君字志鐸，號振庵，奉天人。

到第二年五月，蔣君因事離任。接替他的戰(zhàn)君，名效曾，號魯村，直隸寧津人，挽留我繼續(xù)留在烏程縣工作?？翱筛嫖孔孀诘氖?，這一年我第九次參加鄉(xiāng)試終于得以高中。九月，有關部門通知我參加明年春在京城的會試，因此到了十二月，為會試資糧我就向戰(zhàn)君遞交了辭職報告。

歲在已丑的乾隆三十四年我已經(jīng)四十歲了，這是我第一次入京參加國家級的考試。雖然春闈落第，但令人欣慰的是在碩學鴻儒極一時之盛的北京我感受到了濃郁的學術(shù)氣氛，結(jié)識了章學誠、羅有高等一批著名學者，稍稍窺見了治學的門徑，并在京城購得一部《漢書》得以時時誦讀。這年五月，我回到浙江，就職于錢塘芮公幕府。芮公名泰元，號亨齋，云南泰和人。

到了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為了參加下一年的會試我離開了錢塘芮公幕府。如同你們所預料的，第二年五月我再次入寶山而空手。海寧縣令劉君想聘請我，但因為以前聘過我的戰(zhàn)君就在不遠的嘉善縣任職，他堅決要我去，于是我只好回絕了海寧縣的聘任，到了嘉善。這年七月，戰(zhàn)君調(diào)任富陽縣，我也隨同赴任。

也就在這年九月，孫含中先生（號西林）赴任寧紹臺兵備道，想邀我入幕。他是我恩師孫景溪先生的兒子，于情于義而言都不能推辭。于是我離開富陽，來到寧波，在寧紹臺道的幕府中任了四個月幕賓。十二月，為了準備明年入京會試我又辭職歸家。

乾隆三十七年的春闈我又一次失望而歸。五月歸家，前年就想要我入幕的海寧劉君再次來書聘請，于是七月間我到了海寧。在海寧一呆就是兩年。劉君名雁題，號仙圃，河南光山人。

到了乾隆三十九年八月，海寧縣升為州，劉君解職，我也只好回家鄉(xiāng)。乾隆四十年，我通過了會試成為進士（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受了三次失?。：髞硪驗槟赣H去世而歸家守喪。九月又到慈溪黃君幕中任職，黃君名元偉。不到一個月我又辭職回家。

當時，戰(zhàn)君已由歸安知縣升任海寧知州，因為他的聘請，我又一次到了海寧。十二月，由于平湖劉君要我踐以前的約定，我辭別了海寧。劉君是先前的海寧縣令，調(diào)任到了平湖縣。乾隆四十一年正月，我到了平湖，在那里一共呆了四年多。

乾隆四十五年，劉君升職杭州東海防同知。于是我接受了烏程縣興君的聘請，于這年五月趕到烏程縣。興君名德，號勉庵，滿洲人。

到了乾隆四十六年四月，前任縣令徐君回任烏程，繼續(xù)聘用了我。徐君名朝亮，山東萊陽人。不久，徐君丁憂去官，我也回到故里。

就在這年九月，我又接受了龍游縣令王君的聘請，于十月到了龍游縣。王君名士昕，號晴川，奉天義州人。

我在龍游工作了一年多，乾隆四十七年七月，王君調(diào)到歸安任職，我隨他同去赴任。在歸安我又呆了三年多。乾隆五十年八月，王君以母親年老需要侍奉為由辭官，我也就回到了家鄉(xiāng)。紒紜矠

從這篇自敘狀的文字中，我們看到汪輝祖就像一片無根的轉(zhuǎn)蓬走縣過府，東飄西蕩，從江蘇省的金山、常熟、無錫、常州、長洲到浙江省的秀水、平湖、仁和、龍游、嘉善、海寧、歸安、烏程、慈溪、寧波，他一直在路上，一直沒有停下過他的步履。往往是這邊剛剛卸任或辭職，那邊的聘書又到了。他的“江南名幕”的名聲就在這接二連三的轉(zhuǎn)任中伴隨著頭上的數(shù)莖白發(fā)像個雪球越滾越大了。而現(xiàn)實主義的功名就像一只狗，他總也攆不上它。同時我們看到，為了照顧家庭，我們的主人公沒有遠游，他選擇了江浙一帶就近入幕?？疾焖哪甑挠文簧?，九年在江蘇，二十五年在浙江。

在《大清會典事例》里，朝廷一再提請官員們注意，任何官員不得聘用親戚朋友作幕友；官員任職之省份，或鄰省五百里之內(nèi)之人，不得聘為幕友；幕主遷轉(zhuǎn)新職，幕友不得相從；幕滿五年須更換；不得續(xù)聘前任之幕友。但到了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朝廷不得不公開承認這樣一個事實，禁止從本省聘用幕友及幕友任期五年的限制已是“有名無實”。紒紝矠汪輝祖能夠輾轉(zhuǎn)江浙各州縣覓得一條生路，也正是在這一漸漸松動的幕府制度下。

我們真要埋怨他生錯了年代了。他賴以成名的幕業(yè)，在十八世紀下半葉還只是謀生的手段而不是一種政治資本，若讓汪輝祖生活在大半個世紀后道、咸年間幕業(yè)的黃金時代，以他的才具，焉知不是又一個左宗棠？少年子弟江湖老！看他年齡徒增，為生計還要磕磕碰碰奔走于途，真?zhèn)€是：天末彤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

4

乾隆五十年中秋前后，當回到蕭山老家的汪輝祖在苕溪寓齋寫作《佐治藥言》和《續(xù)佐治藥言》時，最初的動機只是為了給孫甥蘭啟提供一份類似就業(yè)指南性質(zhì)的文字，讓他入幕后少走一些彎路。他寫下了幕游三十余年的心得——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皆館（幕府）中所躬行而習言者”——寫下了對幕友的忠告與激勵，不知不覺中，他把它寫成了一份游幕人生的總結(jié)，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在道德規(guī)范和為幕之道方面值得仿效的典范（事實上，這兩部由六十六篇文章組成的書稿，一直到清朝末年都被視為地方行政長官必不可少的政務指南）。他決定以寫作這本就業(yè)指南終止大半生的佐治生涯，明年就入京謁選。

這一年他已五十有六，自乾隆四十年取得進士資格，已忽忽十年，奉吏部截取紒紞矠也已兩年，再不出仕，怕是時不我待了。畢竟三十余年做幕客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沒有真正“牧民”，他做夢都想著能從幕后走到前臺。當然，他這么匆忙要出仕，除了實現(xiàn)抱負這一堂而皇之的理由，還有一個光宗耀祖的動機在驅(qū)使著他，按清代封贈制度，一旦他正式就任正七品的縣令，他的祖父、父親就可以封為文林郎，祖母、母親就可以封為孺人。紒紟矠誠然死者長已矣，再也不會從地下起來接受這些榮譽稱號，但對一個遷居六百多年來從來沒有出過一個正式官員的寒微的門庭來說，這已經(jīng)是莫大的福分了。

1786年3月，汪輝祖離開家鄉(xiāng)來到省城杭州。為了協(xié)助最后一任幕主王士昕處理在任時的賬簿，他又轉(zhuǎn)往湖州府。隨后，京杭運河的大木船一路載著他經(jīng)江蘇常州、無錫、揚州、淮安、宿遷抵臺兒莊，復從陸路雇車，取道山東滕縣、東阿、德州，經(jīng)直隸雄縣，將近兩個月后抵達京師。

像任何一個候補官員一樣，汪輝祖到京后不免四處走動聯(lián)絡，一一拜訪鄉(xiāng)試、會試的同年、知交和各位座師。生怕開銷過大日后負債出京，他連禮金都舍不得送。這個來自南方的候補官員的吝嗇勁兒肯定給當時的京城大佬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到了八月，簽掣湖南永州府寧遠縣知縣。

時在翰林院供職的好友邵晉涵——他們相識于乾隆三十二年——知道他以名幕起家，動身前告誡他要調(diào)整好由幕而官的心態(tài)，不要過于炫耀在刑名、錢谷、書啟方面的技能，不要過于自負，因為在錯綜復雜的官場中，這些都是忌諱的?！叭绻阕允延斜臼拢瑢Υ霞壉囟〞?，對待同僚必定會驕，對待下屬必定會剛愎自用，如果你傲了、驕了、愎了，你就辦不成什么事?！鄙劢o他開出的藥方是兩個字：敬，靜。紒紡矠

同僚餞行、拜別座師、回鄉(xiāng)祭掃祖墓……等到忙完了這些，攜帶家眷赴任湖南，已是來年開春了。

1787年3月的一天，當白面、微須、中等個子的汪輝祖出現(xiàn)在破爛不堪的寧遠縣城時，大街上觀者駢集，諾聲雷動，吏役們夾道迎跪他們的新上司。但汪知縣并未因隆重的禮儀而得意忘形。去省城一千二百公里的寧遠縣，地處湖南南部萬山叢中，地瘠民貧，在湖南官場，這是一個眾所皆知的積疲難治、吏治最壞之地。汪知縣知道，他以后在這地方的日子不會太輕松。

寧遠縣歷來多訟事，當事人在縣里告不贏官司動不動就上控，上級官府來這里派差提犯可說是歲無虛月。汪知縣上任后清理積案，共計有四百余件。他向上級保證，三日審結(jié)一案，逾期甘受處分。民間更有惡訟師以教唆詞訟為業(yè)，挑撥煽動，從中漁利，在汪看來，這些不安定分子就像地棍、盜賊一樣臭名昭著，他把他們的姓名、面貌一一登記在冊，以備辦案時稽察。傳說有一次他路遇一個老訟師，惡其攬訟為業(yè)，二話不說就狠狠地打了此人一個耳光。

遇到審理大案、要案，寧遠縣署常常徹夜燈火。熬到后半夜，左右衙役都呵欠連連了，獨有汪知縣危坐高堂，一臉苦大仇深肅穆莊嚴，忽而和風細雨好言開導，忽而定睛暴喝懾人心魂。疑犯開始總是百般狡辯，到后來都不得不詞屈招供。汪是個近視眼，但每逢審理案犯，卻常常定氣凝神睜大眼睛瞪視對方，看得對方渾身的不自在，因心虛而眉動、目眨，兩頰肉顫不已，他就出意不意大喝一聲，致其心理防線迅速崩潰。紒紣矠他這一手屢試不爽，以致手下人都誤以為他們的上司精于麻衣相法，是奸是良一眼就可看出來。有時，汪知縣還獨出心裁地把審案現(xiàn)場放到城隍廟去，按照他的邏輯，你不怕官法可以，怕不怕神誅？

清代官制，處理帝國文官大廈最下層的州、縣官是真正的臨民而治，再上一級，而知府而道臺而巡撫總督，那都是臨官而治，是講政治、站路線，治官而不治民。汪輝祖在寧遠這塊貧瘠之地，從處理訟案、催征錢糧、力行保甲到廣種植、修城墻、興學校、移風俗，事事必躬親之，幾年下來政聲遠播，以致當?shù)厝擞小拔覀児佟敝u，上級道員甚至稱他“勤民治匪，為湖南第一好官”。而他率直的個性和直言不諱的行事作風又使他多了一個“莽知縣”的綽號。當省城的臬司、巡撫札調(diào)他赴省辦事時，這個實心人卻一次次地謝絕了。還有一次，上級欲調(diào)他到較為富庶的攸縣做知縣，這個肥缺別人求之不得，他卻堅辭不去，甚至弄到了屈膝跪請的地步。別人想升遷都想瘋了，狠不得順著竿子上，他倒好，給他機會都不要，這不是有病嗎？他幕中的師爺們看不懂了，一一借故辭別。他也不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們愛留不留，反正本縣乃江南名幕出身，區(qū)區(qū)刑名錢谷小事能難倒本縣不成？索性不聘幕僚，不任跟班長隨，孤家寡人到底了。

以汪知縣這樣稟直的個性和幾乎過了頭的道德潔癖，自然不宜久居藏污納垢的官場?？赡苡腥诵蕾p你，但更多的人會嫉恨你、暗中詆毀你。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汪因政聲“卓異”任道州知州，上任沒多久，上級臬司就命令他赴桂陽調(diào)查一樁命案，恰巧不久前他在檢驗另一樁案件時，于趕往案發(fā)現(xiàn)場的途中因雪天路滑跌落山崖，扭傷了左腳，左膝痛縮不能步行，再加痢疾與風寒，汪接到委派命令后一直臥病在家，兩個月過去了也未趕至桂陽縣。早就看他不順眼的臬司勃然大怒，一個小小的知州，竟然把上級的命令置若罔聞，這還了得？要辦他個規(guī)避辦案之罪。一些嫉妒他的同僚也紛紛跳出來打小報告彈劾。上級也不聽他什么解釋，竟然按律處置，給了他個革職處分。汪輝祖心意闌珊，就此返鄉(xiāng)，絕了仕宦之念。

一個畢生行事謹慎、又有著三十余年佐幕經(jīng)驗的老江湖，怎么會說翻船就翻船了呢？說到底還是他亢直的性格所致。在致仕還鄉(xiāng)后所寫的回憶錄中，他對被劾一事作了解釋，而更深層的心理則是“上官私人更不可為”。紒紤矠上級看不慣他，只看重他的理訟斷獄方面的才能，為自己的前程著想任意驅(qū)使，絲毫不顧及下屬的困難，這樣的上級他更看不慣呢。他明知只要柔順徇私就可成為上級的紅人，但他不愿，也不屑這樣做，即使丟官也在所不惜。所以乾隆五十五年他滯在道州以養(yǎng)病為由拒往桂陽縣，既是實情，也不無故意的延宕和輕慢。他這么做，倒也合乎他為幕時說過的“不合則去”的行事準繩。其實早在他出仕前，知根知底的朋友劉仙圃就這樣告誡過他：你這樣的人，一遇到知交，終日相談面無倦色，遇到不相合的呢，對坐半天也沒有一句話，這樣的性情，實在是適合做幕不適合做官，要知道官是官，幕是幕，日后做了官，你要設法學得圓滑婉轉(zhuǎn)些才好。紒紥矠離開了官場回想起這番忠告，汪輝祖想自己這一輩子怕只是做師爺?shù)拿恕?/p>

5

當汪輝祖離開官場回到浙江蕭山老家，重金延聘他入幕的官員開始一個接一個地登門拜訪，其中不乏督撫一級的地方大員。汪輝祖以苦于短視、燈下不能辨字為由一一謝絕了。他之所以決定不再游幕，一是大半生佐幕，又做過州縣官，雖然去了職，但重操舊業(yè)無異于與初入此道的寒士爭升斗之糧，也有失顏面身份。二來呢，去輔佐地方大員，身份地位懸殊，又勢必很難按自己的意愿行事。紒紦矠把不菲的薪金與尊嚴放在一個天平上掂量，似乎還是后者更重些。

以名幕起家的他也不愿子孫繼續(xù)為幕，長子汪繼坊七次參加會試不中，也想走佐幕養(yǎng)學的老路，征求他的意見，他認為幕道日非，恐不能造就人才，反而會荒疏學業(yè)，倒不如去做個鄉(xiāng)村教師，也好教學相長，如果實在因勢所迫走上了此道，那就多研習研習他在乾隆五十年寫下的《佐治藥言》。這倒不是他鄙視幕客，而是長年游幕使他深知從事這一職業(yè)的心理負荷實在太重了，稍一不慎就會鑄下無心之過。紓紛矠

以歷年為官所得的俸祿，汪輝祖在蕭山城南購置了一處房屋，名之為“樹滋堂”，隱含追思慈母之意。屋后竹園，建一藏書處，安放他歷年收羅的數(shù)萬冊藏書。他在這里教兒子們讀書，也自己讀，妻子勸他不要時常讀至深夜，他說：我與書相依為命，哪一天我若拋書不讀了，你們也差不多可以為我辦理后事了。紓紜矠到了晚年，他好像重新恢復了少年時代對歷史的激情。當然像他這樣一個半路出家的歷史學愛好者，不可能像他的朋友章學誠和邵晉涵那樣以學術(shù)為職業(yè)，深研史學體例并譏評歷代史家得失，他只是從法律（“刑名”）的角度進入歷史，就像近人鄧云鄉(xiāng)先生所說“以治律的縝密精神來讀史，研究乙部諸書，又以同樣的精神從事史部著述”紓紝矠，并由此形成他的實用主義史學觀。

一場突然到來的中風使他突然意識到死亡離他并不遙遠，說不定哪天就會來造訪。那是乾隆六十年（1795年）秋天的一個早晨，他醒來后，發(fā)現(xiàn)身體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了，右手右足麻木，費了好大勁也無法從床上坐起。待到身體稍稍復原，他決定做此生最后一件事，為自己寫一部回憶錄。作為一個以俗稱的“刀筆吏”起家的文人，他深知文字的力量，深知讓一件事一個人永遠存在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去敘述他。因為敘述意味著意志的力量，甚至就是生命本身。他向兒輩們口述生平經(jīng)歷，讓他們記錄下來，不久就完成了《病榻夢痕錄》一書的寫作。但死神只是在他頭頂上打了個旋又飛走了，書刊刻后，他又能慢慢地起行，甚至可以寫字了。盡管一邊慨嘆“燈下蠅頭辨已難”，他還是加緊了回憶錄的續(xù)編《夢痕錄余》的寫作。時間的催迫使他幾乎奔跑一般從事著這項寫作，手不能寫了，就口授記錄，直到口齒不清得兒輩們都聽不明白老頭子在嘀咕些什么了，才不得不停下來。但他還是不會歇著，夜深了，夢里在大腦里飛馳而過的還是一個個地名和一張張過去歲月里遭逢過的臉容。

一個半世紀后的1953年，胡適在臺灣省立師范學院所作的一次演講中，稱他多年搜求中得到了“兩部古代了不得、值得提倡的傳記”，一部是《羅壯勇公年譜》，一部即是汪輝祖的《病榻夢痕錄》和《夢痕余錄》。他這樣談到汪的這部回憶錄的價值：“不但可以曉得司法制度在當時是怎樣實行的，法律在當時是怎樣用的，還可以從這部自傳中，了解當時的宗教信仰和經(jīng)濟生活……”有一個朋友要寫中國經(jīng)濟史，苦于找不到材料，胡適就把汪輝祖的這本書告訴了他。

至此，死亡之神似乎還不想過早地收割走他。中風之后，汪輝祖屢有撒手塵寰之念，名為“歸廬”的墳墓早已安排妥當，后事也不知道向家人們交代過多少次了。但死神好像要有意遺忘這具老得快要走不動步的衰病之軀，每次走到瀕危的邊緣，他又走了回來。一般認為像他這樣曾經(jīng)游歷生死兩界的人會有通靈的體驗，但他從沒有對家人和朋友說起過，回憶錄中也找不到這方面只言片語的記載。

就這樣時好時壞的，挨到嘉慶十年的冬天，老友鮑廷博來訪了。時年七十八歲的鮑老先生開始還興致頗高，與他說東道西，坐了一會突感頭暈，急忙辭去。那一刻，汪輝祖如秋后的驚蟬一般在落木蕭蕭中也感到了自危。幾日后他寫下了最后一段《夢痕錄余》作為此生的絕筆，內(nèi)容是有關喪葬禮儀方面的。詩后附錄的幾首七律，以一種貌似達觀的語氣表示他已作好了去往另一個世界的準備，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去早去遲心總愜，名存或沒事何常。

但死神還是沒有破門而入。

再過兩年，嘉慶十二年（1801年）的二月，它來了。但它帶給本文主人公的似乎不是瀕死的痛苦，反而是往生極樂的無限感恩。汪在病榻上向趕來為他送終的親朋好友拱手表示感謝，并說自己中風后茍延十年最終得以老死牖下，此生已無遺憾。當氣息微弱下去時，家人給他更衣，這一過程中——他的兒子們觀察到——他始終面帶微笑，甚至還抬手理了理自己并不太長的胡須，這一不為人注意的動作里流露出的自得和從容，就好像他是要去出席一個重要的會見，或去大堂審理一樁刑事案件。

當西斜的日光把樹木、人和牲畜的影子拉長了數(shù)倍投向大地，空氣中浮起了淡藍色的霧幔，他咽了氣。臨終前一刻，他告訴傷心欲絕的親友們，他看到了天邊的一朵蓮花正在綻放，這讓他的心里感到說不出的平和與寧靜。

注釋：

①汪輝祖《學治臆說》，卷下，《勿貽毒子孫》。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

②汪輝祖《病榻夢痕錄》卷上，乾隆五年。臺灣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

③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四十，《汪南有傳》?！熬購氖Y季眉先生學舉子業(yè)，試不利，棄去，習法家言。既而曰：‘刻深者不祥，懼損吾福?！謼壢ィ瑸橘Z，以羨置薄田百畝，屬弟收租入以養(yǎng)父母，而納貲為官，選區(qū)得河南淇縣典史。”

④ 據(jù)余姚《邵氏宗譜》記：邵氏家族有師爺七八人?！稌帐献遄V》中明確記載有作幕經(jīng)歷者達三十九人?！督B興縣志資料》第一輯記有名師爺一百五十余人。故紹興府縣縣出師爺，而以山陰、會稽最多。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兩縣約出師爺兩千余名。

⑤汪輝祖《病榻夢痕錄》載，乾隆初年，刑、錢師爺年薪已達銀二百二十兩至二百六十兩。乾隆二十七年（1762）以后，幕修愈高，至乾隆四十九年、五十年時，歲修有達八百兩者。而當時七品官之年修亦不過四十五兩而已。

⑥汪輝祖《病榻夢痕錄》，卷下，嘉慶元年。“我汪氏始祖遷蕭以來，傳世二十，歷六百余年未有甲第。余以膚學開先，衰齡入仕，獲免大戾?！?/p>

⑦汪輝祖《病榻夢痕錄》，卷上，乾隆二十年。“得免粗疏之綹，皆公之教也。”

⑧汪輝祖《佐治藥言#8226;戒已甚》。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

⑨汪輝祖《雙節(jié)堂庸訓》卷一，《顯妣王太宜人軼事》?！白阅晔辶?，以假貨資生，至二十二習幕事，子錢累七百余金。至年三十，歲修尚不滿百金，吾母口食不給，而責家之息，付必給時?！鼻∥迨拍觌p節(jié)堂刊本。

⑩在記錄一生幕學心得的《佐治藥言》的序中，汪輝祖回憶了他的兩位母親對他從事刑名師爺這一職業(yè)的憂慮和教誨。

紒紜矠汪輝祖《佐治藥言#8226;就館宜慎》，這一節(jié)據(jù)此改寫。

紒紝矠《朋友#8226;客人#8226;同事——晚清的幕府制度研究》，［美］Ｋ．Ｅ．福爾索姆著，劉悅斌、劉蘭芝譯，劉存寬校，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１版。

紒紞矠清代的選官制度規(guī)定，具有做官資格的舉人、進士等，赴吏部候選，由吏部根據(jù)他的科分、名次、食俸年限，核定截止的日期，予以選用。

紒紟矠《清史稿》卷一一○，《志八十五#8226;選舉五#8226;封蔭推選》。

紒紡矠邵晉涵《南江文鈔》，卷六，《送汪煥曾之官寧遠序》。“能敬以靜，則不敢自恃，而可以免于傲與驕與愎，養(yǎng)民之道庶幾有濟乎！”

紒紣矠汪輝祖《學治臆說#8226;治獄以色聽為先》。

紒紤矠汪輝祖《病榻夢痕錄》卷下，乾隆五十六年?！坝嗄挥稳?，稔知仕途要人不可為，上官私人更不可為，不敢稍稍有偏倚?！?/p>

紒紥矠汪輝祖《病榻夢痕錄》卷下，乾隆五十年。

紒紦矠汪輝祖《夢痕余錄》，嘉慶元年。臺灣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

紓紛矠汪輝祖《雙節(jié)堂庸訓》卷五，《幕道不可輕學》?！澳恢疄榈?，負荷甚重，必心術(shù)正，才識敏，周于慮，勤于力，廉于守，安于分者，方可之……幕中無心之過，所在多有。甚不愿吾子孫更習此副，勢或不得已而為之，則《佐治藥言》具在，不可不潛心玩味?！?/p>

紓紜矠汪輝祖《夢痕余錄》，嘉慶十二年。

紓紝矠鄧云鄉(xiāng)《水流云在雜稿#8226;汪輝祖及其著術(shù)述》，北岳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86頁。

(責編：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