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楊利文和蘇眉
楊利文沒想到自己會在瓦莊過上這樣的日子,回到瓦莊之前,他曾經設想過了很多種方案,怎樣去打發(fā)在瓦莊無聊的時光,他想過到山溝里捉石雞,到村后水庫里洗冷水澡,甚至跑到屋后的山上望遠,他就是沒想到自己會在村子里打起麻將來。
瓦莊和別的村子一樣,只要身上的毛長全了一點的,都到山外的城里打工去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幾乎成了個空村。楊利文是個急性子,他想像不出自己會和那些慢吞吞的老人坐在一起打麻將。以前他回家來過春節(jié),偶爾陪長輩打打麻將,也會把他急得頭上淌汗,他打出一張牌,喝口茶,再到外面撒了一泡熱尿回來,下手的老家伙一張牌還捏在手里沒出去。再加上瓦莊的那些老頭子身上沒有幾個閑錢,一場麻將輸?shù)蕉畨K錢就心疼得要命,再也不會打下去了,嘴里還要罵罵咧咧。楊利文想,跟這樣的人打麻將有個卵子勁,不如蒙頭睡大覺。
可是事實上,楊利文回家后的第二天就開始打上麻將了,并且打得很愉快。雖然,碼子還是小得可憐的一塊錢一把,打一天也輸不了兩斤肉錢,他還是打得很愉快,天天像上班一樣準時。這是他一開始根本沒想到的。
楊利文還記得他是怎樣走上瓦莊的牌桌的。那是他回來后的第二天,早上的時候,他剛吃過老娘燒的紅芋飯,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堂屋的八仙桌邊,看著日頭從屋頂?shù)牧镣呱贤高^來,照著泥地上升起來的灰塵,形成了一道亮柱子,幾個綠頭蒼蠅像小飛機,一下子穿過光柱子,一下子又飛到屋梁上。瓦莊是這樣死靜。楊利文不曉得自己要做什么。老頭子和老娘吃過飯就上山去了,楊利文知道自己阻擋不住他們的,其實山上種的芝麻玉米都被越來越多的野豬拱吃光了,再種也是白種,可是這種地的活也只有老年人在堅持了。他不敢一下子把他的錢都拿出來,也不準備讓他們知道他有那么多的錢,若說出來,兩個老人恐怕駭?shù)没甓紱]了,那他也不得安生了,他只是淡淡地對他們說,這回回來,準備把老屋翻蓋一下,帶了幾千塊錢回來了,都是幾年打工掙的。
老娘一聽喜得兩手沒地方放,她說,總算懂事了,該娶個女人好生過日子了。
楊利文也就笑笑,看著老兩口歡天喜地地去做事。說是要多打些黃豆芝麻,好做喜事時用。等他們走了,楊利文覺得好困,卻睡不著,做什么呢?真的要上山捉石雞?他搖搖頭,透過亮瓦的日頭照下來,他的影子也跟著搖搖頭。
門口的曬場上響起咔噠咔噠的聲音,像晚上一群山麂過山,他瞇著眼睛看,大日頭底下,一個女人打了把花陽傘,穿著裙子,從門前走過。楊利文睜大了眼睛,瓦莊竟還有這樣穿著這樣作派的女人,他望著的時候,那女人也看見他了,望著他說,是楊利文啊,你幾時回來的?
楊利文認出來了,是蘇眉,雖然好幾年沒見到她,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他特意看了看她耳朵邊的黑痣,楊利文偏過頭去看,那顆痣還黑在雪白的耳朵垂邊,蘇眉知道他在看什么似地說,我一直想把這顆痣去掉,可總是不敢。
楊利文說,好好的,去什么呀,我昨天才回來,蘇眉,你不是在上海么?楊利文早先就聽人說蘇眉在深圳那邊做雞了,他不好直接問,只好胡扯個地方。
蘇眉沒順著話把子走,她轉動著小花傘說,打麻將去不?正好三缺一,在家里呆著好悶哪!
楊利文甚至沒問蘇眉到哪里去打,就跟在她后面去了。
楊利文跟著蘇眉在日頭底下走,看著蘇眉的屁股在裙子里好看地晃蕩著,他想起了他和蘇眉念小學的時候,也常一起一前一后地走。村小在離瓦莊兩里外的地方,他和蘇眉一個班,蘇眉就坐在他的前面,他一抬眼就能看見蘇眉耳垂邊的那顆大黑痣,楊利文老以為那是一個黑蒼蠅,總想伸手去拍。有一次,長江發(fā)大水,許多江魚沿著河汊往山里游,瓦莊的河里也有了大魚,那天,楊利文和蘇眉一起從學校往回走,路邊的小河里忽然啪嗒一聲響,一道亮光一閃,楊利文尖叫道:魚!魚!一旁的蘇眉卻撲通一下跳到河里,向那條魚撲去。蘇眉撲是撲到魚了,人卻一下子被河水吞沒了頂,她一沖一沖地往水面上爬,兩只手撲騰著,楊利文愣了一下,醒過神后,跳下河去,抓住蘇眉的衣服往上頂,水流沖著他們,沖出了幾十米遠,楊利文抓著蘇眉不放,終于停到了一個水淺的地方,他把蘇眉抱到了岸上,蘇眉的褲子被水沖跑了,只剩下了一件花褲衩。她哇地一下哭了,你看了我,你這個壞蛋,你看了我。夕照下,蘇眉縮著身子,淚水糊了一臉。楊利文被她一哭,也害怕了起來,他看見她的兩條大腿在夕光下白得耀眼,他抓起書包,拼命地往家跑去。
楊利文想到這里,偷偷地笑了,蘇眉像是后腦勺上長了眼睛,她回過頭說,你笑什么呀?
楊利文看著蘇眉涂得有些濃的口紅,張口想說什么,想了半天還是沒說,他笑笑說,沒什么,沒笑什么。
楊利文看著蘇眉的樣子,心想,這個女人是把他給徹底忘了,而自己竟然還時不時會想到她呢。
楊利文從河水里救出了蘇眉后,蘇眉雖然當時罵了他,可第二天就從家里給他帶了一捧炒蠶豆,趁做廣播操時沒人注意,塞到了楊利文的手里,那炒蠶豆還有些余溫,想必是蘇眉一直捂在懷里。小學畢業(yè)了,蘇眉就沒念書了,楊利文到了鎮(zhèn)上的初中,每個星期回家的路上,他總看到蘇眉拎著個竹籃子,在路邊的田里剜豬草,一看見他回來了,就老遠地對他招著手,看他走近了,就從衣兜里摸出一塊山芋糖,或是一把捂熟了的鳥柿子,笑笑地看著他吃。楊利文吃過后,也笑笑地看著她,然后幫她剜豬草,一邊剜一邊說學校里的事,直到天色黑透了,一群蚊蠅子在頭上跳舞,村莊里亮起點點燈火,他們才一起回家。
楊利文初中畢業(yè)去當兵了,戴上大紅花的那個晚上,楊利文把蘇眉叫出來,叫到村后的風水林里,在那棵粗大的楓樹下,他對蘇眉說,你等著我。蘇眉驚慌地點點頭,眼睛不敢朝他看,只是用手摳著楓樹的皮,她輕聲地說,我聽你的。那天晚上,他們笨拙地親吻著,楊利文親著蘇眉耳垂邊的黑痣,說你這顆痣太好看了。蘇眉說,你說好看那我就留著,我娘還說黑痣不好,要讓人用藥水點掉呢。
楊利文當兵沒兩年,蘇眉就離家打工去了,一開始還有信寄給他,可過了一年多時間,蘇眉就像失蹤了一樣,再也沒有信來,問她家里人,也說不知道她在哪里。春節(jié)時,楊利文回家休探親假的時候,也沒見著蘇眉,不過關于蘇眉在外做小姐的事卻已傳遍了瓦莊,聽說她還帶過好幾個姑娘出去了,算起來,蘇眉應該是瓦莊第一代到城里去做小姐的人。
二 麻將
麻將場子在瓦莊村后的余珍珍家里。他們去時,老光棍李光榮和余珍珍早已經把麻將牌碼好了四垛,坐在桌子前等他們了。
老光棍李光榮已經等不及了,拿起骰子在手里轉著說,我擲頭啊,一邊說著,一邊把骰子丟在桌上滴溜溜轉,五在手。
余珍珍看著楊利文,笑著說,利文在外面發(fā)財了吧,看你那衣服,穿得挺挺的,聽你老娘說你要蓋新房子了。
楊利文說,還發(fā)呢,混個肚子飽就不錯了,哪像你家興旺啊,大老板了。余珍珍的老公興旺出去的早,頭幾年打工打得褲頭都沒得穿,后來他在市里的公交車上當起了小偷,得了一些錢,回家拉起了一個建筑隊,慢慢地當起包工頭,現(xiàn)在在省城做工程,過年回家租了小轎車,抽的是大中華,喝的是古井貢。村里人說,興旺是掉到了錢窩里去了。余珍珍開頭幾年也是跟興旺在一起的,幫忙在工地上燒鍋,后來興旺就不讓她跟他在一起了,興旺身邊又有了一個黃花閨女。他對余珍珍說,要么離婚,要么你回去,我一個月給你發(fā)一千塊錢工資。余珍珍砸破了工地上的一口大鍋,恨恨地回家了,回到家里,她天天早上到鎮(zhèn)上馬光頭家喝一碗豆?jié){,吃兩根油條,然后就是打麻將了。
提起興旺,余珍珍從鼻子里哼一聲說,還大老板哩,大個雞巴,兩個臭錢在手上就作,總有一天要作出禍事來。
楊利文聽余珍珍這樣說,忍不住笑了,他抬頭看看對面的蘇眉,蘇眉像沒有聽到似的,一臉認真地看著抓到手上的牌。他眼光越過她的頭,看著外面,外面的日頭很烈,余珍珍家門前的老樟樹上,知了在一聲一聲地拖著長調子叫,除此之外,好像只有他們麻將牌的聲音了,楊利文覺得這有點像一場夢,他用食指和中指夾住一張牌,并不看,而是用大拇指在牌面上摸一下,就打了出去,三萬,他說。
呀,你能摸出牌呀!余珍珍有些夸張地叫起來,你是個老牌鬼子。
李光榮也說,幸好不打大的,要不然哪敢跟你打。
楊利文說,這有什么,麻將服生手嘛,手越生牌越好。楊利文這話是說給蘇眉聽的,從蘇眉抓牌打牌的姿勢,就知道她打得不多,他說著又看著蘇眉,蘇眉抬頭用眼角掃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雖只一眼,楊利文明白了,蘇眉是聽懂了他的話的。他覺得這個牌打得有點意思了。
余珍珍看看他又看看蘇眉,說蘇眉呀,楊利文說你牌好呢,怪不得你老贏了。
余珍珍還沒說完,蘇眉果然又抓了一張牌,看看說,和了。說著將牌往下一倒。
楊利文輕輕地笑了。從那一刻起,他就對自己說,看來,我不需要去捉石雞洗冷水澡了,這樣的小麻將打著也挺好啊。
也就是從那天起,楊利文和他們幾個組成了一個固定的麻將場子。
三 夏娃
李光榮散了上午的麻將場子,他看看余珍珍家的掛歷,又到了5號了,就沒有回家,直接到了鎮(zhèn)上,他到鎮(zhèn)信用社取錢。
李光榮每個月都要去取錢,他有3萬塊錢放在信用社里,一到了每個月的5號,他就準時去取一百五十塊錢。他算了算,一個月一百五,一年就一千八,十年才一萬八,加上利息,這些錢夠他用小二十年了。自己今年都六十多了,還能活到八十多不成?他把那些錢看成是一只小母雞,讓它蹲在信用社里,多多少少還能下幾個蛋呢。他把利息叫作金蛋,把取錢叫作拔毛。他今天就是來拔毛的,其實,他身上還有幾百塊錢,是茶葉季里他摘茶葉掙的,可是,一到了日期不來取錢就像錢會跑了似的,他還是來取了。他是有一次聽村里的公辦老師陳玉寶說的,他們老師都是每月5號拿工資。他就定了,自己也每月5號取錢。
李光榮的錢是他兒子給他賺的。兒子也不是他的親兒子,是撿來的。李光榮早先也有個老婆,長得男人一樣魁梧,一餐能吃三大碗白米飯,砍柴挑水樣樣不輸男勞力,瓦莊的人說李光榮是娶了個好長工回來了??墒沁@個女人生孩子不順,一下子懷了雙胞胎,臨產的時候大出血,把請來的接生婆駭?shù)么筇屎?,趕緊叫李光榮抬了擔架往鎮(zhèn)上醫(yī)院送,還沒送到醫(yī)院,人就沒了氣。此后,李光榮就打起了光棍。
后來,李光榮的姐姐看他一個人孤單,給他從外面撿了個小孩來,就養(yǎng)到了二十歲,也出去打工了,在建筑工地上扎鋼筋,打了沒一年工,兒子從四層高的樓上掉了下來,就賠了三萬塊錢。李光榮一手捧著兒子的骨灰盒,一手在懷里揣著三萬塊錢回到瓦莊,瓦莊的人特別是其他的幾個老光棍眼睛紅得像炭火,說李光榮他媽的哪是養(yǎng)兒子啊,是養(yǎng)錢罐子,臨死了還給他換來一大把錢!
李光榮取了錢,有些不想往回走,先開始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看著自己的兩條腿晃蕩晃蕩地往車站走,他才曉得自己是想到縣城里去了。他和楊利文、蘇眉、余珍珍打麻將時,他們三人一邊打麻將一邊說著大城市里的事,他雖覺得有趣,但也有些不明不白的,他只記得自己前年到兒子出事的城市,第一次坐火車,媽媽的,那火車是快,一個莊子還沒看清楚,它就呼啦一下子過去了,路邊的樹也刮風一樣刮過去了。他曉得的城市就這幾句,他覺得自己也應該到城里看看了,好歹他現(xiàn)在在瓦莊也算個人物了,別的哪個老頭子身上能別著三萬塊錢呢?
真是的,北京上海去不了,縣城還不能去啊,李光榮毫不猶豫,上了到縣城的中巴車。
到了縣城,李光榮在車站邊的快餐店里要了一碗餛飩,想想,又加了一瓶啤酒,喝得直嗝氣。吃了喝了,他還不想回去,在縣城的街上東走走西看看,城里的女人夏天穿得薄,露著大塊的背和肚皮,有的只在胸前搭了一小塊,讓人擔心一走動就會掉下來,李光榮盯了好一會兒,也沒見掉下來,他松了一口氣想,城里女人真會妖呢。他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小巷子里,巷子里的店面都安了玻璃門,門上貼了粉紅的紗布,從外面隱隱約約地可以看到里面。一條長沙發(fā)上坐著幾個女娃子,臉白得像雪,嘴唇紅得像血,七仰八叉地看著門外,看見李光榮了,有女娃子就伸出一根指頭向他勾勾,說來呀,來呀。李光榮先愣了一下,見那女娃子追出來了,他猛醒過來,腳板底下像抹了香油,走得飛快,回頭看那女娃子又縮到玻璃門后了,他才慢下步子來。
李光榮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了,李光榮雖沒吃過豬腳,可也是聽說過豬走路的,他早就聽村里其他幾個老光棍說過,說是縣城里有一條街,那里的店說是洗頭,其實都是洗男人下邊的小頭,一百塊錢一洗。李光榮感覺自己心里頭火燒火燎的,那些女娃子穿得比蘇眉薄多了,人家說蘇眉在外面就是做這事的,打麻將的時候,他也抽空看看蘇眉,也沒看出哪里像哪里不像。
李光榮把巷子走到頭了,又返回來走了一趟,有好幾次他都走到玻璃門前了,那女娃子高興地朝他笑,還撩起短裙子對他睒眼睛,李光榮一想到要一百塊錢就又跑開了。
李光榮準備回去的時候,在巷子口上,他看見了一個也是玻璃門的房子,有個老頭子朝他笑,喊他過來看看,我這里有好東西,老人家,保你買了有好處。
李光榮進去后,那個老頭子神秘地對他說,老弟,想打炮吧,那些小姐可不是好東西,又費錢,搞不好還玩出一身病,我給你介紹一個好東西。
老頭子說著從柜臺下拿出一個盒子來,說買個夏娃吧,買了以后,可以天天抱著玩呢,跟真的一樣,會發(fā)聲,外國進口的。
李光榮睜大了眼睛,看老頭子手里的那個東西,夏娃,夏天的女娃子?李光榮想,做是做得真像,他左看看右看看問,多少錢?
老頭子說,八百吧,優(yōu)惠價。
李光榮嚇了一跳,我的媽吔,比我五個月工資還多,他拔腿就要往外走。
老頭子一把拉住他說,別急,別急,真想買,四百,削一半吧,再不能便宜了。
李光榮摸摸口袋,真有四百塊呢,他看出點名堂了,他說,我只有三百,三百賣不賣?
老頭子看著李光榮說,你這個老家伙,便宜你了,三百就三百吧,三百就買個大姑娘。老頭子一邊包扎著盒子,一邊色迷迷地說,這下子你晚上就不嫌被窩冷了。
四 蘇眉和老金
楊利文走到余珍珍家時,李光榮和余珍珍都已經到了,三個人理好了牌,單等著蘇眉。余珍珍家新房子里的大掛鐘敲響了九下,蘇眉還沒來。
余珍珍看著楊利文說,這個蘇眉,在城里過好日子過慣了,天天早上都要睡到九十點,你說她是么子命哪,硬是有福氣。她說著呵呵地笑了,笑得胸口兩個奶子一送一送的。
李光榮也嘿嘿笑著說,這也不稀奇,我們瓦莊的女娃子還是暗地里做,你沒聽說啊,隔壁的窯莊,那些女人都集中在一個地方,一條街上都是窯莊的女人,他們的男人在外拉皮條,女人就負責接客,窯莊的二狗就靠這個在家里起了三層大樓房,過年回來后,又把妹子妹夫帶出去了。
蘇眉踩著上午叫得正響的知了聲,打了一頂小花傘,進來了。她一進來,余珍珍和李光榮就閉了嘴,可又像掌握了一個大秘密似的,嘴是閉了,眼睛卻瞄一眼蘇眉,又馬上避開了,相互看看嘴角掛著笑。
蘇眉看了他們一眼,知道他們背后在說她什么。蘇眉就盯著他們看,眼光不躲,直看得他們慌亂地避開了,她才收回,從鼻孔里哼一聲。這一招還是以前的一個要好的姐妹教她的。她說,那些男的女的要是對你好奇,你就這樣,目光要冷,冷得像刀子。
這樣的目光果然讓蘇眉少受了不少人的欺侮,來夜總會的男人們,有時候占了便宜又不想給小費,蘇眉就先是柔柔軟軟地盡那男人胡來,讓男人欲罷不能了,她就會在兩眼里射出兩把刀子,砍向男人,大多數(shù)男人都會爽快地掏錢。因此,蘇眉在那個夜總會里收入是不算少的,當然,在那里她不會叫蘇眉,可能叫張梅李麗什么的。
如果不是碰上那個老金,蘇眉現(xiàn)在有可能還在那個夜總會里,白天陪自己睡覺,晚上陪別人睡覺。老金是她的??汀@辖鸬谝淮蝸?,就看中了蘇眉,在包廂里,他要了啤酒,讓蘇眉陪他喝。蘇眉很聽話地陪他喝酒,然后跳舞。包廂里燈光暗暗的,老金抱緊了她。蘇眉知道他想做什么,就跳著跳著,跳到墻邊,要把燈熄了,可老金不愿意,老金帶著醉意貼在她耳邊說,小姑娘,我不要關燈,你長得真像一個人。蘇眉也就算了,這樣的男人她見得多了??墒呛髞?,老金隔三岔五地來,來了就點蘇眉的單,給的小費也大方,蘇眉就好奇地問他,我真的像你的初戀情人嗎?老金抱著她,摸著她的臉說,你怎么知道我有初戀情人哪?蘇眉在他的懷里扭著說,男人印象深的不就是初戀情人么?我說的對吧?老金就笑,把蘇眉使勁地壓在身下。
時間長了,蘇眉知道老金是個老板,老金這人也怪,他不像別的老板喜歡包個二奶養(yǎng)個小蜜什么的,他說,我是個爽快人,就喜歡直來直去的,包二奶多累呀,蘇眉你看我這樣多好,沒有麻煩,我這個人就怕麻煩,做生意就夠麻煩的了,還要搞個二奶來麻煩自己,真是腦瓜進水了。老金干干脆脆地來,來了就干干脆脆地干,干了就干干脆脆地掏錢走人,一個月總要來個兩三次。那段時間,因為老金的帶動,蘇眉存折上的數(shù)字像越集越多的螞蟻爬向了螞蟻窩里。
有天晚上,下著雨,街上的燈光在雨中迷迷離離,行人稀少,夜總會里生意清淡。蘇眉坐在沙發(fā)上快要睡著了,忽然,老金來了,老金明顯喝多了,酒氣沖天,他把蘇眉往懷里拉,一張熱烈的充滿酒氣的大嘴湊上來。蘇眉把臉往旁邊一扭,她有些惡心,她推了推老金,平常她也這樣推過老金的,老金也不生氣,嘻嘻哈哈地捉她的手,可是這天晚上,老金卻發(fā)怒了,老金一個巴掌甩了過來,把蘇眉打得向后一仰,差點跌倒在地上,老金指著蘇眉說,臭婊子,在我面前裝清純,他媽的不照照自己,反而嫌起老子了。老金越說越生氣,也不知道老金哪來那么大的氣。老金一生氣,蘇眉就不敢生氣了,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湊上前去,讓老金動手。老金在她身上動著動著,忽然一下子吐了一大攤在她的床邊。一股腐臭氣味在房間里彌漫,越來越濃,像要爆炸一樣。
老金動了一會,就睡了過去,打起了呼嚕。蘇眉看著老金,他的身子還是光光的,肥胖的肚皮一鼓一鼓的,兩腿之間的那個家伙縮成一個小蚯蚓。
蘇眉捂住嘴,打掃起來,透過窗外紅紅綠綠的燈光,蘇眉覺得打著呼嚕的老金一下子變得那樣丑陋,她摸著腮幫上火辣辣的地方,盡管挨這樣無緣無故的打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當小姐哪有不挨打的呢,可由著這個自稱對你好的人來打,蘇眉還是非常氣憤。
蘇眉掃到床頭的時候,看見老金的口袋里鼓鼓的,那是老金的錢包,她知道老金的錢包是進口的鱷魚牌,里面有現(xiàn)金,還有銀行卡,每次完事后,老金都是呵呵地笑著,從里面摸出幾張塞到她的胸口。蘇眉停下來,看著那個口袋,口袋洞開,像一個老鼠洞,蘇眉好像聽見里面小老鼠吱吱的叫聲,她手往洞口伸去,捉出那個黑色的家伙,打開來,有一疊紙鈔,里面的夾層有張工行的牡丹卡,蘇眉看著就要把它塞回去,忽然,她看到夾層后還有個小小的通訊簿,蘇眉看看,也就是一些號碼,有一行細細的小字,仔細看是幾個奇怪的數(shù)字,前面單寫了一個“工”字。蘇眉看了一下,馬上就明白了,她想,這個老金看來和她的習慣一樣,蘇眉也把存折上了密碼,可她怕自己記不住,就單獨在本上記下了存折的密碼,農行的就在前面記個“農”字,建行的前面就記個“建”字,后面才是號碼。
蘇眉再看看老金,老金還睡得像一頭過冬的熊,蘇眉忽然抽出了卡和錢,放在自己的小包里,她對大堂里的領班說,客人要加點,要吃東西,她幫他去買一下,說著還對領班笑笑。
蘇眉奇怪自己一點也不慌張,她還在大堂前的鏡子里把自己照了照。
出了大堂,蘇眉才狂奔起來,她找到工行的自動取款機,輸進了那一串數(shù)字,果然,鈔票嘩嘩地流淌了出來。蘇眉分幾處取了五萬塊錢后,打了個的士,趕到火車站,她算得真準,要不了一會,一列火車就會把她送回她的老家。
蘇眉決定在家休息半年,這是老金給她放假呢,坐在火車上,蘇眉就讓自己徹底把老金以及老金所在的這座城市忘得精光。
和楊利文一樣,蘇眉對麻將場上的這點輸贏是不在乎的。不過,人就是這樣,只要上了牌桌,就總是想贏,贏的感覺當然好了。他們幾個人中,蘇眉發(fā)現(xiàn),李光榮是最在乎輸贏的,連輸了兩牌,他就坐不住了,一會子咂嘴,一會子把牌很重地砸在桌上,兩手把大腿直拍,再有幾牌不和,摸到了一張好牌或聽了牌時,他就手腳都會發(fā)抖。余珍珍好像麻將癮最大,她自己也說,我這個人,麻將煎水都能喝下去幾大碗,但她有一樣,就是話多,她一會子罵李光榮牌出錯了,一會子怨蘇眉牌沒洗開,可是她不怎么罵楊利文。其實,楊利文玩得好,別人一出牌他就知道你要什么,和的是什么,就是這樣,他還是不露聲色,贏了他笑笑,輸了,哪怕一上午不開一牌,他還是那樣笑笑。蘇眉很喜歡看楊利文淡笑的樣子,楊利文的眼神里好像埋藏著許多東西,有一些無所謂,有一些懶洋洋,又有一些迷惘,像雨天的雞找不到窩,瞪著眼看著面前的風雨不知所措。
那天,蘇眉的手氣不好,和了前兩次小牌后,就一直不和,有一牌,她幾乎一上手就聽牌了,可是抓了四圈,還沒抓著要的那張牌,反而放炮讓余珍珍和了。蘇眉心情有些不爽,雖然表面上她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可這也實在是太背了??煲聢龅臅r候,輪到蘇眉坐莊,她也聽了牌,可又是抓不著牌,桌上的牌都快抓完了,這個時候一個個都抱著自己不開牌也不要讓莊家開牌的決心,牌看得很緊,蘇眉只得嘆氣。
輪到楊利文出牌了,蘇眉感覺楊利文抬起眼睛看了她一下,突然就甩出了一張七條,這張七條一直沒出來,蘇眉剛好碰過來,再出一張,又被李光榮對上了,李光榮打出了一張,正是她要和的那張,和了!蘇眉嘩地推倒了手中的牌,高興地笑著。她抬起頭來,卻正迎著楊利文的眼睛。
一邊的余珍珍叫起來,楊利文,你打的什么牌?你是把莊家救活了啊。余珍珍這樣說著,眼睛卻看著蘇眉。
蘇眉馬上明白了,果真是楊利文送了她一個人情,那張七條是楊利文有意放出來的。她就又看了一眼楊利文,卻發(fā)現(xiàn)楊利文也在看著她,兩個人就像有了默契一樣,這一眼,讓蘇眉的心突然地跳了一下。
再打牌時,蘇眉的手和楊利文的手像兩條魚,不時會游到一塊去,蘇眉覺得楊利文好像是有意的。實際上以往這樣的事也是常有的,在牌桌上,手碰手是免不了的,就好比睡在一個被窩里的夫妻身子也常常挨在一起一樣,蘇眉奇怪自己怎么會想出這樣一個比喻,但是有了這樣的發(fā)現(xiàn),他的手和她的手挨在一起時,她竟有了一種觸電的感覺,蘇眉想,夜總會里那么多次被人摟著,她也很少有這樣的感覺。
牌再打下去就有些心不在焉了,實際上蘇眉也沒有具體想什么,腦子里像真空。有一下,她的牌掉到了桌子底下,她低下身子撿牌時,看到了楊利文的腿,楊利文穿著牛仔短褲,腿上長滿了黑密密的汗毛,此后,她的身子就不聽指揮了,她在下面用膝蓋碰他,有時碰到就離開,有時碰到了就粘在一起,她有一點緊張,好幾次出錯了牌,被余珍珍大罵,可她一點也不生氣,她只偷偷地看著楊利文,可是楊利文還是不動聲色,一樣地抓牌出牌。
五 胡芋藤
胡芋藤發(fā)現(xiàn)李光榮有些不正常,本來每天晚上,幾個老光棍,查長江、汪富貴他們都要湊在一起扯閑白,李光榮門前有棵粗烏桕樹,樹根伏在地面上,成了他們的凳子,被他們的屁股磨得發(fā)亮。光棍們的晚飯都很簡單,胡芋藤經常是煮一次的飯吃上兩天,李光榮要講究一點,也就是晚上摸出根醬菜,放在飯頭上吃,所以天還沒黑透,他們就放了飯碗,到李光榮的烏桕樹下集合了,像過去生產隊上工一樣準時,李光榮也老早就蹲在樹根下,吸著煙,等著他們。
可是最近這些天,狗日的李光榮好像不歡迎他們了,在屋子里磨磨蹭蹭的,像大姑娘上轎一樣不出門,惹得胡芋藤扯喉嚨叫,李光榮,你在屋子里生娃呀!他才不情愿地出來,就是出來了,也是一言不發(fā),只是一個勁地打哈欠,讓胡宇藤他們也打起哈欠來,哈欠是能傳染的,于是困意就上來了,他們只好一個個歪著身子往回走。
胡芋藤越來越發(fā)現(xiàn)李光榮不正常,他歪著頭盯著李光榮看,人家說,不正常的人頭上會有一層霧氣罩著,胡芋藤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來,他對查長江說,狗日的李光榮好像不耐煩我們呢,你看他天天就像死了人樣的,對我們不理不睬的,我們又沒欠他的錢。
李光榮蹲在樹下的一片陰影里,好像一只老母雞孵在雞窩里,他頭也不抬地說,天天空扯閑白有個卵子意思,還不如睡覺。
胡芋藤來勁了,他嘿嘿地笑著說,一個人睡覺有個卵子意思,有本事你找個人睡睡,算你狠!
李光榮挺了挺腰說,哼,那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有錢,你天天都可以干好事。
汪富貴說,照這樣說,你是找到人了?
李光榮不做聲了,只顧一個人在那里哼著戲文。
胡芋藤看著李光榮的神情,心想,這家伙看樣子真的找到女人了?
月亮升起來了,把老光棍們的身上照得雪白的,影子黑黑的,李光榮又在催他們,月亮出來了,還不回家睡覺去,你們不睡我要睡了。李光榮說著站起來,不管不顧地推開自家的木門,吱呀一聲,隱進了門里。
胡芋藤和查長江、汪富貴交換了一下眼色,只好也往回走。走到半路上,胡芋藤哎喲一聲說,媽媽的,我晚上吃酸菜吃壞了,肚子里唱大戲了,你們先走吧,我要找個地方解決解決。
胡芋藤急沖沖地跑到旁邊的山芋地里,扯下了褲子,蹲了下去,嘴里哎喲哎喲地叫喚。
胡芋藤撅起屁股,直起腰看看查長江和汪富貴走遠了,他連忙提上褲子,掉頭往李光榮家跑。
李光榮的屋子里亮出一點昏黃的光,胡芋藤踮起腳從窗縫往里看。李光榮正在床上光著屁股,一下一下地拱著,干著好事呢。
胡芋藤把大門拍得打雷一樣,等李光榮把門開了,他一下子沖到李光榮的床上,一掀被子,他嚇了一跳,一個小女娃娃正對他笑,胡芋藤揉揉眼睛,摸摸小女娃娃,他對李光榮說,原來你天天摟著這個睡好覺啊。
李光榮惱怒地說,我花錢買的,買來陪我睡覺的,這個城里人叫它夏娃,你懂不?看你眼睛瞪得像個牛卵子。他說著上前去用被子蓋起女娃娃。
胡芋藤拉著李光榮的手說,給我用用好不?給我用用吧。
李光榮搖搖頭說,那不行,怎么能給你用呢?我可是花大價錢買來的。
胡芋藤賭氣地說,我付錢行不,我付錢還不行哪?
李光榮看了看胡芋藤,拎起夏娃,說那就給你用一次,一次十塊錢。
胡芋藤大聲說,十塊,你搶錢喲,五塊,最多五塊。
十塊,少一塊都不行。
胡芋藤說,李光榮你不講良心,那年你在山上做事被土棒蛇咬了,還是我馱了你下山,十幾里路我一肩沒歇。
李光榮跺跺腳說,就按你說的,五塊,可不準帶回家,就在我這里用。
胡芋藤咧了嘴說,那你先出去,讓我用好了,你再進來。
李光榮接了五塊錢,掩了門,蹲在門外樹根下的一片陰影里,聽見胡芋藤呼哧呼哧的聲音。他對屋里喊,胡芋藤,你他媽的輕點喲。
六 采香菇和年歷畫
頭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第二天一早天卻晴了,四個人的牌場照常開張。
打了一會,李光榮哈欠連天,余珍珍問他,你是不是吃了瞌睡藥了,這幾天天天這樣子,惹得我牌都沒打好。
李光榮打出一張二萬,嘴里帶著一點猥褻的腔調說,哦,你問我打哈欠啊,那幫老光棍們天天晚上呆在我家里不走。
余珍珍笑得兩個奶子一聳一聳,老光棍們在一起玩什么呢,不會是玩同性戀吧。說著她一個人笑起來,打出了一張一條,還大聲叫:一根棍子。
李光榮也跟著嘿嘿地笑。
蘇眉皺起了眉頭,她看看屋外,說昨晚上雨真大啊,我媽說后山上肯定能撿到香菇,珍珍姐,我們等下?lián)煜愎饺ズ貌??蘇眉嘴里這樣說著,眼睛卻瞄了一眼楊利文。
李光榮說,香菇有什么撿頭啊,那東西老費油了,還要把油燒它,吃到肚里又刮油。
余珍珍遲疑著,她看看楊利文,楊利文輕輕一笑說,那你們要帶我一個,我反正閑著沒事。
聽楊利文這樣說,余珍珍歡天喜地起來,她說,干脆現(xiàn)在就去吧,到了下午天就太熱了。
蘇眉聽了這話,又斜了一眼楊利文,在嘴角不易察覺地笑了一笑,楊利文也回了她一眼,輕輕地點了點頭。
李光榮叫著說,那怎么行,現(xiàn)在就散,還沒輪到我坐莊呢。
余珍珍說,不就才輸幾塊錢么,明天讓你先坐莊,好吧。
連麻將牌都沒收攏,他們就往后山去了。后山的深山洼里,原先有浙江人承包了山場,砍了成片的楓樹,然后在楓樹上點下香菇菌種,就成了楓木野生香菇,價錢賣得很貴,后來因為要保護闊葉林,楓樹不給砍了,浙江佬才離開了,但遺留下的楓樹段子,每到雨后,都會長出一些大大小小傘樣的菇子來,村里的大小孩子都提了竹籃子,蜂子一樣嗡了去采。
楊利文過去也經常到后山撿香菇,可他沒想到,現(xiàn)在通往洼里的山路已經被茅草遮了起來,只隱約看到了一點路引子,楊利文只得在前面用身子趟路,兩旁的樹上,知了叫得起勁,楊利文看著身后緊跟著的余珍珍和蘇眉,兩個人都走得氣喘吁吁。
到了香菇洼里,果真發(fā)現(xiàn)楓樹段子上結了些香菇,余珍珍說,我們還是分頭采吧,不要擠在一塊。她說著,直沖楊利文眨眼睛。楊利文好像沒看到一樣,只說也好也好。
三個人分作了三個方向,密密的樹木很快淹沒了他們的身影,看到蘇眉走遠了,余珍珍像一個游泳的人一樣,劃著身體兩邊的灌木枝,向楊利文所在的方向游去,楊利文,楊利文,她輕輕地喊道,可是,楊利文就像一只知了飛走了,找不到一點蹤影,余珍珍氣惱地扔下竹籃子,坐到楓樹段子上,她一點也不想采香菇了。
其實,這個時候,楊利文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他聽到了余珍珍的喊聲,悄悄地蹲下身子,穿行在楓樹椴子間,他看見另一條溝邊,蘇眉正走走停停。
楊利文把一把香菇扔在蘇眉的籃子里時,蘇眉看了他一眼,好像早知道他會跟過來,她笑著說,你不給余珍珍采去呀,人家正等著你呢。
楊利文看著蘇眉,不說話,卻上前一把捏住她的手,捧起來,像捧著一手窩水,捧到自己的胸前。蘇眉想掙扎,手卻動不了。
楊利文見她不動了,就一下子把蘇眉整個地抱了起來,他說,我知道你還是喜歡我的,是不是?
蘇眉閉了眼,點了點頭,輕聲地說,你呢,你也是早就想跟我好了吧?
楊利文沒回答蘇眉,他們的嘴唇粘合在一起。
楊利文看看四周,他發(fā)現(xiàn)了早先香菇佬看守香菇時搭建的小木棚子,他抱起蘇眉,進了小木棚子里,棚子里光線一下子暗了,有一股陳年的霉味,這光線和氣味,讓他們覺得走進了一個夢里,他們突然瘋狂了起來,蘇眉甚至叫出了聲音。
結束了以后,蘇眉還將頭埋在楊利文的懷里,楊利文把她推開了,蘇眉發(fā)現(xiàn)楊利文又像先前一樣的不動聲色了,他好像對這個小木棚子感興趣,圍著小木棚子轉了好幾轉,蘇眉說,你別轉,把我頭都轉暈了。
楊利文說,這真是個好地方,你看這后邊還有香菇佬搭的小鍋灶呢,連鐵鍋都是現(xiàn)成的。
蘇眉笑著說,你也想到這來住???
楊利文沒再理會蘇眉,他的臉色突然變得難看起來,在樹葉的陰影里,像一朵褐色的香菇。
蘇眉不知道楊利文怎么了,她上前拉住楊利文的手,說,快走,那邊余珍珍在喊了。
楊利文說,你先走,我在這里呆一會子。
蘇眉以為楊利文是怕余珍珍看出來了,就拎起籃子往溝上走,她看見楊利文還是盯著小木棚子,一動不動。
到天黑盡了,蚊蠅子像一團亂麻纏在楊利文的面前,他才摸著黑,一個人從香菇洼里回到家。
一回家,他就往自己的那張破床上一躺,他感到比在部隊里長途拉練還要累。他把兩手交叉在額頭上,兩眼虛虛地看著昏黃的房間。在暗淡光影的照射下,楊利文把頭轉向床對面的泥墻上,那里貼著一張年歷畫,畫的下半部是十二個月的日子,上面卻印著一張大大的一百元紙幣,那個偉人正默默看著他。
楊利文記起這張年歷畫還是三年前的臘月二十八,他回家過年時在鎮(zhèn)上買的。那天,他也是睡在床上,他不想出去,從部隊退伍回來,他就出門打工,可打了五年,他還是一年帶不了一千塊錢回家,看著破舊的泥房子在寒風里撲簌簌地往下落沙子,他就有些羞愧。走出家門之前,他還對老父親和老娘說過大話,三年起個新樓房,像興旺家一樣大的。是老娘喊他起來的,讓他去鎮(zhèn)上買點年貨回來,還從棉襖里面的貼身口袋里,摸出一個塑料袋袋,打開裹了一層又一層的錢,數(shù)出一點錢遞給他。他只好低了頭往鎮(zhèn)上走,買了瓜子、糖果、鞭炮等,路過一個春聯(lián)攤子,他一眼看見了那張年歷畫,看著被放大了的鈔票,他馬上買了一張,回家貼在自己小床的對面。奶奶的,我要掙到錢,他對自己說。那一年的春節(jié),他天天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呆著,看著那張大鈔,看的時間長了,他發(fā)現(xiàn)那100數(shù)字中的倆圓圈,就像一雙貓頭鷹的眼睛,不斷地放大放大,直勾勾地看著他,把他看得頭昏眼花。
那年過年,他初四就走了,以前的戰(zhàn)友張立新對他說,你到我這來,我保你一年就翻了身,比你在工地上一月掙那幾百塊錢強到天上去了,你那點錢不夠我洗個澡的。
在張立新那里,他第一次就分到了一千塊錢。張立新天天帶他喝酒、泡澡、唱歌,他第一次知道,泡一次澡真的要幾百元,牛奶浴、人參浴、土耳其鹽浴,泡過之后照例有一排穿得只有幾根紗的女人站在那里等他們挑選。楊利文不知道張立新從哪里掙那么多錢,問他,這個當年班上訓練成績最差的小兵總是對他說,錢啊,太好掙了,就看你肯不肯彎腰撿。
玩了二十多天,有天,張立新喊他說,撿錢去。還沒搞清怎么回事,他就被張立新帶到一個寫字樓,張立新讓他在外面站著,他自己帶了幾個人,抽出了身上的刀子,沖進一家公司,噼噼啪啪一陣響,他們見什么砸什么,里面一片混亂,幾分鐘時間,張立新打一個口哨,一伙人又拔腿向外沖,楊利文也被帶著上了車,七拐八拐,到了郊區(qū)一個小飯店,一伙人下了車,便在店里喝酒、猜拳、唱歌、說黃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喝了酒,唱了歌,張立新把一個紅包塞到了楊利文的手上,說這是你今天出工的錢。楊利文說,我可什么也沒做啊。張立新像不認識他似的,瞪著眼生氣地說,這是什么話,老戰(zhàn)友,你這樣說就不夠意思了。
楊利文不好再說什么,他借上廁所的機會打開紅包一看,整整有十張百元大鈔,他還沒動手,就分到了原來一年才能攢下的錢。他好像看到了貼在瓦莊家里土墻上的那張大年歷畫,那上面兩只貓頭鷹眼盯得他熱血沸騰,楊利文眼睛一閉,去他媽的,不管了。
楊利文賺到十萬了,到底當過部隊的偵察兵,他做事冷靜利索,還從沒有失過手,包括接最后一次大單子。張立新找到他說,這是個大生意,一單二十萬。楊利文想了半天說,做,做完這個我就再也不做了,我要回家蓋房子,蓋個全村最高最大的房子。
為了這樁生意成功,張立新給他弄了一支手槍,楊利文在部隊是神槍手,但為了重新適應,張立新還帶他去了射擊訓練場,打了一個星期的移動靶子。
做那件事也是在一個雨夜。雨夜總是適宜這種行動的。大雨滂沱,車上的刮雨器急促地左右搖擺,那一剎,楊利文的心里也搖擺著,他握槍的手甚至冒出了細密的汗粒。但還沒容他再想什么,他的手機響了。先到了樓上的張立新發(fā)出了動手的信號。
走上茶藝館的廳堂里,楊利文反而平靜了,他一手插在懷里,握著手槍,一手插在褲袋子里,他問服務員,九龍廳在哪里?
服務小姐穿著開衩很高的旗袍,領著楊利文走到包間前,門開了,楊利文一眼看見了坐在中間位置上一個頭頂光光的老頭,穿紫黑色上衣,打紅色領帶,一切與張立新提供的相符,楊利文甚至還沖老頭兒笑了一下,他飛快地抽出槍,打了一槍,又打了一槍,他還記得張立新說過東家的要求,必須致死才能得到那筆錢。隨后,他邊撤退邊打滅了大廳里的燈光,鉆進了早停在路邊的車里。
刮雨器刷刷地刮著,大雨像淚水,哭個不停,刮去了還有,刮去了還有。
楊利文干完了事后,一點都沒想到那個倒在血泊里的人,他只是感覺到了老家瓦莊的那張年歷畫上,百元大鈔票樣上的那兩只貓頭鷹眼,一只眼冷冰冰的,另一只眼又火辣辣的,交替著看著他。
也就在這個雨夜,楊利文不知道,另一個城市的大雨中,他的小學同學蘇眉已經帶著一包錢坐上了回瓦莊的火車了。而他,因為還要聽聽風聲,在跑到另外一個城市住了半個月后,見一切平穩(wěn),才小心地回到瓦莊。
七 月亮地
楊利文很費了一番腦筋,最后決定把那二十萬元錢塞在他房間那張年歷畫的后面,年歷畫后頭本來是一個用木板隔出的空隔檔,放茶杯茶壺的,楊利文用木板仔細封好了,將那一包錢用塑料袋捆好,塞了進去。沒事時,他就躺在床上看著那張年歷畫,看那兩只貓頭鷹眼。
吃過晚飯后,楊利文關了燈,躺在床上。
瓦莊人本來睡覺就早,何況現(xiàn)在村子里又盡是老人小孩子,不少人家空了巢,冷清得像個冰窖,吃了晚飯,沒得事做,還不如早點上床。
月亮升起來了,從木窗子里照進來,楊利文睡不著,他爬起來,開了門,往外走。
走到院子外,他看了一眼家里的木門上,去年貼的對聯(lián)還保留著,一邊是“發(fā)揚勤勞儉樸作風”,一邊是“繼承清白傳家祖訓”。這還是他太爺爺留下來的話,聽說他太爺爺是個私塾先生,太爺爺去世后,他們家年年都讓人寫這兩句對聯(lián)。
楊利文看了一會,往村后走,村子里靜靜的,偶爾有對面山林里苦哇鳥的叫聲,苦哇,苦哇。他掏出手機,撥了蘇眉的手機,聽到三下響后,他就摁停了。他走到蘇眉家的門前,站在她家圍墻邊的陰影里。
過了一會兒,蘇眉輕輕地打開門,走了出來,她看了看身后,一下子奔跑過來,奔向那一塊陰影。
他們不說話,腳步卻一致地向村后的山上走去。月亮把山林照得清清楚楚,連茅草上的葉脈都看得出條條,月亮也把葉片的綠色加深了,像一片片透明的琥珀。走到了那天撿香菇的木棚子里,林子里更靜了,蘇眉看看月亮說,你可記得小時候,我們在月亮底下玩倒米湯的游戲。
楊利文說,怎么不記得,我們兩個人經常在一起,牽著手,嘴里念著,米湯米湯缽缽,你吃大缽,我吃小缽,我倆換個缽缽。
蘇眉也跟著念,她牽起楊利文的手,像小時候一樣,念著米湯米湯缽缽,一邊念,一邊搖晃著身子,咯咯咯地笑。
楊利文看著蘇眉,他猛地一下子抱起蘇眉,蘇眉的衣服水一樣滑到了腳下,白白的身子在月亮下顯得更白。你像月亮一樣,楊利文貼著蘇眉的耳邊說。
蘇眉緊緊地抱著楊利文,牽著他的手摸著耳垂邊的那顆大黑痣。
楊利文親著那顆大黑痣,把蘇眉放倒在木棚子里的一堆松軟的草上,蘇眉說,怪不得,你那天白天里把這里看得那樣仔細呢。
楊利文沒有說話,只是用勁地在蘇眉的胸前捏了一把,算是應答。
蘇眉忽然說,你真是要回家做房子啊。
楊利文說,是呀,要不然放著錢不掙回家做什么?
蘇眉推開楊利文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說,你騙人,你騙得過別人騙不了我。
楊利文說,怎么了,我做么事要騙人呢?
蘇眉哼了一聲,你回家這么些天了,也不去買材料,也不去辦地基,你哄鬼哩。
楊利文的臉色有些難看,他說,你還真關心我哩。
蘇眉拉起楊利文的手,說別看你打牌平平靜靜的,可你臉上始終有心事的樣子,你騙不了我,你心里有事。
楊利文不說話,他像頭小牯牛,埋頭在蘇眉的身上動著,蘇眉閉著眼,她感覺月亮從木棚頂上的草縫里漏下來,落雨一樣落在身上,涼涼的。她忽然哭了起來,楊利文說你哭什么?你真要知道我就跟你說了吧,我怕說了會嚇著你。
蘇眉捂著楊利文的嘴說,我不要你說了,你肯定聽余珍珍說了吧,余珍珍對你說過我在城里是做什么的吧。
楊利文搖搖頭又點點頭,他說,城里的事就不說了吧,現(xiàn)在我們又不在城里,就當是做了一場夢吧。
蘇眉淚眼婆娑,她捏住了楊利文的下面,她說,別說了,什么也別說了,我要你,我現(xiàn)在就要。
胡芋藤和查長江坐在李光榮家的烏桕樹根上,他倆沒有心思像以前一樣,東扯一句西扯一句,他們直勾勾地看著李光榮屋子里的燈光,聽著汪富貴在屋子里弄出的聲音。
胡芋藤說,真是越有越掙,李光榮這狗日的都有好幾萬塊錢的存款了,還死要錢,給我們用個塑料女人還要錢。
查長江說,是的,這家伙良心叫狗吃了,按道理,你胡芋藤還救過他啊,不是你,他那幾根骨頭早就成了灰渣子了,他還收你的錢。
胡芋藤拍拍大腿說,我們要還價,最多兩塊一次,超過兩塊,老子要再找條土棒蛇咬死他。
查長江連連點著頭說,兩塊,只值到兩塊,又不是金子做的銀子鑄的。
汪富貴佝著腰出來了,胡芋藤問,錢付了?
汪富貴說,付了,狗日的李光榮非要先付錢。
付了五塊?胡芋藤張開了五個手指問。
汪富貴點點頭,我只用了五分鐘,媽媽的,一塊錢一分鐘,太貴了。
李光榮在屋里喊,胡芋藤,你還不進來啊,輪到你快活了。
胡芋藤說,你出來,我們三個有話跟你說。
李光榮說,咦,怪了,有什么話要跟我說,還要我出來,真是的。他說著,一搖一搖地出來了。
胡芋藤說,李光榮,你這家伙心太黑了,非要五塊,我們只能出兩塊。
李光榮急得脖子上一根筋硬得像筷子,他說,五塊還貴啊,你去問問那些在外頭開洗頭房的,一次不都是好幾百塊。兩塊,兩塊我?guī)讜r才收得回成本?
查長江說,洗頭房里可都是活生生的大姑娘,你這個呢,話都沒得一句。
李光榮說,反正我要五塊,你們要是不干就算了,不干我留著自己玩。
胡芋藤說,李光榮,你真的不降價?
李光榮頭一扭說,就是不降,少一分也不行。
胡芋藤拉起查長江說,走,我們不干了。胡芋藤氣呼呼地回頭對李光榮說,狗日的,你等著,你不降啊,你要倒血霉了!
八 劉公安
鎮(zhèn)派出所的劉警官一早上起來,心里就窩著火,他洗完臉后,就拎著一只白面貍,讓廚房里燒飯的老王把它剝剝皮,紅燒了,再加點花椒、大蒜、生姜、八角,用炭爐子鍋煨著,中午用來下酒。
白面貍這些年都不大見得著了,好不容易用獵弓弄到一只,也被當成稀罕的東西送到鎮(zhèn)食堂里去,孝敬從縣里市里下來的領導,老王看見這么大一只白面貍,嘴里嘖嘖著,劉公安,你的面子比臉盆還大,現(xiàn)在還能吃到這個稀罕的東西。這個鎮(zhèn)上的人只要碰到派出所的人都叫他們公安,劉警官剛來鎮(zhèn)上時還糾正糾正,可前頭糾正了,后頭張嘴又冒出來了,最后,他也只好認了,劉公安就是他,他就是劉公安。
劉警官沒理會老王的話,氣呼呼地走到辦公室里,坐在辦公桌前發(fā)呆。他對這個地方也對自己失望極了。他本來是縣刑警隊的,有年夏天,縣城里出了一起綁架案,歹徒拿著刀子對著被綁架的人,眼看就要撕票了,局長急得頭上迸出一粒粒的黃豆汗,劉警官靈機一動,一把抓住身旁一個賣西瓜的,換了他的衣服,戴了他的帽子,推著一車西瓜跌跌撞撞地向歹徒走去,歹徒愣了一下,沒等他回過神,劉警官已經從他的側面撲上去,奪過刀子,成功解救了人質。劉警官一舉成名,馬上被任命為刑警大隊的副大隊長,局長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小伙子,好好干,回頭再給你挪個更能發(fā)揮作用的位置。劉警官心里估猜著局長可能要把他調到城區(qū)最肥的所里去搞個所長干干,那些日子,劉警官春風得意,天天帶著隊里的兄弟們喝酒。有一天,他出去辦案,中午酒喝得太多,就睡在了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直到下午三點人還沒醒過神來。偏偏這天城西又出了個小案子,一伙小混混在街上打起來了,本來也沒刑警大隊的什么事,可劉警官腦袋發(fā)熱,他抓起槍就沖了出去,他要去教訓教訓這幫小混混。他趕去的時候,小混混們打得正火熱,他大喝一聲,都住手!但沒一個人聽他的,這跟他預想中的場景差別太大,劉警官一生氣,掏出手槍啪地就一槍,槍響了,他的魂也嚇沒了,等他睜開眼的時候,小混混們一個影子也沒了,一個老農正癱在地上,雙手抱著腿說,哎喲,哎喲,槍子進骨頭了,槍子進骨頭了。這事讓劉警官損失了兩萬多塊錢不算,還差點丟了公職,好說歹說,總算保住了警察帽子,只是一下子被發(fā)配到這個小鎮(zhèn)上當起了普通民警。
劉警官的老婆長得漂亮,這一點以前是他的資本,可是自從到了小鎮(zhèn)上后,將漂亮老婆丟在縣城里,這就成了他的心病,他十天半個月回不去一次,他在這里守空房的時候,說不定那些過去打他老婆主意的人已經上手了呢。劉警官還有一點不爽,就是派出所的事越來越難辦了,前兩年還有個偷雞摸狗的案子不時在手頭上轉轉,抓住了小毛賊們,多少還能罰上兩個小錢,也夠派出所的兄弟們吃吃飯喝喝酒了,可是這兩年,打工出去的人太多了,村子里雞呀鴨呀的丟個不停,老頭老太們干脆什么也不養(yǎng),村子差不多空了。小偷也進了城。就什么案子也沒有,也就什么收入都沒有了,派出所的那臺老掉牙的吉普車因為買不起油也趴在院子里睡大覺。這樣的警官還當個卵子勁。劉警官決定要想辦法調回縣城去。他想來想去想起了一個老同學,已經當上了市里一個局的一把手了,他沒錢送,就托人搞了一只白面貍,裝在袋子里趕到了市里。見到老同學了,老同學很忙,直到下班才接見了他,還沒說話就帶他到了酒店里,上了很多菜,喝得暈暈乎乎的,劉警官就把自己的事跟老同學說了,老同學拍著胸脯說,你放心,這事我一定盡力。等宴會結束,劉警官將白面貍交到老同學的手上,老同學連連擺手,說我天天在飯店吃那些野味,嘴都吃木了。老同學說什么也不收,臉色也明顯淡了下來。劉警官這才發(fā)覺自己犯了一個低級錯誤。他連夜就帶著那只白面貍回到了鎮(zhèn)上,媽媽的,我給自己吃還不行啊,我就自己吃一回。
白面貍的肉就是香,廚房里的香氣一陣陣地飄到辦公室里,劉警官心里的火氣小了一點。他想到鎮(zhèn)上去轉轉,轉一圈回來就吃白面貍。他剛要出去,門口就進來一個老頭子,老頭上來就說,劉公安,劉公安,我是瓦莊的,不得了啦,有人做壞事了。
劉警官皺起了眉頭說,什么事,你叫什么名字?
我大名叫胡月庭,他們都叫我胡芋藤,我特來報告劉公安,有人賣淫。
劉警官笑著說,賣淫,賣淫賣到了瓦莊?瓦莊除了幾個老頭老太小娃娃,連發(fā)情的狗都沒有一只,賣給哪個呢?
你不信啊,是真的,我親眼看見的。
劉警官一驚說,真有這事?是哪個?
李光榮,是李光榮那狗日的,他專門買了個夏娃。
劉警官覺得夏娃這個名字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聽到過,他說,你慢慢說,你說你都看到他怎么賣淫了。
劉警官聽完胡芋藤啰啰嗦嗦的一大堆話,總算弄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他聽完后,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心想,幾個老光棍們還真是有勁。他一邊笑一邊說,你先回去吧,這事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還不去抓他啊,趕快去啊。胡芋藤說。
劉警官有些不耐煩了,他又聞到了白面貍的香味了,他揮揮手讓胡芋藤離開。手揮到半空中,突然停了下來,他說,你說的那個李光榮是不是兒子死了,被賠了三萬塊錢的那個老頭子?
就是的,就是他,狗日的哪是養(yǎng)兒子啊是養(yǎng)個錢罐子,死了還給他掙到一筆錢。
劉警官的眼睛里放出光來,這事是要管,這還了得,你先走,先不要走露了風聲,我隨后就到。
你放心,劉公安,我好歹也當過民兵的,李光榮白天都在余珍珍家打麻將,你要去抓他就直接到余珍珍家去。胡芋藤走到門外又添了一句。
九 跑啊跑
余珍珍今天的手氣不太好,打了三圈竟一把沒和牌,有一把好不容易聽了牌,而且是中間張數(shù),三六九條全開,她滿懷信心地摸了一張又一張,等對面的李光榮打出了一張九條,她興奮地叫了一聲和了,卻不料被上家的蘇眉搶先把牌推倒了,單吊九條,蘇眉說。
余珍珍唉聲嘆氣,把麻將牌往桌上一砸說,真是人倒霉連牌都欺侮人啊。
蘇眉說,哎喲,我不知道你也開這個,要不我就不和了。
余珍珍陰陽怪氣地說,那我可不敢啊,你答應了,楊利文也不答應啊,她轉過臉對楊利文說,是不是???
楊利文還是淡淡地一笑,說那是老李的事,他要放水我也沒法子啊。
余珍珍提高嗓門說,哼,你以為我不知道啊。
蘇眉趕緊碼起牌說,換風,換風,換了位置肯定牌氣不一樣了。
李光榮說,我牌風才好一點點,你們又要換風啊,該咋換咋換嘛。
他們在牌桌上面吵得熱鬧,桌子底下,蘇眉和楊利文的腿緊挨在一起,你碰我我碰你,走動得熱鬧。
楊利文抬眼看看蘇眉,目光穿過她的頭發(fā),看到屋外的大日頭底下,院墻上的草,院子里的樹,都像被鍍上了一層銅水,明晃晃的。這時,開過來了一輛轟隆隆渾身作響的摩托車,車上的人大熱天卻還戴著一頂帽子,摩托車開近了,并且還是往余珍珍家的院子里開過來。楊利文想起第一次到余珍珍家來打麻將,好像也是這樣一個大日頭的日子,那天,余珍珍家門前的老樟樹上,知了在一聲一聲地拖著長調子叫,除此之外,只有他們麻將牌扣在桌上“啪嗒”的聲音,他當時覺得自己像在做夢,現(xiàn)在,他覺得這又像是另一場夢,他不知道那天是夢,還是現(xiàn)在是夢,還是今天的夢走進了那天的夢里。
楊利文迷迷瞪瞪地看清了那人的帽子,看清了那人的臉,那人下了車,向屋子里走來,他大概在太陽底下呆的時間長了,進了屋里,眼睛還不太適應,不停地眨著眼皮子。
楊利文忽地站了起來,他掀起麻將桌子,嘩啦,麻將牌雨一樣飛濺,緊跟著,楊利文也飛了出去,他一下子把那個進來的人撲到在地,拳頭猛地砸下去,那個人哼都沒哼一聲,就癱在地上。
李光榮和余珍珍還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他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李光榮看著躺在地上的人,說,劉公安,是劉公安,他對余珍珍說,我們打這么小的子也不能叫賭博啊。李光榮一邊說著,一邊抖抖索索地伸手把桌上的錢抓到口袋里。
楊利文沒有停頓,他回頭看了一眼蘇眉,拔腳飛奔起來,在正午的日頭下,他飛奔的腳步帶起一縷縷塵土,一直跑進了瓦莊的后山上。
蘇眉跌倒在屋里地上,她的手里還捏著一張麻將牌,她想站起來,可兩條腿抖個不停,她趴在地上哭叫著說,誰叫老金打我,他不打我我也不會那樣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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