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陌涼抬起頭,七月透明的陽光從枝丫間嘩啦啦地滑落下來,跌碎在她的眼睛里。她微微瞇起眼,看到顧北年的白色襯衣,還有他胸口永遠(yuǎn)系得端端正正的紅領(lǐng)巾。
他說陌涼,我們回家。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潔白掌紋清晰,手指修長美好,尾指微微蜷曲著。
于陌涼垂下頭繼續(xù)握著枝丫在胡楊樹下的泥地里寫寫畫畫。
陌涼,我們回家。
顧北年蹲下身要去拉于陌涼,被她躲開。
跟我回家!
他固執(zhí)地握住她的手腕,她死命抗?fàn)帲K是抵不過他長她兩年的力氣,被他一下子拉起來,拖著回家。
于陌涼手里依然握著那支小枝丫,白色碎花的上衣上有點(diǎn)泥漬。她墜在他身后不肯走,拖拖拉拉不情不愿的,后來終于細(xì)細(xì)碎碎地哭起來,眼淚跌落在衣襟,打濕一片粉色的碎花。
顧北年始終沒有放手也沒有回頭看那個哭得像個花臉貓的小女孩,只是一心一意地拖她回家。他不知道當(dāng)時只有十二歲的于陌涼望著他們交握的雙手——他的干凈修長,她的粗短骯臟——有多么的絕望和沮喪,而他也永遠(yuǎn)無法得知,那年夏天,那個小小的女孩子在胡楊樹下用枝丫在泥地上寫了無數(shù)無數(shù)個他的名字“顧北年”。
于陌涼穿著東一個洞西一個洞的牛仔褲,刷藍(lán)色睫毛膏涂梅紅色唇彩,用啫喱水把頭發(fā)抓得像個雞窩,然后對著鏡子笑一笑,翻過窗戶跳了出去。
她知道再過五分鐘顧北年會推車出來,在他家,也就是她家門外,等她一起上學(xué)。顧北年每天都會等于陌涼一起上學(xué),雖然在她看來,那和押送犯人上京實質(zhì)上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他不過是依爸媽的話,防止她頻繁逃課罷了。若是有的選,于陌涼相信,顧北年肯定會更愿意跟那個長發(fā)及肩、明眸皓齒的林而汶一起上學(xué),而不是她——糟糕的,只會闖禍惹麻煩大叫大嚷和陌生人打架的于陌涼。
顧北年和于陌涼生活在一個屋檐下。顧北年是于陌涼的哥哥,于陌涼是顧北年的妹妹。他們一個隨父姓,一個隨母姓。這本來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情,這本來是個多么幸福平和的家庭。可偏偏在于陌涼十二歲那年,讓她無意看到四個人的驗血單。
爸爸是A型,媽媽是A型,哥哥顧北年也是A型,而于陌涼,是O型。
常識成績是滿分的于陌涼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那個初夏的午后,她翹了所有的課,只是蹲在那棵胡楊樹下寫寫畫畫便度過了整個下午。
顧北年。顧北年。
凌亂的筆畫和別扭的字體,層層覆蓋相疊,最后都看不出她在寫什么了。
那個下午之前,她愛他敬他,那個下午之后,她嫉妒他,嫉妒為何她要獨(dú)自埋藏那個秘密仍要假裝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卻可以心安理得并且貨真價實地繼續(xù)做著爸爸媽媽最優(yōu)秀的兒子?
那種依戀又嫉妒,喜歡又仇視的復(fù)雜感情,讓十二歲的于陌涼無法分辨。而顧北年也從未問過為何自那日之后于陌涼忽然就變了心性。他只是一如從前地待她,小心翼翼地為她掩蓋過錯。
顧北年出現(xiàn)在人前的時候,永遠(yuǎn)是王子的模樣。簡單的板寸頭,少年清俊的臉,永遠(yuǎn)潔白的襯衣,黑色褲子白色板鞋,書本永遠(yuǎn)整潔,筆記永遠(yuǎn)詳備工整,微笑的時候永遠(yuǎn)不露齒,大笑的時候會露出八顆白牙。
他完美得像是人偶。而曾經(jīng)也像他那般讓父母驕傲的于陌涼,卻在某一日,忽然改變了生長的方向,與他長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樣。
他整潔她便邋遢;他聽話她便乖戾;他好學(xué)她便厭學(xué);他完美無缺高高在上,她便漏洞百出處處闖禍。比如今日,本是學(xué)校開放日,家長可以選擇任一時間去學(xué)校聽課,可是于陌涼偏是選這一天逃課。
于陌涼翻過后窗落到那條小巷子的時候,那里空無一人。她沿著巷子,和上學(xué)相反的方向走,拐一個彎,便是另外一條巷子了。于陌涼還在為自己擺脫顧北年而沾沾自喜,一抬頭卻看到坐在腳踏車上等她的顧北年。
顧北年望著于陌涼皺起眉頭,嘴角的唇線抿得很長。
你去哪?
逃課啊,你沒看到?于陌涼笑嘻嘻的。
我是說——顧北年看一眼于陌涼,然后望著前方淡淡地說,你逃課去哪?
于陌涼側(cè)過頭去看顧北年,卻看到他忽然回過頭來直視她的眼睛說,你不去我也不去,我和你一起逃。
于陌涼睜大眼睛愣了一下,然后跳上顧北年的單車后座,揚(yáng)著下巴說,你不要后悔哦。
顧北年瞇著眼睛望著前方,嘴角有細(xì)小而美好的紋路。
去哪?
不知道,隨便逛逛咯。逃課最大的樂趣在于沒什么目的,到處閑晃。所有的人都還在按自己的原路走,上學(xué)的上學(xué),上班的上班,可是你卻從那個圈圈里跳了出來。然后你就會覺得自己好像從什么地方偷來了一天,那種感覺真好。
顧北年沒有說話,只是一味瞇著眼睛揚(yáng)著嘴角。于陌涼肯定沒發(fā)現(xiàn),這是她自十二歲那年來第一次和顧北年說那么多話??墒穷櫛蹦曜⒁獾搅?,所以顧北年控制不住地心情愉悅起來。
赤腳坐在江灘邊,于陌涼戴著撿來的破草帽。小小的螃蟹在她的腳趾間爬來爬去,癢癢的,可是不用擔(dān)心它會揮舞著大鉗子傷害誰。
顧北年一口一口地喝著喜歡的雀巢冰爽茶,安靜地享受這難得的悠閑時光。
他很久都沒有這樣放松地,什么都不想地度過一段散漫的時光了。
遠(yuǎn)處有一群在捉小螃蟹的孩子,左手邊有一個在撿飲料瓶的老奶奶。新生的和衰老的,在夕陽漫漫的江灘上組成了一幅和諧的畫面。
于陌涼靠到顧北年身邊,仰著臉望著他說,哥,你說爸媽今天會不會很生氣???
顧北年輕笑,仰首喝完剩下的雀巢冰爽茶,然后跑過去把空瓶子給那個老奶奶。
于陌涼一直一直望著顧北年,他奔跑的樣子他飛揚(yáng)起的頭發(fā)他對老奶奶微笑的眉眼,讓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藍(lán)色大門》里的陳柏霖。干凈的明快的簡單的善良的執(zhí)著的少年。
怕了嗎?
嗯?
顧北年回來蹲在于陌涼的身前,望著她的眼睛笑,你也會怕嗎?我都不記得幫你擺平過多少事情了。
于陌涼把顧北年推翻在地,她站起來說,我還不是擔(dān)心你?我反正是爛泥糊不上墻,可是你不同啊,你是五星級的優(yōu)等生啊,我多怕戴上一個帶壞好學(xué)生的大帽子!
顧北年望著于陌涼許久都未說話,直愣愣地望著她,然后輕輕彈她的腦門,拉起她的手不看她說,好啦,走了啦,回家啦。
于陌涼慢吞吞地拖在后面,望著他們交握的手——這一次,沒有像十二歲那年那般的絕望和沮喪,有一點(diǎn)點(diǎn)溫暖的東西浮了上來。細(xì)小的花朵沿著江灘一路開到世界的盡頭。
那次逃課,竟成為于陌涼人生中最波瀾不驚的一次。顧北年只是和爸爸媽媽簡單地交代了下白天去過的地點(diǎn)和做過的事情,并且保證下次不會了,所有的人輕易就將他們放過。
于陌涼有些悲涼地發(fā)現(xiàn),原來逃課也是需要御賜金牌的。
被顧北年壓著做完作業(yè)已經(jīng)十一點(diǎn)了,于陌涼去冰箱拿了罐牛奶,跑到天臺去看夜空。
深紫的夜空里鑲嵌著鉆石般細(xì)小閃亮的星星,薄薄的云朵在于陌涼頭頂慢悠悠地飄。冰涼的牛奶順著喉嚨往下滑,柔軟得像綢緞滑過皮膚一般。洗完澡的顧北年頭發(fā)潮濕,渾身散發(fā)著雨后青草的氣味,拿著一罐雀巢冰爽茶,靠在于陌涼身邊的欄桿上。
哥。
于陌涼的聲音在夜色中聽起來,顯得特別的柔軟和綿長。她軟軟地叫他“哥”,恍惚讓他以為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她還是那個依賴他至深的圓圓軟軟的小娃娃。
哥,現(xiàn)在是五月底了吧。
嗯。
哥,你想考去哪?浙江?上海?北京?南京?
顧北年既不搖頭也沒點(diǎn)頭。他反問,你想去哪?
我?呵,你覺得以我的成績能挑地方嗎?
牛奶已經(jīng)喝光,于陌涼把吸管吸得嘩嘩響。
你當(dāng)然可以。雖然這幾年你做了很多讓爸爸媽媽不開心的事情,并且是故意的……但是我知道你其實并沒有真正放棄自己。若是你肯花心思,還有一年,足夠讓你去挑選你自己的未來了。
陌涼,我沒有想要一個規(guī)矩乖巧的妹妹,可是我希望你,能聽話一年,在我不在家的時候,不要再讓爸媽擔(dān)心了。
于陌涼偷偷地吸氣,努力不讓胸口那些酸澀的東西彌漫開來。其實她也不知道這些年來自己的不聽話是為了什么。在知道自己不是爸媽的親生女兒后,她就是不想再規(guī)矩地做那個聽話的于陌涼,但也狠不下心徹底放棄自己,所以總是懸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讓人難堪。
哥……
陌涼,如果你聽話,明年夏天的時候,我?guī)闳ヂ糜巍?/p>
于陌涼的眼睛里一下子開出期待的花蕾。
真的?
嗯。顧北年柔軟地笑,他干凈的眉眼在月光下清亮得像泉水一樣。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于陌涼差點(diǎn)要?dú)g呼起來。
顧北年把手放在于陌涼的頭發(fā)上,輕笑道,陌涼,其實你真的還只是個孩子,小孩子。
那年九月顧北年北上去了北京,念大學(xué)。臨走之前,于陌涼當(dāng)著他的面把所有的破牛仔褲還有五顏六色的指甲油、睫毛膏通通裝到一個大箱子里丟掉。
她說哥,你不要忘記哦,如果我聽話,沒有再惹爸媽不高興,明年夏天的時候你要帶我去旅游。
顧北年拍拍于陌涼的頭,頷首微笑。
于陌涼開始穿那些顧北年喜歡的女孩子的衣服,淺色的襯衣藏藍(lán)的百褶裙,或者圓領(lǐng)的毛衣和藍(lán)色牛仔褲。扎利落的馬尾,干凈的一張素臉。
然后她高三,然后她遇到了林年圖。
上帝把林年圖丟到于陌涼生活里的時候,她正把高三的壓抑生活過得桶裝純凈水一般的波瀾不驚。
而林年圖,就在這個時候蹦了出來。
彼時林年圖是于陌涼他們學(xué)校最出名的男生,英俊,聰明,不聽話,家境優(yōu)越,和數(shù)不清的女生有曖昧或者緋聞。他從來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
于陌涼是他唯一親自開口認(rèn)定的女朋友。
先喜歡林年圖的,是于陌涼的同桌許多。許多寫了滿滿一個儲蓄罐的情書給林年圖,可就是不敢向他表白,只敢把那些隱秘的心思寫在白色的紙條上,日積月累地把儲蓄罐填滿。那日于陌涼拿著那個儲蓄罐去找林年圖,當(dāng)著他的面把儲蓄罐砸在地上。
她說林年圖,你好好看。
林年圖說我正在看。他笑笑地望著于陌涼。
于陌涼轉(zhuǎn)身就走,林年圖拉住她的手腕說,你是不是叫于陌涼?
看著于陌涼驚訝的表情,林年圖揚(yáng)起唇角微笑道,你知道的,我是林年圖。
所有人都說那是一場預(yù)謀——于陌涼有預(yù)謀地,有技巧地,把林年圖的目光留在了自己身上,然后踐踏了與許多長久的情誼。
是的,自那日之后,林年圖沒有掩飾地表達(dá)了對于陌涼的喜歡。許多并未責(zé)怪過于陌涼,只是那些流言飛語鋪天蓋地的,讓于陌涼不堪其擾。
最后她對等在路燈下的林年圖說,她們都說是我勾引你,既然大家都深信不疑,那我就真的勾引你好了。
林年圖,我們在一起吧。
從此于陌涼和林年圖,便真的在一起出雙入對了。
于陌涼在寫給顧北年的E-mail里說:哥,我戀愛了。這算不算不聽話?
顧北年只回了簡單的幾個字——這樣的事情,你可以自己衡量。
第二年夏天,于陌涼和林年圖考上了武漢的同一所大學(xué)。
暑假的時候顧北年回來。他似乎長高了些,清俊了些,曬得更黑了些。他到的時候于陌涼還在睡覺,聽到客廳有人說話,睡眼惺忪地跑出去,看到正在整理行李的顧北年。
大腦還一片混沌的于陌涼忽然就傻傻地愣在那里,然后她看到顧北年對她笑,他說陌涼,我回來了。
于陌涼飛撲過去抱住顧北年,她說哥,你終于回來了。
一邊說,一邊忍不住掉眼淚。
大概有一年沒有看到顧北年,可在于陌涼看來,就好像有五年十年那么長。他們從小便一起長大,從未分開超過一天。
于陌涼還記得以前住老房子的時候,每天清晨顧北年會帶她去巷口的粥攤喝粥,兩碗皮蛋瘦肉粥,兩個咸鴨蛋。他總是把蛋黃撥到她碗里,然后才開始吃。
他對她無聲的好,她其實一直都記得。
可是這樣的好,以后就不是她一個人獨(dú)享了。
林而汶終于還是變成了顧北年的女朋友,隔幾天便會和顧北年相約出去看電影或者吃東西。于陌涼和林年圖去游樂場坐摩天輪,在最高最高的地方,最接近星光的地方,她總是想這時候,顧北年和林而汶在干什么呢?在干什么呢?
林年圖說你在想什么?除了我什么都不許想。
于陌涼笑笑,站起身趴在欄桿上往下望,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像螻蟻一樣渺小。
和林年圖在麻辣攤前告別的時候,于陌涼看到林而汶和陌生的男人出入賓館。當(dāng)然這并不代表什么,也許他們只是進(jìn)去坐坐喝喝咖啡看看電視……這取決于你相信哪一個可能。
于陌涼選擇相信最不好的那種。然后她決定討厭林而汶,不勉強(qiáng)自己去喜歡她。
八月份的時候顧北年實現(xiàn)他的諾言,帶于陌涼去旅游,目的地是陽朔,那個風(fēng)景如詩如畫的地方。
他們租住在一個一天只要30塊錢的小旅館,白天租上一輛雙人腳踏車在田野小道上到處亂晃,去看大榕樹月亮山遇龍河,晚上便在西街腐敗,吃過啤酒魚啤酒鴨后瞄上了紅星快客的比薩和香蕉船。入了夜就泡泡酒吧,和陌生人說話,用語法奇怪的中式英語和foreigners說話。
那時候世界杯戰(zhàn)得正酣,那場決賽,于陌涼和顧北年坐在“沒有飯店”里熬夜看的。不認(rèn)識的人分成兩派支持各自喜歡的隊伍。最后贏了的在桌子上跳舞,輸了的便大口喝啤酒罵街。
大家都醉了。
鬧到凌晨,于陌涼和顧北年搖搖晃晃地走在空空的西街,唱著不成調(diào)的歌。
于陌涼說哥,我不喜歡她。
誰?
我不喜歡林而汶……哥,你喜歡別的女孩吧,我不喜歡她……
顧北年笑起來,揉揉于陌涼的頭發(fā)說,你是小孩子,不懂……其實我也不喜歡她。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一起笑得東倒西歪。他們一路走,沿路看到電話亭便走進(jìn)去打電話,撥林而汶的號碼,等她接了,于陌涼便飛快地罵一句“賤人”就掛掉。然后和顧北年笑得嘻嘻哈哈。
他們就這樣一路罵回旅館,進(jìn)了門踢了鞋子就撲到床上呼呼大睡,把所有責(zé)任所有煩惱都拋到腦后。
等于陌涼和顧北年蘇醒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大中午,兩人的手機(jī)幾乎要被打爆,都是林而汶的電話和短信。
她的最后一條短信只有七個字:顧北年,我們完了!
于陌涼趴在顧北年肩頭,她說哥,我是不是做錯了?
顧北年拍拍于陌涼的臉頰,沒有說話。
很久之后于陌涼才知道,顧北年會和林而汶在一起是因為林而汶說她懷了顧北年的孩子。
有一次,一群朋友出去喝酒吃飯,顧北年喝醉了,他不記得自己做過什么。只是醒來之后身邊躺著林而汶。
兩個星期后林而汶來找他,說是懷了他的孩子。然后他們便在一起了。
顧北年說陌涼,哥是不是壞人?
于陌涼仰著頭看天,后退著走路說,切,要比壞,你從小就比不過我。
林年圖說于陌涼,你在陽朔就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想過我?
于陌涼歪著腦袋努力地想了很久很久說,有啦……那次半夜看電視沒有爆米花,我就想如果有你在就好了,你肯定會不惜跑上三條街去幫我買的。
林年圖作勢要打于陌涼,卻終是沒下手。他幽幽地嘆了口氣說于陌涼,若不是知道顧北年是你哥,我肯定是要懷疑你是不是喜歡他多過我。
于陌涼愣了一下,打著哈哈說,我本來就喜歡他多過你啊,他是我哥耶,多么的獨(dú)一無二。
她一邊說,一邊心底大片大片地荒涼開去。
顧北年不是她哥,這一點(diǎn),她比誰都清楚。
大二那年的冬天,武漢的大雪正下得鋪天蓋地紛紛揚(yáng)揚(yáng),在銀白一片中,于陌涼接到顧北年的電話。
他說陌涼,回家,快點(diǎn)回家!
于陌涼坐最快的一班車,六個小時后她站在自家門口,白色的挽聯(lián)讓她一下子就蒙了。
她的爸爸媽媽,她和顧北年的爸爸媽媽,在一起車禍中同時喪生。
于陌涼站不住的腿發(fā)軟,在她癱倒下去之前,顧北年抱住了她。他說于陌涼,你還有我,你不是一個親人都沒有了。你還有我,我也還有你。
那個春節(jié),是于陌涼過得最為寒冷的春節(jié)。她和顧北年兩個人在家里包餃子吃,可是兩個人都笨手笨腳的,包得奇丑無比,并且還有很多沒出鍋就漏了陷。
于陌涼在天臺看星星,腳邊是一排整齊的啤酒罐。
她說哥,我們以后怎么辦。
顧北年揮舞著煙火說,有哥呢。
他像孩子一樣的笑,眼睛發(fā)亮牙齒潔白笑容純真,仍像是當(dāng)初未經(jīng)歷任何風(fēng)雨的模樣。
于陌涼喝得醉醺醺地爬過去抱顧北年的脖子。她說哥,我只有你了。
顧北年抱緊于陌涼,愛笑的眼睛里終于溢出透明的液體,落在于陌涼黑色的大衣肩頭,倏忽一下就消失不見。
于陌涼說哥,我可以親親你嗎?
她醉眼朦朧的,還未等顧北年反應(yīng)過來就湊了過去,柔軟薄涼的嘴唇就貼上他的……
他們身后的夜空里是大片大片盛開的煙火,繽紛燦爛但是轉(zhuǎn)瞬即逝。
那些最美好的時光總是那么短暫,那些最美好的事物,總是在我們的生命里消失得最為迅速。
于陌涼卡里的錢從來都用不光。她原本還有些擔(dān)心學(xué)費(fèi),好在顧北年說他找到了爸媽的存折,上面有許多錢,足夠支撐到他們大學(xué)畢業(yè)自食其力。
不過為了省錢,顧北年這兩年暑假寒假都沒有回家,一直在北京打工。
于陌涼的生活慢慢回到原來的軌道,上課,泡圖書館,和林年圖打籃球,去網(wǎng)吧鬼混,每周六去一個十一歲小男孩家里做家教,一個月賺300元零花錢。
于陌涼大四的時候,林年圖又找了一個女朋友,因為他說于陌涼像兄弟多過女朋友,和她接吻的時候,像是在親一條死魚。
于陌涼對分手沒有什么太大異議,可是她接受不了林年圖說她接吻像死魚。
在剛談完分手的那家火鍋店門口,于陌涼撥電話給顧北年。她說哥,林年圖不要我了!他居然說我接吻的時候像條死魚!他怎么能說我像條死魚呢?他的比喻真爛,難道他的新女朋友親起來就像條活魚?哥,我沒有像條死魚吧,那天我們……
話說到一半,于陌涼差點(diǎn)咬到舌頭。后半句話就那么尷尬地含在嘴里吐不出來吞不下去。
那天之后他們都選擇假性失憶,對那個夜晚的那次親吻閉口不提,可于陌涼不小心就沖口而出了。
于陌涼可以清晰地聽到顧北年在千里之外呼吸的聲音。然后她聽到他說,陌涼,你聽我說,哥要結(jié)婚了。
于陌涼坐了十二個小時的火車,終于趕在顧北年和那個女人的婚禮結(jié)束之前出現(xiàn)。
新娘是個很平庸的女人,有點(diǎn)胖,再精致的妝容也無法將她裝扮得令人驚艷。二十五歲,看面相卻似乎有三十歲,眉眼很平和,應(yīng)是性格溫順良和的女人。
可是這都無法成為她成為顧北年妻子的任何理由。
于陌涼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顧北年站在酒店門口,微笑著和所有賓客握手。她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見到顧北年了。
顧北年帶著白色手套,穿黑色西裝,平頭,英俊的五官,才二十二歲的人,眼里卻有四十二歲人的蒼涼。在他的臉上已經(jīng)看不到一點(diǎn)點(diǎn)一個進(jìn)入社會工作才一年的新鮮人該有的朝氣和熱情。
他的一雙眼睛已經(jīng)灰暗下來,似乎已經(jīng)接受了以后所有按部就班的平穩(wěn)生活。
于陌涼直直地走過馬路,根本不看來往的車流,她只是一直一直看著顧北年。顧北年注意到她,緊張地跑到人行道邊??吹剿呓?,卻又猶豫了下,沒有上前拉她。
于陌涼笑笑說哥哥真偏心,和所有人握手,妹妹來了卻理也不想理。
顧北年尷尬地笑,他說怎會。他走上前擁住于陌涼。
于陌涼在顧北年耳邊說哥,我從來就不是你親生妹妹。
顧北年輕聲應(yīng)道,我知道。
然后他很快就放開她。
在顧北年說完“我知道”之后,于陌涼的心便像是被放入冰箱般,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冷下去。
她像一個優(yōu)秀的妹妹那樣參加完顧北年的整場婚禮,給大嫂送上祝福,然后親眼目送他們進(jìn)洞房。
在顧北年關(guān)門的那一瞬間,于陌涼的眼淚“啪嗒”一下就掉了下來??墒潜凰趾芸毂悴寥?,沒有任何人察覺到她內(nèi)心荒蕪到天際的悲傷。
不是沒有聽到風(fēng)言風(fēng)語。在那場被表面的喜慶所掩蓋的婚禮上,于陌涼安靜地坐在人群里,不時聽到那些以人頭傳播的花邊新聞。
顧北年啊,命真好。娶了座金礦呢,少奮斗三十年……
陳律師女兒也不虧啊,看顧北年一表人才的,聽說還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呢!
算了吧,他根本沒讀完,什么名牌大學(xué)啊……
于陌涼走出人群走出酒樓,一個人走在陌生的北京街頭。大街上人來人往,有流浪歌手在街邊唱歌,有賣紅薯的老人在寒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華燈初上。
她只是一個人,安靜地走。
在一個小報攤前看到圖片上那個熟悉的人影,停下腳步,買了份《京城晚報》。
“……某高校在讀的顧某于04年在工作中不幸發(fā)生機(jī)械意外,右手除拇指外的四指全失,喪失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手功能。因為之前未簽訂勞動合約,無良老板拒不負(fù)責(zé)……在追討醫(yī)藥費(fèi)的途中顧某四處碰壁,最后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著名律師陳一夫。陳一夫不僅……陳一夫的女兒與顧某日久生情,據(jù)聞將于今日結(jié)婚。這不得不說是一段佳話……”
于陌涼蹲在北京的街頭,穿著單薄的秋衣,抱著自己的雙臂,抖得像片秋風(fēng)里的落葉。最后她終于痛痛快快地,不可遏制地,失聲痛哭起來。
哥……
深秋的雨也終于在此刻,大滴大滴地落下來。